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撇开更换PR这个插曲不说,KEE新一季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轩雅方面也正如凯瑟琳承诺的那样,给了他们许多支持和指引,跟他们打交道的人不再是原先那些无名小卒,大多有着响亮的名头和背景,有了轩雅这座靠山,再加上前一季积累下的经验,许多事情都变得简单明晰、顺风顺水起来。

KEE这边的工作顺手了,苏敏也就有了更多时间花在D-sign的功课上面。这个学期,她就要开始做系列设计了,这是设计和制版专业最重要的一门课,而负责这门课的老师还是矢田玛丽亚。苏敏为此十分忐忑,不知矢田会不会因为从前的事存心给她小鞋穿。结果不出她的所料,几次作业下来,她得到的分数都不怎么样。刚开始苏敏还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总以为是自己多想了。但事情到了最后,就连叶思明这样厚道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和其他人相比,矢田给苏敏的分数的确是低了,而且从来都不写评语,口头上更是什么都不说,几乎当她是空气。

苏敏下决心要找矢田谈一次,不管是认错还是讨饶,她都认了,毕竟还要在D-sign念一个半学期,在人家的屋檐下也只能低着头了。

那一日课后,她又像上次一样跑去办公室找矢田。正是下午四点不到,矢田披了一件藏青色麻质西装,看样子像是准备出去。苏敏早做好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准备,心想矢田肯定会须臾推委不愿意跟她谈。听矢田说要去楼下喝茶,便厚脸皮说要一起去。

一路上,矢田还是平常那幅爽利、不苟言笑的样子,并不跟苏敏多废话。到了校门口的茶室,两人找了张小桌面对面坐下。矢田还是不讲话,苏敏愈发觉得尴尬,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只能装模做样的东张西望。不大的一间屋子弥散着红茶、玫瑰箧和蜂蜜的香气,蓝色墙壁上挂着许多暗金色的像框,里面是奶白色做旧的纸,上面抄着拜伦和威廉·华兹华斯的诗。

直到威打过来点单,矢田才开口给自己要了一份茶点,又指指苏敏,道:“她要一份一样的,打包带走。”

苏敏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把原来想好的说词全部丢在脑后,但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说:“我不会打扰你很久,就是想为上次的事情向你道歉。那天我太冲动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针对你?”矢田突然打断她。

苏敏被这句话噎着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矢田摇头道:“我没为那次事情生气,也不讨厌你。相反,我倒挺喜欢发脾气的那个你。”

苏敏觉得这话听着像是反话,不敢贸然接口。

矢田接着说下去:“平常得你太简单、太中规中矩,缺少粗砺的元气。你总是想的太多,想要平衡一切,结果什么都没能淋漓尽致的表达出来。”

“我只是想要做到完美。”苏敏申辩。

“有人想要这种中庸的温吞水似的完美吗?问问你自己,这是你想要吗?你的观众,他们期待的是视觉、触觉、以及精神上的多重冲击和愉悦,是层出不穷的惊喜,是永远不能被百分之一百满足的期待。”矢田像课堂上一样滔滔不绝起来,“而所谓完美,不仅仅是自然流畅优雅精确,如果你企图接近登峰造极,就必须让所有人感受到你的热情与放纵,拨动他们心底那根隐秘的弦,一个小小的却是出人意表的爆破点,一个漂亮的足以掀起□的回旋,才可能让二十分钟衣香云鬓的表演有着远超这个时间的内涵。”

苏敏傻愣愣的听矢田说,心里却并不服气,我缺少粗砺的元气?我做的东西平庸如白开水?难道班上其他人比我做的更好?

矢田停下来,浅笑了一下:“不过,这不怪你,你只有二十二岁,这个年纪本来就应该是简单的,简单得不带烟火气。可惜我始终不太喜欢简单中庸的东西,太索然无味,太压抑了,看着就让我回忆起小时候,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能躲在房间对着一只废纸盒发泄,发泄完了还得自己收拾干净。所以,现在的我不喜欢流于表面的怪诞,但却很中意那些性格深处暗藏着一些黑暗的设计师,我你说我心理阴暗也好,需要发泄也好,我客观上更享受略微黑暗点的作品。我给你的分数仅仅代表了我对你作品的评价,没有其他因素,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说到这里,威打把外带的茶点送过来了,矢田便打发苏敏走人,说自己喜欢一个人看书喝茶,接下去的一个钟头都不会再讲话了,她再呆在这儿也没用。老太太舒展眉头对苏敏笑道:“走吧,我不讨厌你,放心走吧。”就跟哄孩子似的。

苏敏不情不愿的走了,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矢田这算是原谅了她没有呢?还有,黑暗?矢田钟情的黑暗又究竟是什么呢?苏敏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此时也急着找个人好好说道说道,静下心来一想却不知跟谁去说。照理说,方书齐应该是和她最亲密的人了,但可能因为他是她的老板,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俩相处的时间还不够长,有许多事她不习惯也不愿意跟他去说。弄到最后,苏敏还是去找叶思明和沃利诉苦,半年多前她初入D-sign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还会跟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走的这样近。

29

我戴着假面,而嘉年华很久都不会结束。

Karl Lagerfeld

这是苏敏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觉得自己悟性很差,琢磨了很久都没弄明白矢田究竟要她做出什么样的东西来。渐渐的,她有些气馁,怕自己永远都搞不懂,害怕自己的极限就在这里,中庸的温吞水就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东西。

这些念头让她难过到死,她开始病急乱投医,读了许多黑暗的书,看了不少黑暗的电影,从迈克尔·康奈利到劳伦斯·布洛克,几乎把1946年至今获得爱伦坡奖的侦探小说看了个遍。但最终的结果并不如意,她想要的答案还是没找到,反而满脑子都是杀人分尸的惨案,嘴里念叨着“死亡是我的领域”或者“当你看向深渊时,深渊也看着你”,以至于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总要摸到个活人才能安心。

这个活人自然就是方书齐,问题是他睡觉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碰,纠缠不过才伸了条胳膊给她抱着。他的体温似乎比她高那么几分,让她觉得很暖很舒服,她会抱上一整晚,常常早晨醒过来发现翻了身,他在身后搂着她,头埋在她背上,胳膊却还在她怀里抱着。这个姿势让她感觉很好,总是会在被子里静静的笑出来。

不知不觉的,夏天来了,夜变得很短,苏敏还是没能找到那所谓的黑暗。

一天上班,戴维梁捉到她在看小说,半真半假的骂她偷懒。

她懒得跟他解释,也开玩笑似的跟他唱唱高调:“我这可不是在玩,是在找灵感。”

“从侦探小说里?”戴维梁嘲笑她,“那还不如去找人约会。”

“关约会什么事?”苏敏嗤之以鼻。

“当然有关系,”戴维梁正色道,“实际上,Everything is about sex!”

“就像Dolce & Gabbana?”

“对,”戴维树起食指强调,“就像那小哥俩。”

性?黑暗?苏敏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真的是经历的太少了,有时候她真想一下子跨到未来,看看十年后的自己什么样,到那个时候她总应该懂了。

一晃到了六月末,D-sign的这个学期结束的有些平淡。过去的这几个月,苏敏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混日子,浪费了大把的光阴,设计上没有丝毫起色,做得很慢很吃力,出来的东西却差强人意,自己看着也不甚满意,更不用说让矢田买账了。

夏天烂漫的开始了,KEE工作室的人陆陆续续的休假去旅行。凯瑟琳发来邀请,让方书齐带几个设计室的人去巴黎开会,顺便瞻仰七月的高级定制时装周,并且点名要苏敏一起去。这个好消息来的正是时候,苏敏总算得以暂时放下了心事,去洗洗眼睛,换换心情。

此时的巴黎差不多已是盛暑,塞纳河畔的人工沙滩还没开放,但整个城市却早已耽入假日的状态,广告里尽是阳光沙滩,沿街的橱窗陈列的也满眼都是巴拿马草帽、比基尼、真丝双绉或是亚麻质地的衣服、配上大串的珍珠、半宝石、乃至夸张的人造水晶和亚克力装饰,让人按耐不住地想要打点行装,抛下尘嚣中的一切去旅行。

苏敏又一次见到了凯瑟琳,这位姐姐一如几个月之前那样漂亮,但夏天总是让人不得不露出更多本色,相比从前,凯瑟琳看起来难免有些显老了,却并不急于掩饰,自有一种从容自若、不慌不忙的态度,这是苏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望尘莫及的。苏敏心想,这就所谓age with grace,优雅的老去吧。

KEE一行人预计在巴黎呆一周,开会、见PR、参观大牌时装屋的show room,日程安排并不宽松。在所有这些活动当中,苏敏最期待就是Chanel高订的那场秀,能亲眼见识一下大皇宫的秀场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惊喜。真的到了现场,苏敏发现头上的玻璃穹顶确实恢宏美丽,但里面却热得可以,每个人手上的请柬基本都拿来当扇子用了。他们的位子是轩雅安排的,在欧美区的第五第六排,丽塔坐在苏敏边上,方书齐和戴维梁坐在她们后面。

丽塔见苏敏一副东张西望的样子,就问她是不是第一次来?

苏敏老实,承认了。

丽塔有些得意,说自己第一次进大皇宫看秀才十几岁,跟着老妈来的,那次是三月份,零下五度,阳光从顶上照下来,一丝热气都没有,这辈子都没觉得那么冷过,尽管已时隔多年,但舞台上那个白色的大盒子缓缓打开的惊喜却始终历历在目。

苏敏听了不禁心生羡慕,想自己小时候顶多就是去看早场的打折电影了,听音乐会都算是奢侈的,要能有个带她来看Chanel的妈,该是何等的幸福啊。

台上二十分钟的秀很快就完了,掌声四起,白头发的老卡尔牵着他的新宠上来谢幕。随后的退场缓慢而混乱,周围的人拖拖拉拉的走着,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话。苏敏夹在人流中,难免听到只言片语,话题大多关于台上的名模或者坐Front row的名媛,说话的那些人似乎跟她们十分熟稔,不是上周刚在一起工作过,就是后天约了一道喝茶。不知为什么,苏敏对这些漂亮的男女有种莫名的排斥,他们无一例外的轻盈、妖异、香气袭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特例不同,似乎出自于另一个物种,无形中竖起一道墙,把她排斥在外面。她抬头望天,看着头顶上铸铁锻花嵌透明玻璃的圆顶,觉得自己是这样无名而渺小。她曾经如此向往这个圈子,但这个圈子对她显然是无所谓的。

直到出了大皇宫,离开那群人,苏敏才从那些胡思乱想中抽身,回头对方书齐和戴维梁感叹:“你们有没有听过这么一话?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服,买过什么珠宝,因为她没有自卑感。我恐怕这辈子都做不到,我从小就自卑,尤其是今天。”

听她这样自嘲,戴维梁变本加利的笑她,说没想到她这样骄傲的人也有一天会把心里话讲出来。

苏敏正欲辩解,方书齐伸出手来揽过她的肩膀,抱了她一抱,笑道:“怎么这么巧,我跟你一样,我浑身上下都是自卑感。”

苏敏斜睨了他一眼,并不相信,只当是他为了安慰自己随口说的,心想:你二十几岁就能拿出来这么多钱来跟人合开公司,会有哪门子自卑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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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KEE一行人又应凯瑟琳的邀请去参加一场展览的揭幕派对。

展览名叫“黄金年代”,由巴黎高级时装工会主办的,轩雅也是赞助商之一,回顾了上世纪四十年代至今高级定制时装的历史,古典沙龙装潢的展厅里陈列着数百件精美衣饰,各个年代的图片更是不计其数。那些衣服和饰品虽然已不合今天的潮流,有一些甚至一看就知道很不好穿,却还是不能不为它们极致的优雅和精美折服,正如展览的名字,它们标志着一个黄金年代,把制衣工业的标准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而这个标准至今未被改写,也可能永远不会被超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