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片刻,吴予培才清了清嗓子开口:“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就已经订婚了……她学医,今年夏天归国……”
这话显然是说给周子兮听的,是委婉拒绝的意思。寻常女孩子听见,大约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不料周子兮却是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说不得的笑话,低着头,双肩耸动。
唐竞知道周子兮是在笑他,吴予培却不清楚这算什么路数,微微红了脸,十分尴尬,完全看不出是方才在法庭上挥斥方遒的那个人。
唐竞怒其不争,给男人丢脸,让律师蒙羞。但这脸皮子嫩的毛病大约也是改不好的,他只得踢了踢周子兮的鞋子,叫她快别笑了。周子兮倒也听话,果然收了笑,抬起头一脸乖巧地看着他,桌子下面却是一脚踢回来。鞋尖正磕在唐竞的小腿上,他吃痛,又不好说什么,生生将这一口气忍下去。
这一顿点心吃了许久,虽然吴予培把未婚妻也搬了出来,周子兮却根本无所谓,照样追着问下去。大约也是看出她动机纯洁,真的只是求知若渴而已,吴律师便也耐心解释,简直要把那罗马法的产生、施行与发展统统说一遍,就如在大学里讲课一般。
唐竞知道,此时的吴予培确是需要这样的排遣,而不是纠缠在已然结束的庭审里,反复猜测输赢的可能。有周子兮这么一个好学的学生,让他过过当先生的瘾,也是正好。
馄饨铺的老板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客人,只买三碗馄饨便占着位子这么久,眼看着晚市将近,忍无可忍,过来连收碗带抹桌子,示意他们差不多也该走了。
最后,还是唐竞把这二位拉出了馄饨铺。
周子兮却还没完,站在街边左右看了看,问:“此地离你们办公的写字楼是不是不远?”
唐竞不知她什么路数,但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一时未有开口。
吴予培却是直肠子,已然回答:“是啊,走着去也不过十分钟。”
“我可不可以去看一看?”果然,周子兮开始提要求。
吴律师即刻点头笑答:“好啊,只当是消食了。”
唐竞扶额,只得跟在这两个人身后,步行去南京路。
到了哈同大楼,先去三楼吴予培的事务所参观,所里的帮办尚在工作,吴律师也是事务繁忙,一坐下就起不来了。唐竞陪着周子兮转了一圈,待两人告辞出来,他便去揿电梯,是要送她回去的意思。
周子兮却不罢休,道:“还有你那里。”
唐竞见混不过去,也不与她多费口舌,又上了一层楼,带她去鲍德温事务所。
照他本来的打算,进了门四处看上几眼也就可以了。可所里的帮办与秘书见他带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全都投来好奇又好事的目光。连鲍德温都开了隔间的门,出来看热闹。
唐竞发现自己竟然也有觉得尴尬的时候,立时把周子兮带进入自己的隔间里,反手关上了门。
周子兮却浑然不觉,只环顾四下,问:“吴律师那里摆了整整几个书架的书,你这里怎么一本都没有?”
唐竞好笑,心想大约又是那句话同为律师,还是吴先生看起来更像样。他于是两指并在一起,碰了碰太阳穴,随口回答:“都在脑子里。”
周子兮却不屑也不信,轻哼一声道:“Show off!”
唐竞果然被她激出一点不服来,说:“你现在就到吴律师那里去,六法全书随便挑一本,回来考我。”
周子兮却不语,也没动地方,只是在他桌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抬头看着他笑。
“你笑什么?”唐竞问,心中竟生出一丝惶惑,像是被她看穿了一样。
“我高兴,笑都不行啊?”她又反过来问他。
一时间,他又想起方才馄饨店里的情景来,晓得这是在笑他。
其实,听见吴予培说自己在法国已有未婚妻,他也是意外的,倒不是看死了这位正人君子只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而是因为周子兮的反应。他已经知道,她对何世航只有鄙夷,甚至很可能从没动过真心,如今看起来,对吴于培也只是单纯的欣赏与尊敬。
那她的心思究竟又在何处呢?他不禁猜想,哪怕结果毫无意义。
两人并未逗留太久,不多时便又离开哈同大楼,回到租界法院开了汽车,再往周公馆去。
就算是应了她的激将吧,唐竞一路说起会审公廨的变迁,以及那些久远的判例来。
比如清帝治下的时候,最早是洋泾浜北首理事衙门,后来才变成会审公廨,常年有一个隶属于知县的七品官员担任中国法官,英美领事分了一三五二四六担任陪审官,礼拜天休息。当时所审的案子有许多都是古怪的琐事,常有中国人因为在窗口挂着风鸡风鸭,有碍观瞻,或者当街给马换笼头,阻塞了交通,被带到那里受审。
再到后来,会审公廨迁至现下这座西式公堂里,主审官也变成了外国领事。
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曾有一桩旧案,一家中国商号向某洋行订购欧洲产红狗牌面粉若干吨,海运到货时发现面粉发红变质。商号于是向会审公廨提起诉讼,要求退货退款,洋行却辩称合同中所写的“红狗粉”就是这种发红了的给狗吃的面粉,货物对版,恕不退换。而会审公廨偏袒洋行,最后竟真的判商号败诉。
大约是他故事讲得不错,周子兮听得入迷,仿佛一晃神就已经到了周公馆。
车在正宅门口停下,佣人过来开门接她进去,两人同时收了笑,回到原本疏远的表情,竟然十分默契。
唐竞没有下车,隔着车窗看着她消失在大门后面,才驾车离开。院门口,赵得胜向他挥手致意,他点了点头,心里却还在想方才那个红狗粉的案子。
说出来难以置信,第一次听到这笑话一般的案子,竟是小时候母亲说起的。究竟是当作笑话来讲,还是作为理想的敦促,他已经记不太清。之所以今日还能复述出其中的细节,是因为后来当真在一本旧案卷里看到了这个判例。
那时,他就觉得奇怪,与母亲口口声声希望他成为律师一样奇怪。唐惠如这么一个书寓里的妓女,是从哪里听来这些的呢?又为什么偏偏记住了,再一遍遍地讲给他听?
只差一点点,唐竞忽然想,方才的某一刻,他几乎就要把这判例背后的故事也告诉周子兮。比如他生在哪里,如何长起来;比如那个容不得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书寓,比如淳圆里的那场枪战,还有他走着去学堂的漫长的路,以及后来大学里那一间小到不够他展开双臂的宿舍,书堆满每一处,只一双皮鞋亦宝贝地搁在书架上面。甚至还有他已经对她说过,却又被她不屑那件事圣诞节,人都走光,暖气停掉,他独自裹着一条毯子在炉边烧着卷子和旧书。
他其实也觉得奇怪,怎么会是她呢?
这些往事,哪怕是对宝莉,他都不曾说过些许,只望把走来的那一程统统抛在身后,再也不提起。但对周子兮,却不一样。他想告诉她,也许只是一些琐碎的记忆,也许是自己全部的经历。
孤岛余生 9.3
第二天,唐竞接到一个弘道女中打来的电话。听对方说明身份,他心里已经在叹气,以为准是周子兮又犯了什么事。但再听下去,事情却与他想的不一样。那位老师说,周子兮向学校申请住宿,床位已经有了,请他过去交钱办手续。
听到这话,唐竞是有些奇怪的。他一直有种印象,周子兮痛恨住校,之前费了那么些周折才从圣安穆逃出来,如今是怎么了,反倒自投罗网。
在去弘道的路上,他忽而有了一种模糊的解释,她想要住校,也许是因为他最近去周公馆的那两次,周围的眼睛太多了,甚至还不如从前在圣安穆的时候。
这念头冒出来,又很快被掐了去。
余下只有不到两个月,五十来天了,唐竞数着日子告诫自己:且记着去年夏天接下这差事时是怎么想的吧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只求这十个月太太平平地过去。现在眼看时限就快到了,再生枝节,毫无意义。
但当他到了学校,见到周子兮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她:“怎么又突然想寄宿了?”
这话他是笑着说的,语气中带着些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