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走进前厅,里面的陈设都是簇新的,不曾住过人,显得有些空阔。经过底楼一间空房,门只是虚掩,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那女人也是能闹得很,动不动要死要活,在船上毛一个月,搞得我满头官司。”
“人家当红舞小姐不做,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就知足了吧。”
“就凭你,还来说我?要不要我带颂婷去蒲石路看看你?”
“哎呦舅爷,舅老爷,你可饶了我吧……”
唐竞往里面瞟了一眼,见是邵良生与张松尧,两个人都正笑得一脸促狭。他知道颂婷这男人对大舅爷一向奉承,而张颂尧又恰好最喜欢被人捧着,留学的时候几次偷偷回国,就总跟这妹夫玩在一处,两人十分投契。
此时再看张颂尧,许久没见倒还是老样子,白净瘦长的一个人,身上一件藏蓝色牙签条的吸烟装,打扮好了站在那里,算得上登样。
“颂尧。”唐竞在门外点了头,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不想张颂尧抬头看见他却毫不生分,兴冲冲过来拉着他在房子里四处参观,边走边讲:“地方是小了一点,跟那种十几亩的大宅子不好比。不过总算爹爹依了我,留了一个厅铺的弹簧地板,专门用来跳舞。到时候u开舞会也不用家具拖来拖去,寒酸得要命。”
可才走几步,就换了话题:“你这身西装倒是不错,明天带我去你裁缝那里。我的衣服大都没有带回来,得赶紧重新做几套,否则眼看就要光屁股了,连门都出不得。”
再转身,又是另一个频道:“听他们说,你这一阵同一个美国女记者谈朋友,还养了一个电影明星在外面?我本来是不信的,可他们讲得有名有姓,说那个电影明星就是你从会乐里赎出去的。我倒是好奇那女人究竟是如何的人品,能叫你唐竞破了窑子这个戒,什么时候也让我见一见吧?”
说到这些风月事,张颂尧简直停不下来,脸上的笑与方才在那房中一个样子。而唐竞只是跟着敷衍了几句,并不否认。他知道,张颂尧口中的“他们”多半就是张颂婷与邵良生,这两夫妇成日在帮中混着不知做些什么,锦枫里上下的醃臢事却都了然于心。虽说多少有些意外,他们竟然对他也如此关注,但这些其实都是小事,本就是他摆在明面上让别人看的,甚至可以成为一种保护。无论何时何地,同流合污总比头上出角来得安全。
再看这一路张颂尧讲话的样子,开口一句没说完又忽然转到另一句上面,更似是一种怪诞的兴奋。唐竞心中已有隐约的猜想,也不掩饰,即刻将张颂尧拉进旁边一间房内,关了门低声问:“颂尧,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些东西你还碰不碰?”
“怎么可能再碰?当然戒了。周兄那回事之后,更加不敢了。”张颂尧答得十分顺嘴,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这么问他。
唐竞不屑判断真假,只觉自己多此一举,眼前这人的保证全然没有意义。
待到吃饭的时候,倒是一桌子的其乐融融。果然如张太太所说,张颂尧年纪大了些,确实是懂事了,至少懂了如何说一口漂亮话哄得父母高兴。
吃完饭,张林海又想到上回太太寿宴上提起过的那件事,说好了要叫颂尧与周小姐先见一见。其实,按照他们老辈人的想法,这“见一见”也就是趁着订婚酒的机会,两人打个照面罢了。但婚礼的日子已经很近,再要照新法订婚必定来不及,所以这酒也就免了。最后,还是唐竞提议,不如就借着张帅做寿,把这件事一并带过去。
张林海的寿宴与张太太的不同,各界名流请了许多,张公馆的地方必定是不够的,早已经定了华懋饭店一个宴会厅,到时候还会有告示登载在《申报》上面。
这个建议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唐竞脑中,却已包含了前后所有的细节。只是做与不做,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毕竟,每一个举动都有代价。
张林海听他这么说,倒觉得十分可行。其余人自然附和,都说这办法不错。
如此商量好,唐竞又说,周家宗族里的几个长辈,到时候得请过来摆个样子。张帅深以为然,即刻召了秘书乔士京过来,吩咐乔秘书拟写请柬,重排座位。
那夜席散之后,唐竞离开小公馆,在锦枫里巷口遇到谢力。见此人正靠在他的汽车边上抽烟,便知道是为了上午相托的那件事。两人于是上车,去了附近一家法国人开的酒馆。
夜已深,却正是酒馆里最热闹的时候,唐竞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等着谢力开口。
“那套箱子送去了大华饭店。”果然,谢力已经问到了。
“那边住着什么人?”唐竞问。
“我特为跑了一趟,”谢力回答,“找了行李员打听,只说是送到六零一号房间,邵先生预先定下的,客人得今天晚上才到。”
唐竞思忖,张颂尧显然是带着一个女人一同回来的,为避人耳目,自己提早下了船,又叫邵良生安顿好行李住处,只等晚上邮轮靠进码头,那女人便可以住过去。
想到此处,他只觉自欺欺人,竟然以为这桩婚约会有一个过得去的结局。
可谢力还等着听他的意思,唐竞只得道:“明天再去一次吧,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跟邵又是什么关系。”
谢力点了头,已然会意。
离开酒吧,两人分道扬镳,唐竞驾车在城中转了许久。起初,他发觉自己又开在去往周公馆的路上,可想到赵得胜和那些佣人,最终还是作罢了。他必须小心,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于是,直等到弘道女中拍毕业照的日子,他才再次见到周子兮。那天,每个女学生都有家人到场,他在那里也不算太突兀。
周子兮毕业考试成绩不错,轮到佩蓝绶带,站在队伍当中。唐竞在旁边看着,不得不承认她笑得很好,就像在宝莉给他们拍的那张合影中一样。
那个礼拜,学校已经等于停了课,该看的大学也都看过了。周子兮又回到周公馆里去住,多半是为了方便准备嫁妆。裁缝、银楼、百货店,各色人等纷纷登门拜访。这些事唐竞既不懂也不必费心,只需在事务所等着签支票就可以了。
仅看那些花销的数字与速度,她似乎乐在其中。但他仍旧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这样觉得,还是故意表现出这个样子给他看。
离开学校,他送她回周公馆。经过麦德琳西点房,她忽然说:“我跟此地老板娘是旧识,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他意外,这件事他已经知道许久,却没想到她会对他坦白。他想问为什么,但说出口的只是一声:“你去吧。”
车靠到路边停下,他替她开了车门,看着她走进店堂。橱窗后面,老板娘菊芬正在店堂里忙着,抬头看见周子兮已是一震。
“你别怕,”周子兮对菊芬开口,“我只想问一件事。”
菊芬不应,隔窗望过来,目光碰到唐竞,又立时低下头。
唐竞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本该在车里候着,却忽然转身穿过马路,朝街对面一间绅士商店走过去,推开一双弹簧门,径直走到店堂最深处,一路都没有回头。连他自己都难于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期待怎样的结果,只是木然地选了几样并不需要的东西。他不急,慢慢等着店员取货,写单子,算价钱。
再走出那间商店的时候,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他向路对面望去,麦德琳的玻璃门里看不到人影。他的心重重一跳,同时却又长舒了一口气。
但只是片刻之后,那扇门又开了,周子兮从里面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纸袋。她抬眼看见他,远远地对他笑了笑。仅仅几步之外,西点房的橱窗后面,菊芬也正朝他这边看,遇上他的目光便即刻低下头,整理货架上的糕点。
那一瞬,唐竞发觉自己并不真的意外。他只是走回去,替她拉开车门。细细想起来,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狱卒,而她也不是没有只身逃出去的机会,但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逃出去那么简单。
“你要吗?”待两人坐定,周子兮递过那个纸袋。
唐竞怔了怔,低头看见纸包里金黄色的小贝壳,散发着才刚焙烤好的柠檬清香。他摇头,发动汽车,差一点就要开口问她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讲,究竟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孤岛余生 11.1
又过了一个礼拜,锦枫里张帅做寿的启示在《申报》上登了出来,字虽不多,却也疏疏落落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标题上“张府宴客”四个红字看着实在喜庆,正文倒是简短,只说是假借华懋饭店设宴,包下一大一小两个宴会厅,大厅摆的是中餐,席卡上都是普通客人,小厅则是西式长桌,专门招待要紧的中外名流政客。因为宾客人数实在太多,锦枫里亦摆了圆台面,供前来贺寿的帮中门徒围坐。
这是张颂尧回国之后第一次遇上锦枫里办大事情,张林海也是存心试试这太子的斤两,特地关照唐竞与乔士京分派些任务给他做。这两人自然会意,也不难为张颂尧,分给他的都是轻松讨巧的工作。而这锦枫里的太子本就是个会吃会玩的角色,请客这种事也算得心应手,再加上走出去人人都给他面子,处处捧着,哪有做不好的道理。
就这么几次下来,张林海还真觉得叫太太说对了,这个儿子年纪大了些的确也是懂事了,不由觉得十分安慰。
唐竞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把寻思了许久的那番话对张林海说出来:“颂尧学的也是法律,如今他学成归国,我手上那些锦枫里的事情是不是可以交代给他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