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同一片夜色之下,身处玫玫院的齐麟同样没有睡下。他知道今夜小鹿不会再来,放心地浸泡在黑漆漆的药水之中。苍白的肤色下青筋突起,鼓起的太阳穴隐隐跳动着,闭阖的眼皮底下眼珠不停翻动,牙齿在口腔中不停打颤。

纵使受疼痛折磨,却也甘之如饴。只要锲而不舍地侵泡药浴,这个败坏的身躯至少还有脱胎换骨的机会。

在君师父出现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的体内潜藏了那么多的毒素,非一朝一夕而来,甚至有的早在爹娘去世之前、早在娘胎之中就已经形成。

君师父告诉他,经年累月的积毒早已腐蚀侵噬他的身体,这具身躯根本撑不过十五。可是他不甘心啊,他千辛万苦保住性命存活至今,只能够活至十五岁,时间根本不够。

他还不能这么快死去,从前他为了复仇可以不顾一切,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人在等着他,只能活到十五岁,根本不够。

屋内悄无声息地来了人,倚靠在门框边注视着这一切。

“你真信了那丫头的蠢话?”

齐麟没有回头,唇下迟缓地颤动:“信。”

君隐无声一笑,对此不以为然。但无论他是否执反对意见,齐麟在这方面却拥有别人无法撼动的坚持。这个叫小鹿的丫头在齐麟心目中的地位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牢不可摧,君隐自问还及不上她一半。

纵使在他看来这个丫头的某些观点和意见简直愚蠢得令人发笑,但这时候的他可不打算因为一个丫头与齐麟发生争执从而生出芥蒂。

齐麟痛得几乎快要失去理智,虽然他连说话的力气都要奉欠,但只有与人交谈才有稍微将他的注意力拉开:“今日她向我提到许贺林这个人。”

君隐不动声色,等他接着说。

“这个人,我想找个机会见他。”

这回君隐挑起眉稍:“哦?”

“虽然不能确定,但是我觉得……”齐麟轻轻吐息:“他可以用。”

“他还不能死。”

君隐眼底乍现兴味的光芒:“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齐麟低唔一声,半拉开眼皮,思绪逐渐沉淀在那双黝黑的瞳孔之中。

*

深夜,许府。

许贺林总是守在母亲的灵前发呆,送饭的下人大约已经习以为常,即使到了收碗碟的间看见饭菜没碰、那个人依旧维持着原来的跪姿也见怪不怪。

这个府里的人已经彻底放弃了他,若非长房的嫡母刘氏还存了一丝良心记得按时按点差人给他送口饭吃,说不定哪天他就饿死在这灵前发臭也无人可知。

许贺林跪到深夜,腿脚早已僵麻得没有感觉。即使明知再怎么跪娘亲也活不回来、即使明知再怎么跪也于事无补,他却一点动弹的意思也没有。

果然还是去死吧……

许贺木面无表情地想,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般消沉麻木。可这一夜他无论如何亦辗转反转,是因为白天那个小丫鬟的每一句话,句句刺耳,如刀刀刺肉。

从始至终,被家族利用、舍弃,成为替罪品,亲情叛离……每一项每一点都在打击着他长久以来所组织建设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线。然而母亲的自杀对他而言是一种最致命的冲击,紧接着后来发生的一点一滴,都在一层层地剥离瓦解那道高墙。

日复一日地摧残和消耗之下,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他心底所剩无几的最后一道防线,让他再也无法挣扎地彻底沦落。

下意识地,许贺林收缩五指,指甲无知无觉地钳入肉中。他明明已经心如死灰地放弃所有挣扎,偏偏却还是被那个小丫头三言两语所挑动、激怒。

当他拿起那把剪子,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循环着这些日夜里自己在心底念叨的一句话,那就是去死。他知道有很多人都等着看他自毁堕落,他们都在等着自己步向母亲的后尘。

可是那个丫头说的对,即使他现在往身上捅一刀,也根本不会有人怜悯和同情他。他死了也不过是沦为他人笑柄,到了九泉之下他要如何面对爹、面对娘?

许贺林狠狠地往石板地上砸了一拳、一拳又一拳……关节指骨很痛,皮肤中逐渐渗出红色的血液。很痛、很痛,这样的痛令他颤抖不止,仅仅是这么点小伤就已经足够令他畏惧痛楚,如果锋利的刀尖真的捅入肚中,该有多痛?

……终究他不甘心,终究他不想死。

凌乱的风乍然入室,白色丧服的下摆被吹荡起来。许贺林仰起头来,凄清的月色下有片衣袂飘舞,如抹黑色漩涡,触目震惊。

来者黑衣,银面覆脸,恍如魍魉魑魅。他的身姿太过触目惊心,以至于当许贺林看到从其身边徐徐而来的齐麟,一时并未认出他来,反而因那白皙的小脸衬在月色下诡谲莫测,显得……尤如罗煞。

☆、但请合作愉快

许贺林惊愕回神:“齐麟?”

如果此时他不是做梦,那么出现在他眼前的齐麟又该作何解释?如果这个人真是齐麟,他又是怎么无声无息地潜入许府?

“是我。”齐麟平静地看着他。

许贺林恍惚,还记得那个大雨夜里自己跪在麒麟府前作人笑柄。曾经他极其不屑地数落了齐麟,而今自己反倒沦落至相同田地,这算什么?报应?

齐麟偏过脸:“听说你过得很不好。”

“是,比猪狗还不如。”许贺林自暴自弃地冷笑:“若你只是想来看一眼我的笑话,那请自便。”

他背向齐麟,伸手去抱母亲的灵位,后面传来缓慢的话语:“你认为我会为了看你笑话而特行此趟?”

许贺林侧首冷视,对上齐麟平静无波的面容。

齐麟来回扫视这个屋子,再看向抱着灵牌的许贺林,刹那间好像看到了娘亲刚去世时的自己:“当日初逢变故,我也与现在的你一般无二。”

许贺林没有说话。

“从前那么多的人围着你阿谀奉承、分不清孰真孰假之时,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事实上当你从天下坠落的那一刻起,原来天真地自以为是所认知的一切都是虚伪的表象,根本一点都不美好。”

齐麟不急不徐地说:“有的人变脸很快,从前可能对你卑躬曲膝极尽讨好,这种人将真实的自己潜藏得很深,心性好生恶毒。原来对你多奉承,现在便对你多狠毒。从前他们压抑内心的本性,现在他们就拿双倍的本性来奉还你。他们认为这样的报复能够令他们畅快淋漓,仿佛能够从这里面得到从前丢失的尊严与快意。”

许贺林身子微不可察地轻颤,想到了白天所受的屈辱。

“但这种人其实并不可怕,因为他们的恶意纯粹得太过简单,仅仅建立在折磨与辱没的快意之上。可有的人不仅仅出自那么简单的意图,她们对除她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无比排斥,她们的恶意甚至不只有建立在快意之上,而是建立在唯我至高无上的利益之中。”齐麟一顿,“你、我都只是某人权利欲望的受害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许贺林烦躁地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