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1)

“今天这么早啊?”她低着头说,“我去给你拿拖鞋,茶还是送到书房对吧?”

“我早说过,这些事你不用管,”他看着她,“你怎么没去上学?”

“不太舒服,就没去。”她笑了笑,从他身侧过去,拿了拖鞋送到他脚边,人蹲在那里显得那么卑微。

他忽然记起他们初见的时刻,她从船上下来,宛如谪仙。此时再回想,心中竟是一阵锐痛,他搀她起来,一同在床沿坐下,伸手抱着她,埋头在她颈窝里。

“怎么了啊?”她问,语气中似乎带着些笑,气息吹过他耳边。

他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要怎么说呢?纱厂同业会的官司?还是那个红狗粉的故事?就算不是隔墙有耳,他都未必能说出来。

就这么静静抱了许久,他才放开她,起身走出去。

周子兮在他身后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她不禁想起从前在圣安穆住校,那时候觉得日子那么困苦,同现在比起来,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那天下午,唐竞去汽车房找那名专门负责接送周子兮上下学的司机,这才知道她难得才去学校一次。缺课的理由各式各样,大多是身体不舒服,又或者干脆说学校停了课。唐竞听闻,隐约有了些猜想,却还是不敢相信。

隔了一日,他又早归,走进小公馆不过下午两点钟。这一次,娘姨看见他,竟是有些慌乱的样子。

“太太在房里?”唐竞问。

“是去上学了吧?”娘姨答得不肯定。

“车子还停在汽车间。”唐竞平铺直述。

娘姨眼神闪烁,自知圆不过去,半晌没有讲话。唐竞见她这样,便也不问了,径自出了小公馆,直奔张府。

此地他常进常出,佣人与门徒见他行色匆匆,都当张帅有急事找他,一路无人阻拦。他走进颂婷的院子,看见西边厢房关着门,隔窗隐约可见人影。

他叫过一个佣人来问:“大小姐在里面?”

佣人还未及回答,房门却是开了,门后面站着那个失宠的姨太太。

姨太太看见唐竞,脸上骇笑,回头向屋内道:“完了,来要人了。”

里面的张颂婷便也扒着窗口朝外望了一眼,却只是一脸不屑,冷嗤一声反问:“这有什么?子兮胃痛,我们也是好心,不过就是抽口烟而已,唐律师又不是供不起?”

唐竞知道,这话听着像是对姨太太讲的,其实却是对他。原本的猜想已然成真,他只觉透不过气来,却又是异常的冷静,一步步走上那几格台阶,站在厢房门口朝里看了一眼。

周子兮果然就在烟塌上歪着,眼神迷离,像是看见他了,又好像没有。

“唐律师来啦?”旁边颂婷开口,一双眼睛看着他,带着些许探寻的笑,“到底是新婚燕尔,跟那种老夫老妻两看相厌的不一样,子兮来我这里才一会儿功夫,你就找过来了。”

唐竞剧痛,脸上却还是笑了:“颂婷你开什么玩笑?我只当是人跑了呢。既然在你这里,那就呆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尽管玩着,到时候派个人把她送回小公馆就成了。”

“你看是吧,”张颂婷伸手扭一把那姨太太,眼睛却还是看着唐竞,“唐律师怎么说也是从小在帮的,这点事算什么?”

唐竞只怕自己忍不下去,没再说什么,即刻转身离开。一路从张府出来,脑中尽是方才周子兮靠在烟榻上的样子,心中痛得似是要窒息。原本熟得不能再熟的锦枫里此刻却宛如迷宫,他困兽般走了许久,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里,直至转过一个弯,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朝他走来。

直至入夜,周子兮才由一个娘姨陪着送了回来。

唐竞在书房里抽着烟,听见外面娘姨陪着她上楼的声音,一双手都是颤抖的。等到娘姨离开,脚步声渐远,他从书房出来,走进卧室。

周子兮坐在床边看着他,看了片刻竟是笑了。她起身朝他走过去,不过几步路,整个人便倒在他怀里,伸手环着他的脖子吻上去。

唐竞知道她尚未清醒,浑身都是那股气味。也是真动了气,他侧过脸去,避开她的嘴唇,将她抱起来进了浴室,就手拧开莲蓬头就往她身上冲。水是冷的,她却丝毫不觉得,还是踮着脚仰着头往他身上挂。来回推了几下,两人身上都已湿透。她这才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墙站着,咬唇看着他。那样子并非不诱惑,但他却只觉沉痛。她怎么就回来了呢?他又一次地想,她不该回来的。

“你是不是讨厌我?”周子兮忽然问。

唐竞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她根本不信,还是笑着说:“连我都讨厌自己。”

但他听得出来,她已费了极大的力气控制着哽咽的声音,也感觉得到温热的泪落在他胸口。

终于,他像是认了输,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两人贴在一起,湿了的衣服是冷的,身子却是热的,像是这世上仅存的暖意。他扣着她的后颈吻她,从嘴唇到锁骨,再到身上的每一处,直至她口中只剩细细碎碎的呻吟。

她脑中尚存着那一点温热的麻痹,却还是觉得他的身体比她的更加炙热。她于是放了心,以为他一定是原谅她了。明天,便又是囚牢中普通的另一天。

大约只有唐竞自己知道,他并非是要占有,只是想在离别之前记住她的一切。

夜深,唐竞又去张颂尧的私藏中拿了一瓶酒,启了封,除去木塞,自斟自饮。

而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福开森路公寓里的号码。

那边接起来,轻柔的一声“喂”,是苏锦玲的声音。

“我现在过去。”他对她说。

苏锦玲似是有些意外,却还是回答:“好,我等着你。”

他应了一声挂断,再打到锦枫里外院门徒的住所找谢力,说他喝多了,需要一个司机,送他去福开森路。

临走前,他回到卧室里,坐在床边看着周子兮沉睡的样子,面颊与裸露的肩头在些微灯光下带着柔和的光晕,依旧如官窑细烧的瓷器。隔着一条薄被,他摸了摸她的背脊。她睫毛轻轻掀动,半梦半醒。

“明天记得去上学。”他对她道。

她点点头,拉着他一只手,又睡过去。

他看着她,想要再吻她一次,但终于还是作罢了。

一半是因为一身酒气,近似亵渎,另一半是却是因为那种感觉。他从前也曾有过,只是此刻尤为真切张颂尧的灵魂还在这座房子里游荡,唇边带着一抹薄薄的笑,正看着他们。

他迫着自己站起来走出去,转身关门的时候也没再往里面看一眼。

那天夜里,谢力倒是没有像平常那样在与人打牌或者推牌九,大约此地都已经知道他善赌,不肯再给他送钱。接电话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