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实际面对又是另一回事。即使他已无数次在心底告诉自己宸儿也该有自己的交游圈子,而非如儿时那般天天缩在紫宸殿里闭门不出,可看着爱子为了和对方见面煞费功夫地在那儿挑选合适的衣着,仍教帝王胸口禁不住一阵酸意漫开。
他很难形容自个儿此刻的心境;但却得要耗上全副自制力,才能勉强压抑下那种想强行阻止爱子外出的冲动。尤其一想到宸儿的那位「好友」,萧琰脑海里便会忆起数月前父子俩重逢那天、爱儿醉眼迷离、双颊泛红地同对方饮酒谈天的模样。虽说宸儿已承诺了再不会找对方喝酒,但二人今日相约梅园,迎着正当花期的满园梅花,就算没有美酒助兴,单单那幅驰名京城的美景,就已足够醉人了。
思及此,帝王心下躁动愈甚,一瞬间甚至想着干脆同宸儿一道赴约好了,却终究还是逼着自己按下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只在少年打点仪容时出声插了一句:
「宸儿如此打扮,未免太过朴素也太过单薄了些。」
「这……儿臣虽有了同敏行坦承身分的打算,但今儿个是微服出外,自然不好太过招摇。」
萧宸虽不认为心胸宽阔如宁睿阳,会在知道真相后同他生出隔阂;但考虑到自个儿过分显赫的身分,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在衣着打扮上尽可能朴素一些,省得敏行因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地位差异而束手束脚的。
这番顾虑少年并未直言出口;但一旁听着的萧琰何等人物,又怎会猜不出爱子此刻转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平心而论,宸儿这样的体贴和谨慎在待人处事上确实十分优秀;但想到这样的仔细意味着何种程度的重视,帝王胸口的酸意便禁不住又浓上了几分。
「你这番用心虽好,却难免有些舍本逐末了。」
他虽没可能厚着脸皮同爱子一道出去,但提供点「建议」让事情尽可能往自个儿所期望的方向发展还是没问题的……眼见少年因此言朝己投来了带着几分困惑的目光,萧琰微微一笑,道:
「宸儿既与宁睿阳相交莫逆,想来也希望坦承身分后,对方能够接纳真正的你,而不只是那个隐藏身分在外游历的『沐昭荣』吧!」
「嗯。」
年轻的太子自来将父皇所言所行奉若圭臬,闻言自然不疑有他:
「如此,父皇的意思是……?」
「把身上这件换成年前父皇让人用那匹银灰色的绫花缎给你做的,再把前几天给你的那件狐裘披上吧。你们今儿个既是去梅园,少不得得在园子里走上好一阵子。昨晚才刚下过雪,还是穿得暖一些才好。」
「……可那件狐裘……不会太过了么?」
饶是萧宸对帝王的话自来少有违逆,可听到对方让他穿上「那件狐裘」,心下却仍不由生出了几分迟疑。
「那件狐裘」是父皇在元旦的宫廷夜宴上赏给他的,乃是由新任镇北大将军俞青玄孝敬的三十张上好雪狐皮毛取精华处制成。雪狐因捕猎不易,皮毛的价格本就居高不下,那几张又是俞青玄仗着地利之便一张张攒着、再从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每一张都通体雪白、寻不出一丝杂毛,触感更是顺滑蓬松至极,自然让那些有幸见着的人眼热不已。
宫中贡品的分配虽有「常例」一说,但具体该如何处置,自仍全看帝王的意思。因当时萧宸仍未归京,后宫的妃嫔们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竞争者」在,都已兴致勃勃地计划起按「常例」分到的皮毛能做些什么;几个得势的甚至还打起了吹枕头风的主意、看能不能藉此替自己多争取一些。
但这一回,萧琰却提都没提如何分配之事,直接便将所有皮毛交给了内造府的能工巧匠处理。有个别胆大的妃嫔暗中找人探听了,只知道帝王的旨意是直接做成一件皮裘,若有余下的部分再做其他配套的小件……按这个做法,众人哪还有什么「常例」可分?只怕这些个皮子不是圣人自个儿留着,便是便宜了不知哪个小妖精。
这些妃嫔明争暗抢了老半天,却谁也没想到那狐裘和其余一应小件,最终竟全落到了太子一人手里。
萧宸虽直到得了狐裘才知道有这么个香饽饽、并不曾参与那些人的争抢,可他身边的芙蕖和菡萏消息自来最是灵通,宫里又多的是想巴结太子殿下的人,就算不刻意探问,也有人眼巴巴地将此前众妃嫔互相使绊子装可怜的丑样主动说与他听,让少年一方面心喜于父皇对他的独宠和厚爱、一方面却也对那件皮裘生出了几分烫手的感觉。
当然,烫手归烫手,以他对父皇过分强烈的独占心思,就算不会刻意将狐裘穿到那些妃嫔面前招恨惹眼,却也不会因顾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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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儿 作者: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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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眼红就将其束之高阁。可今日毕竟是要微服出外同敏行相见的,真要穿那件狐裘出去,怎么想都有些……
萧琰会提到那件狐裘,其实也只是方才说顺了口、一心想让爱子展现出高不可攀的皇家气象而已。只是想到宸儿穿着那件狐裘时雍容高华的风仪身姿,帝王心下立时便又生出了几分后悔来,索性趁着少年面露迟疑的当儿借驴下坡,颔首道:
「好吧,那就不穿雪狐裘。但绫花缎还是要换,外头的衣服也要穿够,莫着凉了,知道么?」
「儿臣明白。」
因父皇先前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在,萧宸也没再纠结什么惹眼不惹眼的,直接便让人服侍着换下了身上原先穿着的外袍,改而套上了父皇先前指定的那一件。
──这些日子来,他因隐隐察觉了心底存着的异样情思,对某些场合一直多有回避──像是父子共浴或替父皇擦身等事儿,自打回宫之后,少年便再不曾做过。
只是他自个儿避着那些可能会让他心思纷乱、从而不得不面对真相的景况,对父皇却从未生出任何防备;这褪衣更衣的动作,自也全是在帝王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少年心思纯然不曾多想;可那连番动作看在萧琰眼里,却教后者无端生出了几分口干舌燥的感觉。
或许是人天生就懂得趋利避害,对某些不愿面对的事儿下意识地就会选择自欺欺人的缘故;帝王虽同样觉出了自身反应的不妥之处,却只当身心的躁动是因为他已太久不曾好好发泄过一番,并不曾将思绪往那种令人难以面对的真相上跑。
可望着在锦衣华服的衬托下愈显雍容清贵、气质高华的爱儿,萧琰心底那种只想将珍宝藏着掖着、不让旁人窥去半点风华的情绪,就越发变得强烈。如非他行事理智、自制力也一向惊人,只怕还真有可能做出不管不顾地直接下旨不许宸儿外出的糊涂事儿来。
帝王虽仍未察觉自个儿心底的情绪变化究竟是从何而起,却也知道继续在此待下去,只会一再挑战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而已。不想惹得爱子生怨,萧琰思忖半晌,终究还是放弃了原先将宸儿一路送到宫外的打算,只再嘱咐了句「路上小心」便离开了偏殿,另寻法子给自己消火去了。
耳听父皇足音渐远,萧宸一双凤眸因而微微黯淡了几分,却仍只得逼着自己收回了心神不去在意,打点好衣着后便自离宫赴约去了。
盛京城地处偏北,冬日的天候比之昭京要来得冷上许多。可如今的萧宸有生生诀护体,生意盎然的真气在体内往复不休,让他即使已久久不曾经历这样寒风刺骨的天候,亦不曾因此受凉生了风寒。
眼下仍在正月期间,时序虽已算得上冬末春初,却依旧很难感受到丁点温暖……想到敏行自小长于昭京,对这样的天候只怕不甚习惯,自窗棂处倾泻而出的冷气让正乘着车驾直赴梅园的萧宸终于有了几分后悔的感觉,暗叹自己思虑未够周详,只想着尽早同友人解释一切,却忽略了这样的天候可能给对方带来的不便。
不说别的,倘若敏行因受寒而误了备考,又教他心下如何能安?可事已至此,萧宸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让安远事先备好手炉披风,在必要时交予好友用着而已。
二人今日相约的梅园位处盛京东郊,是京中春季郊游赏花和各种宴会的热门景点,年前便被父皇赏给了他,如今已是太子名下的产业了。
萧宸虽是微服出的宫,身边带着的护卫却不在少数。好在为防着不长眼的人前来搅扰,梅园老早就放出了今日闭门歇业的风声;故车驾抵达梅园之时,园外并不见平日的车水马龙,只有一辆罩着青布的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角落,车前还站着阔别多时的小厮茗淞,正一脸惊愕地望着眼前里三层外三层地让人护着的车队,像在怀疑今儿个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少年搭着安远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时,最先瞧着的,就是前头的茗淞目瞪口呆的模样。他也没想到双方会直接在梅园门口碰上,秀如远峰的双眉微微一挑,却是越发佩服起了父皇的高瞻远瞩来。
他如今身分不同往昔,便能让潜龙卫隐于暗中随行相护,也没可能再像往日隐藏身分在外历练时那样,只让安远跟着便轻车简从地出了门──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既知自个儿在许多人眼里都是拦路石一般碍眼的存在,就更应该保护好自身的安全、从根本上绝了能让敌人伺机下手的空隙,而不是事到临头才在那儿懊悔不迭。
即使重回人世已有九年之数,那种镂刻于魂灵之上的悔恨,萧宸也不曾有一刻或忘。
若他减不了出行时的阵仗,却独独在衣着上打扮得「平易近人」一些,遇上了眼下的情况,给人的感觉怕便不是体贴、而是惺惺作态了。
许多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已考虑得足够周全,却直到实际遇着了,才知道自个儿的处事手段终究还是太过生嫩了些……幸得父皇早早考虑到了这些、事先给了提醒,这才让他不至于一见面便在友人面前露了丑。
也在萧宸心生感慨的同时,先前给他出行的阵仗惊着了的茗淞也终于回过神,正匆匆忙忙地回头向马车里的少爷禀报此事。以少年如今的耳力,便无需刻意运功凝神细听,也能清楚捕捉到那个与安远年岁相去不远的半大孩子明显慌了神的急促嗓音──
『少、少爷,咱们莫不是来错地方了?这梅园刚才没半个人就算了,现在一来就是这么大一群,那护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只怕比起王婶提过的、先前那什么王出府游玩的车驾都差不到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