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弦月那张怨毒苍白、浸满血泪的脸,如同最清晰的噩梦,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仿佛就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死死盯着她,无声地控诉着:“你害死了我!李文溪!你不得好死!”

她仿佛能听到陈弦月凄厉的尖啸,能感受到那冰冷的、如同毒蛇缠绕脖颈的窒息感。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要永远面对那个索命的厉鬼?是不是就要在无尽的痛苦和折磨中偿还血债?

她不敢死!她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痛苦和恐惧像两条毒蛇,疯狂啃噬着她残存的精神。她抱着头,发出野兽般压抑的、绝望的呜咽,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痉挛般蜷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带血的月牙痕。

精神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的她,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捡起被扔到一边的小灵通,播放起那里面唯一的一首歌。

是SR的《Quiet ? Storm》,然后随意躺倒在地上无力地闭眼: ? …Quiet ? Storm ? blowing ? through ? my ? life…Suddenly ? I’m ? caught ? up ? in ? your ? somber ? rain…

本来徘徊在生与死的灰色地带的意识,于歌声里模糊地飘向了许多许多年以前。

“笃…笃…笃…”

直到一阵缓慢、清晰、带着某种规律性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清晰地穿透了公寓里的死寂,也穿透了她混沌的意识。

那响声不疾不徐,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敲在人的心尖上。

李文溪的呜咽声戛然而止,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

谁?

这个念头本能地闪过。会是记者?愤怒的学生?还是…来宣布开除她的校方人员?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酸软无力。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缓慢而清晰的节奏。

“笃…笃…笃…”

像是某种宣告。

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挪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窥视。

楼道里声控灯昏黄的光线下,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校服穿得整整齐齐,但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是都煦。

李文溪紧绷的神经,在看到那张熟悉、甚至带着几分怯懦的脸时,骤然松弛下来一小半。那个被她肆意欺凌过的女孩?她来干什么?看笑话吗?而且…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记得她从来没有透露过地址给任何学生。

一种混杂着犹疑、轻蔑和疲惫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几乎是带着点神经质的怒气,“哗啦”一下拉开了门锁。

“你来干什么?!”李文溪嘶哑着向都煦吼道,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尚未散尽的绝望,眼神却习惯性地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凶狠,“钱校长让你来的?还是来看我笑话的?滚!”

然而,门口站着的“都煦”,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她凶狠的目光下瑟缩、低头、或者流露出恐惧。

相反,“她”只是微微抬起头。

楼道昏黄的灯光清晰地映照出那张脸。五官依旧是都煦的五官,但脸上的表情却完全陌生。那双往日里怯生生、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此刻沉静得像两口幽深的古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澜,空洞,冷漠,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嘴角甚至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不像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弄。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李文溪哭得红肿的眼睛,扫过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扫过她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最后,重新定格在她那双写满惊疑不定的眼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文溪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一股寒意,比这冰冷的地板更甚千百倍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头皮炸开,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这不是都煦!

绝对不是!

那种眼神…那种冰冷、死寂、带着无边怨毒的眼神…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在那个纠缠了她十年、让她夜不能寐的噩梦源头身上!

就在李文溪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放大,喉咙里即将爆发出不成调的尖叫时

门口那个顶着都煦身体的“东西”,终于开口了。

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点少女的清亮底色,但语调却异常平缓、冰冷,没有任何起伏,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瓷盘上,令人毛骨悚然:

“李文溪。”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040湮灭(九)

雨季似乎没有尽头,潮湿粘腻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尚为贵族学校的女校的上空,也压在十七岁的陈弦月心里。

那一年,时间被雨水浸泡得发胀、拖长,一切都蒙尘在朦胧的阒静里,让弦月的每一日都含了一点无法遏抑的忧伤。后来回想,那场雨之所以漫长无休,是因为预示着那是她生命中最剧烈动荡、也最终戛然而止的年岁。

那时她被主动去做了学校图书室的管理员。图书馆离教学楼远,因而很清冷,没什么人愿意来,正合她意。

她喜欢书库里旧纸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喜欢一排排高大书架投下的、能将人完全藏进去的阴影。那里是她除了出租屋以外的避风港,隔绝开外面那些或好奇或嫌恶的目光关于她孤僻、阴沉、父母早亡、不祥的议论。

一个同样湿漉漉的下午,雨声敲打着屋顶的铁皮,单调又固执。

陈弦月正蹲在角落整理一批新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参考书,忽然听到一阵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声音来自两排书架后面,最深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她放下书,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蜷缩在阴影里的人,她记得的。那是跟她一个班的李文溪。那个总被阳光和赞美包围的李文溪。

那时候李文溪还很青涩、纯洁,喜欢扎着松松的侧麻花辫,校服也穿得一丝不苟,身上总是透着一股净爽清淡的茉莉香味。

她的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一张薄薄的成绩单掉在地上,旁边是一只耳机线缠在一起的银色磁带机,里面正播放着缓慢而忧伤的英文歌,一个男声低低吟唱着,像雨夜里蔓延的叹息,后来陈弦月才得知是SR的《Quiet ? Storm》。

陈弦月记得那张成绩单上被对方用红笔圈出来的地方很刺眼,虽名列前茅但次位不太高;她也记得,就在那天上午,学校公告栏贴出的高她们一级的模考光荣榜上,李文溪姐姐的名字一如既往地排在顶端,名字后面跟着一个炫目的断层分数。

“你…还好吗?”

陈弦月轻声开口,细弱到几乎被雨声和音乐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