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甘家的女儿们 岸边人 8775 字 1个月前

在哪见过

题记

恋爱时,我们最向往缘分天定。然而,多数时候我们不得不与无法理解我们灵魂的人同榻共枕。——摘自阿兰德波顿《爱情笔记》。

南方的初冬有些寒冷。

早上,手机闹钟响第一遍的时候,蜷缩在被子里的甘宁,眼皮仿佛被线缝住了,睁不开;手和脑袋也如石头般沉重,抬不起来。只好如死狗一般,躺着没动。

响了半天的手机见没人搭理,不好意思自己停了。

第二遍再响的时候,甘宁努力抬起头,眯着眼,摸到手机,把闹钟关掉。

但她没有起床,打算再眯几分钟。

她好困。

昨天晚上,丈夫吴明摔门离开之后,她一个人关灯睡觉时,还虚张声势地自己跟自己说:“去他娘的,就算真的离婚,天也不会塌下来。”

但吴明那句“你连狗屎都不如”,以及每次争吵都不忘记提及的“离婚,我要跟你离婚”,还是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

以至愁肠百结,不知不觉潸然泪下,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还是越想越惆怅,最后跟烙饼一样,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快烙熟了。

阳台外面凄厉的西北风,又为虎作伥,不停地鬼哭狼嚎,更是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入眠。

她数了星星,又数月亮,数了月亮,又数星星,不知数了多少遍,还是睡不着。

越是睡不着,越是想净手。

反反复复,跑了四趟卫生间,终于在凌晨四点多钟睡着了。

不成想,关了闹钟之后,竟然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等再醒来,已是七点二十。

甘宁懊恼地说了声糟糕,跟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下来,光脚冲到衣柜前。

她以最快速度穿好米白色高领羊绒衫,黑色直筒长裤和袜子,还有拖鞋,冲向卫生间。

麻利洗漱完,胡乱用梳子梳了几下短发,救火似的又跑回卧室。

干净利落整理好被子和床铺,再从衣柜里拿出藏青色羊绒大衣和灰色围巾,以及黑色手提包一古脑拎在手上。

最后冲向客厅,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昨天晚上的冷开水,着急忙慌跳脚往门外跑。

心太急,换完鞋开防盗门的时候,膝盖撞到门边换鞋凳的边角。疼得她呲牙咧嘴,不停倒吸冷气,但也顾不上。

今天新局长要来上任!

昨天局办公室在群里连发了三遍通知:要求机关全体人员以及所属二级单位班子成员提前十分钟到会议室,不准迟到。

自大学毕业,在S局上班这么多年,从办公室打杂跑腿,到人事科独挡一面,甘宁每天都习惯提前半个多小时到办公室。

先是把开水烧上,然后打扫办公室的卫生,等卫生打扫完,开水也烧开了。然后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按照轻重缓急处理当天应该完成的工作。

有空余,再看看书,写写毛笔字。

因而在局里,不但每年年终考核被评为“优秀”公务员,还有“才女”之称。

她不想新局长第一天来,自己就成为"重点关注对象"。

她争分夺秒,先按电梯的下键,再转身回来锁防盗门。然后回到电梯前,穿上大衣,系上围巾,拉上短皮靴的拉链。

穿戴妥当,电梯也到了。

甘宁暂时松了一口气。

电梯里面空无一人,她迅速抬脚迈进,习惯性地先伸手按了关门键,再想按一楼。

手刚伸出去,她顿时傻了眼——电梯上面整整齐齐竖着排成三排的所有楼层按键数字,从一到二十九,被人按了一个遍,一个不落。

白白亮亮的每一个数字,组成一个长方形荧光灯,晃得甘宁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以前,有次坐电梯下楼,碰到一位个头较矮,头发花白的奶奶,满脸不耐烦地连拉带拽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起进来。

小男孩长得跟非洲难民似的,黑瘦黑瘦,使脑袋和眼睛看上去好像大一号。

“我知道,我来按。”他一进电梯,就钻到前面有数字键的右门边,显摆似的,一边说,一边伸手按关门键。

可他还是按错了,按在了开门键上,使刚刚要关上的电梯门,又往后退去。

“叫你乱按!”奶奶话还没说完,拍蚊子一样,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在小男孩的手臂上。

甘宁觉得力道有点重,很替小男孩心疼。

但小男孩根本没当回事,手好像被火烫了一下缩了回来,不过片刻,见电梯门关上,他又去按甘欣已经按过的1。

“你给我老实站着。”奶奶跟拎小鸡似的,不耐烦地抓住小男孩的衣领把他往后拖。

饶是这样,小男孩的手贼快,不但按了1,还把相邻的几个数字都按亮了。

被按亮的楼层,即使没人下,电梯门也会自动打开。

甘宁试着去取消,但她第一次知道,这个特种设备还真是特种——居然取消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它打开,然后再眼睁睁地看它关上。

调皮的小男孩自然又挨了奶奶两巴掌,外加一脚。

但这一次竟然全被按亮了,真是太过分了!

甘宁有心找物业调查清楚,好好理论理论,但她没时间。

发愣之际,电梯门不解风情,自动合上。还不是她要的下行,而是开始上行。

到了二十楼,电梯门打开,但无人进来。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甘宁没有时间一层一层慢慢耗上去,再一层一层慢慢耗下来。趁门快合上之际,她冲到旁边另外一部电梯前。

但那部电梯同样不给她面子,刚刚下去。

等待又是格外漫长。

甘宁着实无奈,只好转身跑向楼梯口,蹬蹬蹬蹬,一口气从二十楼跑到一楼。

出了楼梯,她又马不停蹄,径直跑到小区大门口拦出租车。

S局是政府重要的组成部门,因其职能与广大的人民群众息息相关,被戏称办“一本局”。九层办公大楼坐落在繁华的新港大道马路边。

甘宁紧追慢赶,连热开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更别提过早,还是破天荒地迟到了十五分钟。

减去提前的十分钟,还是迟到了五分钟。

甘宁懊恼不已,恨不得自己扣自己工资。

可以容纳三四百人的大会议室在顶层九楼,就在甘宁的办公室上面。

同事们都去开会了。八楼长长的走廊鸦雀无声,一间挨着一间的深红色办公室的门都关着。

甘宁拎着包,跟做贼一样,轻手轻脚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办公室808。

她放好包,从办公桌的活动柜的抽屉里拿出会议记录本,又从笔筒中抽出一支中性笔,带上房门。轻手轻脚走到长长的走廊尽头,从会议室的大门方向步行上楼。

走到会议室的门口,甘宁听见前任局长贺正南讲话的声音。依然是那样平铺直叙,有气无力,仿佛三天三夜没吃饭。

她快速扫了一眼最前面只坐了三个人的主席台,微微弓着腰,低着头,快步闪进去。挨着最后一排的财务科出纳员邹思佳坐下。

坐在前面主席台右边的方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手表,随即,犀利的目光像一把锃亮的钢刀,越过前面一排排的脑袋瓜,直直朝甘宁刺了过来。

屁股还没落座的甘宁,闭着眼睛也知道目光的主人是谁。

左边是即将卸任的前局长贺正南,中间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宋锦生,另外一个,不用人介绍,三岁小孩也知道。

作为人事科科长,甘宁昨天就从不同的渠道知道新局长大概的简历。

姓名:方俊;性别:男;年龄,四十三;家庭情况:已婚,爱人是银行职员,女儿在上大学。从乡镇团委书记起家,历经

乡镇党委委员、党委副书记、镇长、党委书记、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等职位。

她故作淡定地迎着目光看过去,只见主人——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皮肤还有点白,一脸的凛然正气。

俩人的视线一下子碰上。

甘宁终究“做贼心虚”,认罪似的先把头低下。心里在想:挺像个当官的料。

刚想完,她忽然觉得这张脸自己好像在哪见过,又抬起头,看过去。

方俊的目光已看向别处,但脑袋跟一团浆糊似的甘宁仔细看了又看,也没想起到底在哪见过。

坐在旁边的邹思佳,穿着一件白色薄款短装羽绒服,黑色九分裤,脸上化着精致淡妆。同样一头利落短发,不同的是染成了淡酒红色,戴着黑色方形镜框。

她的办公室就在甘宁的隔壁,俩人还算投缘。

“宁姐,”她疑惑地看了甘宁一眼,欲言又止,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偏过身子靠着甘宁肩头,眼睛看着前面,低声道,“你是不是巨喜欢三国里的魏延?”

“什么意思?”甘宁昨晚睡眠严重不足,脑细胞纷纷罢工,反应自然格外迟钝。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

“你说你,三百六十四天不迟到的人,干吗非在最后一天往老板枪口上撞?”顿了顿,又道,“马屁精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甘宁这才恍然。淡然笑道:“没有项羽,哪来刘邦!”

“昨晚做强盗去了?”邹思佳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问。

“一言难尽!”

“中午请你洗面?”

“谢谢!我今天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

“你最好打起精神,新老板刚才可是一直盯着你!”

“我已经夹着尾巴了,还能吃了我不成!”

“帅!”邹思佳挑起大拇指。

“帅个屁!”甘宁苦笑一声,“不小心睡过头了!”

“还是小心点为好。从面相来看,新老板跟老贺绝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邹思佳从前一口一个贺局,叫得比谁都甜,转眼就成了老贺。

还真真是世态炎凉!

甘宁禁不住抬头看着还有一两年就要退休,身材瘦弱,秃顶明显,仍在照着稿子一板一眼认真宣读的前任局长。

话里话外,无非是总结这几年在任上所做出的一些成绩,以及没能完成的一些遗憾和感想。

看着即将卸任的前局长坐在那里认真地总结和回顾,想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甘宁心中还是不免有几分伤感。

前面那些坐得端端正正的同事们,有好些一边听,一边装模作样地在会议本上记录着。

“一个如日方升,一个日落西山,当然没法比!”甘宁低声道。

“所以才提醒你以后要注意,不要像对老贺那样,长竹竿进巷道——直来直去。当领导的,都喜欢听好话,还是改改好。”

“要是能改,我首先把性别改了算了!”

“好主意!”

俩人正窃窃私语,主席台上那道犀利的目光,又越过一排排的脑袋瓜,跟钢刀一样准确地刺了过来。

她们赶紧识趣地闭上嘴,低着头,拿起笔,煞有介事地也记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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