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保定的前一夜,他曾对乔茜说,他下山时,只想着要报复这个世界。
说这句话时,他的拳头紧紧地攥住,青筋自他雪一样的皮肉下凸现出来,躁动、愧疚、羞耻的情绪,在一瞬间,将他完全淹没了。
那个时候,乔茜就明白了他的心里真的有一团火,那却并不是用仇恨绕燃起来的,那是他用对母亲的爱所燃起来的火,这火焰这么浓烈、这么剽悍,如果真的烧了起来,却也只会将他一个人彻底烧掉。
他永远、永远都不可能会去报复这个世界。
他之所以看起来有点邪门,是因为他是生存在荒野之中的人,只讲究纯粹的弱肉强食……而江湖,江湖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却没有这么赤|裸|裸。
乔茜忍不住去想:成名,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这真的是阿飞想要的么?
但是……她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人的意愿呢?大哥不笑话二哥,她自己都还很变态地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离开她呢……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呢,难道就仗着自己年纪大一点,要对阿飞的选择指手画脚么?
哎……如果自己真的是快活王的后人就好了,那样,她算不算是阿飞的……嗯,姐姐?不,大概不是姐姐,而是……小姨?
这样的话,她就有充足的立场来对阿飞指手画脚了!
……可惜她装快活王后人也装得太搞笑了点,什么欢乐豆落人头不保的,是个人都知道是假的,阿飞又不傻。
乔茜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往床上一扑,一只脚探出了床沿外,翘一翘、翘一翘,像是一只很不情愿去洗澡的猫咪。
再五分钟……再五分钟就去找阿飞。
五分钟后,系统开始在乔茜的脑内播放啄木鸟笃笃笃叨木头的闹钟音。
乔茜大怒:“这时候你倒勤快了!”
平时都只会讲各种鬼畜冷笑话而已!
系统一声不吭。
乔茜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确认自己没有因为在床上滚来滚去而弄翘了头发,这才掸一掸衣服角,开门去找阿飞。
阿飞房间的灯还亮着。
乔茜悄悄咪咪地摸过去,抬起手来,叩叩敲了两下门。
阿飞“吱呀”一声就打开了门。
乔茜问:“你都不问问是谁就开门么?”
阿飞淡淡道:“我知道是你。”
乔茜不大赞同地道:“这可不行,住我这里当然随意啦,以后你……可不能随便给人家开门!”
她本来想说,以后你去了别的地方……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有一点点难受,于是没有说出来。
少年垂眸瞧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侧了侧身子,淡淡道:“外头冷,进来吧。”
乔茜从他身边钻过去,忽然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酒味。
她倏地回头,犀利地盯住了阿飞:“你喝酒了?”
阿飞的喉结忽然上下滚了一下。
他不看她,反手带上了门,目不斜视地走过来,背对着乔茜,顺手拎起了一件他刚刚换下来准备清洗的衣裳,垂着眸盯着衣服上的褶皱,慢慢地叠好,冷淡地道:“嗯。”
其实乔茜已经看见桌上的酒壶了。
酒杯、酒壶、烧刀子。
……怎么又是烧刀子?他们最近是和烧刀子杠上了么?乔茜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对酒的品味。
不过,阿飞大概不是因为品味才喝的,他是因为便宜烧刀子是镇子上卖的最便宜、最劣质的酒。
这样一想,乔茜突然想到,阿飞身上其实没什么钱。
酒馆里的大家其实手头都蛮宽裕的。楚哥就不必说了,就他那随手一掏就是珍珠翡翠金钗红宝的,足见是过惯了富裕日子的;红大爷呢,他虽然穿得简朴,但是身为中原第一杀手,出道十年,收入可观,也算是钻石王老五一枚;花满楼自不待言,江南花家的七公子;陆小凤呢……其实乔茜一直觉得他的财务状况非常迷,不过他显然从没缺过钱,因为他是江南花家七公子的好!朋!友!
但阿飞就……很穷。
他才刚下山,就被乔茜给薅过来当帮手了,他自己身上的银子,仅限于下山后杀了那黑白双蛇拿得五十两……以及后来,他上山去抓蛇,乔茜差点被吓死那次,他最后去镇上摆摊卖蛇肉了。
……也不知道卖了多少钱。
……反正肯定不多。
……所以他才喝烧刀子么?
乔茜沉默了。
阿飞背对着乔茜,他面无表情地叠衣服,感觉到乔茜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脊背上……曾经生活在荒野中生存过的人对于他人的视线相当敏感,乔茜的目光刚落在他背上时,阿飞的脊背就倏地收紧,好似是一只小狼突然被叼住了后脖颈。
乔茜怅然地道:“怎么学会喝酒了呢?”
阿飞冷冷道:“我本来就会。”
乔茜有点惊讶:“是么?”
阿飞默然。
半晌,他说:“我杀的第一个人,赚了第一个五十两银子,就拿来买酒喝了。”
那酒是他和李寻欢一起喝的。
那个时候,他才刚与李寻欢有过一面之缘。他方才下山,带上了他的剑,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雪落在了他的身上,被他的体温所融化,又将他的身体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