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1 / 1)

天色居然开始发暗,李白自己都饿了,他也没处捉鱼,顺导航找到一处花鸟鱼虫市场,挑最靠门的那一家走进去,把袋子打开往桌上一放,人家都以为他要给这大乌龟定做一个大缸,他却说,我送给你们吧,你们想养就养想卖就卖,免费的,我再给你们补伙食费也行。

说着他就哭了,哭得泪水横流,颜面扫地。人家都以为他和这老龟感情深厚,迫不得已才把它拱手送人,答应好好养,也没收他钱,还想把乌龟从壳子里引出来,好好跟前主告别。

李白逃跑似的走开了。

往公交车站飞奔,他用大衣袖子捂住脸,不断地想:它和我没什么感情,我哭只是因为我是个傻?逼。

但再傻?逼也不能终日以泪洗面对吧?下了公交车买了个煎饼啃,远远地,看到自家店面的招牌时,他的眼泪已经止住。

店里年纪最大的老师傅带了两个洗头的学徒,还有自己家的两个小孩,在落地窗外聚在一起,就着店里的灯光,他们玩两顶支在立架上的假发,也没有剪刀,也没有教学,其实就是小孩们在胡乱地玩,大人闲聊着,陪她们玩。

这会儿没有风吹,夕阳还剩下一点淡紫色,照在人身上真好看啊。

李白看着他们,走得更近了,和他们对上眼神,已经可以看到下一步他们慌着哈腰道歉,要把孩子赶走,要把假发收回店里。

“没事,”李白抢先说,“小朋友好不容易来一次。”

随后他就绕到一边,靠着自己的落地窗,把脸颊贴上冷冰冰的玻璃,打开了手机。

他得清醒一点。

吹了一天的冷风,哭,饥肠辘辘,狼狈沮丧得像条狗,这些都有过了,其实他已经清醒得足以去琢磨明白,自己很诚实,杨剪也没有撒谎,他们全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好好在一起”,可这件事本就是很难的,更何况,他们早就没有了美满的资格。

根源在哪儿?为什么痛苦。

因为多年以前的丧失。

因为未曾弥补的遗憾。

还有自己,自己让杨剪痛苦,这件事李白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到现在才走出这一步。因为他才刚刚意识到,或许也是自己的存在,剥夺了杨剪的自由。闭上眼睛拥抱当然也是温暖的,无法天长地久,也足以让人恋恋不舍,但喜欢一只鸟就要把它的翅膀掰下来钉成标本留在身边吗?以前或许短暂地这样想过,但现在不了。况且杨剪怎么会是鸟。李白忘不了燃烧的凤凰。

真想看它再烧一次啊。

如果是爱一个人呢?

李白准备走了,他当然想要回到杨剪身边,但总不能还是这副模样。他要去做什么?心里已经有了点数。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法回答。

选了imessage,因为可以显示已读。李白呵了口气,暖了暖僵硬的手指。待到键盘上白雾散去,他说:这几天发生的都很对不起,我好像懂了,为什么我爱一个人却不能让他快乐。毕竟只爱过一个,技术不好,你也要理解嘛。我不想回去了,不想和你见面,我放在家里的那些东西,你觉得太占地方可以扔掉,证件之类的帮我留着就行,都是不常用的,我基本上也不会回去拿。

已读。

他又说:你最担心的一直是我死掉,对吧?可以放心了,我不像以前那么幼稚,我也有你给我买的保险。如果我真的要死了,就会给你打电话的,又不是间谍特工,平时哪有那么多机会去死啊,接不到我的电话,就不用担心我。

对方正在输入的省略号冒了出来。

李白的手指顿了顿,继续输入道:咱们现在说分不分手也没意义,都太浅了,我爱你,你也不会忘了这件事。如果要再见面,一定是我找到了理由……或者资格?对了,做老师也不需要那么负责的。我希望你身体健康。

对面的省略号还在,李白噼里啪啦地写完最后一句,稍有犹豫就会前功尽弃。结果刚按上发送,手机就低温提醒自动关机了,把它揣在怀里捂半天才好。

爱一个人,可以为他做什么?

两个孩子放下戒备,放开了继续玩闹,在父亲和哥哥们的注视之下,已经把假发戴到自己头上了。

爱一个人就会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的。

但在什么都没有做的情况下,把它说出去,就是在讲大话了。

靠着玻璃,李白全身都没了力气似的滑坐到地上,目光空空地盯着那块黑屏,以为等待漫长,其实很短暂,它亮起一个白色的图标,它整个被点亮了,重重地震动了一下。

有回复。

杨剪的省略号列了那么久,最终回给他一个字:好。

第64章 你是我的蝴蝶

李白一直有点古怪的收集癖,比如没气的打火机,又如杨剪大学时期的日记本。当时他从那栋北大教师公寓里搬出自己的红沙发,搬出自己,也偷偷捎走了一些被杨剪堆在柜子里落灰的杂物,他觉得自己如果要继续活下去,就必须得多留点念想。其中就有这么一沓本子,封皮有印着北大校徽的,也有印着凯蒂猫和小羊肖恩的,厚度大小均不相同,纸页也被撕得参差不齐。

与其说是“日记本”,倒不如说是杨剪随手抓来乱涂乱写的废纸夹子,某些可能来自宿舍楼下的小卖部,某些可能来自某一任女友。这些本子夹满他列的表达式,他画的示意图,他计算当月收入和存款列出的表格,他备忘的ddl,也有一些诸如“今天吃什么”之类的“奇思妙想”――李白打赌这人当时在开小差,八成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杨剪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又在下面画了几团意味不明的食物,挨个打上了索然无味的叉子。

这些本子李白花了一个晚上就读完了,留在身边,却又让他反反复复地翻了好多年。时间和空间的实感越来越模糊了,有时他甚至错觉自己当年也坐在那间教室,走在那条林荫浓密的五四路上,不只是一个进来送东西抑或拉人陪自己出去玩的外来客,而是实实在在地和杨剪打了个照面,拥有了一段重合的岁月。

仔细翻还能发现更有趣的。杨剪喜欢画圆,偶有弧段略显凹凸,看得出是徒手画的,还有笔触还会出现明显断裂,或是划出跳脱的道子,应该是被同桌撞了一下。杨剪也喜欢在校刊写诗,草稿随便打在大量的运算和公式之间,改字就用黑疙瘩涂,洋洋洒洒一大堆写到底,他会画个醒目的大圈,把满意的句子框出来。

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李白对于诗人杨剪的幻想。他迟到了,拿不到校刊,但他有更热乎的底稿。杨剪写梦,写雪原中央马群的白骨,写雷声劈开河流,写烈日之下呜咽的琴,写一个秋天的丰盛,好一片生莽,却从不写人。不写自己的情绪。他好像未曾有过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时代,也未曾为谁“怀归断肠”。然而李白有过,并且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也写诗呢,尽管只试过一次,大概酒还没醒,他不清楚那诗是怎么写下来的,只是隔了很久,他在自己发送失败的邮件里看到了格格不入的几行。

那首诗叫做《在……的夜晚我失去你》,原本省略号那处是有字的,可惜草稿箱时隔太久自动清空了,李白记不起来,能想起的诗行也只有一句:

你的体温像灰尘遍布我的房间。

……现在回想,真是酸得不寒而栗,要是读给杨剪听,那人一定也会起层鸡皮疙瘩吧。但这的确是李白花了那么长时间体会到的真实感受,一间落满灰尘的屋子,一身杨剪的味道,他全都有,但他嫌灰不够厚,也想让味道更浓。

现在呢?李白总是出门在外,一个月大概能有十天待在北京,白天按照预约工作,晚上就睡在店里的沙发上面。学徒工把大理石地板擦得纤尘不染,鼻子闻得到的也只有美发用品的香精味儿。那个装满废打火机和旧本子的月饼盒也看不到了,他把它们放在家里,藏在衣柜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却不再回家。

不知道杨剪有没有空闲做大扫除,把它们丢掉。

不过就算丢掉了――就算,杨剪不想留住它们,李白也不会完全丢失里面的内容。他觉得自己至少记得五成。最近总有一页在他眼前晃悠,是杨剪的摘抄,那人看到特别喜欢的书就爱动笔。然而抄下来也是随手乱丢,在把书还给图书馆之后,并没有翻阅笔记的打算,杨剪所需要的好像仅仅是抄写的过程。比如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李白曾在他时围观,看他笔迹飞扬着,问他:爱情写得好吗?

杨剪抬眼看着他,没来由地笑,说马尔克斯写得好。

后来李白也拿过来读,印象中没看到结尾。

那本书……李白总觉得它不是讲爱情的。除去爱情之外还讲了太多了,他没法理解。杨剪读过的书也太多了,他要追上并不容易,加一个“认真读过”的门槛,也还是太多。

如今缠绕李白的却是这么一句话:疯狂只能存在于艺术。存在于科学则为假设,存在于现实则为悲剧。是达利的名言,那个作品如同怪异梦境的西班牙画家。杨剪把这三行字写在一个硬皮本的第一页,破天荒地留了白,字迹也不潦草。并且那个本子并未被随意乱用,涂鸦和诗稿直到最后一页也没出现,有的只是群论场论的习题和普物实验的设计。

杨剪列出观点,问自己:为什么?

然后再去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