白如玉自己不来,却已经遣手下几位舵主轮流来魔域下榻的客栈请过她好几次,他不用想也知道那妓子会如何变着法子讨好邀月。

“知道了。”少女闭着眼恹恹地呼了他一巴掌就重新蜷缩回被窝中。

时至正午,张静姝突然来客栈寻她,她才终于起床梳洗。

这孩子继承了南双双的美貌,生的十分温婉可人,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姨娘不肯放开。

“姨娘!白掌门让我请您去极乐天转转!”

邀月早知她是为此事而来,神色微妙地摇了摇头。

“极乐天......就不去了。”

“姨娘,你不知道,白掌门已经准备了”

“我当然知道,”她打断了张静姝的话,半边侧脸映在黄铜镜里,另一侧则在日光中勾勒出完美光洁的轮廓,叹了口气,“你若是来帮白如玉做说客的,就请回吧;若是想多陪我一会儿,我们就出门逛逛。”

张静姝也是个识趣的妙人,况且她本就对这位传说中的姨娘非常感兴趣,当即就喜笑颜开地要做个向导。她没寻到星尘,只能叫了霁红,再加上张静姝随行的全性弟子,一行四人出了客栈。

仙都繁华,民间店铺生意倒是未受近日风波的丝毫影响,大街小巷人群熙来攘往,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一家新开的茶楼前站着几名小二拍手招揽顾客。街边空处有几名杂耍艺人,舞刀弄枪,亦歌亦武,铜锣如雷铛铛地敲着,引来围观人大声叫好。

邀月想起自己这做姨娘的还没有给张静姝买件像样的见面礼,于是主动走入附近的书肆想挑一杆笔。

这书肆开在市中心最昂贵的地段,装潢得非常华丽。椒墙花囊,屏风摆设,书案摆架一应俱全。地上铺设的是莲纹青石砖,花梨大理石桌案上陈设着各色笔墨纸砚,墙上裱挂各大名家的真迹。

一排笔架望过去琳琅满目,她从前还不知这些文人墨客的笔竟能卖到这种天价。她索性直接挑了一只最贵的烟霞笔,没想到张静姝却开口推辞:“我百岁时,白掌门已经送过我这种笔,姨娘别再破费了。”

正在这时,那妖道国师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一张阴阳面具惹得路人指指点点,他倒是一副悠然自在、超然于世外的模样,朝她点了点头算是行过礼了。

她对于此人的无礼早就习以为常,并未放在心上。正想着要不要改送个砚台给张静姝,余光撇见笔架的最下层有一根青竹笔,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将那只笔往妖道面前一递

“昨日你登闻大会为魔域出尽风头,我替江弥赏你的。”

“皇后殿下还真是......”星尘露出惯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想要挖苦她一番,但下一秒在看清她手中的笔时,忽然声音一顿,神情浮现出古怪的异样。

那变化来得如此快速而又悄无声息,仿佛他整个人突然被抽空了一般,目光涣散投向半空,嘴唇阖动了两下。继而面具后瞳孔急剧颤抖,在猩红和漆黑间疯狂切换,紧接着只见一行黑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了下来。

邀月浑身一凛:“你怎么了?!”

她走近几步想要扶住那人摇摇欲坠的身体,然而下一秒,腕骨一痛

星尘那双看上去文弱的手竟然蕴含着可怕的、压倒性的力量,五根手指就像是钢铁铸造的一般,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腕骨。他似乎在忍受某种刻骨的痛苦,整个下半张脸都有些扭曲了,一字一顿吼道:

“不想死就快跑!”

一丝针刺般的直觉掠过心头,仿佛有某种极端的危险正悄然逼近。在星尘松开她的瞬间便发动轻身术闪电一般从书肆中退了出去,紧接着迎头撞上一人。

那人身着全性弟子服,是随行张静姝的侍从,个子高挑,容貌并不出众,只一双眸子仿佛会吞噬光线一般漆黑得吓人。在对上那双眼睛的刹那她便知糟了

她像是进入了澄澈无色的水域,一圈圈透明涟漪在空气里扩散开来,光线也出现了微妙的折射,以致周边重重叠叠的街道开始扭曲和变形。

镜花水月。

0088 傀儡

不知是不是幻术造成的心理作用,整个仙都上空阴沉逼仄,黑云压城城欲摧,风中带着细微的水汽,似乎要下雨了。

大街小巷的所有车马行人都消失不见,连带着那位“全性弟子”也在原地凭空消失。她一刻不敢停留,轻身提气跃至屋顶,孰料尚未落地,便有两只快速旋转的纸偶向她撞来。那纸偶做成素衣墨发的妇人模样,惟独五官是彩绘的,漆黑的眼、猩红的唇,十分醒目。

邀月身在空中,全无借力之处,瞬间法力在腰部一凝,似柳枝反弹一般,从纸偶间的空当斜穿出去,落在一户棚屋的顶上。这动作说来容易,但那两个纸人角度太过刁钻,若不是对身体的控制妙到毫巅,万难做到。与纸偶擦肩而过之际,她拔出覆水凌空一斩!

剑气令两只纸偶猛地撞在一起,爆出妖异的紫色火焰。浓重的火药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夹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腥臭。两只纸偶坠地时已经燃尽,灰烬像黑蝴蝶一样翩翩四散。这两只纸偶是药发傀儡,若被毒焰燎到,怕是要有性命之忧。

“凌无劫!你出来!”

此话一出,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秋风摇动树叶的沙沙声,淅淅沥沥的雨水顺檐而下的滴答声,眼前街道的景象霎时间变成了楚襄城,而她脚下正是揽雪阁。

空中窜出七只药发傀儡,滴溜溜地转着,将她困在了中央。她认出其中一具傀儡是凌朗的脸,这七具傀儡分明对应的是七个凌家嫡系。被这么多恶鬼模样的纸偶围着,劈又劈不得,甩又甩不掉,换做寻常人恐怕已经吓破了胆。然而邀月并未惊慌,闪转腾挪动作和谐优美,恍若天人之舞。

她知道自己只有一剑的机会,否则纸偶爆开的毒气会如瀑布倾落将她包围。覆水剑柄上的螭龙珠红光大盛,她这一剑速度奇快,借着反力向后一纵

眨眼间七只纸偶瞬间爆裂,空中随即绽出一朵朵大如磨盘的猩红彼岸花!

面前的世界逐渐响起微不可闻的坍塌声,幻象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一样消融,麻石围墙、幽深小巷俱回复到原本的位置,视野中一片清明。邀月本以为自己是在向城中心的仙皇宫而去,没想到是背道而驰,离仙盟越来越远,已经近了西郊天元山。

她刚要调转方向,身后便围上来四个行尸走肉般的修士。他们每一个都双目无神,冷漠得没有一丝人的感情,麻木而机械地向她冲来!

持剑的修士离她最近,一击不成,手里的铁剑再度刺来,灵活毒辣,剑尖在转眼撞上了覆水剑,与少女的咽喉近在咫尺。她猛然后撤,忽闻背后风声呼啸,立即反手横剑,架住了一把长戟。还没喘口气,第三个修士提枪而来,第四个修士的刀锋同时劈下来

一声铿锵,一泓青光剑刃闪过,悍然与两人手中兵器撞出了火星。一剑出,招未尽,覆水剑锋顺势劈下,两个修士的兵器被她猛然斩断两截!

这四人境界不高,只是刚刚结丹的新人,她若是起杀心可随手取他们性命。可这些人显然是中了傀儡术,仍然是活人,竟然索性弃了武器,十指发出喀拉拉的响声,不怕死一般赤手空拳向她冲来。

四个傀儡修士将她围在中间,一击方过一击又起,她没办法再躲,手里的覆水剑扫开一个半圈,如同狂风扫落叶一般将四人的腿齐膝盖斩断。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其中一人五指一翻,陡然撒出一道黄绿色的烟雾,不用看也知那烟雾有毒,她用法力阻挡已然来不及,只好屏息闭眼飞身后跃。

下一刻,她落地时仿佛踩入泥沼,浑身经脉竟全然运转不动!脚下不知何时亮起密密麻麻的阵法,她整个人都似被抽干了力气,将覆水插在地上才堪堪稳住身体。紧接着她便觉得一具精健的身体贴在了她背后

“想生擒师尊还真是麻烦啊。”

那人一袭全性弟子服,附在她耳边音调懒洋洋的,在她后颈带出某种令人寒毛直竖的冷意。

“凌无劫!”

青年走至她身前,柔和地擒住她的手腕握在自己冰冷的掌中。脉搏冲撞着他的指腹,他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扩大,看上去就像是消瘦面孔之下的、即将破壳而出啜饮鲜血的野兽。

“师尊还记得我、记得凌家就好。”

这张脸已经不是三百年前凌无劫的脸了,而是那个名为宁不疑的蹩脚术士的脸。更可怕的是,这种改变并不是因为任何易容术或幻术,而是真真正正削骨易筋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