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权是一代代下降的, 唐朝以前, 还是三公坐而论道。到了宋朝,纵然?是宰相?上?朝,也得站着,而非坐着。元朝时, 大臣一律下跪奏闻, 明朝则变本加厉, 不光臣子见皇帝要跪, 下级向上?级禀告事务时, 也必须要下跪。清朝更是集大成者, 不仅要跪,还要磕头,不仅要磕头,还要磕得响, 不仅要磕得响, 还得牢记礼仪,一跪三叩首、二跪六叩首、三跪九叩首,少一步都不行。

是以,柴稷哪怕再轻佻, 面对左相?下跪,此刻也禁不住立刻起身?,侧身?避过此拜。

群臣更是惊愕得失声叫道:“相?公这?是为何!”

非大礼仪时左相?下跪,传出去了,天下百姓不得把官家连带着群臣的脊梁骨都得戳碎啊!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逼得人家宰相?下跪了?!

我们什么也没做啊!

不就是官家打算处理武官吃空饷的事吗?相?公何至于下跪!有什么事情?我们和官家好好商议,好好讨论不行吗?

柴稷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此刻又不能将人硬扶起身?,大薪与士大夫共天下由来已久,左相?作出如此姿态,他这?个?官家也不能硬来,须得把事情?处理妥当了,才能令天下人信服。

大薪的士子和学生,有不满那是真敢叩宫门的。

遂柔和了声音,态度好似有所?软化:“黄相?公,你这?是在作甚?”

“臣有大罪。欲向官家请罪。”

这?个?时候,倘若黄远柔知晓在那遥远的大清,下跪要配磕头,当场给柴稷磕一个?,除非他真的干了叛国大罪,不然?真能把柴稷钉在昏君史?上?。

但他此刻只是跪于堂中,胆色决然?:“臣身?居相?位,统率百官,却未曾发觉军官虚报兵员,间接致使河防缺坏,此乃渎职之?首恶!”

“地方官吏疏于河堤巡检,汛期预警形同?虚设,竟需至尊亲履危地以揭弊,臣等尸位素餐,罪同?附逆!”

“至尊以万金之?躯行钓查之?事,台谏不言、枢臣不阻,反纵至尊效游侠之?风,此非臣子谋国之?道!”

“至尊甘冒风霜查探民?情?,臣等不能体察圣心,反以陈腐旧谏多番阻挠!此等愚钝昏聩之?举,实乃曲解圣意、贻误国政!”

“至尊当廷唱词讨钱,讥臣僚如市井之?徒,全赖宰执相?公不能整顿军务以正视听,方令君辱臣羞,纲常扫地!”

“新君登基二载,仍需亲查细务以慑群臣,尚书门下不能树朝廷威严,反使天子行酷吏手?段,此乃宰相?之?过!”

“若官家真须以命设局方能肃贪,则大薪百年养士之?功、台谏监察之?制尽成虚妄,臣等合该悬印请死以谢天下!”

“失职至此,臣愧不能自死。”

语毕,殿堂之?上?静得只剩下君臣呼吸之?声,尚书左仆射俯首于地,宛若一尊磐石。

柴稷双手?笼于袖中,静静看着黄远柔,面上?未起任何波澜。

但心中已然?叹气。

他本以为黄远柔下跪是为了以声名威逼君父,不曾想,此人竟是在为他收尾。

君王以自己性命为筹码,惩治军事,这?确实是一个?好招,却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恶招。

皇帝的神圣性来自权力?,来自军队的拥护,来自“谋大逆”罪刑的震慑。

可若帝王主动涉险呢?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一旦旁人意识到天子可以从法律威慑转化为实力?博弈,那后果就可以参考唐末及五代乱象了。

皇帝自陷险境,等同?于给野心家发放“合法政变许可证”。

何况,皇帝自己都自轻性命,罔顾宗庙社稷,不在乎轻佻失国了,臣属又何必再坚持己身?。

黄远柔正是看穿了这?些危害,直接将罪责加于己身?,维护他身?为天子的尊严。

同?时也是在罪谏,谏请天子不要再做这?种自身?设局的事。

柴稷环视众臣,他们神情?之?中都带着对黄相?公的敬佩,还有对他这?个?官家行事大胆的担忧和心有余悸。

这?些大臣,有自己的私心,也会成为社稷的绊脚石,但他们也确实忠君。

这?下,柴稷的叹气声从心里移到了脸上,他行到黄远柔面前,将人扶起来,缓缓露出温和的笑容:“相?公心意,我已明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朕身?负万民?,的确不该意气行事。朕一言九鼎,朕答应你,答应文武百官,答应天下百姓,往后都不这?么做了。”

“臣叩谢官家体恤。”黄远柔顺势站了起来,语气也放松了很多。

新帝登基了两?年,君臣之?间便也拉扯了两年。

新帝发现自己做事会受到文臣掣肘后,便放出第?五旉这?条恶犬,自己则以游山玩水为名不见踪影,不想做的事情?就假装在四处游玩,没能及时收到奏章。

而文臣看到新帝这?样子,心里也有气,谏言满天飞,各种围追堵截,施行政策方面与新帝斗智斗勇。

君累,臣也累。

但看官家的样子……似乎已经不打算再折腾下去了?

正在一众官员犹疑不定时,便听官家郑重地说:“朕这?两?年间确实耽于享乐,实在不该,从今日起,朕当效仿汉唐太宗文皇帝,养正育德,崇俭任贤,还望诸卿与朕共勉。”

“!!!”

莫非是先帝显灵了?!

立刻便有官员擦着眼泪,回忆起当初那小太子聪敏好学,伶俐可爱的样子,几乎恨不得当场拜祭天地,感激上?苍:官家终于不再行事诞谩了!

官家都这?么说了,此前因着官家行事作风心有怨言的大臣们哪还能记得曾经的不满,满心满意只想着一展所?学,不负圣恩。

这?种情?况下,官家仿佛随口一句:“朕可怜房州遭难,诸学子恐怕无心科举,便做主,将房州的解试时间移到本月。礼部记一下,他们考得晚,来日省试投纳家状等文卷,最后期限可在锁院之?前。”

没有大臣想要刨根问底。

这?事明面上?看,也没什么需要刨根问底的。他们便也不知,此次房州解试中,诗赋科有一人,姓陆名安,字唤九思。

陆九思终于要科举了。

感谢大薪厚待文人。从七十年前起,这?七十年里,既有皇帝主动觉得让读书人脱下衣服检查其有没有夹带小抄,非常侮辱人,打算制止这?件事,又有文官上?书,要求罢废科举搜身?,保留读书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