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好?又怎么坏?”唐竞问。
“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陈佐鸣笑答,“比如今天郑律师这种事,以后恐怕只会多,不会少。”
话说到此处,宴会厅里又有人出来,两人这才心照不宣闭了嘴,握手告别。
转眼翻过年去,又是沪战纪念日。律师公会登报通告,号召所有会员停止办公一日,以志痛念,又倡议募捐,慰劳阵亡将士家属,赈济难民。
唐竞在这公会中一向就是边缘人物,直到在报纸上看见那则通告,才发现朱斯年已经不在委员之列。除了朱律师之外,原本那几个老人也被换去半数,新任委员中赫然就有郑瑜的名字。
唐竞看着这名单,不禁蹙眉。他知道朱斯年这人向来懒散,又有几分名士做派,律师公会的职位也没有多少实质上的权利,本来不做也就不做了。但按着朱律师的脾气,若是主动卸任让贤,一定得请客摆酒热闹一番,这次静悄悄地谁都没告诉,反倒叫人觉得其中有些别的缘故。
于是,那天下午,他又去麦根路事务所拜访。朱斯年倒也坦率,看见他就知道是要问律师公会的职衔,索性先提了出来。
“委员会的位子确是我自己请辞,所以你要是想开解我,也就大可不必了。”朱律师这样笑道。
唐竞却并不罢休,继续追问:“莫不是为了郑律师那回事?”
朱斯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可知道如今特别市法院里流传着一句话?”
“什么话?”唐竞不懂。
“夫人电话到,推事跳一跳。”朱斯年笑答。
唐竞顾名思义,所谓“夫人”显然就是郑瑜了。这一向,连他也经常听见别人传说,郑律师借了丈夫在南京做官之便,大揽各种诉讼案件,风光无限。
“是有人难为您了?”他问朱斯年。
“那倒没有,”朱斯年看他面色,连忙笑着否认,“只要有你在,他们尽管拿别人开刀,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听朱律师这么说,唐竞多少有些意外,从前是他仰仗师兄的指点,不知不觉之间却是要反过来了。
“那您为什么请辞呢?”他不懂,朱斯年也不是没有根基,随便揉捏的。
“其实也没什么,”朱律师笑答,“只是如今这样的公堂,我越来越看不懂了。原以为会审公廨偏袒洋人已是大不公,现在才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
唐竞点头,这样的念头,他早就有了。“那您这是打算退了?”他又问。其实,这位师兄年纪一把,钞票也早已经赚够了,就此功成身退,吃一碗安乐茶饭,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但想到麦根路上再没有这样一间事务所,好叫他三不五时地走进来,Hypothetically speaking问上一两个问题,又多少有些失落。
所幸,朱斯年听见他这么问却是摇了摇头,叹道:“若只是我自己,退了也就退了。名声我已经有了,钞票也不缺,只是这两年市面差,英国已经撑不住停了金本位,美国看样子也久不了,搞得我们这里也是银根奇紧。我这律师做的,整日不是催索讨债,便是看着委托人退职、拍卖、被人吞而并之。要是换了你们年轻一辈,也只是收钱做事,公事公办。可我是看着这些实业商人一点一滴做起来的,从小厂变成大厂,再从一家开到几家、十几家,一路举债扩张,一切从无到有。我同他们曾经一起年少得意,现在快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反倒要看着他们四处罗掘俱穷,奔告无门。要我袖手旁观,我实在不忍。所以,只要他们还在一日,这律师再难做,我也得做下去。”
唐竞从没见过朱斯年这样认真,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只得劝了一句:“您注意着身体,也别太勉强了。”
不过是一句客气话,朱斯年听了倒是很受用,点头道:“总之,我这照会还是拿着,招牌也还是挂着,至于其他,就随缘吧。”
又聊了一阵,唐竞告辞离开。夜色中,他独自驾车行在路上,又想起方才的一句话来是朱斯年在书房里对他说,这两年市面实在太差,银根奇紧。
后来,又有许多次,他每每遇到一些事,便会想起这一夜的对话。
从东北事变再到沪战,市场本来已经极其萧条。更因为英美两国先后放弃金本位,美国又公布购银法案,宣布白银为国有,国际银价一路上扬,导致中国银币对英、美、日的汇价也直线往上。于是中国境内金融高度紧张,银行信用紧缩,利息高企,对工商业的影响极大,无论哪个行业的生意都不好做,而这又使得银行更加谨慎,规模小一些的钱庄票号,起初还像从前一样凭着熟人面孔借贷,结果大多是倒闭收场,全然就是一个恶性循环,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出路。
唯一的例外似乎只有穆骁阳的汇华银行,始终资金充裕,运作良好,就像在保险库中藏了一眼神奇的地下泉,能源源不断地喷出金子来,而且永不枯竭。这其中的缘由,唐竞并非没有过猜想,背后或许是官家的势力,又或者还有其他。但穆先生说话算话,五年期满,再未让他染指过任何非法生意,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便也只能不闻不问了。
孤岛余生 18.3
陈之遥_GIB 08-23 09:41 投诉 阅读数:21977??那几年中,唐竞看着穆先生继续往上走着,四处涉猎,摊子越铺越大,且处处都是领头的身份,比如一家家并入汇华旗下的大小银行,比如一趟一趟的剪彩,收获一个又一个董事长的头衔。除去实业与金融,又入股两家大报,盖起一座戏院来,平添了几分文人气质。
那戏院在霞飞路上,前后花了上百万出去,位列首轮,上映好莱坞西片与华语电影。
原本上海的电影公司与电影院有许多集中在闸北与虹口华界,沪战时几乎尽数被毁。与银行工厂一样,被战火重创,又受景气影响,大多资金窘迫未能重建。但上海人是不能不看电影的,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于是,这新戏院便又一间间地在苏州河南岸的租界开起来,你花费八十万,我便砸一百万下去,比着赛着似的。直等到穆先生出手,一切才算有了定论,本城最新、最大、最豪华的戏院便是此地了。
也是因为这戏院开业,本地几家电影公司都想抢首日首场的排片,明星公司的经理求到唐竞这里来,又跟他提起锦玲。
认真算起来,他与锦玲已许久未见,只是隔一阵通一次电话,互相道个平安。锦玲还是跟从前一样,说来说去那几句话比如正在拍什么戏,角色她很喜欢,又说身体很好,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可这经理却跟他报信,说马上要与另一家电影公司合并,那边会带过来一个女明星,也是正当红的“四旦”之一,恐怕锦玲不快,事先说好了的,将来一人一部戏,齐头并进,谁都不抢谁的风头。而后,经理话锋一转,又说卖唐竞的面子,合并之后第一部大戏女主角一定是锦玲的。
唐竞当然明白,这是投桃报李的意思,送客之后便打电话去福开森路。
锦玲一听却是笑了,道:“你可别为这事难做,我不缺这一部戏。”
语气一如既往,唐竞却觉得两人生疏了些,顿了顿才道:“你要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讲。”
“是,”锦玲又笑,“跟自家哥哥没有什么客气的。”
话说到此处,唐竞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去找她,她是绝不会来打扰的。
于是,不管锦玲如何,他还是应下了帮这个忙。但隔了几日,明星公司的经理又来电话,说下部片子的主演还得是另外那个“四旦”之一,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苏锦玲称病辞演。
唐竞无法,忽然记起沪战那年的除夕,她对他说自己脾气不好,犟得要死,那时他不信,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再后来,首日首轮定了一部好莱坞西片,几家本地电影公司空忙一场,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也是在那一年初春,吴予培与沈应秋回到上海。
两人乘坐的邮轮靠进公和祥码头,唐竞还是像从前一样开着车去接。此时的上海春寒料峭,江边开阔,格外湿冷,只有一点点阳光穿云破雾地洒下来。但当他看到舷梯上出现熟悉的身影,心里却还是泛起一些暖意。
沈应秋已经有孕,整个人却依旧挺拔爽利,除去腹部隆起,看不出一点拖沓臃肿。吴予培也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戴一副圆眼镜,帽子围巾大衣裹得严实。唐竞朝他们招手,沈医生先看见他,大大方方走过来。吴予培却落在后面,神情有些惭愧,自觉又是一次铩羽而归。这一次他出任公使,起初三年的任期,后来又延到五年,去的时候是那样壮志雄心,回来得却是这样黯然,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也不可能一点失望都没有。
唐竞自然明白吴予培的心思,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是下手重了,拍得吴律师一个趔趄。
沈应秋在一旁看得要笑,随即说到重点,替自家老吴解围:“我们在马赛上船的时候,子兮来送行。”
唐竞不得不承认这招高明,沈医生这是活捉了他的七寸。他心下一震,片刻才开口问:“她在那边……可还好吗?”
虽说两人一直发着电报,通着信,但任何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都不愿错过,又总担心她报喜不报忧,本以为这一回至少可以听到只言片语,不料沈应秋却答:“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唐竞意外,又不意外,这种话显然就是周子兮会说的。他重重笑了一声,问:“为什么?”
“子兮要你别再拿着家长派头,总跟老吴在背后商量怎么收拾她。以后若是有事,她自会对你说。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也得直接问她。”沈应秋一点都不客气,言语间已有些闺中密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