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试图压下已经漫到喉咙里的眼泪。

邹良伸手过去,握住宋迎春的手腕,低低问道:“你怎么了?”

那一握,让宋迎春身体的眼泪疯狂上涨,淹到头顶脑袋发胀。他睁开眼,闸口大开,眼泪一颗颗落下。

“你知道,五个月的孩子什么样吗?”

“你知道五个月的孩子,怎么弄吗?”他挣开邹良,反手抓住邹良的手腕,很大的力气。他的大眼睛不甘心地朝邹良看着,向他讨要说法。

“我知道,我知道。”邹良回答,他不知道五个月的孩子什么样,也不在乎。他知道的是宋迎春现在很难过,难过到自己能感同身受。

“一块一块的。”宋迎春的颤抖传到着他的手臂上。

五个月的孩子死了,在手术台上变成肉块,从玉玲子的身体里夹出来。

“都是血,都是血。”宋迎春的哭腔变得激烈刺耳。

鲜红一片,血肉模糊。

“是个男孩子。”宋迎春嚎啕开来,哭声在空旷的溪滩上无限放大,惊扰到这里沉睡的鱼和鸟。

小孩子已经发育出了成熟的器官,在某块肉上,被宋迎春看见。

宋迎春一句句讲着,画面一帧帧在邹良眼前滑过,压迫他紧崩的神经。

莫大的慌张感袭来,撞击着邹良高傲的天性。怎样安慰宋迎春?怎样让他好过一点?他能不能不哭了?高考失利都比不上此刻无力。

宋迎春垂下头,眼泪反射着月亮和塔上的光,大颗地、晶莹地落在滩石上。他的手依旧抓得很紧,像是借着邹良的身体才能站稳。邹良站得用力,绷着身子不敢动弹,沉默地陪着宋迎春。

“迎春、迎春。”

“你别哭了。”

邹良乏力地安抚着。

宋迎春的哭声渐渐小了。他抬起头,深深地呼吸几下,快速地擦擦眼,几秒后恢复了正常神情。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大良……”

他又猛然间松开手:“对不起。”

邹良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宋迎春便仓促告别:“大良,我先走了。”

邹良一个人站在溪滩上,宋迎春的背影融进溪边高大的直柳林中,模糊不清。走出溪滩,挺拔的身影在村道上又变得清晰遥远。

邹良站得累了,蹲坐下来。他想抽烟,可宋迎春不在。邹良对自己很不满,他复盘了一下刚刚的对话,自己没有承接好宋迎春的悲伤,不是一个好的开解者。

小臂的皮肤上,还记得那阵强硬的力量感,邹良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刚刚应该抱一抱宋迎春的。

没了手表,邹良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雪白的月光变成雪白的针尖,扎在泉灵溪的水面上。这里还是很漂亮,但不像仙境了,清冷诡异,像妖怪的洞穴。

夏天的暑气在这里没了踪影,邹良有些冷,起身回家。

宋玉玲住了两天院,回来后,家里很热闹。

村里人是讲究礼节的,宋玉玲这次小产,要当生病来探望,带上鸡蛋和红糖。

夏天热,宋玉玲自己的房间没法住,小月子就在楼下的床上坐。宋迎春是上午来的,手里领着一大早去县城买的水果零食。刚进门,杨兰芳家的卧室里站满了人。

杨兰芳向来喜欢热闹,更别说现在成为人群的焦点。村里的奶奶,婶娘,围着她绕成一个圈子,杨兰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诉苦。

“大奶奶,你说怎么不难啊,老小还在上小学,老大吃了这么大的亏。”

“莫哭莫哭,哎呦,这当娘的操心啊。”

“我操心啊,一颗心都操碎了。哪个娘不心疼孩子,姑娘受这么大罪,我这整夜整夜都睡不好。”

杨兰芳哭的伤心极了,带动着身边的女人们跟着伤心。

房间里一股人堆出来的汗味,一台落地扇吹着没用的风,哭哭卿卿的谈话声让本就闷热的房间更加拥挤凌乱。

杨兰芳见宋迎春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大声音喊:“你们看看我这大侄,买的这是啥。”

几个脑袋凑过去,看袋子里的苹果。

“害,男人家懂什么。”

“小月子可不能吃这些。”

宋迎春说:“吃一点都不行吗?等玉玲子好了再吃也行啊。”

很多人都笑了,理解他的好意,又笑他无知。

杨兰芳把东西放下,摸摸桌上的海碗,碗边一个红糖罐子。那是一碗飘着黄油的鸡汤,她用汤匙剜下一大勺红糖,和在鸡汤里,油光都被染成暗红色,像一大碗药。

杨兰芳虔诚地端着鸡汤走到床边:“姑娘,快喝。”

众人的目光都跟着过去,看着宋玉玲。

宋玉玲接过碗,咕咚几大口喝完了暗红的鸡汤,嘴边挂着油花,露出一点讨好的笑容。

人声又围绕着杨兰芳展开,她的嗓门向来大,即使表现悲怆都是尖锐的。

“我们家圈里的鸡,也不留了,这几天都留着给玲子补呢。”

“是得好好补,玉玲子这把伤身啊。”

“向海平家那个媳妇你知道吧,月子没坐好,要二胎一直要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