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甚至猜想,如果说将来的某一天,帮派中能够有人真正脱离原本市井混混的角色,闯进这个城市最高阶的那个圈子里,穆骁阳很可能会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只是此刻,这锦枫里的主事还是张林海,商会里众人吹着捧着的也是张林海。从这一点到那一点,又会有怎样的曲折?一时间,他也猜不到。
席散之后,唐竟将张林海送回锦枫里。
入夜下过一阵雨,汽车驶在路上,灯影辉映。筵席上敬酒对饮的人太多,张林海已略有些醉意,靠在椅背上哼着适才堂会京戏的调子。唐竞见他心情不错,便提起新兴轮的事情。
张林海倒也没被这个问题败了兴致,嗓子里哼着的调子停下,手上却还打着拍子,颇有些自得地教训起唐竞来:“上回插手晴空丸的案子,我的确是得了些名气。可经过那件事,你也该看得懂上面的意思了,这几天到处都是新兴轮的新闻,方才在饭桌上,你听见有人提起来吗?”唐竞心想,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探探您的意思罢了,但嘴上当然还是得捧着,于是便谦恭地请教:“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一回怎么就跟上次不一样柚柚子:
,猜着大概还是因为通达公司的何家“你说何家怎么了?”张林海瞄一眼唐竞。
“江难的苦主找不上日本人,只能盯着通达公司。而何家自己也搭进一条船,要等着日本人的赔款。日本人自然也会算账,若是按照晴空丸案的判例,一名遇难者赔偿三千元,三百六十人就是百多万的抚恤金。而新兴号的船价加上货损不过三十万,通达公司若能收回一半的损失大概也就满足了。所以,这两方很可能会跳过那些苦主,另外达成协议。”唐竞回答,说了半,留了一半。
“你小子也是个聪明的,账算得挺清楚,”张林海闻言果然愈加得意,脸上的笑竟带出些许对晚辈的慈爱来,“可何家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没在高位上坐过,有些事的确是不会懂。”
“您的意思是官家不希望商会发声?”唐竞便也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
张林海于是笑道:“要是能解决的事,官家自然希望有人帮忙造势。但要是碰上没办法解决的事,商会若是再发声,反倒变成内外夹击,你让官家的面子往哪里放?”“张帅说得极是。”唐竞点头附和,自己也觉得这态度转折得未免太快了些,势必缺少了一点真挚。
所幸张林海正高兴,并未察觉这些微的不妥,只悠然道了声:“所以,那些抗议、裁断的事情就留着给外交部交涉署去办吧,旁人闲事少管,闷声发财就好。”说罢,便又开始哼方才那出折子戏里的调子。
汽车依旧穿行在夜幕下的租界中,雨早已经停了,但还是不见分毫的月光,也不知是被阴云遮掩,还是被霓虹映衬得失了色。唐竟隔窗看着外面,暗自道,也许是该去见一见吴予培了。
那个叫明娟的女学生被家里人接走之后,很久都没在学校出现过。
周子兮后来去邻班找何瑛,被旁的同学告知,何瑛向先生请了病假,也回家去了。
传话的女学生并没有多说什么,神色间却有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直到那个时候,周子兮才意识到,事故中的那艘新兴号就是何家的船。
她忽然想,那日唐竞在电话上的态度是否与这个有关呢?
但这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他本来就是那种人,替锦枫里办事,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又怎么会管这种闲事?他对江难的漠视,对吴先生的讽刺,其实都是本性使然,非要那样牵强地解释,也是太自作多情了。
但再转念,她又觉得不对,只是不敢也不愿细想下去。无论如何,是或者否,又有什么意义呢?
日子继续,一尘不变。
然而,那天明娟的恸哭却是久久留在她记忆里。她渐渐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哭声听来如此熟悉。如果,只是说如果,多年以前尚且年幼的她在老宅父亲灵前哭过的话,多半也会是这样的声音。
可惜,她没有。时至今日,只记得自己在老宅住了一段时间,父亲的棺椁停在最末进院子的正房,她时常在那里玩。那副楠木棺材的外面刷着防腐的红漆,厚厚的数层,表面粗糙。那时的她已经将十个指头咬到不能再咬的地步,无事就去那间屋里靠着棺材坐着,在楠木板上磨平指甲狗牙般的边缘。
宗族里的亲戚都觉得她脑子有毛病,不许同辈的孩子与她一起玩。说她八字不好,命克六亲的传言从此更盛。周子勋在俱乐部打牌,跑马厅赌马,还在交易所里做着投机生意,也许当时正好一连亏了几笔钱,愈加相信这些。过了那一冬,就把她送到美国去了。
如今再回想起来,她便有种荒唐的念头。
如果可以借走明娟那样恸哭,当时的情形定就不一样了。
至此,她亦理解了那些宗族里的亲眷,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做出像她这样的表现,的确有些恐怖。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鄙视唐竞的漠然呢?她与他,根本就是一样的。
想到此处,竟又是笑出来。这究竟算是什么毛病?转来转去,总是想到那个人。她不让自己想下去,结果竟然又开始咬指甲恰好已近年节,学期将尽,随后便是寒假临到考试那一日,何瑛倒是来了,如以往一般带了一封信过来。
周子兮有些意外,新兴轮事故之前,她与何世航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讲,本以为借着这件事淡了也就淡了,却没想到此人还会再写信过来。碍着何瑛还在跟前,她没有马上打开来看,心里倒是有些好奇,都这时候了,何世航还会跟她说些什么呢?
大约是家里关照过,何瑛显得比从前沉闷了些,跟别人都不怎么讲话,只是借着传信的机会,与周子兮说了几句,言辞间不免透露出几分怨艾来。
“这回总之是倒了霉,”她这样抱怨,“沉了一艘才刚下水一年多的新船,船价加上货物损失,估计三十万都不止。”
周子兮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提醒:“还有船上的人“对,还有这么多人,”何瑛愈加心烦,“这几日老老小小全都围在我爹爹他们办公的写字楼下面,且不说赔偿,连食宿都要我们解决,哪里有这么些钱?”话到此处,正好有两个女学生从旁边走过去,何瑛立时噤声不说了,那两个女孩却也似有若无朝这边看了一眼。
周子兮忽然意识到,这案子看似与晴空丸案相似,其实却又全然不同。
晴空丸案只牵涉到中日两方,一方施害者,一方受害者,清清楚楚,壁垒分明,所以无论商会还是报界,也都可以一致对外。但在这一次新兴号的事故里,却有三方日本人,通达公司,遇难者亲属,各有各的利益。此番博弈起来,恐怕会是更大的一场戏。
辞别何瑛,她又回到课堂,坐下打开何世航的信来看。本来还在好奇,此人怎么还有这样的闲心,读了几句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原本发誓要救她于水火的那个人,已然接受了她即将嫁予帮派中人的事实,并恳请她帮助引荐穆骁阳穆先生。
孤岛余生 7.3
一连好几天,唐竞都没能见到吴予培。他不确定吴律师是真忙呢,还是存心回避。
新兴号事故的后续却是不断传来。起初,事情进展的方向看起来十分正常事发之后,通达轮船公司即刻与吉田丸船主交涉。
民国政府外交部也向日本总领事致电抗议,并且扣留了肇事的吉田丸,提出惩凶、抚恤的要求,甚至还指出如果此事得不到妥善解决,将收回内河航运权,禁止日轮在长江口航行。
与此同时,各种联会、社团也像上一次一样纷纷发表通电,谴责日本人的暴行。
而日本领事方面也出来表了态,愿意以公断会的形式妥善解决新兴轮案,但其条件是以一万元保证金作为抵押,要求中方先行放船,不再扣押吉田丸。
日本人的措辞可说是十分艺术,数次强调这是和平解决此次事件的唯一办法,言下之意,如果中方不放行,那就只能诉诸武力了。
而官家的反应一如张林海所料,外交部随即表示同意,在日方交了书面保证与一万元的保证金之后,便将吉田丸放行。
此时,那些曾经在报上发声抗议的联会社团便显得有种骑虎难下的尴尬。总算官家想得周到,为了安抚舆论,又在报上发文解释,称既然日方已有书面保证与现金抵押,那么继续扣押吉田丸的确是不合理的,而且日本人以政府出面担保,比扣留船只更有效力。
就这样,农历新年来临之际,吉田丸驶离了中国水域。
按照原本达成的协议,接下来就看公断会的结果了。但日方却又提出,此次的公断不能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惯例,而应该由吉田丸与通达公司各请两名仲裁人,此外不再续聘独立仲裁员,公断结果要以全体一致通过为准。
事情发展到这里,唐竞原本的猜测已然成真日方和通达公司这两方确是准备跳过那些苦主,另外达成协议了。
而日本人此时对公断会形式的限制,其实也就是为了实现这样的操作,如若只有两家轮船公司对簿于仲裁庭上,最经济省事的办法莫过于将事故原因归咎于不可抗力,对遇难者的赔偿金额便可压到最低。
这样的结果,可能也不是通达公司想要看到的,但事到如今何家已被众多苦主顶在杠头上,想要解决事端,多少收回些损失,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当然,此时被顶在杠头上的不止是通达公司,除此之外,还有吴予培。
时至今日,晴空丸案中本被视作国耻的判决竟然也可算是一种胜利了。也是难怪,若是没有吴予培,恐怕连这两年徒刑加三千元赔偿都不会有。在这样的国际诉讼中,此番“胜利”已是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