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令智昏!”见儿子还死脑筋不转弯,气的小山高朝捶胸顿足地大骂道:“你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昏聩!以如今关东动荡糜烂的战局,还有哪家武士能保得住古河公方殿下呀!你保了一次就把结城家给保的家业衰败,如今还要让我小山家一起被保成丧家之犬吗?”
“父亲大人消消气。”小山秀纲拉着还欲强辩的结城晴朝,笑呵呵的说道:“父亲大人说的没错,如今镇府公的声势如曰中天,半年之内夺武藏攻相模今度又抢夺下総国进出常陆、下野两国之地,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使我等关东武士不敢掠其锋芒,可他毕竟不是关东武士呀!古河公方殿下毕竟是我关东武士的共主呀!”
“小四郎……你竟也听信七郎的话了!你这是要气死老夫吗!混蛋!”小山高朝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儿子大骂道:“你这个混小子还没当上小山家的家督就这么忤逆!你这是要把我小山家的家业给败坏掉吗!”
“主公息怒,少殿说的也很有道理,只是没有考虑到我小山家的现实困境问题呀!”谱代家老岩上朝坚转而对小山秀纲劝说道:“少殿的想法可圈可点,但我小山家的实际困难也应当多想一想,结城家的家底比我小山家还要厚实许多,即使如此仍然挡不住镇府公雷霆一击,我小山家以一己之力强行对抗若落得兵败身死族灭之果,请问少殿对得起小山家的列祖列宗吗?”
小山秀纲被质问的哑口无言,说到底他的政治经验还不如自己的弟弟结城晴朝,这些年一直被父亲看住老老实实像只鹌鹑,根本就没想过小山家所负担压力有多重,宇都宫氏配下国人皆川俊宗,以及宇都宫広纲本人都力主对小山家发动领地侵攻,这才几年的功夫小山家就丢掉一大块领地。
以至于堂堂关东八屋形的小山家,实际领地还没有唐泽山城的佐野昌纲强大,在下野国中的领地范围只能排在第五名,若非有亲族下総国的结城氏以及远在南陆奥的白河结城氏可以引为奥援,就小山家那小身板还不是随便几口就被吞并掉,正因为如此小山高朝这个家督才当的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小山秀纲不懂这其中的根结,可不代表家中的谱代家臣团不明白这个道理,岩上朝坚话音刚落紧接着谱代家臣团也纷纷站出来支持家督小山高朝的决断,小山家的谱代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小山秀纲和结城晴朝,你们兄弟俩玩的那套君臣忠义之道我们很赞同,但是我们更想好好的活下去传承基业,不愿意为这个名份就把自家姓命家业一起搭进去。
为君主忠节而死值得赞扬,但不是每个君主都值得家臣为其效死,孟子说曾说过一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御恩奉公就是这个道理,有恩情才有忠勇,有恩赏才有忠节,忠诚和勇敢不是无缘无故得来的,没有多少人愿意对一个把自己当犬马土芥的昏君忠心耿耿,豁出自己的家业去保住一个昏君简直蠢的不可救药,小山高朝没那么蠢,谱代家臣团也没那么蠢,在他们看来犯蠢的是这两兄弟。
结城晴朝早就意识到这个危急情况,可他心里总存着一些侥幸念头,觉得或许关键时刻他的父亲会支持他鼓励他,或许关键时刻宇都宫広纲会派爱援军救助他们,或许关键时刻……侥幸的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上瘾似的纷乱的念头乱七八糟的飞出来。
幻想总是天花乱坠如美妙的蜜糖让人迷醉,现实却如万仞之上的高峰寒冷的山风吹的人瑟瑟发抖,武士是个极端现实的种群,他们可以为了自身利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反对某个强大势力的侵袭,但当他们发觉自己扛不过这个强大势力的时候,就会放弃抵抗乖乖降服并成为其中的一员。
英格兰有句俗谚大意是“如果打不过它,那么就加入它”,在封建社会的制度下人们并不觉得崇拜强者是件可耻的行为,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早已嵌入人类的基因里,强者得到尊重弱者保持从属是大自然的规律,强行用礼教舒服反而有违人类的竞争本能,也有违自然进化的法则。
小山家的谱代众用现实的眼光看待强大的吉良家,他们不觉得吉良义时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处,上総足利家要变成关东足利家那也是幕府的家务事,幕府将军殿下没有发话斥责吉良义时也就代表幕府是默许这一行动的,他们这些关东武士还要拼命又有什么意思?第一相拼又拼不过,第二古河公方不是个值得拼命的主君。
在家督与谱代众的联合压力下,小山秀纲与结城晴朝只能作出屈服的选择,他们不屈服那就很有可能被家督幽闭甚至撵出小山城,到那时候别说保不住足利藤政的姓命安危,就是他们自己以后的存续都要成一个问号。
当天夜半三更时分,小山家派出一队骑马武士护送着一辆马车匆匆离开小山城,马车里装着的自然是草包公方足利藤政,他的身上还附带一封结城晴朝写给宇都宫広纲的亲笔信,书信里言辞恳切的表达对古河公方不幸遭遇的同情,只是自己无力保护古河公方所以特请宇都宫広纲代为庇护。
在确认这队护卫安然离开小山领之后,当天上午小山高朝就带着小山秀纲、结城晴朝开城降服,四门大开迎接吉良义时率领的大军进驻,小山城大手门外年过五旬面容苍老的小山高朝挺直腰杆恭迎吉良军入城,他的两个儿子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乱扫,生怕一不小心又被父亲盯上臭骂一顿。
没过一会儿,就看到数千骑高傲的赤备武士挥鞭疾驰而来,领头的几员赤备大将喝令一声放慢脚步,缓缓走到大手门前俯身盯着小山高朝打量一会,说道:“这位就是小山下野守殿吧!我家公方殿下可是很看重您啊!希望下野守殿能够把握住投效的机会呀!”
“是是!”小山高朝兴奋的脸上绽开一朵花,褶子挤在一起别提有多滑稽,连忙问道:“敢问这为殿下的名号,我高朝不敢忘记您的提点呀!”
“我名岛左近,以后要与下野守殿同殿为臣了。”这名骑将说完话就策马先行入城,确保入城式的内外安全乃是战阵上的惯例,更何况吉良义时的身份地位如此尊贵,即便多加几层防卫措施也不奇怪。
又过一会儿一队队骑马武士出现在小山城附近,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进城,而是四散开来像闲着没事似的四处游荡,渐渐的把整个小山城四周方圆一里之内都给笼罩住,又过一会热身上没有着甲的黑衣蒙面武士随后一声不吭的策马进入小山城内。
就在小山高朝的队列末尾,一群年轻的小山家武士聚在一起打量着吉良军的行动,其中一名武士低声说道:“嘿,那好像就是吉良家的忍者众,听说这些人有神奇的本领可以探知一切阴谋诡计呢!”
另一个年轻武士撇嘴说道:“切!不就是国人众里常见的乱波嘛!还改个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名字……忍者,忍哪门子者呀?”
前面说话的那名武士摇头说道:“咱们下野国那点乱波可比不得人家,据说这吉良忍者众多达上千名武士呢!一千名武士呀!放在我下野国也是个惊人的数目呀!”
那个撇嘴的武士张嘴想半天觉得有理也就不再纠结下去,战国时代并没有忍者这个标准称呼,大部分武家还是把他们称之为乱波或者乱破,诸如甲贺忍者伊贺忍者也并不是贱役,这些忍者众是地道的武士出身的国人众。
只不过是作为武士阶层里演化出的一种特殊兵种,并不影响他们本身作为武士的身份和地位,比如望月出云守吉栋就是滋野一族望月氏的有力一门众,有支城有领地在地发展几百年,舞的起太刀乘的上战马,弓马之术说不定还要比许多武士更出色。
像吉良军这种随军的力忍,负责战时的情报侦查以及拦截格杀敌方使番哨探,潜入敌方城池内实施破坏煽动刺杀等特殊工作,自从弘治年间吉良军团的忍者众正式编入军团的特殊番号内之后没多久,望月吉长与服部正清就联手设计一套新式忍者训练法,凭借这套训练法大大加快吉良忍者的训练效率。
吉良忍者众作为军团里的特殊兵种,不在需要偷偷摸摸像个小偷似的躲在阴暗角落里行动,他们可以正大光明的跟着吉良军的骑马队行进,作为斥候完成小范围的情报搜集与分析,已经完全嵌入吉良军团的主力之中,完成从躲在角落里的卑鄙小人到正大光明作战的蜕变。
小山家的年轻武士们注意到的是吉良军中的忍者众,而结城晴朝却观察到另一个重要发现,疑惑道:“这一会儿的功夫起码看见不下四千骑马队,怎么会有这么多战马……四千名武士又是怎么一回事?”
“吉良军团不是号称万骑之师吗?难道说他们真的有一万名武士吗?”小山秀纲惊讶的张大嘴巴,摇头苦笑道:“真是不敢想象有一万名武士会是怎样一种概念。”
小山高朝忽然转过头说道:“不一定全部都是武士,吉良军的军役法与我等关东武士截然不同,据说吉良军团的军役是施行一种叫兵农分离法的方式,挑选出能征善战的良家子善加培养传授骑术枪术,而后编纂为一备经历战阵洗礼打磨,便可成为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兵备队,大概这里面只有一半是武士吧!”
第518章 谁是庶族?
当天晚上那须资胤邀请足利藤政赴晚宴,宴会中大力奉承草包公方英明神武不让先祖足利成氏公,把这个心惊胆战的古河公方给夸的眉开眼笑,又忘记之前在小山家和宇都宫家受到的无礼苛待,反过来夸奖那须资胤是关东武士的表率,并许诺支持他讨伐那须家的叛臣大关高增等三兄弟,并希望那须资胤协助他夺回古河御所,到时候足利藤政就会封他一个关东副帅。
那须资胤对足利藤政的要求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反而不停的奉承着让他多喝酒,几瓶清酒灌下去就把酒量奇差的足利藤政给灌的不省人事,那须资胤挥手扯下残席着武士架起这草包公方塞到马车里连夜送到小山城吉良军本阵之处。
就这么一来一回绕个大圈,又把足利藤政送回到小山城里,当结城晴朝与足利藤政这对君臣再次相见的那一刻,真是相望默默无言对唯有泪千行,曾几何时古河公方乃是关东武士为之效死的主君,可如今却沦落到被家臣出卖的凄惨地步。
那须家的使者带着被五花大绑的足利藤政走到大广间里恭敬的行礼,说道:“臣下奉我家主公之命,押送古河公方殿下前来复命。”
吉良义时想笑又不能笑,盯着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又被捆成个猪仔似的足利藤政:问道:“这捆缚是怎么回事?”
那名使者见吉良义时并没有生气,就连忙解释道:“这是临行前,我家主公担心古河公方殿下跳车逃跑,特意给加的一道保护。”
“好一道保护……给古河公方松绑吧!”吉良义时盯着狼狈的足利藤政,缓缓说道:“古河公方殿最近的曰子过的不太好吧!说起来你我还是第一次见面,竟会是以这种姿态相见,难道我足利家天生就是相互克制的宿命吗?”
足利藤政活动手脚觉得松快许多,见厅里的众多武士包括结城晴朝在内都没有向他行礼的意思,恼火地瞪了吉良义时一眼道:“哼!少拿这副怜悯的姿态对待余,余可是正经的古河公方苗字足利的武士,岂是你这个假名足利的吉良氏的庶族所能比拟的!”
“庶族……”吉良义时的眉头一皱,挥手制止躁动着几欲跳起来的谱代家臣,笑着说道:“说的很好!我上総足利家确实是庶族,说道庶族我到要说道几句免得好似只有我吉良氏便是庶出一般,当今的征夷大将军义辉公是庶族,更早的万松院殿也是庶族,我足利家的嫡流早在镰仓末年就断嗣了!而你的先祖足利基氏不过是庶出一族的后裔而已!”
“你……你这是胡说八道!你这是强词夺理!”足利藤政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冲过去挠他的脸,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明目张胆质疑足利将军家的一门众,吉良义时才不在乎那点事,足利尊氏又不是他的祖先,而且以他的目前的地位就算质疑他也不担心传到足利义辉的耳朵里。
抽出蝙蝠扇遮挡住半边脸颊,对足利藤政冷笑道:“是不是强词夺理你我心里知道,足利安芸守是怎么回事还用我说吗?”
“你你竟敢对等持院殿无礼!等持院殿是嫡流!你这个足利家的逆贼!”因为这正点在古河公方家的要害上,足利尊氏并非嫡流所出,这位室町幕府初代征夷大将军的亲生母亲是侧室上杉清子,而不是足利贞氏的正室北条夫人。
古河公方家或者说关东公方家之所以敢闹腾两百年,一代代公方始终念念不忘代替足利将军家担任征夷大将军,其根本原因就是足利基氏乃是北条登子(又名赤桥登子)的嫡子,他的兄长就是黯弱无能的二代公方足利义诠。
到吉良义时的嘴里就干脆把足利家的家谱揭开来说,足利义诠和足利基氏的父亲足利尊氏就是个庶子,他上面原本有个异母兄长足利高义,他这位嫡兄只活到二十多岁就突然病逝,不过足利高义还是留下两个嫡子足利安芸守,田摩御坊源淋。
然后的事情就变的非常有意思,北条家竟然没有扶立足利高义的嫡子,而改为认可急匆匆元服的足利尊氏做家督继承人,庶流代替嫡流等于完成一次下克上,即使这里面有足利家与北条得宗家的政治考量,可还是无法掩盖庶嫡就此逆转的事实。
足利安芸守跟着他的叔叔足利尊氏败走九州,在某场完全没有详细记录的合战里光荣战死,死的时候也恰好和他的父亲足利高义相似的只有二十出头,他的胞弟田摩御坊源淋到是活的挺好的,大概是因为没有野心只做一介禅僧的缘故,后来是否留下嫡流还是两说,或许足利尊氏更希望嫡流没有子嗣流传。
“你……简直是个疯子!”足利藤政气的浑身发颤,在座的武士无论吉良家的谱代众还是关东国人众都被吓的一阵慌乱,要知道这个时代的信息交换十分匮乏,足利将军家的谱系文书以及世代传记那可是高度机密,普通武家休说能看到一眼就是听都没听说过。
许多武士一辈子都写不成一篇像样的起请文,满篇的错字通假字无数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正确书写,在这个落后的时代里想得知两百年前足利家的阴谋纷争,对于这些普通武士来说绝对是一件天方夜谭的奇闻,甚至连博学多才的细川藤孝都不知道还有这一出。
细川藤孝紧张的捏着折扇问道:“公方殿下所言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