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他威胁,心里十分冤屈,自己为她早已经疯了。
她不服,反问:“你打算怎么样?手枪拿出来拍在桌上。”
他笑出来,感觉两人仿佛认得了一辈子,随便一句话都能牵扯出往事来。
“你可以选择任何人。”他终于对她说,是实话,而且说得心平气和。她可以选择任何人,任何一种生活,比如继续留学读书,再嫁一个丈夫,生许多孩子,在欧洲度过一生。别的部分他难以掌控,但至少银钱上都已替她安排好,足够保她生活无虞。
周子兮却不喜欢他这种态度,撑起身体看着他道:“但我已经选过一次了,我就是要你。”
“那个时候不一样。”唐竞摇头。
“你以为我只是不想你去死?”她仍旧看着他,黑暗中但见一双眼睛。
他只是笑,不予置评。
她却十分认真:“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是的。那次我回去嫁给你,是因为我想嫁给你。
他等的便是这一句,早就这样想过,却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真的听见了,又觉得难以置信。他将她拥入怀中,许久不语。如果我要你留下,你会留下吗?他想问。但这句话千回百转,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应该走,他知道。至少,理智上的那个他知道。
“唐竞,你是在哭吗?”她存心笑他,埋头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
“怎么可能?”他辩解,有些尴尬。
“我都听见了。”她十分肯定,挣扎着要起来看他的面孔,两只手在他胸前乱动。
他气结,却又动了情,翻身就压上去。
“怎么又来啊……”她作势躲着他的吻,手脚却是缠上来。
他简直拿她无法,分明是她来招惹他,此时却又欲拒还迎,果然就是只妖精。
一周之后,两人的船同一天离港。周子兮乘坐的邮轮去往威尼斯,比唐竞回上海的船早了半天,也算得偿所愿。
唐竞送她上船,直送到大菜间内,等到启航前第一遍汽笛鸣响才起身离去。
周子兮送他上甲板,最后对他说:“你没什么要问我的了?”
唐竞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笑得无奈。“还会再回来吗?”他终于问。
“你觉得呢?”周子兮反问。
“别回来了。”唐竞对她道,一半认真,一半玩笑。
“凭什么?”周子兮反问,“我学法律,就是为了做律师的。而身为律师,在上海遇上的案子,换到别处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适用法典与诡辩空间之广阔,也非别处可比,我要是不回去,怎么大展拳脚?”
这又是他们之间的旧话,兜兜转转,轮到她还给他,唐竞只得苦笑。
“那就回来吧。”他看着她,若她答应,这便是他唯一念想,但又不敢奢望。
可周子兮是什么人,怎会好好地给他一句话?她只是咬唇靠近,在他耳边道:“?a dépend.”
他简直拿她无法,拉住她的手肘,把她锢在怀中,贴着她问:“这一趟又算是什么?”
“你也知道法学读得幸苦”她却答非所问。
他不懂,自觉像个乞爱的怨妇,对着即将远行的负心汉。
而那“负心汉”又踮脚上来耳语:“我来攒些新回忆,否则等从前那些耗完了,我怎么熬过去?”
汽笛又一次响起,她看着他,带着一点笑,推他出舱房,在他面前关上门。
是真的,多年前分别的那一夜,不仅是他记住了她的每一处,她也是一样。
只差一点点,唐竞又要强推了门进去,但理智上却也知道她应该走,自己也不得不回上海去,虽然匆忙地来不及吻她,也来不及再问,这短短一周够不够她积攒新的回忆,会不会在未来法学院的三年里淡到记不起?
正是香港的盛夏,才刚下船就撞上一场雷雨,他站在码头,看着巨轮远去。甲板上的周子兮撑起一把红伞,在那灰色背景中格外醒目,但再醒目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与距离,一点一点变小,渐渐与周遭趋同一色,最后彻底消失在雨幕里。
唐竞转身离开,心里既是失落,又是欣慰。失落的,是她不再需要他。欣慰的,是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做。而且,她还是回来找他了。就是这样想着,竟又生出一点幽默来她漂洋过海,穿过大半个世界,只是为了来睡他的,然后再嘎然而止忽然叫停,叫他一颗心生生分了一半出去,实在是高段。????
孤岛余生 18.1
陈之遥_GIB 08-22 09:45 投诉 阅读数:23898??最初只是电报,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
言辞简短,也没有要紧的事情,更只字不提想念,只说自己看到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读起来竟有一种家常的错觉,就好像两个人根本没有分开,照样在对话一般。
直到唐竞乘坐的汽轮如期靠港,那时的上海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气,江上月朗星稀。而周子兮的船刚刚离开锡兰,在那封电报里,她对他说,当地正是雨季,海与天连成一片,一切都浸在水中。
唐竞看着那句话,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她身在多么遥远的地方,他们之间又有多么难以逾越的距离。是不舍,却也是庆幸。这念头叫他觉得好笑,分别竟然也可以变成一种庆幸,庆幸此刻的她平安而自由,庆幸决定并非迫在眉睫。
而后,又开始写信。
在那些信里,唐竞告诉周子兮第一次在码头看见她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留在他亚麻西装上似有若无的香。他告诉她,自己曾经站在女中的铁栅门外面,看着里面着白色旗袍的身影列队而行。或是在淳园,她因为手枪的后坐力陷入他怀抱的那一瞬。还有新婚的时候,他深夜回到小公馆,卧室的门开着一条线,里面透出一点灯光来,是她在等他。他伸手再推开一点,就能看到她背对他睡着,枕上散着长发。
哪怕是从前面对面,他也从没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每每读到一点喜欢的,她便会寄一两样自己的东西回去。包裹漂洋过海才到他手中,拆了木匣,里面是油纸,再里面又是一层帆布,打开来只是几本旧书与笔记,或者几件她的衣裳。他懂这意思,就好像她正一点一点,回到他身旁。
与他的回忆不同,周子兮从法国寄来的信里写的都是新鲜事情,文字断断续续,好似日记。她告诉他,自己换了住处,注册入校,一切都是新开始。课多,作业也多。逢到大考,更忙得不可开交,提前买好十几斤硬饼干与通心粉,整整一周闭关不出。每到那些时候,她的信便写得格外随性跳脱。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情景,深夜在台灯下,她写着写着就趴下来睡过去。一封信,他翻来覆去看十几遍,每一次笑容都会偷偷爬上眉梢与唇角。
在所有那些信里,她口口声声都说是要回来的,就连到时候要跟着吴先生做事,领了律师照会,办些什么案子,如何在法庭出入都已经想好。唯独不提的,是他们两人彼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唐竞知道,她在等他先开口。他不提,她也不会提。
遗憾的是,他也不知道。三年之后的她或许还是可期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有些事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时在香港,她执意立刻跟他回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她。又或者他抛下此地的一切,即刻离开去往法国。可真的到了那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她身边当一个无用的寓公罢了。一年半载过去,就算她不厌弃,他也会厌弃自己。所幸,她入了法学院读书,总还有三年时间让他理出个头绪。
自从香港一别,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然而总有许多事与人来来去去,叫他摇摆不定。
最早的,便是穆氏宗祠落成的大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