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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改)

姜乃盯着屏幕上那个鲜红的文件图标,迟迟不敢点下去。

这是陈君颢的秘密,他不能未经许可,私自点开。

可是……

“……年后他原来的帮厨就回来了。”

“不怎么办啊,继续收租呗,或者……秘密。”

“黄叔说我能自己开个店。”

“等你回来……不对,等你生日,我要给你一个大惊喜。”

“那个啊……可能……要不生日给你送点别的吧?想要什么?……”

屏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映着姜乃震惊却有些恍惚的脸。

那句“我删了”和君怡气恼的责骂,像根细小的针,轻轻串联起一个又一个回忆的气泡,又“噗”地戳破,最后扎进他心里,留下一阵酸涩的刺痛。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陈君颢压低的声音:“……好,得,我知道了妈,没事,嗯,你先去忙……”

姜乃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似的,赶紧按熄了平板,手忙脚乱放回床头柜上,自己迅速坐回床边的椅子,抓起手机,低头胡乱划拉着,心跳咚咚撞着胸口。

“咔嚓”一声轻响,病房门被推开。

“小乃?”陈君颢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刚挂电话的疲惫,却还是朝他努力扬起个笑,“是舅父那边,他带阿公做完检查了,就是扭了一下,敷了点药,休息一阵就好。我……”

他边说着,走到姜乃跟前蹲下,牵过他的手,捧在掌心里轻轻捏了捏。

“我刚也跟我妈打了个电话,”他仰起脸,声音放软,带着点小心翼翼和恳求,“她晚点会过来替我一晚,我……我陪你回家,好不好?”

姜乃没说话,视线垂着,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思绪在脑海里盘旋,他忽然有很多的问题想问陈君颢。

可感受着掌心里被轻轻摩挲着的痒意,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到头来还是被这点笨拙的温柔小心熨平了。

他沉默了几秒,手指稍稍蜷起,回握了一下。

“……嗯。”

等陈妈妈赶过来接班,外头的天已经擦黑了。

陈君颢跟老妈仔细交代完事项,带他去吃了医院对面那家快餐。

并不怎么好吃,饭粒又干又硬,菜也寡淡无味。

但姜乃还是努力吃完了,伴着陈君颢干瘪无趣的笑话。

回程的电瓶车上,姜乃异常安静,只是紧紧搂着陈君颢的腰,整个人都贴在他的后背上。

陈君颢似乎把这份沉默当成了他情绪缓和的迹象,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扯着话题,说酱油鸡明天一定去拿,说晚上要抱着他一块看电影。

到家后,陈君颢显得格外殷勤。

开好热水器、拿睡衣、甚至想帮姜乃吹头发,被姜乃无声地推开后,他又屁颠屁颠地跑去倒了果汁,备了零食。

“来看电影吧,”陈君颢打开电视,拍了拍沙发,“上次《喜剧之王》还没看,累了就看点不用动脑子的,笑一笑。”

姜乃没说话,走过去,却没像往常那样习惯性窝进他怀里,而是抱着腿缩在一边,跟他隔着一小段距离。

陈君颢愣了愣,主动蹭过去:“小乃……”

姜乃瞥他一眼,又别过脸,盯着电视屏幕,没理他。

“宝贝……”陈君颢也学着他,蜷起长腿缩成可怜巴巴的一大团,委屈地捏过他衣袖,轻轻晃了晃,“别生气了好不好?这段时间……是我不对……”

见姜乃还是没反应,他又悄悄挪近了些,指尖试探着碰了碰姜乃放在膝盖上的手,“宝贝……不要不理我嘛……”

姜乃忽然扭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陈君颢被他盯得一愣,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有点不知所措。

姜乃却什么也没说,忽然跪坐起身,抓过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整个人往自己这边拉。

陈君颢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顺从地舒展开身体,任由他把自己摊开。

下一秒,姜乃直接跨坐上来,一头扎进他怀里,手臂圈紧他的腰,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然后不动了。

“……小乃?”陈君颢愣了一下。

“抱抱。”声音闷在他的衣服里,带着点鼻音。

陈君颢心里顿时软得一塌糊涂,赶紧收拢手臂,挪了挪位置,好让怀里的人能窝得舒服些。

“好,抱抱。”他低声哄着,亲了亲姜乃的耳后,手掌一下下地轻拍着他后背,“宝贝,我真的……好想你……”

姜乃没吭声,只把脸往他颈窝里又埋了埋。

电影絮絮叨叨地放着,时间好像终于慢了下来。

那些累人的、烦心的事,好像也终于能暂时被丢到一边,只留下怀里彼此熟悉的气息和温度,让人安心得不想动弹。

“努力!奋斗!”

电视里的星爷正对着大海大喊,声音滑稽却又充满辛酸。

陈君颢看得乐呵,下巴蹭着姜乃发顶,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篇,说的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

姜乃偏过头,目光落在电视明明灭灭的光线上,安静听着,没什么反应。

为什么这人总是能笑得这么傻乎乎的呢?

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开心的,对不对?

就算陈君颢现在装得再轻松,他声调里那点生硬挤出来的轻快,姜乃还是能一下子就听出来。

明明心里就是牵挂着医院那边,为什么总是,总是在他面前装得泰然自若,潇洒自在。

是不想他担心?

还是根本就不准他担心?

哪怕今晚是他找了去,才“被迫”回来的,也没有一点怨言么?

陈君颢很累。

姜乃一直都知道,其实每次抽空回家陪他的晚上,陈君颢根本睡不踏实。

即便怀里紧紧抱着他,半夜也还是会惊醒。呼吸时轻时重,眉头也总是紧锁着。

可陈君颢从来不说,也不会承认。

姜乃稍稍挪了挪姿势,手轻轻滑下来,覆在陈君颢胸口。

手心下面,那份炽热的节奏依旧强有力的跳动着。

可他却摸不着节奏之下,那些沉甸甸的心事。

惊喜……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准备得怎么样了?

开一家店……要准备的东西,肯定很多很累吧……

可为什么又把计划书删掉了?

为什么……要放弃?

不是说好……要一块过上“更好的生活”的吗?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总是要一个人扛着?

为什么呢……

难道在陈君颢心里,他,还有陈君颢自己,就永远只能排在最后,随时为别的,为他家里的任何事情让路吗?

“……陈君颢。”

“嗯?”怀里的人应得很快,低头吻了吻他耳侧,“累了?”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陈君颢愣了一瞬,随即又笑出声:“没有啊,我什么事你不知……”

“‘一家店’,”姜乃打断他,“是什么?”

陈君颢不笑了。

连身体也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一段闹哄哄的打戏结束,姜乃才慢吞吞直起身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他惊愕慌乱的眼睛。

“你想开一家店,”姜乃继续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想偷偷准备好一切,然后等我生日,当做惊喜,送给我,是吗?”

陈君颢喉结滚了一下,没说话。

姜乃看了他一会儿,闭了闭眼,从他身上挪下来,跪坐在沙发上,视线没看他,而是落在变换的电视画面上。

“计划书呢?”他低声问,“为什么删了?”

沉默像块湿重的厚布,兜头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电视里的喧闹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却显得格外刺耳。

许久没能听到回答,姜乃才收回视线,落在陈君颢身上。

“为什么不说话?”

“你……怎么……”陈君颢张了张嘴,干哑地挤出点声音,“怎么知道的?”

“对不起,”姜乃垂下眼,“我不小心看到了你平板里的东西。”

陈君颢喉咙一哽,移开了视线。

“……logo画得好丑。”姜乃小声说。

陈君颢闻言愣了一下,苦笑一声:“我不会画画……”

“嗯。”姜乃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等他往下说。

“我……”陈君颢吞吐片刻,到底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垮了下去,“抱歉……”

姜乃一听这两个字,眼神顿时就冷了。

“那个东西……我就是画着玩的,”陈君颢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地说,“就……一时兴起,你别当真……”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算了?”姜乃说,“然后呢?又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陈君颢倏地噤了声。

沉默了一会儿,姜乃轻颤着吐了口浊气,才哑声开口:“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总是自作主张,总想一个人扛,为什么连跟我商量一下也不肯?如果我没发现,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下去,当这件事从来没存在过?”

“我没有!”陈君颢急切扭过身,“我只是……不想影响你,这件事也没个定数,现在事这么多,你忙着比赛,还要准备舞台,我不想你因为我分心,我……”

他哽了一下,垂下眼,声音也沉了下去,“我不想连你也因为我……出什么差错了……”

姜乃先是一愣,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也不知到底是好笑,还是好气。

“出差错。”他喃喃重复,嘴角抽了一下,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所以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让我等,一直等!要是阿婆不醒,你就准备让我一个人傻不拉几地等下去吗?!”

陈君颢被他吼得愣住,像是没反应过来这火气怎么突然就烧得这么厉害。

他下意识想去拉姜乃的手,却被姜乃一把甩开。

“我不是……我没想让你傻等……”陈君颢有点慌,手脚并用地爬上沙发跪坐着,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只是想等事情都好了,等一切都安稳下来……”

“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姜乃打断他,眼圈倏忽红了,“等阿婆醒?等君怡打完官司?还是等你彻底忘了你想干什么,觉得现在这样凑合过也行,是不是?”

“我……”

“你当初跟我说的不是这样的!”姜乃“蹭”地站起身,仰头吸了口气,才涩着声音接着说,“你跟我说你想给我更好的生活,想跟我一块变得更好!你说要好好经营我们俩的家,要认真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陈君颢一听,顿时急红了眼,猛地抬起头,嗓子哽得厉害,“对!我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过得轻松自在!逍遥快活!可我现在能吗?!我能吗?!”

他喘了口粗气,身体因情绪激动晃了晃,忙撑住沙发靠背,努力稳住自己声音,“我连自己家里的事都处理不好!每天两眼一睁就是鸡飞狗跳一堆破事!我拿什么精力去谈生活?谈以后?去顾那些虚无缥缈还没影的东西?!”

“怎么没影了!君怡不已经帮你做调研报告了吗?”姜乃质问道。

“是啊!”陈君颢低吼一声,“她自己都快被那件事压垮了,累得都脱相了,还要抽空操心我这个废物老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扔下他们不管不顾去追逐梦想吗?!”

“所以你就不要了?”姜乃难以置信地笑了一下,“不要你的店,不要你的计划,连带着把我也一起推开,去给你那狗屁责任感让路?”

“我没有推开你!”陈君颢像是被刺中痛处,猛地站起身,腿磕到茶几“哐当”一声,也没顾得上疼,“我只是想先顾好眼前!让一切回到正轨!”

“正轨?”姜乃气得发抖,“你的正轨就是牺牲掉所有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我!”

他猛地上前一步,死死攥住陈君颢衣领大吼,“我知道你累!你压力大!你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三瓣!可我在这啊!我那么大个大活人,却只能守家里傻乎乎地等你!我是你家的看门狗吗?!”

“我是不想影响你!!”

“可我宁愿你来影响我——!!”姜乃一声暴呵,抓着陈君颢的衣领用力晃了两下,把他拉得更近,咬牙切齿地瞪着,“你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什么也不跟我说?就想着一个人扛!就只知道牺牲你自已去成全别人!”

“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做特别伟大?”他哽咽一声,“你所谓的成全,不过就是你的自我感动!根本没人命令你这么做!为什么非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因为我是家里最大的!!”陈君颢反驳,“是我害得她们这样!我没得选,也没法逃!!”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依赖一下我!!”姜乃吼回去,声音震得陈君颢都愣了神,“我是你的恋人!我也想陪着你!帮着你!我不要你在我面前装轻松!你哭啊!你要是累的话你就来找我啊!难道我就只配站在你后边看着你等着你吗?连帮你分担一点压力的资格都没有吗?!”

陈君颢没吭声,就瞪着他,眼眶红得吓人。

姜乃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忽然就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顷刻淌了满脸。

他还想再骂什么,可一开口,喉咙里就控制不住地漏出一点呜咽,他只能死咬着唇,泄愤似的狠狠抓着陈君颢衣领一甩,把他一把推开。

陈君颢趔趄两步,绊到茶几,忙撑住沙发扶手,才没整个人摔下去。

粗重的呼吸迟迟未能平复,电视声、心跳声,所有繁杂的声音,汇到耳边,都只剩下一道细小的嗡鸣。

愤怒、委屈、痛苦、太多的情绪全堵在胸口,好像结成了一大团毛线,生生卡在喉咙里,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抬起头想要反驳,可看着姜乃被泪水浸湿的眼睛,却又觉得恍惚。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姜乃没说话,一哽一哽地抽着气,死死瞪着他。

陈君颢张了张嘴,却发觉那些辩解,那些沉重的负担,所有积压在胸口翻腾的情绪,到最后都只能变成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对不起。”

“啪——!”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记过分清脆的耳光毫不客气地呼在他脸上。

陈君颢被扇得偏过头,往旁踉跄两步,重重跌进沙发里,整个人都懵了。

接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迅速在口腔里蔓延开。

他下意识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舔了舔擦破皮的嘴角,呆愣地抬起头。

却对上姜乃彻底黯淡,冰冷而绝望的眼睛。

“陈君颢。”

姜乃盯着他脸上迅速浮起的红印,眼泪直直往下淌,声音喑哑,却再没有一点情绪。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自以为是的懦夫。”

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像是嗤笑,又像是自嘲,但又好像不是笑,轻得仿佛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点气。

却重重砸在了陈君颢心上。

“算了。”

姜乃别开脸,转身就走。

“小乃!!”陈君颢猛回过神,惊慌失措地追上去。

姜乃却已经一把抓过玄关柜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砰——!!”

留给他的,只有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整个屋子都跟着震了一下,照片墙上的相纸也扑朔朔地掉下来好几张。

陈君颢愣怔盯着那扇门,脸颊被风呼得又麻又刺。

“啪嗒。”

玄关柜上的八音盒滚落在他脚边,亚克力保护壳应声裂开一条清晰的细痕。

刺耳的电话铃声也同时响起。

作者有话说:赶回来了。

困了,先补觉zzz

明天一休,后天继续(戴上三级头扁扁地逃走)

改来改去还是觉得吵得不够尽兴(什)最后愉快地把后半段重写了一下(bushi)

第122章

姜乃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夜很深了,连公交末班车都开走了。

实在是跑不动了,他在路口公交站的花坛找了个角落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站起身,继续沿着街,漫无目的地不知道走了多久。

夜风刮在脸上,泪痕已经干了,绷的皮肤又紧又刺。

他现在不想回去,就算回去也毫无意义。

右手掌心里还隐隐泛着麻。

但究竟是麻痹感,还是无力感,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明明是难得的相处时光,可以看完电影再相拥而眠,最后却落得这般狼狈。他想不通,为什么到最后,陈君颢都还是只会说那句破“对不起”。

哪怕给他一个拥抱呢?

哪怕在他摔门出来的时候不管不顾地追上来拽他一下呢?

没有。

什么都没有。

王八蛋。

走得累了,手脚也被夜风吹得冰凉。

姜乃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除了一件薄外套和一台手机,什么也没带。

早知道拿上钱包了,至少里面有身份证,他还能去酒店凑合一晚。

手机也没剩多少电量了。

他划拉着消息列表,犹豫片刻,扬手打了辆出租。

门铃在深夜响得突兀又刺耳。

门开了,何启华穿着家居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他两眼,侧身让开。

“来了?”他低声说。

“打扰了……”姜乃低着头换鞋,拖鞋已经摆好在门口。

何启华什么也没问,指了指客厅的沙发:“拉开就是床,被子柜子里有,枕头随便拿个靠枕凑合。”

“谢谢……”姜乃嗫嚅片刻,抬起头,“华哥,我……”

“厕所有一次性牙刷,饿了茶几底下有零食,渴了去厨房冰箱,要牛奶还是酒精,自己拿。”何启华说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径直走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姜乃一个人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拉开沙发床,铺好被褥。

其实消息发出去的时候,他也没把握华哥会不会收留他。

但何启华的回复似乎很习以为常,没多问就答应了。

华哥家是个蛮不错的高级公寓,两房一厅,虽然装修风格冷冰冰的,但到处堆着书和CD,布置得意外温馨,和营地里那种慵懒自在的氛围有点像。

只是现在他心里空得厉害,也无所谓布置了,只想找个暖和的地方,把自己团成一团,然后躲起来。

最好能不被那个气哭他的王八蛋找到。

嗓子里渴得发干。

他摸去厨房,拉开冰箱门。

里面塞得挺满,可乐苏打水占了大半,然后是一排维他柠檬茶,混着零星几盒牛奶,剩下的满满一层,全是啤酒。

姜乃伸向牛奶的手犹豫了一下,转道摸出两罐啤酒。

他不是会借酒消愁的人,但眼下,确实没有什么能比酒精更能麻痹自己的感觉。

易拉罐拉开,“滋啦”一声。

喝起来其实和汽水的感觉差不多,就是没有甜味,只有小麦发酵后留下的醇香和辛辣,涩得舌根发苦发麻,胃里也很快烧了起来。

不舒服,也不畅快。

难受死了。

一罐下肚,胃里翻搅的感觉愈发明显,好像连带着心脏也被搅成了一团烂泥。

喉咙还是干,气也有点喘不上来,眼前晕乎乎的,落地灯的轮廓都糊成了一团暖光。

他蜷起腿,裹着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试图能压住那股不适。

一点用也没有。

嗓子照样干,身上照样疼,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得太久,又麻又胀。

要是能有人帮他揉揉就好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

眼前迷迷糊糊晃出张傻不拉几的笑脸。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

眼泪很快就把华哥的被子打湿了一小块。

他不敢发出声音,半夜三更跑来打扰已经很没礼貌了,不能再吵到华哥休息。

回头还得跟华哥道声歉,把人被子都弄脏了。

可憋着声音实在太难受了。

如果能有个地方,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不管不顾地骂脏词,那他大概能把陈君颢祖宗上下一百八十代全都问候一遍。

哦,除了阿婆。

阿婆是好人,对他也很好。

还有阿公、君怡,还有叔叔阿姨、舅父舅母……

除了那些被陈君颢放在心上爱着的人。

骂不出来。

又一罐啤酒下肚。

姜乃闭上了眼,盼着酒精能赶紧把意识彻底切断。

可脑袋却反常地越来越清醒。

借酒消愁都是骗人的。

借酒消愁愁更愁。

他不愁,只觉得累,憋屈,恍惚,应该是难受的,可他也是第一次体会这样的难受,难受到极致,反倒连难受应该是什么滋味都不清楚了。

点亮手机屏幕,姜乃盯着糊成一片的字,手指无意识地划拉两下,最后准确地点开了李程的聊天框。

电话几乎是秒接。

“嗯哼?乃?都这么晚了……”

“程儿……”姜乃声音哑得只剩下一点气音,身子一歪,倒进了被窝里,“程儿……”

“小乃?”李程愣了两秒,语气瞬间变了,“你怎么了?你在哭吗?出什么事了?”

姜乃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剩一点模糊的抽泣声。

“是不是陈君颢欺负你了?!”李程声音猛地拔高,“他又放你鸽子把你扔家里了?王八蛋,等着,我现在就订机票过来揍他——”

“程儿……”姜乃打断他,“我们吵架了。”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了一下。

“我打了他,”姜乃说,“然后我跑了。”

“打得好!”李程立马接上,顿了顿,又轻声问,“那你现在……?”

“没事,”姜乃扯了下嘴角,“没露宿街头。”

“你这……哎……”李程无奈笑了下,又哽住,半晌才轻声说,“难受的话就哭吧,想骂想怨的,我都听着。”

“哭了……”姜乃把被子拉过头顶,用力把自己缩得更紧更小,“哭不动了,累。”

“那就睡,”李程说,“睡着了就不想了,那大傻逼不值得。”

“嗯……”姜乃死死咬着下唇,由着眼泪和哽咽全都闷进被褥里。许久,憋得快喘不上气了,才狠狠呼出一口颤气,“程儿……”

“我在。”

“我不明白……”姜乃声音闷闷的,断断续续,“他为什么总能为了别人,就这么简单地放弃掉自己……他明明还有我啊……”

李程没说话,只是安静听着。

“他画的logo丑死了……”姜乃忽然低哼一声,像哭又像笑,含糊念叨,“可是我很喜欢……哪怕跟我商量一下,或者先放一放呢……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就会自己扛着……”

他声音越说越低,几乎变成呓语,“我不要听他说对不起……狗东西……烦死了……”

床单又湿了一小片。

姜乃抬手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闷了好一阵,吸吸鼻子,哽着喉咙呼出一口气。

“程儿……”

“嗯,”李程应着,“在呢。”

“我困了,”姜乃闭上眼,“我好累,我不想想他了。”

“睡吧,”李程说,“电话别挂,我陪你。”

姜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眼睛闭上了,眼泪还在流。

大概是听着电话那头李程跑调跑到姥姥家的摇篮曲,把最后一点眼泪都流干了,才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梦里光怪陆离,断断续续。

全都是陈君颢。

有的笑,有的哭,但最后都定格在他一巴掌呼过去时,那张愣在原地,苍白又茫然的脸。

睁开眼的时候,阳光透过阳台,洋洋洒洒充盈了整个客厅。

姜乃坐在沙发床上,盯着被子上晃动的光斑愣了许久。

“醒了?”何启华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厨房有粥。”

“啊……”姜乃回过神,想扭头应一声,却又觉得脑袋和眼睛都胀得厉害,跟要炸了似的。

“去洗漱。”何启华朝卫生间抬了抬下巴,“然后吃药。”

姜乃这才发现,昨晚扔在茶几上的空啤酒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板解酒药,和一杯温水。

“谢谢……”他嗓子还是哑的。

何启华没接话,几口喝完拿铁,收拾干净,接着便径直走向玄关,弯腰换鞋。

等姜乃洗完漱出来,何启华已经把包背上了。

“钥匙在鞋柜上,”何启华说,“出去记得带上门。”

“华哥,”姜乃抿了抿唇,“我今天……能借你的编曲间用一下吗?”

何启华拉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回头在他红肿的眼眶上停顿了两秒,随即又转回去,淡淡道:“随你,别把我设备砸了就行。”

姜乃笑了笑:“不会。”

“引流手术还是很成功的,这次出血量不大,情况基本也稳定住了,但还是要回ICU观察两天。虽然是微创,但感染风险依旧存在,不能大意。”医生摘掉口罩,语气透着疲惫,“先这样吧,我看你也守一夜了,早点回去休息。”

“谢谢医生。”陈君颢说,“辛苦了。”

签字,交钱,办手续。

这套流程他早已烂熟于心。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老妈语无伦次的电话里,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指挥她该怎么配合医生,给突然抽搐的阿婆送去急救。

每一步、每一个窗口,他闭着眼都能走完。

只是又一次从ICU旁那间狭小的办公室走出来时,他心里忽然有一瞬荒谬的解脱感。

感觉自己好像坏掉了。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往前走,走出家门,迈进医院,精准地切入每一处混乱之中。

然后一如既往的临危不乱,淡定从容,跟医生沟通,安慰无措的母亲,联系其他家人。

或许是因为害怕。

害怕阿婆会出事,害怕不知所措的老妈会出事,害怕一切都脱离他的掌控,害怕辛苦支撑了那么久的一切又回到原点。

害怕去面对。

去面对那个亲手撕开他所有伪装,对他失望透顶的人。

脸上迟迟散不去的热辣,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无能。

陈君颢低头看着手里那叠病历和单据,手指一紧,攥破了纸边。

然后又慢慢松开,把纸贴在心口,一点一点,仔细捋平整。

“仔!”老妈一瞧见他出来,立马红着眼睛跑上前。她也熬了一夜,路已经有些走不稳了,老爸追在后面扶着,“怎……怎么样?”

“没事了,就是要先回ICU观察两天。”陈君颢扯出个笑,“爸,你带妈回去休息吧。”

老爸点点头,眉头却拧着,盯着他的脸,像是有话要说。

“我守着,没事。”陈君颢悄悄偏开些脸,接着说,“等把阿婆护理的东西送进去,我就回去。”

老爸又盯了他几秒,忽然伸手,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病历。

“回去。”老爸说。

陈君颢愣了一下:“爸。”

“今天我休息,”老爸语气不容反驳,“剩下的我来,你回家。”

“你不熟流程,我……”

“滚回去。”老爸打断他,声音沉了下去,“该陪人陪人,该睡觉睡觉。”

陈君颢张了张嘴,又闭上,没再争。

他看了看老爸攥着的那叠病历,又看看老妈担忧的脸,默不作声地点下头,转身离开。

回家。

可家里空荡荡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把掉在地上的八音盒捡起来,把撞歪的茶几扶正,脱下外套,也褪下所有的思绪,倒头直接砸进沙发里。

“咚。”

红木沙发硬得硌人,浑身的骨头都撞散架了,可他一点都没觉得疼。

跟脸上和心口的滋味比起来,好像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自以为是的懦夫。”

疲惫如同深海的淤泥,无声无息地漫上来,将他彻底埋没。

终于可以休息了,终于不用被消毒水的味道包围,不用听医生和护士反反复复的叮嘱,不用日复一日地帮一动不动的阿婆翻身、按摩、擦脸……

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麻木和无力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

他连挣扎一下的念头都没有。

小乃说的对。

他的确就是个懦夫。

困了。

又是一夜未眠,他现在理应直接大脑断片,睡个天昏地暗。

可事实是,他连闭上眼都做不到。

因为只要一闭眼,就会浮现起姜乃那双冰冷又失望的眼睛。

愣了会神,他突然猛地弹起来,翻出手机。

屏幕亮起,电量告急,通知栏里只有清一色的软件推送。

一条消息也没有。

没有姜乃的。

连一句质问,一声咒骂都没有。

彻底的,死一样的寂静。

姜乃不要他了。

陈君颢盯着那片花花绿绿的消息通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缓慢地、持续地施加着压力,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点开微信,找到置顶的聊天框,手指颤抖着敲下一行字,又猛地停住-

小乃,你去哪了?-

昨晚对不起,阿婆她……

“——操!”

一股没来由的火“噌”地窜上来,他抬手就把手机狠狠摔在了地上。

对不起,又他妈是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什么?!

陈君颢你就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他喘了两口气,忽然笑了起来,捂着眼笑,嗤嗤地笑,自嘲地笑,笑得有些失控,连声调都在往上飘。

飘得远了,就变成了嘶哑的哭嚎。

嚎叫声更像是歇斯底里的宣泄,那些疲惫、委屈、气恼、难过,所有被他死死压得太久的情绪,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嚎了出来。

声音挺难听的。

像水牛叫,又像个撒泼打滚的小屁孩。

要是让姜乃听见,肯定会一边笑他,一边又心软地把他圈进怀里,揉他头发。

可那个愿意听他哭的人,不在了。

傻逼。

把这么重要的人弄丢了。

陈君颢你他妈活该。

地上的手机忽然“叮”了一声。

陈君颢猛地打了个嗝,哭嚎声戛然而止。

他瞪着地上那点微弱的光,愣了两秒。

然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手忙脚乱捞起地上的手机。

屏幕已经裂开了一道细纹,他也没管,胡乱抹了把鼻涕眼泪,手指哆嗦着点开通知。

来信人不是姜乃-

阿耀:有了有了!!我靠!!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我靠!!

作者有话说:我来——

阿婆情况不算恶化,比起第一次大出血要开颅,这次只是小范围偶发性的,说明颢平时的护理还是很细致的,阿婆不会有事的(苍蝇搓手)(扁扁逃走)

补了300字,不影响剧情内容——2025.9.17 2:35留

第123章

起风了。

天色沉得发闷,潮气裹着泥土腥味裹上来,眼看又是一场雨。

每年越是临近他生日,雨水就越多,回南天的黏腻感已经隐约压了过来。

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陈君颢却像没感觉,他没带伞,什么也没带,只攥着手机,就又一次匆匆出了门。

刚踏进警局,雨就下了起来。

被辅警领着推开会议室门进去的时候,梁家耀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手都快挥到人女律师脸上了。

“阿颢!你来……”梁家耀扭头看到他,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愣了两秒,发自肺腑地惊叹一声,“我靠!你被谁揍了?!”

长桌那边,陈君怡和她的律师同时抬起头。

律师还算镇定,只默默推了下眼镜,不动声色地上下扫了他一眼。

陈君怡的视线定在他脸上,怔了两秒,蓦地站起身:“……哥?”

陈君颢知道自己现在没法看。

一夜没睡,又大哭一顿,眼睛大概肿得像是挨了两拳,脸上可能还留着些不自然的红痕和伤口,头发没理,衣服没换,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垮掉的潦草,跟街边刚跟人干完架的二五仔恐怕没什么区别。

来的时候,门口给他做来访登记的保安大爷看他的眼神就足以说明了一切。

他也懒得理会梁家耀的大惊小怪,直接问:“东西呢?”

“这……这里!”梁家耀被他那哑得劈叉的嗓子和一身低气压吓得没敢多问,赶紧让律师把笔记本屏幕转过去。

陈君颢脚下有些发飘,刚迈两步,就差点被椅腿绊了个趔趄,梁家耀手快一把捞住他胳膊。

“你搞什么鬼?”梁家耀拧着眉,压着气声问,“又熬一夜从医院过来的?”

陈君颢只摇了摇头,没应声,走到陈君怡身边,揉了揉她脑袋,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了。

“这是鹅厂那边辅助恢复到的数据,”律师在一旁介绍道,“已经由警方技术科协助处理过画质了。”

屏幕上是一段三十秒的视频,年代显然久了,画质粗糙得全是噪点,跟蒙了层灰似的。

律师按下空格播放,画面中央是六姨婆家客厅,人影杂乱晃动,透着年节的热闹。

“姐正在家招呼亲戚呢,喜庆!”一个年轻女生说着,镜头随之缓缓移动,倏地掠过一个身影。

十一二岁的陈君颢,板着小脸,一副“莫挨老子”的臭屁样,正有模有样地指挥几个长辈摆桌子。

“这我表外甥,啧,小帅哥。”画外音笑着说。

“啧,小帅哥。”梁家耀在一旁跟着咂舌。

陈君颢懒得瞪他,只死死盯着屏幕。

画面继续晃动,扫向另一边。就在这时,律师迅速按下了暂停。

“看这里。”她指了指画面的左上角,将速度调到0.5倍,继续播放。

光线晦暗的走廊口,一个穿着红色小裙子的瘦小身影正被一个高个少年牵着。

镜头向上晃了一下,那个角落显露更多。

两人停在卧室门口,少年偏过头,像是说了句什么,随后拉开门,半推半扶地把小姑娘带了进去。

门合上的前一刻,小姑娘忽然回过头。

视线穿过嘈杂喧闹的客厅,茫然地落向镜头之外。

画面很快又晃开了。

视频戛然而止。

“重点就是最后这十秒的内容,”律师说,“这是我们目前为止掌握到的最有利的证据。”

“脸都拍到了,这下那人渣没跑了!”梁家耀压着兴奋,激动得声音都在抖,“虽然就几秒,但也足够了!证据确凿,看他妈还怎么狡辩!”

陈君颢僵在电脑前,久久没有反应。

他知道视频最后那一秒,九岁的陈君怡看去的方向,那个画面外的人。

是他。

没有喜悦,也没有终于追寻到证据的释然,只有一种冰冷的、迟来的钝痛,顺着脊椎慢慢爬升,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

原来这么早,从那个时候起,陈君怡就已经朝他投来过那样一瞬无声的求助。

而答案被埋进时间的角落,被他残忍地、无知无觉地,忽略了这么多年。

“……哥。”沉默了许久的陈君怡轻轻拉了拉他衣角。

“啊……哦,”陈君颢猛地回过神,僵硬地移开视线,声音干涩,“这……够定罪了吗?”

“这将极大提升案件的胜算。”女律师点了点头,语气肯定了不少,“虽然拍到的内容有限,但也足以证实何星当时确实存在强行带走我当事人的行为。再结合现在有的笔录和其他旁证,已经足够推动刑事立案,不再只是民事调解的范畴了。”

“太好了!”梁家耀忍不住欢呼一声,但看着陈君颢,又硬生生把声音憋了回去。

陈君颢没接话,只安静坐了一会儿,沉沉呼出一口浊气。

“辛苦了。”他转向律师,勉强扯出个笑,“一直帮我妹妹的事忙前忙后。”

律师像是被他的脸色吓到,愣了下神,连忙摆手:“不辛苦,应该的。”

陈君颢点点头,把电脑推回去,站起身的瞬间却猛地一晃,差点没站稳。

“哥!”陈君怡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陈君颢摆摆手,“可能就是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他顿了顿,挤出个难看的笑,“你们继续跟进吧,我去外边休息一下,有需要补充笔录的随时叫我。”

“叫个屁啊!低血糖你不早说!”梁家耀赶紧架住他另一边胳膊,“这东西搞不好要出人命的!我扶你出去透透气,顺便买点吃的。”

说着,他冲律师点点头,手忙脚乱把陈君颢搀出会议室,按在警局大厅的长椅上。

“我真没事,”陈君颢揉了揉太阳穴,“缓一下就好了。”

“你少来啊我警告你!”梁家耀指着他说,“我现在去买早餐,你敢跑一个试试?信不信我分分钟跟你绝交!”

说完,他恶狠狠地用两根手指怼到自己眼前,又指了指他,转身抓起伞就冲进了雨里。

余光瞥见梁家耀在雨里打了个滑,陈君颢忍不住笑了一下,慢慢靠上冰凉的金属椅背,闭上眼缓神。

雨丝随着风飘进来,落在脚边,凉丝丝的,呼吸也逐渐顺上来不少。

但心里还是闷的。

证据找到了,一块巨石似乎终于能稳稳落地了……吗?

雨声淅沥,大厅里人来人往的嘈杂像是隔了层膜,听不真切。

他眯眼盯着天花板,抬手插进头发里抓了抓。

放松下来后,积压在身体里的疲惫又漫了上来。

不只是身体上的,更是由自心底的,钝痛而麻木,浸得浑身发软,不由得顺着椅背往下滑,之后便再也不想动。

陈君颢想起那段老到包浆的视频。

其实记忆早就模糊了,只剩下一点隐约的印象。

过年的时候去姨婆家拜年,被迫穿着红彤彤的新衣服,他嫌丑,一点也不帅,所以总是板着脸,按部就班地帮着大人们张罗餐桌。

电视里放着喜羊羊,那是大人们放给陈君怡看的。

等她看得犯困了,会有人说,带她进屋里睡一觉。

是谁?

记忆和模糊的视频画面重合,越过客厅的喧闹,视线对上,那个小小的陈君颢却没有反应,漠然移开了眼。

陈君颢用手臂捂住了眼睛。

清新的空气慢慢盈满胸腔,顶到喉咙,再裹着浓重的无力和自责,泄出来。

雨点变得更密了。

陈君颢望着门口滴答的水帘发了会儿呆,摸出手机,摩挲过上面蜿蜒的裂痕。

屏幕也随之亮起,没有新消息。

他点开置顶的聊天框,那句没打完的“对不起,阿婆昨晚”还停留在输入框里。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手指悬空许久,才又慢慢重新敲下一行字-

君怡的案子找到关键证据了。

他删掉了后面下意识想跟上的“对不起”和“你在哪”,只留了一句陈述,一个目前来说还算不错的消息。

然后发送。

不出所料的,石沉大海。

外边雨下得挺大,梁家耀回来时外套都湿了大半。

“真要死了这鬼天气。”他嘟囔着收好伞,转身就把一袋热乎乎的包子塞进陈君颢手里,“先吃,不够还有,买多了。”

隔着塑料袋都能闻到肉香,陈君颢捏了捏蓬松的包子,扯扯嘴角:“谢了。”

“谢毛。”梁家耀拍掉身上的水,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盯着他看。

“干嘛?”陈君颢瞥他一眼,忍不住皱眉。

“看你啊。”梁家耀伸手想碰他脸颊,“你这……”

陈君颢偏头躲开:“别搞。”

“跟你家那位吵架了?”梁家耀缩回手,指指自己的脸,“扇这么狠,破相了都。”

陈君颢没吭声,低头咬了口包子,慢慢嚼着。

梁家耀又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昨晚……没事吧?”他往后靠靠,抱起手,“半夜打电话说阿婆有情况,又不让我叫醒阿怡。”

“没事,”陈君颢说,“做了个微创,暂时回ICU观察两天。”

梁家耀愣了下,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就打算一直瞒着她?”

“不是瞒,”陈君颢垂下眼,“只是想让她少操点心。这件事已经够她累的了,阿婆那边……我看着就行。”

“那你呢?”梁家耀问,“你不累吗?”

陈君颢微微一怔,扯了扯唇角:“陪个床而已,能累到哪去。”

“狗屁!”梁家耀瞪他,“你忽悠别人可以,少特么忽悠我!我妈胃癌住院那会儿,我就跟我老爹轮着陪,光呆两三天我都快累傻了。”

他掰着指头继续说,越说越激动,“又要管吃喝拉撒,又要管洗脸刷牙,打针吃药的还要计时计量,半夜还要注意状况,睡觉都没个踏实。”

“还有医院那氛围,阴森森的,怨气重得要死。我妈住的还是多人间,隔壁床癌痛痛得受不了在那嗷嗷喊,我听着都难受,待久了谁受得了。”他看了眼陈君颢,“你还能连着守上个把月,我都怕你精神失常。”

“那是你没我意志坚定。”陈君颢淡淡回了一句。

“还意志坚定,你黑眼圈都挂颧骨了!”梁家耀在自己脸上划了两个圈,“你看看你现在,跟个丧尸一样,是要吓死谁?要不是我扶着,你都能直接命丧警察局,今晚就上TV现场头条!”

陈君颢没接话,只低头又咬了一口包子。

梁家耀见他不吭声,“啧”了一下,陪他安静坐了一会儿。

“耀。”

“干嘛?”

“你……”陈君颢顿了顿,声音涩得厉害,“小乃有联系过君怡吗?”

“应该没有。”梁家耀斜他一眼,“怎么?”

“他走了。”陈君颢声音低了下去,“被我气走了。”

梁家耀愣了两秒,难得的没安慰他。

“你活该。”他说,“整天泡医院不回家,谁跟你拍拖谁受罪。”

陈君颢很轻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离家出走了?”梁家耀问。

陈君颢默默点了下头。

“你俩演狗血剧呢?”梁家耀说,“八点档黄金剧场的那种?”

陈君颢给他竖了个中指。

“你说你老把这些事往自己身上揽干嘛?”梁家耀往后靠了靠,看向门外飘扬的雨丝,“别说是人姜乃了,我看着都来气,你是机器人吗?不累吗?你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壮丁。”

“……你不懂。”陈君颢说。

“是,我不懂你这种富贵人家大少爷的恩恩怨怨。”梁家耀换了个坐姿,把手搭到他椅背上,“但说真的,就这次,我也觉得你过分了。”

陈君颢扭头看着他。

“换做是我,”梁家耀指了指自己,“我妈要有什么事,我当然会第一时间冲回去,但我不会像你这样,”他又戳了戳陈君颢肩膀,“只会让阿怡在家里等我。”

陈君颢盯着他没出声。

“作为前·失恋者联盟长老级成员,我非常有经验地告诉你,”梁家耀拍拍胸脯,“拍拖讲的是承诺和陪伴,你看我,追君怡这么多年,靠得是什么?随叫随到,连一次迟到都没有,妥妥贴贴,有求必应!要用行动说话嘛,没点诚意怎么行。”

陈君颢嗤笑一声:“那你追到了?”

梁家耀挑眉,一脸嘚瑟:“你说呢?”

陈君颢盯了他两秒,抬手给他后脑勺来了一掌。

“我靠……”梁家耀吃痛捂着脑袋,“为师是在给你传授经验!”

“不需要。”陈君颢吃了口包子,“我知道该怎么办。”

“那你打算怎么办?”梁家耀问,“撒泼打滚撒娇耍赖啊?”

陈君颢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接着嚼,没说话。

“你得先承认错误。”梁家耀语重心长地说,“比如什么‘我不该整天泡在医院不回家,惹你生气’……”

“不是这个。”陈君颢低声打断。

“咩?”梁家耀没听清。

“不是这个,”陈君颢又说了一遍,“……不全是这个。”

梁家耀看着他,又扭过脸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难道还因为那件事?”

“什么?”

“就那个,”梁家耀比划着,“你跟阿怡打哑谜,然后她骂你大傻逼那个。”他顿了顿,试探着问,“姜乃也骂你大傻逼了?”

陈君颢一愣,苦笑一下:“滚。”

“夫妻吵架不都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梁家耀悻悻缩回脑袋,晃了晃腿,试图缓解气氛,“早点承认错误,回去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哄哄不就好了?姜乃虽然有时候看着不好相处,但其实心软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君颢没说话,盯着手里的半个包子发呆。

“所以他现在去哪了?”梁家耀问。

“……不知道。”

梁家耀愣了一下,又问:“你没追上去?”

陈君颢沉默片刻,摇摇头:“我妈刚好来了电话……然后我就去医院了。”他声音哽了一下,说得有些费劲,“然后就……没他消息了。”

“你这、你……你真是……”梁家耀一时语塞,抓了抓头发,半天才憋出一句,“……造孽啊。”

最后一个扭曲撕裂的失真音效砸下去,音乐戛然而止。

姜乃敲了空格,看着屏幕里张牙舞爪的包络线,没说话。

何启华吸了口柠檬茶,挑挑眉:“你写的?”

姜乃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何启华又喝了两口,才把柠檬茶放到一旁,拉过椅子坐下,熟练拖动进度条,把曲子又重头听了一遍。

乐声再一次从音箱里冲出来,刺耳,狂躁。

没多少旋律,就是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躁郁怒气,拆筋剥骨地往外掏。鼓点又重又急,像是对着沙袋往死里抡拳头,震得人骨头缝里都在颤。

何启华没说写得好不好,只是坐直了些,调出混音台,一轨一轨地仔细听。

“这里,中频太脏,跟低频打架了,”他忽然点了点其中一条轨道,“压缩器attack调快一点,把齿音压一下……Bass失真可以再拉高一点点,Lead高频别切那么狠,喇耳朵。”

他说话一如既往的不客气,手上动作却没停,有条不紊地调着插件参数,不时敲下空格检查效果。

姜乃坐在一旁安静看着,视线跟着他的鼠标移动,默默记下。

屏幕上的波形被他几下拉扯,变了形状。

那股横冲直撞的怒气还在,却像是突然被套上了缰绳,变得更有层次,更锋利,也更凶狠。

“差不多。”何启华松开鼠标,重新靠回椅背,拿起柠檬茶嘬了口底下的冰,“第一次写核?”

姜乃摇摇头:“以前试过快乐核,但都……没能写下去。”

何启华没接话,视线落回屏幕,敲下空格,把曲子又重头放了一遍,指尖不自觉跟着急促的鼓组轻点着节奏。

“曲名?”他突然问。

姜乃愣了一下:“没想好……”

“下周三前想好。”何启华说,“到时例会跟你之前写的DnB一起交上去。”

“啊?”姜乃有些懵,“我……我还想再改改……”

“细节当然还要磨,”何启华瞥他一眼,“技术太烂,breakdown塞太满,动态调得一坨,”他顿了顿,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但情绪是真的,初版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华哥……”

“自己把工程存好,抓紧时间完善,”何启华打断他,站起身,“我这不提供存档服务。”

“啊……那个,”姜乃声音低了些,“我U盘……在家。”

何启华没多说,只是走到一旁的储物柜,从抽屉里扒拉出一个银色的旧U盘,随手抛给他。

“不回去么?”他扫了眼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着什么。

姜乃手忙脚乱地接住U盘,抿了抿唇,没应声。

“跟家里人吵架了?”

姜乃眼里一暗,轻轻点了下头。

“有人在找你。”何启华说,“阿耀今天问我有没有看到你,我说你在我家。”

姜乃捏紧U盘,有些犹豫:“华哥,我能不能……”

“床位一天50,不包安保不包饭,嫌贵也没商量。”何启华揣回手机,说得干脆,“最晚只能住到征集赛排名出来为止,备用钥匙在门口鞋柜顶上。”

姜乃一下愣住,像是没反应过来。

“怎么?”何启华倚在柜边,“嫌贵?”

“不……不是。”姜乃忙摇头,“谢谢华哥。”

“不用谢,记账上。”何启华起身往编曲间外走,“晚饭吃了吗?”

姜乃这才想起来自己关在里面一整天,除了早上那点粥,滴米未进。

“帮你带了份酱油鸡,自己出来热。”何启华说,“编曲间里只能喝饮料,禁止吃熟食,不然味全怄在里面,难散。”

姜乃低低“嗯”了声,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远,然后是另一扇门打开又关上的轻响。

他在编曲间里又坐了许久,听着监听音箱里那点细小的嗡鸣,像是他那首曲子咆哮过后留下的震颤。

写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就是觉得生气,觉得委屈,想骂人。

谁也不骂,就骂那个在他梦里还冲他傻笑的白痴。

音符成了最趁手的骂词,把所有未尽的怒火全都砸进去,变成扭曲撕扯的bass,变成疯狂捶打的kick。

屏幕上的音轨像一条条狰狞的伤口。

他就一点点地用采样和旋律修补,像“上药”那般,去填满心里的空洞。

肚子不满地叫了一声。

姜乃这才回过神,把文件导出成压缩包,拖进那个银色的U盘。

进度条慢慢爬升。

他靠回椅背上,疲惫如同潮水,终于没过了绷紧的神经。

饿了。

但不想动。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又或者没停,晨起时还是阳光明媚,还未至午就又变得阴雨绵绵。

广州的天气就是这样无赖,却又沉情而绵长。

也不知道像谁。

不时有春雷闷闷滚过,又迅速被厚厚的吸音棉吞食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空泛,安心。

但不觉得温暖。

姜乃忽然很想知道,陈君颢现在在做什么。

是守在医院,还是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

会不会抱着他的小被子,哭得稀里哗啦?

手机其实有过震动,但他不想看。

怕一看,又是一连串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更怕一看,就开始止不住的去思念,去埋怨。

然后自己心一软,又自私地原谅了他。

文件拷贝完成,唱了一小串音阶。

姜乃拔下U盘,指尖在底部的三角刻痕摩挲片刻,还是摸过手机,发了条消息。

作者有话说:因为禁娱,所以直接一口气更二合一了,拖得有点晚(倒下)

没事,小情侣会吵架很正常(阿耀式语重心长脸)等乃骂够了就能和好了(bushi)

919晚继续,嗯,和好了就离完结不远了(搓手)

附:小乃写的新曲曲风是hardcore(硬核,简称核),分支有很多,快乐核即happy hardcore,日本那边的曲师比较常见,这里小乃写的话比较偏向法核(Frenchcore)速核(Speedcore)

留点曲风参考(?)Sulyvahn by.Kobaryo/USAO

第124章 -

东西带到了,没说是你。

陈君颢看了眼何启华发来的消息,艰难翻了个身,抱着姜乃的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没哭。

哭了一整天,人也丢够了,早就没眼泪了。

屋里没开灯,除了窗外透进来的夜色,就只有手机那一点亮光。

昏暗,寂静,不知道时间。

被梁家耀强行押送回家之前,他终于知道了姜乃的去向。

营地里做招牌柠檬茶的香水柠檬快用完了。

何启华一个电话,正好打断了梁家耀那套并不比他俩吵架出走狗血多少的“追妻秘籍”,一时间陈君颢居然还有点感激。

“行,我让我爸帮我留一箱,一会儿搬过去。”梁家耀讲着电话,忽然瞟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那个……姜乃,有联系过你吗?”

“有。”

陈君颢已经不记得自己听见这个带着电流杂音的字音时,是什么心情了。

等他回过神来,手里的半个包子已经滚在了地上,周围路过的警察和路人都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他,连梁家耀也被他吓了一大跳。

可能吓到梁家耀的不是他抢手机的动作,而是他的嗓子。

“他在哪?!他还好吗?!”

不说像鸭叫,恐怕拉出去说这嗓子拿过校园歌王争霸冠军,都没一个人会信。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才传来何启华一如既往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在我家。”他说,“还活着。”

心里那根绷着的弦,几乎瞬间就断了,眼泪毫无征兆,直接就涌了出来。

在警察局大厅抱着手机痛哭,大概是这一天里最丢人的事。

可他却听到了一整天里最好的消息。

在华哥家……也好,比住酒店安全。

那张沙发床还是以前他和梁家耀喝大了闹太晚,被华哥捡回去收押之后才置办的。后来就干脆常备着一次性用品,毕竟他俩每次去过夜都堪比台风过境,一次性的好歹方便收拾。

姜乃留在华哥家,比回家更好。那里设备多,声场布置也更专业,能安心写歌、备赛,还能跟着学到不少东西。

至少……不会因为见到他而生气。

哭声哽得厉害,又跟泄气似的猛地呼出来,听着就像打了个笑嗝。

陈君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但肯定嚎得很难听。

君怡那边的归档和手续一直弄到了下午。出来的时候,小姑娘盯着他看了好久。

“哥,”她忽然问,“你是不是……和小乃哥哥吵架了?”

在这些事上,这小姑娘总是敏锐得可怕。

陈君颢没有回答,而是沉默许久,最后只喃喃般,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自己有过一瞬的厌恶,甚至莫名觉得,陈君怡听到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也会对他生气和失望。

可他要对不起的事实在太多,对不起瞒着她阿婆的事,对不起气走了她最喜欢的小乃哥哥,更对不起……自己没能保护好她。

这一整天的情绪都有些失控,他也不知道怎么这三个字一出口,眼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流。

但陈君怡并没有问他为什么要道歉。

更没有不满,失望,甚至生气。

而是上前一步,踮起脚,有些吃力地把他圈进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哥,谢谢你。”她轻声说,“难受的话哭出来就好了,没关系的……”

于是,一天里第二件丢人的事出现了。

他站在路边,被比他矮了一个多头的妹妹费劲扛着,一边笑他,一边哄。

而他哭得嗷嗷喊,还被几个路人围观。

酱油鸡,他最后还是去菜市场顺道拿了。

然后交到了何启华的手上。

至少这个约定,他记得,更不想又一次失约。

华哥只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接过了袋子。

“不要……告诉他,是我。”这个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快没声了,“他昨晚……”

“哭了,喝了酒,一觉睡到天亮。”何启华打断他,“现在在闭关写曲,没空理你。”

陈君颢喉咙一哽。

“能不能……再帮我带句话……”

“不能,”何启华拒绝得干脆,“他已经落后别人三个星期的进度了,你别再影响他。”

“我……”

“他在我那饿不死。”何启华说,“管好你自己。”

被华哥以“太像丧尸,吓到顾客”为由下达驱逐令后,梁家耀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回了家。

梁家耀的动作一点也没客气,扯掉他的鞋,扒了他的外套,直接一把把他薅进床里,毫无温柔可言。

“现在,睡!”没等他挣扎,梁家耀直接用被子给他抱成了粽子,“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想,就给我睡!”

“可医院……”

“我和君怡都会盯着,休息一天出不了什么大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睡觉!”梁家耀指着他,“敢再扮丧尸上街吓人,我第一个报警抓你!”

门“砰”地关上,恶狠狠的。

陈君颢被迫停了下来。

可他一点也没觉得放松,反而被巨大的空虚、茫然,甚至恐惧攫住。

他就像个一直超负荷运转的零件,机器突然拉下急停,零件也随之崩飞,掉进空荡的车间。

没人把他捡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安回哪里。

手机屏幕的那点光也熄灭了。

黑暗彻底将他吞没。

他怕黑,怕的是陌生地方,那种封闭的,压得人喘不上气的黑。

可这明明是他的房子,他的房间,他的床,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里到处都是姜乃的痕迹,姜乃的味道。

可他听不到姜乃的呼吸。

他被姜乃扔在了这里。

被扔下的恐惧在黑暗里撕扯着他的身体。

他抱紧了被子,把自己埋得更深了-

好,那这两天我让阿耀替你,比赛加油哈!

看着梁叔的回复,姜乃长长舒了口气。

微波炉恰好“叮”的一声响起,他拉开炉门,咸香顿时扑面而来。

写曲确实是件又耗精力又耗体力的事,写的时候全身心投入没感觉,只这么一闻,肚子直接咕噜噜的响了一串,才发觉自己早就饿得发慌了。

他拿了抹布垫手,把热好的饭和酱油鸡一起端到餐桌上。

客厅里开着电视,光头主持人讲新闻像在讲段子。

姜乃没怎么看过这个粤语频道,有些俚语也听不太懂,不过这主持人声音抑扬顿挫的,讲的也多是些民生事件,看着也挺有意思。

何启华洗完澡,就窝在沙发旁的懒人椅里,边听新闻边看书。

听到他开冰箱的动静,头也没抬:“帮我拿瓶苏打水。”

“哦,好。”姜乃应了声,捞了罐冰苏打水,轻轻放到他手边,自己则拿了支柠檬茶,捎上筷子,坐下准备吃饭。

他跟梁叔请了两天假,准备抓紧点时间再把曲子磨一磨,要调整的细节还有很多,只靠平时下班后的那点空余时间,恐怕赶不及。

除此之外,还要抽空回一趟家。

既然决定要在这边长住一段时间,至少要把换洗衣服和电脑带来,总不能一直借华哥的。

刚夹起鸡肉的筷子倏忽一顿。

回家……万一碰上陈君颢怎么办?

姜乃有点拿不准,那家伙现在会在哪?

他们的家?医院?还是回了他自己的家?

手机就在手边,他下意识拿起来,顿了几秒,又闷闷地放下。

其实陈君颢发来的消息他看了。

君怡那边终于有了好消息,他心情也不自觉跟着扬了起来。

但很快又沉了下去。

所以即便昨天吵成那样,这家伙一觉醒来,依旧在东奔西跑。

肯定又没好好休息。

狗东西……累死他算了!

姜乃恶狠狠地咬了口鸡肉,用力嚼了两下,却突然顿住。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咀嚼起来,仔细尝着那份过分熟悉的咸鲜。

肉是温热的,微波炉叮过之后有点柴,但底子还是软嫩的。

鸡油的微甜混着醇厚的酱油香,在口腔里一层层漾开,是菜市场门口那家永远大排长龙的斩料店才做得出的味道-

我预定了菜市场那家你最喜欢的酱油鸡,明晚带回来一起吃。

华哥顺路买的?可从营地到华哥家根本不会经过菜市场。

所以……是那个家伙特地送来的?

混蛋。

这么大一份,他一个人怎么吃的完。

怎么突然就不失约了?回去你的医院继续守着啊!阿婆没事了么?就这么出来瞎跑……

混蛋混蛋混蛋……

一点都不知道想想自己。

姜乃低下头,拿筷子的手微微发紧,大口大口地,闷声吃着,恨不得连骨头都给嚼碎了吃下去。

可这鸡肉怎么越嚼越咸了。

饭上怎么也都湿哒哒的,他不吃汤泡饭的啊……

滚烫的液体打湿了握着筷子的指尖。

他抬起眼,客厅里光影迷离,只能看清饭桌上那支冷冰冰的柠檬茶饮料。

没有热气腾腾的,从抽油烟机的轰鸣底下端出来的,或是油亮或是飘着药香,那些花样百出的汤。

滚烫的是沿着下巴滴落的眼泪,混着该死的思念,念着那人的味道,带着心疼的埋怨,被他狠狠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何启华对他要长期借宿的事接受得奇快。

或许同为曲师,生活习性上有种诡异的相似,特别是在写曲和作息上,默契地达到了一种绝对互不打扰,各自安好的平衡。

除了晚上只能睡客厅,别的时候,姜乃都觉得跟合租差不多。

就是跟房东一起住……

哦,他早就跟房东一块住过了。

还跟房东谈了恋爱。

还被房东气走了。

啧。

华哥家门口挂着一块小白板,和日历并排贴着。平时上面密密麻麻记的都是华哥自己的日程提醒和待办事项,字迹潦草,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现在,角落里被特意划出了一小块地方,偶尔会记下一两句写给姜乃的留言-

晚不归,自便。

姜乃穿鞋的时候正好抬头能看见,愣了下,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日历。

华哥貌似是有什么聚会还是活动,在今天的格子上画了个黑色的三角。

而下一行的最后一格,周六,22号,用蓝笔打了个圈。

姜乃盯着那个蓝色的圈,愣怔片刻,又迅速垂下眼,移开了视线。

他穿好鞋,拿上鞋柜上的备用钥匙,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明天继续!

最近打台风了,汕尾附近的小可爱注意安全!

第125章

今天天气不错,雨停了,太阳还挺大,但空气很闷,黏糊糊的,像是在水里呼吸,走在水泥地上都觉得打滑。

姜乃出了地铁站,看着不少路人都打着伞,他也默默把伞打开了。

从华哥家回去老小区那片,其实还挺远的,隔了能有两个地铁站,还得再步行一段距离。

这么天亮着往回走了,他这才发觉那天晚上自己是跑了能有多远。

只穿着睡衣和薄外套,在深夜的凉风里不管不顾地狂奔。

大概也真的是被气糊涂了,才能干出这么疯狂的事。

把自己关在编曲室里两天,再加上华哥的指导,那首曲子基本上算是磨完了。

磨完了他才愿意把自己放出来,这种把所有情绪全都砸进创作里,一出关就神清气爽的感觉,他也是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只是这么做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回过头听这首曲子,总会有种莫名的尴尬。

特别这次写的是完全突破自己领域的曲风。

别人听核曲,听的是旋律、节奏、技术,听底鼓和贝斯撕扯耳膜,听得个爽就完事。

而他自己听着,只知道字里行间全在骂人。

还是特别脏,含F量极高的那种。

重新站回那扇熟悉的家门前,姜乃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气消了。

要说消了,该撒的气也全撒曲子里了,该怨该骂的,他也跟李程倒干净了,他虽有点记仇,但总归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可这件事,吵的这顿架,他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就发闷,拧巴,一抽一抽地疼,眼睛也控制不住地发酸。

这是他俩之间,第一次吵架。

而他还动了手。

现在说后悔也无济于事,暴力和冲动解决不了问题,他也不觉得一巴掌就能把陈君颢从固执里拽出来。

气过之后,更多的是心疼,无奈和委屈。

手指一拂,唤醒了密码锁的触摸屏,密码六个五,按起来很简单,可他指尖却莫名有些抖,戳了十来下才输够字数。

如果陈君颢在家怎么办?

如果就这么刚好遇上了,他又该说什么?

他只是回来拿点衣服,没必要那么紧张。

可面对陈君颢,他又好像没办法那么快就能表现得若无其事。

甚至突然有些害怕。

他想象不出来陈君颢现在是什么样子。

故意晾了陈君颢两天,除了想专心致志写曲,也是想给彼此一些思考和喘气的空间。

他希望陈君颢能好好休息,至少先放过他自己。

可又怕这个笨蛋会一根筋地扎进那该死的“责任心”里,把自己当成陀螺,近乎自虐般地去运转。

陈君颢这两天的消息少之又少,连朋友圈都停更了。

给他的留言里没有道早晚安,没有撒娇认错求原谅,甚至连表情包都没有,只有偶尔一两句完全陈述的汇报。

就像刻意地,在强迫自己回避那三个会让他生气的字。

要是他推开门,看到的是个更累、更憔悴的陈君颢,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或许又会气得发疯,暴走十几公里冲回华哥家给自己关禁闭。

但又怕自己心一软,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在门口站了快五分钟,姜乃还是咬牙推开了门。

扑面是一阵湿冷,和屋外又暖又潮的气息截然不同。

屋里一切如旧,甚至安静得有些过分。

以往这个时间点,阳光早就透过阳台的玻璃门,洒满整个客厅,可现在却是一片昏暗,只有一点光线从窗帘缝隙里漏出来。

姜乃的心忽然跳得厉害。

玄关地上歪歪扭扭地摆着一双运动鞋。

是陈君颢的鞋。

陈君颢在家。

他慌忙探头往屋里扫视一圈。

没人。

暂时松了口气,姜乃小心把门带上,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

卧室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比客厅更昏暗。

拿衣服免不了要进卧室开衣柜,他在门前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用指尖轻轻抵开了门。

“吱呀——”

老旧的合页发出细微的声响,床上果然蜷着一团影子。

陈君颢背对着他,上半身没穿衣服,半边被子滑落在地,露出绷紧的脊背,整个人蜷缩着,怀里紧紧抱着另一团被子。

他睡得很沉,连姜乃靠近的细微声响都没有惊动。

姜乃屏住呼吸,弯腰想看看他。

可当看清陈君颢的脸时,心里一下子就空了。

脸还是那张好看又深邃的脸,只是覆上了一层颓然的阴霾,眼底的乌青淡了些,许是这两天终于得了充分的休息,气色也有了恢复。可眉头还是微微蹙着,呼吸又沉又重,头发乱糟糟的贴在额角,下巴也长出了些许青茬。

整个人深深陷在被褥里,一动不动,像只彻底精疲力竭,蜷进壳里舔舐伤口的困兽。

姜乃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先前做好的所有心理建设,在这一瞬间都显得毫无意义。

一阵尖锐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

他忽然很想摸摸这个人的脸,揉一揉他睡乱的头发,用指尖的温度驱散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魇。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只是指尖刚抚上脸颊,那人就在睡梦里无意识地蹭了蹭。

“……唔。”

姜乃一怔,下意识猛地收回手,连呼吸都屏住了。

拿衣服,只是来拿衣服……

他僵在床边等了几秒,陈君颢却只是动了动,把怀里那团被子搂的更紧,整张脸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又沉沉睡了下去。

姜乃松了口气,赶紧转身去拉衣柜门。

老旧的滑轨卡在一半,发出细小的“咔”。

这破柜子一直这样,平时他俩都得拿肩膀顶一下才能彻底推开,代价是免不了一声“哐当”。

他不想吵醒陈君颢,只好侧着身,勉强从那道窄缝里扯出几件常穿的衣服。

再想关门,滑轮又一次卡死了。

他别扭地试了几下,可那破柜子每次一动就会响。

“咔。”

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

姜乃呼吸一滞,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正好对上陈君颢的睡颜。

心脏扑通猛跳两下,他干脆放弃,慌里慌张的抱着衣服溜出卧室,一股脑把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U盘全扫进包里。

只是收拾数据线的时候,他顿住了。

陈君颢的iPad安安静静躺在桌边,正在充电。

等回过神时,平板已经被他捧在了手里,“哒”的一声轻响,主屏解锁。

010322。

手指悬在半空,这串数字他输入得过分熟练,以至于当大脑反应过来后,忽然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下个周末就是陈君颢的生日。

礼物……

手指一晃,点开了WPS。

陈君颢平时收租做的账表和租户文件都存在这里。

他飞快浏览着最近项目列表,账单、水电费……都不是他想要的。

或许,只是想看看,那个曾经要送给他的惊喜,那份被删掉的计划书,到底被弃之不顾到了什么程度。

列表很快就滑到了底。

没有。

姜乃心下一沉,指尖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点进了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最近删除”。

一个命名为“计划书”的word文件,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旁边鲜红的倒计时提示着它即将被永久清除的命运。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卧室,确定没有任何动静后,手指微颤着选中了那个文件。

【恢复】。

文件瞬间从回收站里消失,重新出现在主列表的顶端。

他几乎屏着呼吸,再次选中文件,点击分享,飞快发到自己微信,然后迅速切到微信删掉了记录。

清空后台,熄屏,把iPad小心放回原处。

书包拉链轻轻拉上,姜乃背好包站在客厅中间,环顾了一周。

心脏还在怦怦跳,有点做贼心虚的紧张。

但又好像不止,有一阵酸麻,堵得他喉咙发紧,他不知道是不是心跳跳得太快导致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得走了。

再待下去,要是陈君颢醒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陈君颢又会跟他说什么?

……“对不起”么?

不要对不起,他不想听,一句也不想。

视线却不受控地往卧室门缝里瞟。

姜乃捏了捏手指,到底还是没忍住,折回去,将门小心推开一点。

陈君颢依旧陷在被子堆里,睡得毫无知觉。

他忽然说不清心里的情绪,胸口又酸又涨,像是想要直接推门而入,把床上的人掀起来,狠狠按进怀里,感受那份切实的体温和重量。

可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不能这么快就放过这个笨蛋。

但近在咫尺的思念,实在是叫人难捱。

姜乃在门口多看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带上了门,停在门前,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家伙怎么这么能睡。

都快中午了,换做平时,这人早该买完菜、做好饭,提着保温盒出现在梁叔档口前准备投喂他了。

他走到玄关,弯腰系好鞋带,起身时,目光掠过餐桌,顿了顿。

终究还是折返进了厨房。

冰箱里果然没多少像样的东西,陈君颢前段时间不常回家,他自己也很少给自己做饭吃,除了陈君颢给他添置的苹果汁和一些面包,就只剩下一排鸡蛋。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从柜子里搬出他的电煮锅。

油溅出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两个鸡蛋又磕了个一好一散,底面有点焦了,正面还半生不熟的。

关了火,他直接拔下电源,捧着锅端出来,又倒了杯苹果汁,一起放在餐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完事后,看着桌上的“杰作”,姜乃忍不住啧了一声。

自己怎么还对这个白痴这么好。

我原谅他了吗?

姜乃最后贴在卧室门前,听了听里头的动静。

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很好,没有吵醒。

他从书桌笔筒里抽了支笔,在便签条上写下几个字。

笔尖一顿,他抿了抿唇,又补了一行。

没有署名。

纸条压在杯子底下,他转身拿起包,犹豫片刻,把阳台门的窗帘拉开,看着阳光重新充盈满整个客厅,他才信步往玄关走。

地板有些湿滑,他踩在门口的地毯上蹭了蹭,又回头看了一眼,才闷声走出去。

“……算了。”

“——别走!!”

陈君颢猛地惊醒,整个人弹起来,右手下意识向前抓去,却只捞到一片湿凉的空气。

他僵坐在床上,粗喘了好一阵,才把心头过分的悸动压下去。

又是这样。

这已经是两天来的不知道第几次了。

他睡得很沉,身体像被钉在床上无法动弹,可意识又好像很浅,不断在黑暗边缘浮沉。

看不见,听不清,只觉得那个身影就在前方,无论他如何用尽全力去抓、去抱、去挽留,最终都只会徒劳地穿透一片虚无,眼睁睁看着那抹痕迹从怀里彻底溜走,只剩下一阵尖锐的空茫。

许久才彻底缓过神,他靠在床头揉了揉太阳穴,摸过手机看了眼。

又睡到了下午。

被强制休息后,他一直都睡得浑浑噩噩,睡眠仿佛麻痹了一切感知,可他又不敢彻底沉沦。

手机一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敢调静音,连震动模式都不敢开,生怕错过任何一点消息。

可实际上,今天和昨天、和前天一样,除了软件的广告推送,没有一个人找他。

他习惯性地点开微信,掠过每一个置顶的对话窗口。

梁家耀的对话还停留在告诉他姜乃跟梁叔请了假的消息。

家族小群也静悄悄的,除了偶尔汇报谁去医院换班,没人说话。

连租户们都安然无事,一点状况都没有。

他犹豫着,指尖点开那个最熟悉,也最安静的头像,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

小乃,是我错了,对不起-

我好想你,那天对不起,医院……-

小乃,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

我又梦见你了。

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反反复复。翻涌的情绪堵在喉头,最终却只能凝固成苍白的,连自己都厌弃的文字。

他把手机屏幕按在胸口,闷闷呼出一口浊气。

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床尾的联排衣柜,愣了一会儿神。

……这柜门怎么开着?

昨晚洗澡前有开过衣柜吗?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胸口突然“叮”的一声,手机震得他心脏一缩,猛地抓起来看。

是老爸-

阿婆转出ICU了。

陈君颢盯着那行字,愣了好几秒,突然一个机灵,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

动作太快,眼前黑了一瞬,他赶紧扶着墙稳了稳身子,顾不上还有些昏沉的脑袋,一边胡乱趿拉上拖鞋,一边划开手机,抖着手按下了拨号。

“喂爸!”电话一接通,他就哑着嗓子抢话,“你是不是还在医院?我马上过——”

他一把拉开卧室门。

刹那间,客厅里充盈的午后阳光毫无保留地涌了进来,刺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

“不用你过来,我跟你舅父搞得定。”老爸在电话那头说着,“顺便问下,你之前买的护理垫是在哪里买的,医院楼下超市还是外面药……”

陈君颢逐渐适应了光线,却也愣在了原地。

电话里老爸好像还在絮叨着什么,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客厅……什么时候拉的窗帘?

阳光明晃晃地泼在地板上,映出瓷砖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和几个模糊的、浅灰色脚印。

潮湿的空气里,隐约飘着一点焦糊的油香,很淡,不仔细闻已经几乎闻不出来了。

他握着电话,怔怔地往前走了两步。

那抹模糊的焦糊味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人煎过什么,火候没掌握好。

“……阿颢?喂?听到没?超市还是药店?人护士等着要。”老爸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点催促。

陈君颢视线茫然扫过客厅,最后定格在餐桌上。

一口熟悉的小电锅突兀地摆在正中央,旁边是一只玻璃杯,里面盛着澄澈的苹果汁。

杯子底下,压着一小张黄色的纸。

“……阿颢?”

他像是没听见,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捏起那张便利贴。

熟悉的清秀字迹,一笔一划都像带着情绪,用力地刻在纸上。

吃了,锅刷干净。

人也是。

“……到底在哪买的?喂?听得见吗?哈咯?”

陈君颢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哽得发疼。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攥着那张纸条,指尖都紧的发抖。

仿佛是为了确认,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转瞬即逝的梦魇,确认这是他真真切切的,能抓住的痕迹。

“……阿颢?喂?”

老爸不知道第几次喊他了,就在对方可能以为信号不好准备挂断重拨的前一刻,陈君颢才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一点声音。

“在……超市,”他哽了哽,“20块一包的……那个。”

老爸顿了一下:“你声音怎么了?”

“没事,”陈君颢用力咽了口唾沫,“我……等下过来医院。”

“不用你过来,”老爸说,“都说了我跟你舅搞得定。”

“……那我明天来陪床。”

“不需要。”老爸语气硬了些,“我跟你舅你妈商量好了,请个护工,再互相轮班看着。”

陈君颢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驳:“可是——”

“没有可是。”老爸打断得干脆,“你看看你自己,我跟你妈同意你去陪床,不是想看着你把自己折腾得没个人样!医院这边有我们,有情况会第一时间跟你说。”

“爸,我……”

“阿颢,听话。”老爸的声音沉了下去,“家里还不至于只能靠你一个小的硬顶,别总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陈君颢握着手机,沉默听着。许久,他才从喉咙深处闷闷挤出一声:“……嗯”

“好好休息,睡饱了再来看阿婆。”老爸似乎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又简单问了问其他陪护用品的位置,便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很快就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有些怔忪的脸。

陈君颢愣在原地,视线落向那锅卖相并不怎么好的煎蛋,瞪着,半天没有动弹。

眼眶不知怎么的,有些胀热得厉害。

煎蛋虽然凉了,但焦香仍在,若隐若现的,勾得肚子不争气的“咕”了一声。

他摩挲了纸条片刻,深深呼了口气,最后还是拿了筷子,坐下吃起这份有些粗糙的早午饭。

中间的蛋黄只熟了一半,放凉后的腥味变得明显,焦糊的边缘在潮湿的空气下暴露太久,早已没了刚出锅时的酥脆。

可他还是一口一口,认真而缓慢地,按着留下的命令,全都吃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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