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1)

“那锦枫里会怎么样?”他忽然问。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其中竟似有一丝担忧。穆骁阳不过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背后会有多少枪声与性命却未可知。但事到如今,张林海等于已是亲手处决了他,穆先生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完全就是公然反目。锦枫里将来会怎么样,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穆骁阳却并不觉得他问得奇怪,答得十分郑重:“到时候帮派不再是帮派,兄弟却还是兄弟。只要老头子在一天,我便尊他为老头子。只要张帅在一天,锦枫里便也还是他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擅动。”

唐竞看着穆骁阳,发现眼前这人竟然比他自己还要看得通透。咫尺之遥,张林海为什么会失手,与他为什么会替锦枫里担忧,其实是一样的。

想到此处,他缓缓点头,道:“五年,我帮您。”

穆骁阳笑起来,仍旧是一贯和善文雅的表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唐竞的肩头,就好像一个寻常来探病的访客,对他说:“那你歇着,我先走了。”

唐竞点头,看着穆骁阳起身走出去,忽然又开口:“谢力在哪里?”

穆先生回头:“我的人正在找他,要是找到了,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那一天,乔士京就张林海身边,穆骁阳自然也会知道是谁报的信。

唐竞顿了顿,又问:“是他送了周小姐上船?”

“是。”穆骁阳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称呼的不同,仍旧站在门口等着唐竞的答案。

“是我有事对不住他,如果可以,就放他走吧。”唐竞终于说出来。

苏锦玲。此时再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之前竟然从未想到那个叫谢力留在上海的女人会是苏锦玲。那一夜,他带着谢力从雪芳出来,锦玲穿一双绣花缎鞋从檐下走过去。他不知道后来还发生过什么,但就是那一眼,叫谢力决定留下来。

“好,”穆骁阳点头笑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唐律师,我看我们合得来。”

自从启航之后,三天过去,每日难捱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不再出现。但周子兮却是怕了,总是战战兢兢地等着,像是守候伺机而出的鬼怪。

她的手因为拍打舱门受了伤,是右手无名指的第一指节,肿痛了很久。船上的医生天天都来看她,但她从没跟医生提起,只当这是一种惩罚,一个警醒,必须她自己一个人受过去,并且留个印记在身上,她才会永志不忘,才能真的好起来。

许多次,她梦到唐竞,在梦里与他争辩,为什么要送她走?而且走地这样突然?但他始终不语,只是像他们初见时那样沉默地看着她,甚至伸出食指按在她唇上,又如从前那样对她说:“嘘”

船早已经驶到公海,渐渐地没人再锁她的舱门。她在那些梦里流过太多眼泪,有过太多的呼喊,醒来之后反倒是很平静,自己洗衣晾晒,自己整理舱房,甚至在船上的厨房里帮着做一些事。伙夫起初不要她做,但她坚持。倒不是出于好心,而是闲得简直要发疯。船漂在海上,经常一连几日只是对着一片漫无边际的蓝幕,除去天空与海水的颜色有些许微妙的变化,其余一尘不变,就像是时间冻在那里,不进不退。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谢力并没有跟着船一起走。尽管早有预感,她还是觉得意外,他竟是与她断得这样彻底,不留一点联系。

但不管怎么说,她要自己好起来,哪怕只是梦里再见到他,也是无愧了。所以手上的那处伤,她宁愿留着,许久才算是长好了,但只需轻揉,还是会有一丝隐痛。

当永固号泊进马赛港时,当地已经是深秋。

那是一个傍晚,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海面上升起淡淡的雾气,掩去水光的闪烁。

周子兮靠在船舷往岸上看,只见一座陌生庞杂的城,三面环着山,一面向海。码头附近尽是船坞与堆货栈,挂着各色轮船公司与转运公司的招牌。再远一些,房子依山而建,红砖裸露,工厂的烟囱一根根冒出来,吐出黑灰色的煤烟。

甲板上湿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却忽然想起某个艳阳高照的夏日,自己也是这样坐着一艘巨轮,靠近海角上的一座城。而在那时,码头上已有一个人在等待。如今再回想,简直不敢相信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年多一点,但认真算起来,当真就是这么短暂。

脚下的轮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隆隆声终于停止。整个航程,她都听着这声音,听着它入睡,又听着它醒来。此时静下去,反倒有些奇怪。就好像下了船,脚踩上陆地,不再有漂摇涌动的感觉,也是有些奇怪。

虽说时间尚早,吴予培已在码头候了多时。

隔着穿梭的人流,周子兮远远看见他,心跳便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消息。在船上,一切都是隔绝的,但至少还能感觉到唐竞的存在。途中船几次靠港,都有给她的东西送上来,几本书,几套衣服,以及一些女孩子的用品。

只是没有信,就连电报上的只言片语,她都没看见过。

有时候,她又开始怀疑,也许唐竞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照顾她的,只是他离开之前的安排。

吴予培眼睛近视,晚一点看到她,朝她挥手,脸上带着笑。看到那个笑容,她浑身几乎软下来,手里的箱子落到地上。他还活着,她确定。

吴予培跑过去,嘴里说的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见。

“唐竞现在怎么样?”她只是问。

“先上车吧,司机在外面等。”吴予培俯身从地上拾起箱子,避开她的目光。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忽然就不敢再问了,只是一路跟着他走出去。

脚下湿滑,水手握着酒瓶子踉跄经过,推三轮车的商贩正叫卖新收的橘子,还有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忽然发出一阵阵莫名的浪笑,周围各式各样的人,拥挤而热闹。

周子兮在中学里学过法语,结果现在下了船一听,完全不懂。此地根本不像她想象之中的法国,倒好似是北非的某个地方。

两人上了路边一辆黑色轿车,吴先生跟司机讲的还是法语。车子动起来,道路颠簸。

吴予培看她神色不定,笑着安慰一句:“你不要担心,此地许多摩洛哥人与阿尔及利亚人,就算是马赛本地人,口音也很重,好比广东话,就算是我也不能说每一句都听得懂。”

周子兮不确定这只是误会,还是吴予培存心顾左右而言他,只能迫着自己再问一次:“他现在怎么样?”

吴先生看了看她,只说了三个字:“他……挺好。”

“怎么个好法?”她追问。

吴予培却是答非所问,摘下眼镜,在手中慢慢擦拭,一边擦一边道:“上海那边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周家的厂和房子也都留下了,一切你都不用挂心。”

“我是问他怎么样了?!”她莫名起了怒气。

吴予培知道避无可避,只得解释:“他跟了青帮另一派的头目,两下里制衡,也就没事了。”

周子兮却根本不信:“吴先生,您说话做事一向有根有据,但是今天这句话……怎么可能?他拿什么去交换?”

“他们帮派里的人,就是这样的。”吴予培只是这么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面。

周子兮语塞,她并不觉得事情会这样简单,却也知道从吴予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那他现在住在哪里?我给他写信。”

吴予培不语,拿过公文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狭长的纸条递过来。

周子兮伸手接了一看,原来是一张电报单,上面打着的发报日期就是两天前,内容只是告知钱已汇出敬请查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底下发报人留的是唐竞的名字,以及福开森路公寓的地址。

周子兮低头看着那几个字,看了许久。吴予培对她说话,她几乎一句都没听见。

“你的学费与生活费已经汇到,房子我替你在里昂留意了一处,是与几个中国女学生同住。那里的大学很好,而且距离日内瓦不远,几个小时火车就能到,我有空就可以过去看你。还有,法语学校也已经报了名,要是这半年里你能考试通过,明年五月份就可以申请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