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的时候,那个人也没说话。

宿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男人就走到他的身边坐下。

数日沉眠的人一睁开眼,就变成这副警惕的模样。

这种状态像是从梦魇中惊醒,将醒未醒,但还是竭力地判断着顾七。

顾七似乎明白了什么,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床榻上位置很近,一经挪近,两人放在榻上的手碰到一起,顾七按住了他的手背。

霎时,宿聿周围防备的鬼气不受控地攻向了顾七,碰到顾七臂膀时,霜雪灵气一下散开。

熟悉的霜雪气息与酒气混杂在一起,少年好像认出了人。

顾七看着他的眼神中从警惕疑惑到游离走神,眼睛半垂着似乎在想着什么,身周的鬼气一点点地往外冒,却又在下一刻收了回去。这种警惕的模样是顾七从未见过的,比南坞山时更锋利些,眉眼间却留存着少年时的狡黠……但很快那双眼睛就带着几分困倦,有点茫然,竭力地想压制着什么,摇摇晃晃地往前栽。

少年的额间一下抵在顾七的肩膀上,半垂的眼皮动了动,凌乱的白发往前落了几缕,搭在身上的外衣松松垮垮地落下,像是终于卸去了某些防备,却还是有点控不住乱窜的鬼气。

“宿聿?”

没过半会,顾七就听到了身前微弱的呼吸声,烈酒的气息在呼吸间蔓延,酒气洒在彼此之间,最后变成了平稳的呼吸声。

睡着了啊……

顾七抬起的手稍顿,哑然失笑。

最后慢慢地抚平了少年身后鬼气,取走了他虚虚握着的酒葫芦。

还是像以前那么乱来……这种酒也敢喝。

第164章 番外 万恶渊(三)

宿聿的清醒好似是短暂的, 但一身酒气忽视不了,顾七等到其他人离开小院的范围,才从徐天宁的手里拿来了一张简短的医嘱, 上面是师弟徐天宁这几日复健写出弯弯曲曲的字, 他只是扫过几眼, 大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又去隔壁煮了碗醒酒汤回来。

段胤非烈酒不喝, 那一葫芦酒下去,清醒的时候不好受。

等回来的时候, 原本老实躺在床榻上的人已经重新翻坐起来, 微微往他看的时候,眼睛中带着一点茫然,但在注意到顾七看他的时候,那点茫然烟消云散,变成了谨慎,一点点地在分辨。

“师兄?”

顾七几步上前, 扶住了险些跌落的宿聿, 扶起人时看到他那双黯淡的眼,少年轻轻地嗅了嗅,分辨出了顾七身上的气味,借着手往人身上攀附, 他本身身体就很阴凉,往热源上靠的时候贴得更近,像是本能地想要更温暖的事物,“师兄……?”

“嗯。”顾七短暂地应了声, 一手扶着人, 另一只手将手中的汤碗放在桌上。

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 说出来的记忆也是断层的,碎语间说到放在院子里的阵书没拿回来,又说到在山里捉到一只灵鸟没取好名字,又说到玄羽庄后院的野果很好吃……他的记忆有时候在遥远的天虚剑门,有时候提到了万恶渊,却不完整,像是记不清楚。

顾七听着宿聿断断续续地说,勉强判断出他记得什么,又不记得什么,甚至还能听到前言不对后语的情况。

醉酒的人总会更容易暴露自己,顾七从很久之前就知道宿聿不会喝酒,但他总会馋酒,幼时悄悄掰开他的葫芦去喝,长大后偷喝变成明目张胆,喝一点可以,但多喝便会不老实。

“踏雪。”宿聿低声道。

顾七无奈地抱着人,指尖微动踏雪剑出现在他们身侧,“在这。”

“少了一横。”

宿聿的声音带着一点留恋,指腹摸索在顾七虚影凝造出来的踏雪剑鞘上,上方歪曲扭捏的阵法有着岁月的痕迹,顾七自从妖剑踏雪融合后,他本身其实就一把剑,剑鞘上刻痕是从哪来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宿聿刚开始学剑的时候,整日不老实,身为游魂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弱,蹒跚学步就走了好几年,挥剑那样简单且刻板的动作,每个剑修至少都要挥剑上千上百次,但宿聿挥剑百次,就比寻常人修要累上一半。

最开始他还不会说,硬撑跟着师兄师姐炼,挥剑累到手都抬不起来才被裴观一发现。

后来他聪明,从奚云平那偷偷看了阵法,照猫画虎地学阵纹,刻废了数十把木剑,学会了第一个阵法。

学会阵法的第一天,宿聿就非常高兴地跑来找他,当着他的面,终于成功地比完了基础剑式。

当时在年轻的自己眼里,那是一个将阵刻在木剑上,随心所欲地挥动,一个投机取巧的初学者。

可裴观一没戳破他的拙劣的招式,他只是看着剑上的阵纹,没有经历过教学,却能创造出想要的阵法,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师弟的天赋,也舍不得苛责。

‘为什么要给我刻?’

‘师兄的手上好多茧,我想让师兄不吃苦。’

剑鞘本是封禁剑器肃杀之气的存在,裴观一的踏雪剑鞘上本就层层禁制,随便往上刻上一道,都可能破坏剑鞘本身的禁制。可在那一次见到宿聿拿着从隔壁炼器宗偷拿来特殊刻刀,凝形所成的手上满是刮痕时,他第一次没有阻止他动手,而是静静地站在旁边看他,看他画了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聚灵阵。

那个聚灵阵在他的剑上留了很长时间,往后随着小师弟的奇思妙想,渐渐地越来越多。

从一个稚嫩学阵的孩童,到后来挥手成阵的阵修,阵法也从最开始聚灵阵,到后来踏雪剑上最深刻的一道禁制。

醉酒的宿聿抵在顾七的肩上,伸手摸着那个虚影,执着地说道:“少了一横。”

“没少。”顾七哑声道:“跟你当年刻的一样,没少。”

宿聿低头地看着踏雪剑,伸手摩挲着上面的刻痕,只是重复着:“少了一横。”

顾七道:“嗯,少了一横。”

“我放你走了啊……”宿聿道:“我把万宝殿毁了,你走了吗?”

顾七神情稍怔,似乎从那句话中意识到什么,“嗯。”

他不说走不走,如果一切可以,从天虚剑山的时候他就不会走。

宿聿却伸手摸住了顾七的手腕,没有束紧的护腕宽松着,随着宿聿的触摸拨开碍事的衣物,他先是摸到了顾七的手指,没有方寸的手又重又轻,擦过指节间的剑茧,又一点点地往上,最后仓促地掀开,看到了顾七右手手腕内侧那朵盛开的花契。

契纹深刻,颜色似乎更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