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煦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坐了进去。车内空间宽敞,座椅柔软,弥漫着一种皮革和淡淡香氛混合的气息。
她局促地坐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盯着自己的皮鞋尖,不敢乱看。
车子平稳启动,驶离了喧闹的镇中心,向着小镇边缘的方向开去。窗外灯火渐渐阑珊,夜色越来越浓。
“我…会不会太打扰了?”都煦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树影,终于忍不住。心里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
她要去的楚望舒的家,一个拥有专车接送的家…那会是什么样子?而自己的这副行头,和这个破旧的背包…
“别瞎想。”望舒的手复上她放在膝盖上、紧张得攥成拳的手,掌心温热而有力,“家里平时就我和几个帮忙的阿姨在,很安静。你就当是自己家,好好休息。”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安抚,“没人会嫌弃你。是我邀请你去的。”
都煦紧绷的神经被望舒掌心的温度熨平了一些,但那份沉重的不安感并未完全消散。她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任由望舒握着她的手。
车子开了不短的时间,驶离了平坦的公路,开始沿着一条坡度平缓、旁道林木愈发蓊郁的盘山道向上行驶。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冷冽湿润,携着厚重山雾绕上眼前。
终于,在一扇巨大的黑沉沉的雕花铁门前,轿车缓步慢下。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驶入,沿着一条笔直的林荫道继续前行。
都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车窗外的景象吸引。
林荫道的尽头,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硕大无朋、轮廓分明的巨型建筑。
她看出那是一座旧式的庄园,精致得同书中插图无异。
深灰色的石墙在夜色中显得典雅缄默,爬满了深绿枯黄的藤蔓。建筑主体是几层楼高,有着陡峭的坡屋顶和许多高耸的、形状各异的窗户,大部分都黑着的洋楼。
建筑向两侧延伸出漫长的翼楼,围合出一个巨大的、在夜色中显得幽深空寂的前庭。几盏昏黄的老式壁灯嵌在石墙上,勉强勾勒出建筑的轮廓,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反而更添几分阴森古老的气息。
整座庄园像一头沉睡在浓林山麓的西方巨兽,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威严和挥之不去的陈旧感,与周围的山林夜雾几乎融为一体。
都煦屏住了呼吸,瞳孔不由放大。即使视线模糊,也足以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宏伟和压迫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房子。这较她想象中的“家”,以及她那个可怜的小格子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这是你家?”带着疲于修饰的震悚和畏缩。
“嗯。”望舒平静地点点头,似乎习以为常。但都煦能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微微收紧了些,“祖上留下的老房子,很有些年头了。听说是我老太爷那辈的事了。一个外国来的,好像惹了很大的麻烦,带着很多钱意外逃难到这里,爱上当地一个地主的女儿后,就在此处扎根了。后来…家族为了寻求更多的财富,慢慢开始往沿海大城市搬,这里就空置了,不过一直有派人来维护修缮。”
“难怪你的头发看起来有点卷,而且有点黄…原来是这样。”都煦说着凑过去仔细打量望舒的容貌,确乎有那么一点的异色。
望舒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还是勉励一笑,然后推开她的脑袋,“都多少代了…如今家里只有少数人遗传了些特征。说起来好笑,在知晓这个故事前,我甚至以为我是得了什么病,才和别的孩子有点不一样;但现在,我也并不以此为荣…”
“为什么?”
“你猜猜?”
车子稳稳停在主楼前宽阔的石阶下。司机下车,为她们打开车门。
都煦懵懵懂懂地被望舒牵着下车。山间夜风最为料峭,吹拂着她滚烫的额头,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震撼和骤然升起的巨大疑惑。
百年祖宅?逃难来的外国富人祖辈?旧地主的女儿?不被楚望舒赞许的隐情?
望舒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使她的困惑更多了。唯一清楚的是难怪望舒的气质、见识都如此不同。
可望舒究竟是为何要放弃城里的花花世界,独身转学到这个闭塞的小镇女校?
而那座闹鬼的破旧小楼是在学校后门,而眼前这座宏伟悠久,且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气息的庄园,却反而很正常;或许也不正常,只是望舒没有告诉她而已,也或许是望舒压根没有发现不正常的地方。
都煦的目光扫过这座庞然大物,它身上的那些黑洞洞的窗户,像极了一只只窥伺的眼睛。一个念头狡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
那个缠着她不肯放弃的怨女,那张和望舒极其相似的脸…她们之间,一定有某种深刻的、她尚未触及的关联。她们是两个不同的、联结的个体。
但为什么?为什么女鬼单在那栋破老楼飘荡,而不是在这座属于楚家的、历史悠久的祖宅附近?
事有蹊跷。巨大的蹊跷。
都煦的心脏在病体的虚弱和眼前的震撼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不过,她知道,她来对地方了。
012脱轨(十二)
都煦跟着望舒迈进庄园大门,那股在外面感受到的阴冷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隐秘、强烈地浸上身来,直至冷汗涔涔。
这地方太静了,静得不像有人住,只有她们俩的脚步声在空旷得吓人的厅堂里孤单地回响。
她仍然好奇地用余光打量着这些晃眼的奢华装潢:天花板上垂下的巨大水晶吊灯,光线折射出冷净的光晕;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古朴庄重的木质和皮质家具……
最引人瞩目的,是墙上挂着的无数副看不懂但肯定很贵的油画,其中最大的一副是家族合照,人虽多,却看起来非常沉闷、阴郁,没人露出笑脸;唯一一个稍微有些活力,但显然被旁边的贵妇人压抑着的,是都煦只一眼就看到了的年幼时的望舒。那时候她的头发还是浅金色。奇怪的是,这幅上了年纪的照里,并没有第二个同望舒长相酷似的女孩。
都煦心里一阵阵发毛。为什么没有?她绝对不相信这是巧合,世上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难道是她们家在刻意隐瞒吗?但她现在暂且问不出口。
因为,几个穿着统一深色衣服的女仆,如同阴影一般在角落里移动,擦拭着本就一尘不染的家具,或端着东西无声地走过。她们的动作刻板,眼神空洞,直直地看着前方某个并不存在的点,对她们进来毫无反应,像上了发条的人偶。怪到都煦头皮发麻。
都煦忍不住挨近楚望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你一个人住这儿……不害怕吗?”
楚望舒侧过脸看她,嘴角习惯性地往上提了提,但那笑容有点飘,没什么分量。“怕什么?早习惯了。从小到大,不都是这么过的么?无非是换了个大点的笼子。”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都煦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心不由得揪痛一下,一股说不清的难受堵在胸口。犹豫了一会,她还是没忍住,嘴唇几乎贴到楚望舒冰凉的耳廓,用气声飞快地说:“你不觉得…这里的人,还有这地方…都很诡异吗?”
楚望舒猛地停下脚步,身体瞬间绷紧了。
她转过头,冷不丁地直视住都煦,那双漂亮的杏仁眼里不再是平时惯有的慵懒或戏谑,而是混杂着惊愕、某种猝不及防的紧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亮光?
都煦被这眼神盯得呼吸一滞,下意识想后退。
但下一秒,望舒手指便突然用力地、紧紧地扣住了都煦的指缝,力道大得让她有点疼。
她的手心和都煦的一样,此刻也变得一片冰凉。望舒极快、极轻微地对都煦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小得几乎像是错觉。
然而都煦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认出这是一种确认,一种无声的焦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