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1)

吴予培总算找到机会与唐竞讲话,只是碍着人多耳杂,也能讲讲笑话:“周小姐便是托付给你了,你要记得让她去法政大学参加考试。如若考试通过,一定要让她去读书。我此去日内瓦任期三年,等我回来的时候,必得看到她婚姻幸福,学业有成。”

唐竞知道这话不光是说给他听的,更是说给锦枫里的人听的,却也只能以玩笑回答:“要是她考试尽得丁等呢?”

不想吴予培却全然不讲道理,看着唐竞回答:“得丁等,那也是你的责任。”

听到这个答案,那新娘子倒是得意起来,朝唐竞抛来挑衅的一眼。

唐竞深觉无奈,但这无奈中又有一丝甜,这是唯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笑话。

可惜脸上不能有半点表露,他只是跟着张林海把外交部的一行人送出去,在门口与吴予培握了手,再目送那几部轿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上半场仪式结束,下半场酒席开始。

与那场寿宴类似,酒水摆在饭店里,除此之外,锦枫里还有几进院子设了流水席。于是,敬完宴会上的客人,还有帮中的门徒。

回到锦枫里之后,女人们就先散了,新娘也被送去小公馆,只留下男人们在一处喝酒。

这一桩大事办完,也算是了了张林海的夙愿,夸了女婿邵良生几句,这才先一步回张府休息。

邵良生一向不被丈人看重,难得得了褒奖,自然有些得意,再加上这几日左右捧着他的人尤其多,每句话都说得好像他如此劳苦功高,必有封侯之赏一样。邵良生这人最禁不住吹捧,早已经飘飘然起来,仿佛他才是这场婚礼中的主角。

唐竞冷眼旁观,心想张帅真是好计谋,完成了联姻,控制了他,又试探了邵良生,一石三鸟。也是在那一刻,一个念头冒上来,却又被他自己抹了去,酒总归没少喝,待到终于脱身回到小公馆,已是深夜了。

娘姨来开门,看见他便说:“太太在楼上。”

太太?他醉意阑珊,仍旧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走到二楼,又在卧室门外怔了片刻,这才推门进去。

房内只留着一盏小灯,他本以为她早已睡了,却没想到她还在等着他。头上的白纱已经取下,抛在床尾的软凳上,头发也解了,拢在一边肩上,身上仍旧穿着婚礼上白裙,侧身坐在床边,就如同她初初回到上海的那夜一样。

她听到声音回头,看见是他,刚要开口,他已将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她不解,起身朝他走过来。他却突然想吐,几步闯进了浴室里。他抱着马桶吐得翻江倒海,她便在他身边跪下,拍着他的背,等他吐完又倒了水给他漱口。浴室里没有开灯,黑暗中,他看到她的眼睛,方才确定自己是真的与她在一起,成为她的丈夫了。除去隔墙有耳,他们之间似乎再无其他的障碍。只是在这一刻,他却尤其自惭形秽。

次日清晨,他醒来时,她还睡着,紧抱着他的一条手臂,整个人蜷成一团。他看着这姿势,忍不住笑起来。当然,也是静静的。

他看了她许久,直到初夏早晨的阳光慢慢爬上他们的床,似是柠檬的颜色,穿透窗帘照在她的脸上。她被那光惊扰,皱了眉。他伸出手挡去那一点亮,她才又静下来,愈加偎入他怀中。

孤岛余生 13.1

婚礼之后的次日,唐竞依旧早起,去事务所办公。

他离开小公馆的时候,周子兮尚未醒来。虽然昨夜酒醉,他还是隐约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到凌晨时分才安稳了一些。此时见她好眠,便也不舍得将她叫醒,只悄悄抽出那条被她抱了大半夜的胳膊,静静地洗漱更衣,再轻轻地走出去。

车行了一路,他仍旧清楚得记得在床上抱着她的感觉,自己身上似乎总比她更热一些,而她轻盈柔润,好似一片花瓣一样。他一直以为一切都经历过,却是直到这时才懂得什么叫做春宵一刻。

但他也知道,婚约既然已经履行,下一步便是该准备交接财产了。而这交接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全都取决于他能不能及时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按照之前的打算,他只需考虑自己一个人,上天入地都可以,左不过就是一条命。但如今却多出一个周子兮。必须想出办法,他告诉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只是这办法在何处,他尚且全无头绪。

昨夜的酒桌上,他倒是想到过邵良生。此人无用,身上把柄又多,而且他与张颂婷之间也并无多少情分。只是邵良生毕竟是有孩子的人,虽然那孩子既难看又顽劣,却也是孩子。他有些微的不忍。

就这么想着,脑中闪过宝益纱厂高经理打来的那通电话,一个念头似是灵光一现,来不及捉住就已经隐去了。

这一夜过得恍若隔世,车子开到哈同大楼,此地倒还是老样子,门前车水马龙,楼内洋行遍布,只是三楼如今少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唐竞搭电梯上去,隔着铁栅远远看到那扇熟悉的弹簧门。房东是犹太人,铜钿银子最要紧,效率颇高,已然换了租客。门上原本的字迹被除了去,新招牌赫然挂在那里。他不禁有些怅然,猜想这个时候吴予培一定已在香港,甚至已经登上了开往马赛的邮轮。此去三年,再见不知是何种情形,他又是否能实践诺言,让周小姐婚姻幸福,学业有成?

今日到底有些晚了,踏进鲍德温事务所的大门,秘书与帮办都已经来上班。唐竞见自己的隔间里也坐着一个人,竟然是谢力。

他走进去关上门便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不想谢力却抬头看着他笑道:“我想了想,还是不走了。”

一时间,唐竞倒是有几分感动,可转眼又听对面人开口问:“船票转手卖了,钱我也收着了,你不会再问我要回去吧?”

唐竞见他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样,只好看着他笑,嘴上揶揄一句:“总之你自己心里清楚,赖着不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本来也只是一句玩笑,可谢力听见,却微微红了面孔,讷讷低下头去。对他这样的老江湖来说,这样子实在是难得。唐竞不禁猜想,这厮多半又是惦记着雪芳那个女人。人家明明嫌弃着他,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到此处,唐竞也是怒其不争,只得无奈笑着将他打发了出去。

谢力走后,唐竞才刚坐定,女秘书又接了一通电话进来,说是沪上律师公会打来。

唐竞有些意外,不知道是何事由,接起来一听,却是熟人的声音。

朱斯年在电话那头开着一口苏白,说得义正词严:“唐律师,我今日打电话来是为提醒你好自为之,以后若有半步行差踏错,我朱斯年必定代表上海律师公会将你除名。”

唐竞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仁兄凑的什么热闹,只得笑道:“还请师兄明示,我这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

朱斯年仍旧铮铮有词:“你这人太不上道,摆喜酒居然连我都不请。”

唐竞怔住,随即又笑出来,心想张颂尧那回事早就传尽人皆知,朱斯年交友颇广,不可能不知道他眼下的境况,此番讨伐真是开玩笑了。可转念又觉得安慰,这位师兄过去就不嫌弃他是帮派的人,如今他眼看要被帮派清算,仍旧承蒙不弃,倒是始终如一的仗义。

“得了,”他于是笑道,“今日必定补上。”

朱斯年即刻回答:“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借新太太的因头早早溜了回去。”

只这一句话,唐竞又想到周子兮,一颗心便是微微一漾,但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全不相干的话:“我肯定不会找这种借口,今晚就去雪芳,我们不醉不归。”

朱斯年倒也罢了,但在锦枫里众人的眼中,他与周子兮成婚只是事从权宜。这既然是他选的角色,便也只能这样演下去。

不想电话那头却道:“你还有脸跟我提雪芳?为了你上回那件事,姆妈一直没好脸色,我已经长远不去了。”

“那你说哪里?”唐竞无奈笑,只等朱斯年狮子大开口。

然而朱斯年却道:“有一阵没看到锦玲了,不如你请我去福开森路坐坐。那里是你自己的地方,总归清净些,我们也好说说话。”

“好。”唐竞应下,心中忽而明了,对面这位师兄果然看得通透,已然知道他眼下的处境。

昨夜,周子兮睡得很不好。想来也是难怪,长大以后,她还从未与另一人一起躺在一张床上过,更何况还是个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她毫无睡意,又不敢动,只是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的侧影,心想这人真是连酒醉也醉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