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竟一看倒是笑了,心想这吴先生一向待人客气得很,如今这态度反倒显得不跟他见外。他于是索性得寸进尺,大笔一挥在公告上吴予培的名字前面添上了“国民大律师”五个字,又按铃叫了外面那帮办进来,嘱咐即刻送往《申报》社,连登三日,每日至少半个版面。
“你这是做什么?”吴予培阻止,半是心疼花费,又兼对这名头十分不齿。
唐竞却只管打发那帮办快去,口中答道:“我这还不是从你那位同门师姐处学来的招式么。”
“这算什么招式?”吴予培不解。
唐竞笑答:“不管做什么,牌子要先亮出来。
吴予培闻言愣了愣,但终于还是对候在门口的帮办点了头。
唐竞知他是懂了,心里却也有一丝惶惑,不知这块“国民大律师”的牌子又会将吴予培推往何处。
此时天已然暗下来,唐竞看时间不早,也不再多想,不由分说拖了吴予培出去吃饭。才走出哈同大楼,密密云层中便有雪子飘落,两人只得就近去了后面小街上家甬味馆子。店面虽小,掀开棉布门帘进去,里面倒也暖意融融,一面吃一面还能听见雪子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哔剥的声响。
唐竞看着两个人四支筷子在一锅汤里搅着,也是觉得好笑,他与吴予培到底还是到了一个碗里吃菜的交情。
餐桌上不提案子,待一顿饭吃完,两人走回哈同大楼。
吴予培又想起方才在写字间里的对话,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什么?”唐竞装傻。
吴律师只得说出自己的疑问:“通达当真试图收买春明号吗?”唐竞一时沉默,不禁想到何世航的那封信,也许真是走投无路,这位何公子才会求到周子兮那里去。但这段曲折他并不想讲给吴予培听,于是只摇头笑答:“这些龌龊事,你不用去管。
自有他唐竞来做吴予培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看了他片刻,才又开口:“唐律师,你亦是负笈归国独立执业的大律师,为什么总说自己与我两样?”“自然是两样的。”唐竞敷衍。
两人已经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开了车门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愿闻其详。”吴予培尚不罢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愿闻其详。”吴予培尚不罢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这么说吧,”唐竞看着他笑,“我手中的客人做的是那一路生意,买进卖出都不会明示文书与账册,甚至根本没有文书与账册,所有都靠一双眼睛去看,而后在脑中算计。”
吴予培知道他这是拿妓院与烟馆说事,倒是一时语塞。
“所以,我做的事,吴律师你做不来。你做的事,我也做不了。”唐竞便趁此机会抛下这么一句,驾车离去。
孤岛余生 8.2
次日,唐竞如约造访穆公馆。
才到门口,恰遇上穆府的管家太太正在前厅收来客的拜帖,一看见他,便笑着让了进去。
这穆公馆并不算大,只一个花园围着前后两座小楼,样子中西合璧,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但唐竞一路跟着管家走进去,除去家中的女眷、孩子与仆役,并没见到什么来拜谒的客人,仅有的几个也都是穆骁阳手下最亲近的人。
其实,这位穆先生近几年风头正劲,照理说新岁拜年应当门庭若市,但此时看起来却也不过如此。堂会、流水席一概没有,只是在门房准备了一些用红纸封好的银元,只要有人来道一声“新年好”,不管在帮还是不在帮,普通门生还是乞丐小贩,都能拿一封红包回去。旁人若是看见,说慷慨也行,说来客太少礼发不完也一样可以。
唐竞却知道这亦是穆骁阳的韬光养晦之举,平日遇到商会里那些慈善赈济,这位穆先生也都是如此操作,总之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盖过老公馆与锦枫里的规制去。
走到前后楼之间,只见天井尚且积着一层残雪,有个十多岁的男孩子正举着一只小瓦缸站在那里,大约已经站了有一阵了,又冷又累,两条胳膊打着颤。
管家太太怕唐竞见怪,带着些笑小声解释:“大公子在学堂考试分数不好,正受着罚呢。”
唐竞才知道这便是穆骁阳的长子穆维宏,亦笑着点点头,以示理解。
管家并未把他带到客厅,也没去书房,反倒是直接进了一座玻璃顶暖房,穆骁阳正在那而听着无线电吃茶,喇叭里传出来的不是昆曲,而是京戏。
两人见面仍旧照老规矩客气了一番,最后还是依穆骁阳的意思,见了平辈兄弟的礼。
说话间,管家太太已经理出那一叠子拜帖,搁在桌上给穆先生过目。唐竞在旁估了一眼数目,便知道那些来拜年的人多半是在门口就给拦回去了,大约只有特别关照过的才会被让进来得见本尊,比如他自己。
穆骁阳多聪明,像是已经看出他的所思所想,淡淡解释了一句:“我气管不好,每年一入冬就犯毛病,帮中长辈那里是不得不去的,自己家里也就从简了。”
唐竞自然点头称是。
也是巧,女佣就在这时候送了一碗汤药过来。
穆骁阳接过去,皱着眉头喝了,又含进一粒加应子,像是怕唐竞见笑,自嘲道:“其实也没几岁,药已经当饭吃了。”
前半句倒是实话,穆骁阳较张林海年纪轻着不少,眼下才过不惑,应该是正当年的时候。但若说这怏怏病体全是做给别人看的,其身量面色又确是比去年暖和的时候轻减憔悴了许多。唐竞不好分辨真假,心想且看一半信一半吧。
正想着,穆骁阳已经从那叠子名帖里拣出一张来,问管家太太:“怎么又是何家的?”
“可不是嘛,”管家太太回答,“昨天已经来过,今天又来了。”
唐竞心中一动,又听穆骁阳笑问:“今天来的是哪位?”
管家回答:“跟昨天一样,何家老爷子和公子一起来的。”
穆骁阳仍旧不做评论,淡淡笑道:“也是难为他们了,大过年的别处不去,尽上我这儿来了。”说罢便将名帖放回碟子里,打发管家拿了出去。
暖房内只剩唐竞与他两个,不知何处有水仙开得正盛,飘来阵阵花香。
唐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低头喝茶,结果还是穆骁阳先问了他:“何家的事你怎么看?”
听见这话,唐竞便是一怔。他此行的确一多半就是为了这件事,但没想到穆骁阳会主动提起来。
未等到他开口,穆骁阳倒是看着他笑了:“前一次晴空丸的案子,你不曾与我打过招呼也用了我的名头,这次怎么反倒吞吞吐吐起来了?”
唐竞一听,心下便是一坠。可话已经如此明白地说出来,他也没想过有任何狡辩的机会,立时站起来就要赔罪。穆骁阳却也跟着起身搀住了他,唐竞忽而抬头,见眼前的人还是一脸笑容,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晴空丸那件事我怪不着你,”穆骁阳对他道,“一则是各为其主,你确是替张帅着想,其二也是民族大义。要说坏处,最多也就是张帅误会我要与他别苗头,反正各种各样的虚名我也都担着了,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
话虽是这么说了,唐竞却还是禁不住惶恐。这事就算穆骁阳怪不着他,他还是得忌惮着张林海。张帅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要是知道自己耍了这样的心计激将,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他于是索性放了软,坐下细问穆骁阳:“那是我心急,确是耍了小聪明,可您到底是怎么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