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说过?”于亦珍反问,“只不过是你不信罢了。”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有没有为你母亲想过?”周子兮试图开导她。
“我没有为她想过?”于亦珍却冷嗤了一声,低下头去,“于家其他人我都不管,我只心疼她一个,她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要经过这种事?”
周子兮看着她红了双眼,忽然顿悟,低声问她:“还有谁来看过你?是谁拿你母亲威胁你?”
于亦珍猛地抬头,怔了怔又大怒,破口骂起来,到底是舞场上混过的人,虽然年轻,却荤素不忌,什么污糟的都说得出口。
外面值守听见动静,隔着几道铁门往这边张望。周子兮只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什么事。所幸值守躲懒,并没过来。
周子兮就这样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于亦珍骂。
于亦珍骂得累了,骂到辞穷,也知道眼前这女律师根本无所谓污言秽语,这才又换了一种口气:“你别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来这里说教我。我也上过教会学校,要不是家里不许,我如今也该在大学里。”
周子兮答:“现在也不晚啊,等你出去了,还是可以回去读书。”
于亦珍冷嗤了一声,说:“我出不去的。”
“你怎么知道出不去?”周子兮笑了笑,话说得十分高傲,“你觉得自己不值得拯救,是你看不起你自己。可连法庭都没上就说出不去,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于亦珍果然同她杠起来:“你还别不信,这件事你真惹不起。”
周子兮顺势提问:“不如你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我惹不起?”
“你晓得顾景明做的什么生意?”于亦珍还给她一个问题。
“什么生意?”周子兮不猜,知道答案已经很近了。
于亦珍笑,答:“不就是刘关张嘛。”
“刘关张?”周子兮不懂。
“白的,红的,黑的,”于亦珍看着她,慢慢解释,“懂了吗?”
中国白,红丸,烟土周子兮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答案确是叫她一震。
于亦珍看着她的面色觉得好笑,又对她道:“真的,周小姐,周律师,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你这样的人离我们这种龌龊事情太远太远,何必惹这一身脏呢?”
“我这样的人?”周子兮却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好出身,好容貌,好教养,一路顺风顺水,”于亦珍给她盖棺定论,而后又说了一遍,“我从前也进过教会学校,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这下轮到周子兮发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却又不做解释。
“你笑什么?”于亦珍忍不住问。
“我笑你不大会看人,”周子兮回答,“不过也对,你才多大呀。”
于亦珍自然不服,周子兮不等她说什么,便合拢双手,伸到她面前。
于亦珍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见眼前这双手十指相对,右手无名指却朝一边弯了一点。
周子兮也看着自己这根手指,语气笃定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这是老早戒鸦片,我自己弄断的。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
于亦珍怔住,许久不语。周子兮屏息看着她,只等她开口之后那一句话。
可惜不巧,身后的甬道里响起脚步声,值守走过来敲了敲铁门,告诉她时间早已经过了。天窗外面已经黑下来,她也知道人家已经网开一面了。
“今天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我隔天再来看你。”她最后对于亦珍道。
“真的,”于亦珍却摇头,惨淡一笑,“你不用再来了。”
值守已经开了门,周子兮站起来跟着那哗啦啦的钥匙声一路走到最外面。
她在门口签了字,正打算要走,值守却又交给她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案卷。
“这是什么?”她问。
值守回答:“不就是你那案子的查问笔录嘛,只能在此地看,不可以带出去。”
话说得不客气,但事情做得实在周到。周子兮着意看了他一眼,值守没有理会,转身走开了。
笔录中文法文两份,言辞十分简略,写来写去也不过就是那种说法男女为了情事争吵,女人杀了男人。
但翻到后面却又不止是这样。那是一份枪械与子弹的检验报告,其中对比了两粒子弹,一粒来自死者尸检,另一粒是于亦珍手中缴下的那把枪里的。报告的结论清楚明白,前者口径11.43毫米,后者仅9毫米,也就是说打死顾景明的那一粒子弹根本不可能来自这把枪。
而且,在那份报告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这是一把左轮,最多可装六发子弹,被缴下时还余五发,仅缺一发。
周子兮不会不记得,星洲旅社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给出一致的描述案发当时,那间客房里传出两声枪响。
她仍旧低头看着那几张纸,但脑中却有另一个念头慢慢浮起茶馆里那些传言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她做律师不过几个月,而在这几个月中,巡捕房的确替她行了许多方便,多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孤岛余生 22.3
等私探再来复命,谢力的来处也已经查明。
“此人今年春天才来的上海,”私探这样告诉唐竞,“这之前是在北边给人当保镖,哈尔滨住过几年,跟着一个开电影院的犹太老板,后来还一起蹲过日本人的监狱……”
唐竞一边听他交代,一边翻着照片。在那些影像中,除去锦枫里,谢力去的总是那几个地方虹口一处民宅,一家西医诊所,以及货运码头的五号仓栈。
五号仓栈,是蓝星轮船公司的泊位。与谢力在一起的,还有张颂婷。
唐竞不愿深想,却又不自觉地去想。他记起曾经带走周子兮的永固号,记起穆骁阳对他承诺的五年,穆家祠堂落成之后的挽留,以及汇华银行保险库里永不枯竭的地下泉,甚至还有穆维宏的即将离开。
果然,在这座城中,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有因有果。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更是如此。
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些全无兴趣。他只是想走而已,仅仅带着属于自己的东西,离开此地,就像曾经淳园里的那个男孩和他唯一的箱子。但结果却又发现难以释怀,谢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想知道,过去的几年中,自己究竟跟了一个怎样的人,又究竟做了些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