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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薄情 降噪丸子头 93581 字 1个月前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有了出路, 大家一时间精神振奋,忘掉躯体上的伤口疼痛,相互协助着抓住那架由披风碎布系成的天梯。

乌静寻努力地往上爬, 快要顶时,突然有两只手闯入她的视野之中。

裴晋光与裴淮光对视一眼。

裴淮光呵呵一笑:“阿兄不是该忙着统率大局?她这儿, 我来就好。”

裴晋光伸出去的手稳稳的,一点儿也没有晃动:“再怎么忙,这点儿时间还是有的。静寻,来。”

乌静寻被布梯磨红了的手好像没有丝毫犹豫,落在裴晋光掌心。

“麻烦你了。”

依旧是十分客气的语调,等她又踏上土地,两只手也一触即分, 是十分守礼的姿态。

裴淮光慢慢直起腰,看着自家兄长匆匆挪开的视线和依稀泛红的耳廓, 心里冷笑一声,客客气气的不好吗?他还没有被她客气一番的资格呢!

乌静寻近乎是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她错了。

她不应该看穿阿娘并非真心爱她的事儿而对生命也生出怨怼之词。

她要好好活, 至少这之后,是要试着为她自己活一回。

黄梅珠伤口并不深, 刚刚包扎用过伤药之后整个人精神更好了许多,她过去拉着乌静寻, 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听见一旁传来惊恐的尖叫声。

顺着方向望去, 乌静寻蹙眉,用手捂住口鼻,好悬才抑制住了因为眼前过于恶心的场景而想要做呕的心情。

那群穿着古怪黑袍的巫师,在阳光下,他们露在外面为数不多的肌肤竟然开始腐烂, 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

这应该是很痛苦的,可他们脸上竟然带着笑容,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念什么咒,到最后时,他们猛然举起只剩骷髅骨架的手,黑袍下的躯体也随之坍塌,彻底成了一堆没用的白骨。

这个过程诡异而惊悚,裴晋光不让人过去阻止,这会儿才道:“他们身上,应该早就被种下了毒。一见到日光,便会发作。”

背后之人,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有人想让他们永远闭嘴。”裴淮光抱着手臂凉凉道,“谁知道那地宫下面还埋着什么,炸药?更多人的尸骨?我可不敢再在这儿待了。”

炸药?

亲兵们一瞬间戒备起来,裴晋光也不想留这些身上还有伤的女郎在这等危险之地,正好那伙黑衣人先前留下的马车还在,情况特殊,大家也还是挤在一辆马车上离开了。

临上车前,乌静寻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握黄梅珠的手:“等一下。”

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裴淮光立刻半转身假装自己正在看蚂蚁。

这是终于想起来他了?

半晌,裴淮光都没有听见那阵轻盈的脚步声,有些纳闷地回头一看,差些把自己气笑了。

乌静寻就停在马车下边儿,他那好阿兄主动走了过去,似乎是生怕她多耗费一分力气。

“今日之事,多谢你。”

乌静寻觉得自己好像和他说过很多次谢谢,可都是苍白无力的口头之语,难以和他所付出的平衡。

望进她柔软中又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轻愁的眼,裴晋光笑了笑,同样将声音放得很轻,坐在车厢里的女郎们和站在不远处的裴淮光都没能偷听成功。

“你实在不必和我客气。”裴晋光不想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也怕自己此时就流露出的汹涌情意会吓坏这个刚刚经历过磨难的女郎,因此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克制自己,“静寻,我等着你与我一同启开那些玉卮醪酒。”

他在期盼着他们成婚那日,能够正大光明、不再遮掩握起她手的时候。

乌静寻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有些脸红,但想起自己停在这里的目的,将剩下半瓶生肌膏递给他,轻声道:“我瞧见,有些人受伤了,你拿回去用吧。”

裴晋光接过,还没来得及问她用在自己身上了没有,脸还臭着的少年突然伸手过来拿过那半瓶生肌膏,扯了扯唇:“未来嫂嫂可真是心细如发,连我受伤了这样的小事儿都观察得这般仔细,不过下回不用麻烦阿兄了,他是个大忙人,直接给我就是。”

乌静寻有些无言地看他一眼,对着脸色同样不大好的裴晋光微微颔首:“我先走了。”

裴晋光也嗯了一声,交代一队亲兵护送她们回金陵,自己则是要留下来收拾残局。

那伙逃窜的黑衣人,还没有抓到。

见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无视他,裴淮光捏紧了手里的瓷瓶,看着马车骨碌碌走远了,迎上裴晋光有些复杂的眼神,他不感兴趣地抬了抬眼皮子:“你看着我做什么?”

抢人都抢到他眼皮子底下了,还问他做什么?

裴晋光皮笑肉不笑:“静寻疼惜你,见你受伤了,送了伤药给你,二郎日后,可要像尊敬我一般尊敬你嫂嫂,别浪费了她一片苦心。”

疼惜,尊敬,嫂嫂?

他还真是不遗余力地强调那些令人听了就烦的话。

裴淮光握紧了瓷瓶,细腻冰冷的瓷瓶上似乎还带着她一点温度,他握得很紧,连方才帮忙撑开地宫顶门时磨伤的手又一次渗出血液,都没有感觉。

回去的马车上,大家都挤在一块儿,和来时的惊惶不同,现在大家挤着抱着,反而觉得安心许多。

黄梅珠埋在乌静寻怀里,嗅着她身上那股独有的淡淡香气,突然一拍脑门儿,想起自己刚刚还没说出口的话。

“静寻,你的未来小叔……”黄梅珠认真地指了指脑门儿,“是不是这儿有点问题?”

乌静寻正在出神,猛一听着黄梅珠这么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黄梅珠继续嘀咕:“我瞧他在下边儿的时候,好像很针对你,还有那个老神棍儿的话……”她感叹间,乌静寻也想起那句三人纠缠不断的话,心里一紧。

“我觉着,他刚刚回归本家不久,与裴世子这个兄长最为亲近。结果你们很快就要成亲,他担心兄长对他的关怀会被你一起抢走,所以才故意针对你。”

黄梅珠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在理,兴奋地摇了摇乌静寻的胳膊,却不小心晃到她的伤处,见脸色微白,还以为是自己鲁莽弄痛她了,安慰了她几句,安静下来不再吭声了。

乌静寻只是被她的话说得心慌。

那日,她在药庐醒来之前,他们兄弟俩还说了什么?

裴淮光,果真只是像黄梅珠说的那般,只是不甘心,所以才屡屡做出那些会让人误会的举动吗?

心里千丝万绪,乱糟糟的,乌静寻觉得身心俱疲,垂下眼,没一会儿,黄梅珠就觉得肩上一重。

乌静寻靠着她睡着了。

·

花神节是晋朝整年里最受民众关注的节日之一,在节日当口,十二个花神娘娘被贼人掳走,坏了对花神的祭祀,京兆尹又迟迟抓不到贼人,正是民怨沸腾的时候。

十二位女郎被妥帖地各自送回了家,待那一队亲兵回北十二司复了命,裴晋光这才授意京兆尹可以松口安抚民众,叫她们知道那扮演花神的十二位女郎已经被安全送还归家了。

能对民众袒露的事,自然不可能为真。

看见裴晋光从太元殿中出来,一张英俊脸庞上惯常没什么表情,京兆尹有些心急:“世子爷,皇上和您说什么了?那些民众都还闹腾着呢,说是叫咱们快些将背后凶手绳之以法,不然来年花神娘娘也不保佑她们,怕是要出大问题。这民心如此,下官也没法子啊。”

说是狡兔三窟,□□王远比兔子更狡猾,留了更多后手。

回想起周庆帝的话,裴晋光很想冷笑,对着京兆尹淡淡扬眉:“只说是青莲教不忿花神娘娘收了那么多信徒供奉,想要故意破坏祭礼,掳了十二位花神娘子去作他们教的圣女。你就照着这么说吧。”

荣王这事儿没那么轻易结束,可周庆帝又追得极紧,命令他借机行事,将今日发生之事栽赃给青莲教。

似乎是看出裴晋光心情一般,京兆尹一边儿奋力追上他的步伐,一边儿恭维道:“听说裴世子的未婚妻也被安全救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不知二位何时成亲,我也好去讨杯喜酒喝。”

提到乌静寻,裴晋光脸上总算露出些笑意:“快了。”

待到手上这桩事了了,他也好安心娶亲。

·

乌静寻回到家中,迎接她的不是来自家人的嘘寒问暖。

自然了,乌静寻一早就没期盼过,因此也不失望,只握住翠屏与紫屏的手:“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

说是这么说,可翠屏她们还是很心疼,回了玉照院,又是叫乌静寻跨火盆,又是用柚子叶给她洗澡,直到将人打扮得清清爽爽,一身干净,这才满意地停下手。

“只可惜了,咱们娘子一身冰肌玉骨,有了这么个伤口……”翠屏嘀咕着给她上药,“还好伤口不深,不然娘子以后还怎么刻小木头人儿?”

乌静寻被她逗得微微一笑。

乌须琮却在此时上了门。

“阿兄?”乌静寻有些意外,脸上微微的笑意在乌须琮说清了自己的来意之后顿时僵在脸上。

乌须琮见乌静寻周身没什么异样,便也没问她遇险之后的事儿,反正都平安归来了,这些寒暄的事儿日后再说也成。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逢平院那边儿出事了。”乌须琮长话短说,“孙夫人……被人撞见与奸夫私会,不知怎得,竟牵扯到舜华身上,说舜华……并非阿耶亲生骨肉。现在阿娘在那边儿也闹得厉害,你快随我去一同看看舜华吧。”——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每个人都想被关心,我是这样,他也不例外

裴大:看来真是有很多人想喝我与静寻的喜酒,嗯,我们今后一定是对万众期盼的神仙眷侣

裴二:不管她想送给谁伤药,反正被我抢到了,那就是她特地想送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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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开心o(* ̄▽ ̄*)ブ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乌须琮话音急促, 脸庞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与担忧。

见乌静寻没有如他预想中般急切慌张,乌须琮皱着眉去拉她垂在一边的手腕:“阿耶很生气,府上乱糟糟的, 你也休息不好,先和我一块儿过去……”

他正陷在焦虑迷茫的情绪里, 手上力气大了些,隐在青绿衣袖下的雪白绢布慢慢氤氲出血迹。

乌静寻抽回了自己的手,在乌须琮望过来,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责怪眼神中哽了哽,随即平静道:“我刚回来,实在心神俱疲,阿兄不能容我歇一会儿再过去?”

她自然紧张舜华此时的状态, 可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她似乎在期待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回应。

“静寻。”

果不其然, 乌须琮皱紧了眉头,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赞同与失望:“我知道你现在许是有些疲惫, 可舜华是我们的妹妹,她自幼就是个活泼爱笑的性子, 与你自然不同,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诽谤灾祸, 难不成我们不该及时去安慰安慰她吗?”

他还是说出来了。

看着乌静寻脸上突然出现的笑, 乌须琮更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可理喻, 冷冷道:“静寻,从前你才是最听话最懂事的那一个,怎么今日这样不讲道理?”

“难不成是你与裴世子婚事将近,觉得这家中的人事物都不重要了吗?”

乌须琮眉目之中流露出来的失望与隐隐的鄙夷不似作伪,乌静寻突然好奇在他与阿娘, 还有阿耶心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最听话、最懂事。这是她同胞兄长对她的评价。

活泼爱笑,承受不住诽谤灾祸,所以阿兄会真真切切担忧舜华。

那她呢?

“就因为我没有脾气、一味顺从,所以阿兄也和阿娘一样,表面上嫌我沉闷个性,没有主见,实际上也在暗暗庆幸我的软弱、好掌控,该利用之时毫不手软。”乌静寻用同样冷漠的眼神望着他,“就像现在这样,不是吗?”

乌须琮从未在亲妹妹脸上看到过这样冷漠失望的表情,也从没有听过她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怔愣过后,心头随即涌上的就是狼狈与……恼怒。

看着乌须琮铁青的脸色,乌静寻蝶翼似的眼睫轻轻下垂,又看见他紧握的拳头。

她忽然觉得疲惫又无趣。

说穿了有什么?不会改变的依旧不愿意改变。

“棠瑜院那边,我会去的。但不是和阿兄你一起。”乌静寻转身,在紫屏与翠屏担忧又鼓舞的眼神中有些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至少现在,我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见和阿娘一样,甚至比阿娘更加虚伪的阿兄。

乌须琮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嗫喏几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乌静寻没有转过身去,她现在真的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他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舜华身边女使来报时的焦急慌张,还是匆匆提步往棠瑜院去了。

回了屋,紫屏闷不吭声地拉过乌静寻的手,动作已经尽力轻柔,但看着雪白绢布上洇开的一片猩红,她开口时都忍不住带上了哭腔:“大公子也真是的,您身上还带着伤呢……他一声不问,只想着二娘子,明明您才是他的亲妹妹,这心都偏到哪儿去了?”

“没事的。再撒些药粉上去重新包扎就好了。”乌静寻声音很低,今日连轴转,又要准备花神节,又为裴淮光可能对她存着不该有的心思而神思焦虑,在今日的事情刺激下,她觉得身体深处涌上无边无垠的疲惫,叫她很想甩下尘世的一切,进入纯白的梦境。

药粉落在伤口上,是有些疼的,可乌静寻没什么反应,她颦着眉头,睡相不大安稳。

翠屏抹了抹眼泪:“这家还有什么待的必要,我真是盼着娘子早日嫁出去,总好过看着自个儿的亲耶娘还有兄长一个劲儿地偏心眼。”

如果真像是传的那样,二娘子不是主君的亲生女儿,主君知道自个儿当了这么多年绿头王八,但还是甘之如饴,对二娘子比她们娘子好太多太多的话……

翠屏想想都替娘子心碎。

紫屏轻手轻脚地给乌静寻重新包扎好,放下纱幔,隔去外界透去的光亮,让已经疲惫不堪的女郎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别说了,快走吧。”

她们今日的任务就是守在门口,别让人扰了娘子好眠。

棠瑜院那边,乌舜华在院子里耍鞭子,听得女使来禀说是乌须琮来了,有些奇怪:“阿兄。”

乌须琮见她说话也不似先前明朗,有气无力的,颇有些心疼:“我原先想和静寻一块儿来看看她,可她今日许是受惊太过,精神不大好,就没跟我一起过来。”

虽然静寻今日十分不懂什么是轻重缓急,但乌须琮还是下意识替她圆了几分,免得她们姊妹之间生出间隙来。

乌舜华将手里的鞭子一扔:“木头阿姐回来了?”

一旁的女使连忙解释:“刚回来不久,奴婢听说大娘子似乎是受了些伤,玉照院的人去府里的药房要了不少平肌生肤的药膏呢。奴婢想着大娘子得先疗伤安歇,就没和您说。”

静寻受伤了。

乌舜华看向同样意外的乌须琮,皱了皱眉:“阿兄刚刚从木头阿姐那儿过来,可见到她了?伤势如何,严重吗?”因为她常年习武,她屋里治疗跌打外伤的药膏只怕比府里药房的还要多,连乌须琮在外游学时也曾给她带回过几瓶效果不错的伤药。

乌须琮一时没说话。

乌舜华心里乱糟糟的,正好过去看看她,和乌须琮提了提,兄妹二人一块儿去了玉照院。

却被拒之门外。

乌舜华拎了拎手里的包袱:“那你把这些伤药拿进去吧。”那样细滑的肌肤,可别留疤了。

翠屏低下头道了声谢,乌舜华透过打开的大门看了看紧闭着的主屋,耷拉着眉眼离开了。

见乌须琮还站在那儿,翠屏呵呵笑了两声:“大公子不是要去关怀二娘子吗?人都走出一截了,您怎么还不追上去?”

听出这女使话里的阴阳怪气之意,乌须琮默然一会儿,才道:“叫静寻好好歇息,待她精神好些了,我再过来给她赔不是。”

今日他是有些昏了头了,没注意到静寻身上受了伤,是他这个作兄长的不对。

目送着乌须琮又脚步匆匆地去追乌舜华,翠屏呸了一声。

·

乌静寻睡醒起来,帐内一片昏暗,她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翠屏她们听着响动,知道她醒了,又是拧帕子又是端肉粥,殷勤得叫原本心绪不大好的乌静寻都笑了:“不过是受了些小伤,哪里就这样脆弱了。”

她们这是心疼娘子,在外遭歹人所伤还不够,在家还要被所谓亲人漠视。

大公子好歹还来过一趟,佟夫人可是从头到尾连面都没露过一回。

乌静寻安安静静地喝完一碗粥,翠屏又将乌舜华带过来的药膏给她看,乌静寻只嗯了一声:“收起来吧。”

翠屏笑嘻嘻道:“咱们可不用旁人用过的!裴世子那边儿特地送了东西过来呢,有药膏,有补品,现在只有别人羡慕娘子你的份儿。”

裴世子送过来的?乌静寻看过一眼,心里默默思量着之后该回什么礼。

见娘子还是情绪不大高的样子,翠屏拍了拍脑门儿,又拿过来另一个小匣子:“这个也是有人放在门房,说是送给娘子的东西。可是奴婢瞧着是个破破烂烂的小罐子,不会是有人故意戏弄咱们吧?”

“拿过来我瞧瞧。”

小罐子上描绘着玄妙而古老的图案,看这样子,的确是有些破烂。乌静寻试着打开盖子,里边儿传来一阵有些熟悉的清苦草药气息。

她好像知道是谁送的了。

“收起来吧。”乌静寻这个时候没有心思去处理那些让她光是想到就觉得心神烦躁的事儿。

夜色幽微,乌静寻先前睡了沉沉一觉,现在倒是精神起来了,问起一直留在府里的紫屏二人逢平院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翠屏撇了撇嘴:“孙夫人的表兄上门拜访,主君不在,孙夫人就将人带到自个儿院子里了,不知怎得,咱们夫人突然赶过去,口口声声说是那两人有奸情,奸夫特地上门来这是旧情复燃来了……孙夫人也没反驳,冷笑着说若是夫人有本事就叫主君休了她,两人吵起来,结果夫人将从前伺候孙夫人生产的产婆叫了过来,说是,说是二娘子的生辰不对劲,二娘子的生父,也另有其人。”

佟夫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她受着从前那些事儿影响,一直觉得旁人会耻笑她正妻变平妻的事,不愿出门交际,自然也鲜少接触到外边儿的门道。

这一回来势汹汹,乌静寻好像在她背后看到了一道充满恶意的黑影。

会是谁呢?

·

乌家这事原本是家事,可平宁侯府作为未来姻亲,耳目自然也要比旁人灵通些。

这日裴晋光过去给琼夫人请安,本以为这次又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没想到琼夫人放下茶盏,说了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乌家,太乱。乌家女又岂能担任平宁侯府宗妇一职?”

裴晋光的脸色像是枝头霜雪一样寡淡:“儿有耳目,知道识人。上回举宴,阿娘也曾亲眼见过她,该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女郎。”

见他作出一副不容动摇的姿态,琼夫人也就歇了劝说的心思:“罢了,由你。”

她本来就不在乎侯府接下来的女主人是谁,她只想看着二郎今后平平安安成婚生子就好。

裴晋光走出门,却看见裴淮光倚在门边,眉目灿然:“若是阿兄在乎这些流言蜚语的话……不如叫我替阿兄分忧?”

裴晋光站定,笑了:“想得美。”——

作者有话说: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鞠躬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过了一夜, 乌静寻精神好多了,早早起身,用过早膳就拿着刻刀和木头进了碧纱橱。

翠屏笑嘻嘻地和紫屏咬耳朵:“你说, 娘子把她最喜欢的那块儿紫光檀都拿出来了,是要给谁做东西啊?”

那块儿紫光檀还是舅老爷知道娘子爱刻小木头人儿, 特意去雍州寻来,和其他珍奇东西一起送过来当作娘子十五岁生辰的贺礼。

放在箱笼里快一年了,娘子平日也舍不得用,今天却拿出来了。

紫屏气定神闲地绣花:“还能给谁?未来姑爷心里牵挂着娘子,娘子是多么心善一个人,自然要回礼了。”

乌静寻的确是在给裴晋光准备回礼的东西。

她身无长处,抄经描画、熬汤刺绣那些事儿都不适合当作回礼, 她想了半夜,才觉得用木头给裴晋光雕刻一枚平安佩。

她想起另外一个小匣子里, 那个模样陈旧,却被人好好保存的小盒子。

……没有署名, 她巴巴儿地送谢礼回去,说不定会让人误会。

乌静寻这么劝着自己, 手下木屑纷飞,她觉得自己的烦恼思绪好像也随着这些木屑纷纷掉落。

还好昨日受伤的是左手, 她习惯用右手刻东西, 逐渐上手之后倒也不觉得辛苦。

没有外人打扰, 乌静寻静下心来做东西的速度快了不少,到翠屏唤她用午膳的时候,一块儿平安佩已经初具雏形了。

乌静寻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躯体,才拾起碗筷,就听得外边儿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是佟夫人身边的王妈妈。

王妈妈见了乌静寻, 忙挤出个笑脸来:“大娘子,您的舅爷上金陵来了!估摸着明儿未时的时候就能到东郭码头了。”

舅舅来了?

乌静寻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对着王妈妈点了点头:“多谢妈妈告知。我明儿个会去码头接舅舅的。”

她话说得淡然,王妈妈心里讶然,现在大娘子出门都这般随心所欲,不先和夫人商量了吗?

不过转念一想,舅老爷一直疼爱大娘子,她会这样决定,应该也是太激动了。

待她回去替大娘子说几句好话,再提一提这事儿就是了。

知道舅老爷要来了,翠屏与紫屏也很高兴,起码有舅老爷在的那几天,佟夫人能少做些偏心眼子的事儿,娘子脸上的笑也能多些。

用过午膳之后,乌静寻没有停歇,又钻进碧纱橱雕刻那枚平安佩。

紫屏知道她的执拗性子,没有劝,只去小厨房拿了一罐子今岁腊月时封存的梅花,给乌静寻准备了一壶暗香汤。

杯盏中梅花被热水冲泡得来花瓣舒展,气味香甚,模糊的雾气模糊了女郎温软的眉眼:“紫屏的手真巧。”

紫屏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暗香汤泡好了,来喝的却不止乌静寻一人。

佟夫人这两日颇觉春风得意,先是得了机缘戳破了孙露秋的腌臜事儿,之后又得知了自家兄长明儿个就到金陵的消息,她心中颇觉熨帖,想来是兄长来替她撑腰,逼迫乌沛丰将她重新扶为正妻。

她心情好,看见女儿在不务正业地刻木头,也罕见地没生气,吩咐紫屏给自己倒杯茶,施施然坐下:“昨儿是裴世子救你出来的?没受什么伤吧?”

她从脱险到归家,现在已经过去快十个时辰里,她的亲生母亲却将是谁救的她排在她是否安然无恙的问题之前。

乌静寻眉目淡淡:“是。”

她语气与神态都显出一种隐隐的抗拒姿态来,佟夫人挑了挑眉:“你也别怪阿娘昨儿没赶过来看你,实在是我好不容易抓到逢平院那贱人的错漏,若是不捅开些,只怕你那偏心眼到自个儿做了许多年的绿头王八都一声不吭的阿耶还要继续包庇孙露秋和那个野种!”

乌静寻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往内收拢:“阿娘如何得知此事?说不定是有人故意放出假消息来,好叫我们家宅不宁。”

女郎话音里似乎藏着些不以为意,佟夫人霎时就被点燃了。

“你懂什么?贵人给我的消息,还能有假不成?你难道不想我成为正妻,连带你的身份也能变得更加尊贵些?”佟夫人没好气地睨她一眼,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昨日逢平院那边的事儿。

她说了一会儿,见自个儿的听众兴致不高,挑了挑眉,站起来去碧纱橱里逛了一圈儿,拿起那枚轮廓已成,花纹只雕刻了些许的平安佩,满意地点了点头:“算你有心,知道你阿兄快要秋闱了,雕刻一枚平安佩……虽技艺一般,但好歹是个心意。”

乌静寻有些想扯出一个讥讽的笑,但她还是没说话,只道:“既然技艺一般,那就不必送给阿兄了。”

佟夫人瞪她一眼,又开始说起等孙夫人母女离开之后,乌须琮作为唯一的嫡子,身份肯定更加尊贵,以后娶新妇时也更有底气。

乌静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中全然被佟夫人话中所说的‘贵人’给吸引过去了,后边儿有意再引得佟夫人多提一些,可佟夫人后边儿警觉起来,不肯再说,乌静寻试着追问,她便匆匆起身离开了。

乌静寻不觉得哪家的贵人会那样‘好心’,背后之人会告诉佟夫人那些陈年秘事,不是与孙夫人有旧怨,就是想祸水东引,将整个乌府都拖下水。

是阿耶的政敌,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乌静寻摇了摇有些昏胀的脑子,将杯盏中已经凉透的暗香汤一饮而尽:“翠屏,你去一趟棠瑜院,问问舜华可方便吗?我晚上过去寻她说说话。”

翠屏应声,临到要出门时,她抓住门口挡风的帘子,细声道:“娘子,您有没有想过,若是夫人说的是真的,那二娘子她……”

若是乌舜华果真并非主君亲生骨肉,那今后是不是要被驱赶出府?

“此事尚未有定论,旁人怎么说怎么想我管不着,但这院子里的人不要再说这种话,造口业的事情还是少做。”乌静寻现在才逐渐明白,血缘才是最不牢靠的东西,血肉至亲漠视她多年,可能并非亲生手足的舜华却对她始终带着别扭的关怀。

这又算什么?

见她坚持,翠屏低着头出去了。

出乎意料的,乌舜华不愿意见她。

见乌静寻颦着眉头,翠屏哼了哼:“二娘子说自己现在自顾不暇,没空和未来的世子夫人说闲话。娘子您瞧瞧,说话这样阴阳怪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做错了呢。”

紫屏扯了扯她,可别说了,没见着娘子有些难过吗?

乌静寻顿了顿,还是转身进了碧纱橱,她想尽快将那枚平安佩做好。

紫屏二人都以为她被二娘子的话给伤到了,没想到到了乌静寻平时要歇下的时辰,她却寻了一件玄色大衣衫披在身上,轻声道:“我去找舜华一趟,你们不必跟着。”

不跟着,那怎么行?

翠屏急道:“夜都深了,一路上黑漆漆的,奴婢跟着去给娘子你提个灯笼也好。”

乌静寻摇头,从紫屏手里接过灯笼:“你们休息吧,院门儿给我留个缝就是。”

翠屏她们只能目送着一道纤细身影渐渐淹没在夜色之中。

棠瑜院

乌舜华直愣愣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白日里她阿娘孙夫人和她说的那些话,整个脑子乱哄哄的,好像一时间塞了五六十个小人儿一起在吵架。

她不是阿耶的亲生女儿,不是木头阿姐的妹妹,她鸠占鹊巢了好多年,她抢了木头阿姐许多年的父爱……

乌舜华将头埋在被褥里,任由轻暖的被衾吸去潮湿的眼泪与模糊的哽咽。

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

乌舜华吓得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嗝。

“舜华。”乌静寻也被她给吓着了,犹豫了一会儿,又去摸摸她,“你还好吗?”

就在乌静寻担心她会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憋死的时候,乌舜华突地冒出一个乱糟糟的头来,乌发凌乱,眼睛、鼻子都带着红红的潮意。

“你看到了,满意了,可以走了。”乌舜华硬起声音,强行筑起的高墙在乌静寻仿佛知道一切的包容目光中轰然倒塌。

她扑进乌静寻的怀里,将这两日惊变之下的惊慌难过统统说给她听。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沉默着扮演一个听众。

乌舜华情绪高高起伏不定,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只是手还紧紧拉着她,唇边溢出喃喃道:“我还可以叫你木头阿姐吗?”

乌静寻捋了捋她被泪水浸湿的头发,声音像是一掠而过的春风。

“当然可以。”

·

这夜乌静寻很晚才回玉照院,偏偏心里存着事儿又睡不着,翠屏打着呵欠起来时,发现碧纱橱里燃着微微的橙黄烛光。

一瞧,乌静寻还在打磨那枚平安佩。

翠屏一边感叹娘子对裴世子的心真是太难得了,今后嫁过去一定夫妻和美,说不准明年她就要开始带小小娘子了,一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提醒她:“娘子,早上想吃些什么?大馒头夹酱菜?”

乌静寻现在想到大馒头都想吐,摇了摇头:“随便准备些肉粥就是了。”

翠屏清脆地‘欸’了一声,目光落在女郎细白双手间那枚打磨得光华内蕴的平安佩,乌静寻过了会儿才察觉到她还没走,转眼望去:“怎么了?”

翠屏心里为她和裴世子的感情感到一阵甜蜜,面上只摆摆手,笑道:“娘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乌静寻莞尔。

待用过早膳,乌静寻将编好的璎珞系在平安佩上,又寻了个匣子认真将东西放置好,这才交给紫屏:“辛苦你走一趟了。”

紫屏笑着摇头:“能给娘子和未来姑爷搭鹊桥,奴婢高兴。”

什么鹊桥……

乌静寻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但嘴角含笑,想到再过不久就能见到舅舅,心情很是不错。

可当她出了门,正要上马车,却看见乌须琮等在一边。

乌静寻没有主动打招呼。

乌须琮看着她冷淡的脸色,假意咳了咳:“东郭码头那儿人多,我与你一块儿去接舅舅,省得你被人冲撞了。”

乌静寻还是不说话,翠屏是个牙尖嘴利的:“真是有劳大公子费心了,不过照着您先前的话,咱们娘子将是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了,哪儿来的人不长眼敢对咱们无礼?”

乌须琮被这女使话里阴阳怪气的意味给洗涮得脸颊涨红。

“翠屏,上车吧。”乌静寻不想将好心情浪费这样的事儿上,唤了翠屏一句,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尔后又微微侧脸,对乌须琮道,“阿兄自便就是。”

乌须琮沉默地骑马跟了上去。

·

裴晋光今日休沐在家,趁着阳光好,和裴淮光一前一后去到马厩刷马。

裴淮光一如既往地脸臭,他的白马也神气得很,对着玄光骋翻了好几个白眼。

兄弟俩一时间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刷着各自的马。

门房接了紫屏送过来的东西,去到裴晋光院子里没见着人,只好交给书清。

书清兴致勃勃地来到马厩,问裴晋光可要现在打开看看,他还有些不以为意:“先拿回去吧。”

书清可是知道内情的,故意拖长声音:“哦?世子爷连乌家大娘子送过来的东西都不急着拆来看了?好吧,我这就——”

话还没说完,那个小匣子就被裴晋光拿了过去。

素来爱洁的人顾不得许多,草草拿过巾子擦了擦手,这才拿过那个小匣子。

里边儿是一枚雕刻着竹节高升的平安佩。

木质坚硬而温润,触手生温,上边儿坠着一条湖蓝色的缨络流苏。

书清见世子捧着那枚平安佩,嘴角越扬越高,又笑嘻嘻道:“来送这礼物的人是乌家大娘子的贴身女使,她说,大娘子为了感激世子您昨儿的搭救之恩和送过去的东西,特地雕刻了这么一枚竹报平安佩给您。乌家大娘子自个儿雕的东西,哎呀呀,世子爷可真是有福气,还未成婚呢,世子夫人就这样惦记着您,竹报平安,就想着您一辈子平平安安呢。”

裴晋光平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现在他实在忍不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

这笑容落在裴淮光眼里十分刺眼。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刷马,白马被他突然加重的力道刷得龇牙咧嘴,到最后忍不住愤怒地顶了顶这狗比主人。

把人家搓得好痛!

裴淮光被它撞了一胸膛都是泡沫,沉默了一会儿,丢下刷子,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他心里燃着一团不甘又委屈的火。

阿兄救了她,送了东西过去,他没有救,没送东西过去吗?

凭什么只有阿兄有她亲手做成的平安佩,他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没捞着?

这不公平!

书清探头看了看二公子挟裹着怒气的背影,又看了看还沉浸在欢喜之中的裴晋光,撇了撇嘴:“二公子怎么突然走了?”

大概是要去找静寻,讨个公道吧。

裴晋光心里带着些诡异的平静,光是他阻拦没有用,二郎只有真切感受到静寻的抗拒,他才会放弃。

那枚平安佩被放进小匣子里妥善保存,裴晋光继续给玄光骋洗洗刷刷。

玄光骋高贵而不失鄙夷地看着一身泡沫的白马。

真可怜,洗个澡洗到一半儿,主人就把它给抛下了。

只是之后,玄光骋看着自家英勇无敌帅气无比的主人顺便将那匹楚楚可怜的白马也给刷了,在白马得意的眼神中气得仰天长啸数声。

·

裴淮光寻到乌静寻时,她正在码头旁的茶馆里喝茶。

茶馆简陋,来来往往的人却都忍不住将惊艳的目光落在那个穿着清浅碧色衣衫的女郎身上。

乌须琮自告奋勇去码头看载着舅舅佟平弗的船到了没有,今日风大,乌静寻就寻了座茶馆慢慢地等。

爱吹冷风就让他吹去吧,她现在也不会傻乎乎地心疼了。

桌上投下一片阴影。

乌静寻抬起头,漂亮妩媚的狐狸眼慢慢瞪大,映出少年冰冷又莫名带着几分委屈的昳丽脸庞。

“平安佩。为什么我没有?”

乌静寻呆了呆,才道:“裴二公子也想要吗?改日我逛街时替你寻一寻,有合适的就送给你,可好?”

她说的话有礼有节,任谁也挑不出刺来。

裴淮光却更生气了。

周围人窥探兴奋的目光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一把抓住乌静寻没有受伤那只手,沉着脸道:“你跟我来。”

乌静寻挣扎:“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就好了。”

“你弄疼我了。”

裴淮光回眸,嘲讽道:“你熬夜给我阿兄雕刻平安佩,手就不疼,我拉一拉就疼了?怎么,我是什么灾星,专门克你不成?”

他只是气急之下的一句讽刺,没想到乌静寻思索一会儿,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事儿还真说不准。

裴淮光被她那个默默点头的动作气得眼尾都泛了红,可抓住她手臂的手劲儿却一直没有加紧。

翠屏也反应过来了,急忙上前去扒拉他:“你快放开我家娘子!”

裴淮光放了手。

翠屏急忙拍了拍乌静寻的衣袖,好像她沾染上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他可以用你亲手雕刻的平安佩,我连主动求,都只能求得一个街边随处可见的二流货色,是不是?”

或许在她眼中,自己也的的确确是个二流货色。

乌静寻蹙眉,在少年莫名倔强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如果这样能让他醒悟,断绝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狠一点也就……狠一点吧。

见她真的点了头,裴淮光反而觉得心里没有那么堵了。

她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他早该知道。

少年转身就走,围观群众还有些遗憾,容貌多么般配的一对小儿女,再多撕扯些呀,她们爱看。

翠屏有些担心:“娘子……”

她担心有心人看见了刚刚那一幕会说闲话。

乌静寻摇了摇头,对着窗外的人露出一个笑容,原本浮在心头的淡淡不适瞬间抛之脑后:“舅舅!”——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环节——

乌般般:我的木雕手艺还有待进步,但是会有人不嫌弃它的

裴大:今天收到了未婚妻的礼物,高兴得来连刷两匹马!

裴二: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呵呵呵我也不是很想要,笑死,不给就不给,我真的没有很想要:D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手?……

佟平弗乐呵呵地看着乌静寻, 感叹道:“不过小一年不见,咱们般般就一下子长成大姑娘了,马上都要成亲了, 我这心里,真是, 真是……”

乌静寻握住他温热的大手,笑道:“那我就不嫁了,舅舅带我回培州学做生意,我自己也能养活自个儿。”

佟平弗仍是笑着的,乌须琮却皱了皱眉:“静寻,莫要胡说。你那门亲事得来不易,不知外边儿多少人都在羡慕你, 你嫁过去就是富贵一世,我与阿娘都放心。”

乌静寻没搭话。

佟平弗感觉到这对兄妹之间有些不对劲, 只拍了拍乌须琮的胳膊:“般般还是小女儿性子,舅甥之间说说玩笑话, 你当真做什么?”

看着乌静寻披霜带雪的侧脸,乌须琮叹了口气, 苦笑道:“舅舅别见怪,实在是家中发生了些事儿, 我有些心力交瘁。眼下只盼着静寻能顺利出嫁, 我……”

“舅舅, 上车吧,外边儿风大。”乌静寻难得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实在是不想再听下去了。

等她嫁出去,她嫁出去又能怎样,是能让府里更清静, 还是借着这桩婚事又多了一个可以让他们剥削的可怜虫?

平静了十数年的委屈怨怼一朝爆发起来有些不得了,乌静寻表现出来的不悦被佟平弗看在眼里,他却更高兴了:“欸,都听咱们般般的。”

从前他一直忧心这个外甥女儿的性子太柔太软,没什么主见,在家里的时候被她阿娘,他那个糊涂妹妹控制着,出嫁了只怕也要被夫家约束。

但今日一看,好,好得很!都明着和她阿兄表示不满了,这就是好苗头!

看着舅舅和妹妹乐呵呵地上了马车,那个叫翠屏的女使还装模作样地遗憾了一下:“马车上只怕坐不下了,大公子您还是骑马回去吧?”

乌须琮憋着气上了马。

他们走了之后,暗巷里走出一道颀长身影。

裴淮光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女郎刚刚惊喜而欢悦的笑脸,嗤笑一声,原来她也能笑成那样。

……对着他的时候,就半点好脸子也没有。

裴淮光转身的时候的确很生气,甚至品出了一点心灰意冷的滋味。

一直不愿配合的猎物,就算将她安置在帐篷里,她也会逃跑的。

就算多捉回来几次,她也不会露出什么好脸色。

裴淮光一向是个有耐心的猎者,可是对着她的时候,裴淮光惊觉自己从前赖以生存的直觉与戒心都失去了作用。

从前对付那些难搞猎物的招数统统都失了效,他开始变得急切而暴躁,他无比渴求她正面的反应,盼望她能给他一个两人之间展现的笑容。

唯有这样,才能平复他心里的躁动。

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手?

在巷子里生了会儿闷气的裴淮光嘲笑自己的天真,正想走,抬头时,女郎盈盈的笑脸却正巧映入眼帘。

她对着很多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刚刚对着那个中年男人时却笑得眉眼弯弯,像是雪山下春日丛丛蟠花,是极致的清丽之中陡然绽放的旺盛生命力。

那颗刚刚被冰雪覆盖的心又被吹拂而来的春风融化了。

裴淮光出神间还在想,她肯定没这么对着阿兄笑过,那一次就算他赢了。

阿兄没有见过月亮玉魄一样清冷的女郎真正展颜而笑的时候,若是有,他早不动声色又坏心眼地对他炫耀出来了。

可他也没有平安佩。

裴淮光脸色臭臭的。

不成,心里还是有些堵。

·

佟夫人好生打扮了一番,见到佟平弗时十分激动地叫了一声:“阿兄!”

佟平弗还有些不适应,因为对外甥女的教养方式,他和妹妹吵了好多年,上次来金陵时她还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怎么这回这样殷勤?

佟夫人倒也不是盘算着其他什么,只是想着在她即将扶正的紧要关头,佟平弗来了,一是给她撑腰,二来也能让她的娘家人一同见证她一雪前耻,重得正妻之位的荣耀。

憋屈了那么多年,总算能拨开孙露秋这座一直压着她的大山,佟夫人有些得意忘形:“阿兄你就安心住着吧,院子我都替你打整好了。这府上如今有我一半儿,叫你住十天半月有什么打紧?”

佟平弗不愿叫旁人觉得自家礼仪有失,连带着叫外甥女她们也受人白眼,来金陵时,都是出去住的客栈,这下听着佟夫人这样说,已经憋不住了:“别胡闹,我那么大的人了,知道给自个儿安排住处。”而后他又问,“妹夫呢?”

提到乌沛丰,佟夫人撇了撇嘴:“他为了不处置孙露秋和那孽种,避着我好几日了,恐怕这会儿还在官府里赖着不走。”

过来的路上,佟平弗也听外甥女含糊提了一嘴最近府上发生的事,也有些惊奇。

要不说乌沛丰这小子能从一介寒门书生做到如今太常寺卿的位置,人是真能忍啊。

佟夫人瞥了一眼在一旁不吭声的乌静寻,正想说她几句,看到乌须琮,又忍住了。

女婿是个有出息的,之后少不得还要静寻多帮扶着她阿兄,反正她也快嫁出去了,再不受教,苦的是她婆家。

佟夫人失了兴致,随口道:“你阿耶是个没良心的,和平宁侯府商议婚期这样的事情也不和我说一声,定下来了才传个消息过来。喏,两月后的十五,是个好日子,你和裴世子的婚期就定在那天。”

饶是早已在裴晋光口中得知此事,当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乌静寻心里还是弥漫上了一些奇怪的感觉。

是欢喜吗?似乎不是。

佟夫人有许多话要和佟平弗说,正想赶乌静寻自个儿回去,却意外得到一个消息。

女使匆匆过来报信,说是宫里的嬷嬷过来宣太后口令,说是太后怜惜十二位女郎花神节那日无辜遭袭,特于三日后在宫中设宴款待,叫乌家大娘子务必好生准备。

谢过恩后,佟夫人有些得意:“昔年若不是我苦心谋划,叫你在太后面前得了青眼,你能有如今的运道?”

乌静寻不想和她吵,转过头去和佟平弗笑了笑:“晚上时我下厨做几道舅舅爱吃的菜,舅舅过来与我一块儿用晚膳吧?”

佟平弗乐呵呵地点头,顺便挡下妹妹又要犯糊涂的话,开口叫乌静寻先回去休息。

等那道窈窕身影消失在小道之后,佟平弗才竖起眉毛:“般般是个女儿家,脸皮薄,你冷声冷气地做什么?”

佟夫人不忿地嘀咕几句,佟平弗看她一眼,又看向乌须琮,这个外甥也是脑子不甚清醒,也不知道护着妹妹,反倒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站在一旁,活像个木头。

多半是乌沛丰那小人的血脉作祟,好好的孩子都能长歪。

·

和舅舅相处的这几日,是乌静寻这段时日里难得的欢快时光,三日一晃而过,她一早起来准备进宫。

装扮好了,绕过屏风出去,却看见乌舜华正站在那里。

乌静寻微微有些讶然:“舜华,你怎么来了?”

原先朝气十足的小娘子如今神情萎靡,连她最爱的那条金丝鞭也没别在腰间,整个人都好像被一团灰扑扑的阴云笼罩。

这几日逢平院与棠瑜院一直闭门不待客,乌静寻也没再去扰她,有些事情,只有本人想通了才好。

乌舜华看着她,努力想装出往日活泼模样,但最后只是扯了扯嘴角:“我和我阿娘要搬去金陵城外的温泉庄子,或许是暂住,或许是…再也不回来了。”

阿耶许久都没有回府,连大舅子到访都没回来,可见他对孙夫人这事的态度,是消极,甚至想就此揭过的。

可孙夫人不愿意,舜华也不愿意。

乌静寻叹了口气,对着她道:“你等等我。”说完,她又转身进了内室。

乌舜华再回过神来时,感觉耳垂一阵冰凉。

乌静寻亲手给她戴上了那对珊瑚珠。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就该戴上鲜艳亮丽的东西。”乌静寻握着她的手,“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听说金陵外的温泉庄子景致十分养人,你先去感受一番,若觉得好,今后咱们姊妹也一块儿去一次。”

乌舜华拼命憋着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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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设宴,先前扮作十二花神的女郎纷纷入宫,此事传出去,无人不说太后慈爱,乃是天家之福,是百姓之福。

乌静寻心神紧绷了大半日,好不容易等到夕阳西斜,太后正要叫她们出宫,却来了位新客。

众人给昌邑郡主请安之后,昌邑郡主对着乌静寻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说最近太常寺卿家家宅不宁,我还以为,乌大娘子是没有心思进宫参宴的。没想到你瞧着气色倒是不错。”

因为她两次涉险都与荣王有关,乌静寻对昌邑郡主这个与荣王有着密切联系的人天然生出戒备之心,见她来者不善,只是淡淡道:“太后慈爱,臣女不敢拂逆太后一片好意,更不敢因一己家事坏了大家的兴致。”

言下之意就是,她无意将自家的事搬到台面上来说,即便现在坊间已经议论纷纷,但公然提及他人家事的昌邑郡主,显然在礼节上就亏了几分。

太后微微沉下脸:“昌邑,过来陪哀家说说话。天色晚了,别误了她们回家的时辰。”

昌邑郡主有些不甘,她费尽心思将孙露秋那些陈年往事透给乌静寻那个蠢货阿娘,就是想搅得她们一家不得安宁,就算不能彻底坏了裴晋光与她的婚事,给他们这桩本该顺遂幸福的婚事添些旁的乐子也是好的。可没想到那太常寺卿宁愿做王八,也不回府,只有佟氏一人,掀起来的风浪还不够让她满意。

“乌家娘子和裴世子的婚期可是定下了?到时候我若是有空,少不得也要过去讨杯喜酒。数十箱玉卮醪酒一同开启,酒香漫天,想想就让人觉得激动。”嘴上说着喜庆话,昌邑郡主望过来的眼神却阴冷得像地底匍匐爬出的毒蛇。

乌静寻微微颔首,没有与昌邑郡主多说,毕竟现在女郎谈及婚事时大多都要‘躲一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主动应下婚期乃至更多问题,少不得要被人嗤笑。

昌邑郡主对乌静寻始终寡淡如水的反应很不满,但也没再出声阻拦。

太后有些不悦地挑了挑眉:“你向来比晋城那丫头懂事,怎么今日做出这样给人递话柄的事儿?”

自然是因为不甘心。

昌邑郡主笑了笑:“许是因为孙女儿和乌家娘子八字不合,见着难免想刺几句。”

还是小女儿心性。

不过是个臣女,就连她昔年得的那句‘贞静有礼’的夸赞,也不过是太后因为那段时日与帝后关系紧张,顺势而为,想要在臣民百姓心中强调孝道礼节的地位,好让并非自己亲生子的皇帝收敛些,莫要再与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太后起什么龃龉。

太后转而问起荣王,这个儿子虽然也非她亲生,但好歹抚养过两年,见着他自从王妃仙去后就一路长歪成了个大胖子,太后心中也多有怜悯:“你父王许久没进宫来给哀家请安了,又是在忙什么?”

提到荣王,昌邑郡主心里一跳,她压制住心底的恐慌,佯装懵懂:“父王左不过是在王府玩乐,兴许这几日醉得狠了,怕皇祖母您责骂,索性不来了。”

真是如此吗?

太后表面笑骂几句,祖孙二人顺利将这话题转了过去,不知为何又谈论起那日劫走十二位女郎的‘□□’。

提到那些□□所谓真理,昌邑郡主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用邪法得来的东西,始终污浊,不是能存于世间的正物。”

太后意味深长地睨她一眼。

这孩子知道真相之后,还会不会坚持这个想法。

·

乌静寻她们是没有品阶的臣女,因此出了太后的未央宫之后,只能沿着长长的宫道自个儿走出去。

黄梅珠亲亲热热地挽着乌静寻的胳膊,正在出神的她感觉到覆上来的温热,笑了笑。

她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昌邑郡主与她不过见过两次而已,为何如此关注她?

先是提起她的家事,后又说起婚期与玉卮醪酒……

玉卮醪酒!

裴世子并非多嘴之人,私下为婚事准备的这些事也不会拿出去随意说。那日在地宫之下知道这件事的人,卫兵们是不大可能的,女郎们这几日都忙着在家养伤休息,即便是与昌邑郡主见面,乌静寻也想不出她们会提及玉卮醪酒的原因。

密切关注她的所有,连家中私事与成婚时会启什么酒都知道,乌静寻忽觉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黑影,好像呼之欲出。

荣王造的那些孽,昌邑郡主也知道,或者说,参与其中吗?

“呀,静寻你的手怎么那么冰?”黄梅珠捏了捏她细腻冰滑的手,“早些回去歇息吧,我瞧你今日脸色一直不大好呢。马上要当新娘子了,可得仔细保养起来。”

乌静寻心绪正乱着,胡乱点了点头。

黄梅珠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以为她是身子还虚,搂着她胳膊的力气大了些,几乎是半搂着她到了宫门外。

乘上各自的马车,就能各回各家了。

可在众人的马车不远处,立着一道英俊伟岸的身影。

裴晋光见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他,本该停滞的脚步这回却没有丝毫滞涩,只顺从着他的心意,走向正怔怔望着他的女郎。

“我有事同你说。”裴晋光言简意赅,看便看吧,有些事儿可不能说给她们听。

黄梅珠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松开乌静寻的手,笑嘻嘻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裴世子,可得将我们静寻安安全全送到家门口啊。”

裴晋光颔首:“这是自然。”

众人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裴晋光见乌静寻一直缄默,脸色也不大好,迟疑道:“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乌静寻摇头,她只是对自己刚刚的猜想感到心惊。

翠屏站在五步之外,听不见娘子和未来姑爷在说什么,正好替她们放哨。

“先离开这里吧。”乌静寻对这座巍峨华丽的宫城下意识感到抵触,夕阳西斜,天光微弱,宫墙投下的影子更像是一个怪物,顷刻间就能吞噬所有。

看出她的不对劲,裴晋光按捺住疑惑,回眸望了一眼已经缓缓关闭的宫门。

两人寻了一处茶楼的雅间说话。

裴晋光知道那日她见过荣王真面目,而荣王先前失手两次,在今后定然还会反扑。

他简单将派遣了几个暗卫在她身边护佑安全的事儿说了,末了又紧张地补充:“他们都是我一手调教起来的亲兵,做事有分寸,不会对你无礼的。”

他用心待她,乌静寻自然感受得到。

只是他说起派遣了暗卫守在她身边,乌静寻脑海中却在想,上一回裴淮光喝醉酒出现在她院子里这样的事儿,是不是就不会再发生了?

嗯,最好不要。

乌静寻的眼光落在他腰间垂着的平安佩上。

裴晋光腰腹发紧,他有些不自在,若是静寻知道他这几日都戴着她亲手雕琢的平安佩上值,是高兴多一些,还是羞赧多一些?

冰冷如凉玉一般的手上覆上一层温热。

乌静寻有些讶然地抬起眉眼,看见裴晋光十分认真地望着自己,声音坚定而柔和:“再过两月便是我们的婚期,我会保护好你的,你不要怕。”高高兴兴地准备当新娘子就好了。

他以为她刚刚的异样是因为当日的事还在后怕。

乌静寻忍耐着陡然肌肤相触的不适,轻轻点了点头。

再望去,他的耳朵竟也红透了。

乌静寻莞尔,看起来,总归不是她一人在为即将到来的婚事紧张。

这桩婚事,好像对她来说,也不是全然不知走向的一团乌云了,好像也有了一点点,可以期待的地方。

见她笑了,虽不知为何,但裴晋光觉得很高兴。

这一高兴,就打包了许多糕点回去。

裴淮光自然是分得了一大堆。

他反射性地抵触这些糕点,裴晋光为何会那般高兴,多半是和乌静寻有关。

果不其然,听说二公子一口糕点没吃又跑去马厩给马梳毛了,裴晋光施施然过去,笑道:“那松子糕你嫂嫂尝着不错,我才买了好几份儿回来,二郎不尝尝吗?”

他没猜错,裴晋光送过来的糕点,是他的战利品,也是他对自己这个输者的怜悯与嘲讽。

裴淮光丢下梳子,被梳得正舒服的白马见狗比主人又中途落跑,气得仰天长啸。

“二郎,不要再去纠缠她。”裴晋光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话有多伤人,多让输者觉得耻辱。

裴淮光回头,露出一张阴沉而俊美的脸庞。

“输了就是输了,你的人生还有很久,别让自己输在执念上。”

裴淮光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将自己那点念头归于执念。

他心里隐隐的念头像是春日猛虎,声势大得几乎想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头一次坦诚于自己的心。

那些难受、酸涩、嫉妒、暗暗的满足……

是因为“不是执念。”

裴淮光对上兄长冷沉的眼神,微笑:“我喜欢她。”

不是猎者对猎物的喜欢。

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好可怕,般般要努力变强(回去苦读医书并定制了一套银针防身

裴大:鼓起勇气摸到手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是不后悔

裴二:我摊牌了,我不装了——我糙,我被打了(*^_^*)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你更喜欢我的,还是他的?……

乌静寻浑然不知俩兄弟在背地里你一拳我一拳将对方打得都毁了容, 她下了马车,却意外发现乌沛丰正好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阿耶。”乌静寻叫了人,却不准备和他说上更多。

乌沛丰点了点头, 这几日都在官衙里躲清静的他仍旧朗目疏眉,看向乌静寻的眼神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你与平宁侯世子的婚期敲定了, 这些时日你就安心待在家中备嫁,没什么事情就不必出门了。”

他语气随意,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乌静寻不置可否,只道:“阿耶是为了孙夫人与舜华的事儿回来的吗?”

乌沛丰脚下略略提速:“此事我自有分寸。”

看着他的背影,乌静寻脸上无意识带出一个冷笑来。

乌沛丰接到消息,孙露秋要带着女儿搬出乌府,他急匆匆地赶回来, 逢平院已是人去楼空,连院子里那些花朵都被连根铲起。

什么念想都不给他留。

乌沛丰有些茫然地立在空荡荡的庭院中间, 闻讯赶来的佟夫人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又妒又痛, 扯了扯披帛,冷声道:“就算你甘心做了这十几年的绿头王八, 也没能让人家心软半分,马不停蹄地就带着野种搬出去了。哈, 说不准, 下个月就要喝上喜酒了吧?”

妇人的声音尖刻, 迎上乌沛丰冷淡到有些阴郁的神情也丝毫不惧,只用更加大声的语调掩盖着她心底还藏着的一丝期盼。

孙露秋终于离开了,那么接下来他们一家四口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可她的期待如同前十几年一样,只会落空。

乌沛丰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甚至于憎恨:“是, 我当年为了攀附权贵,宁愿娶已经怀有身孕的秋娘,宁愿背下这顶绿帽过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原本温文儒雅的人突然神情乖张阴戾起来,佟夫人没忍住后退一步,可是听清他话里的意思,又忿忿地瞪大了眼:“我知道?我知道什么?!自从我嫁给你,兢兢业业操劳家务,替你生下琮哥儿与静寻两个孩子,不顾阿耶反对也要拿我压箱底的嫁妆给你读书赶考,我何错之有?!”

乌沛丰闭了闭眼:“是你嫁给我吗?是我入赘到你们佟家。佟家上下,都瞧我不起,连你,不过是个空有铜臭气息的商户女,也敢对我大呼小叫。这样的日子继续过下去,还不如杀了我。”

所以他心甘情愿,甚至于是迫不及待地与孙露秋达成了合作,两人互为幌子,她借着这门婚事顺理成章地生下孩子,他也能拜老尚书为岳父,在官场上有了一席之地。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乌沛丰会喜欢上孙露秋。

乌沛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望向一旁好像被雷击中,脸色灰败至极的佟夫人:“我今后会常住官衙,这个家是你的了。你随意就是。”

“静寻成婚那日我会回来,其他的,你不必盼望。”

望着他毫不留情的背影,佟夫人气血翻涌,她争来争去,只是为了一座空宅子吗?

·

耶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乌静寻现在都不太关心了。

听说乌沛丰又匆匆出了府,骑马似乎是往京郊方向去了,而佟夫人病倒在床,这场病来势汹汹,原本丰腴的妇人迅速消瘦下去,不过几日,就几乎快瘦脱了相。

府里一片愁云惨雾,自然是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了。

佟平弗只留了几日,将生辰礼物提前送给她之后又上了船去往琼州兜售货物,承诺会在她成亲那日送她一株琼州最火红艳丽的珊瑚树作为她新婚的贺礼。

五月二十七,是乌静寻十六岁的生辰。

一早起来,就听见翠屏与紫屏笑着恭贺她:“岁岁无忧,生辰吉乐。”

两个人似乎怕今日太冷清,又是准备长寿面,又是在院子里挂彩纸灯笼,手巧的紫屏还给她从前雕刻练手的那些木头人身上都贴了红花。

乌静寻笑着接受了她们的好意,安安静静度过了一个白天,眼看着太阳已经有了西沉的驾驶,瑰丽晚霞几乎将半边天都映成红色,乌静寻抬头认真望着那碧幕霞绡一缕红的美景,心里最后那一点难过与不甘也随着云霞蒸腾而去了。

佟夫人与乌须琮那边儿都没有动静,翠屏急得在后院直跺脚:“夫人与大公子怎么这样薄情,娘子前几日可是去夫人病床前嘘寒问暖,替大公子做了多少,好让他可以专心读书。可娘子十六岁生辰这样的大日子,两人竟也不闻不问,真真是叫人心寒。”

紫屏拉着她叫她小些声,叫娘子听见了只会更伤心。

若说乌静寻全然不放在心上,那是假的,但那阵酸涩只在心头盘旋了一会儿就随着夜风散去了。

“翠屏,紫屏,我们出府去走走吧。”为了冲洗花神节那日祭祀没有成行的晦气,天子特地下令免去这个月的宵禁,金陵百姓最近也多了夜晚出游、通宵欢乐的爱好。

两人在看见难得穿着一身亮色的乌静寻时陡然瞪大了眼。

乌静寻被两个人奇怪又炽热的目光盯着,有些不自在地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这样穿,不好看吗?”

好看,又岂止是好看!

向来爱穿绿衣的女郎这次换了一身荔枝红缠枝葡萄妆花褙子,玉白色罗裙上系着彩蓝璎珞,衣衫鲜媚,人亦美貌,真真是赏心悦目。

主仆仨人都决定抛下原本的不高兴,高高兴兴地出门去。

主君不在,主母又病着不想管事,乌静寻正大光明地从乌府正门踏出去,还没走几步,而后就猛然被人抓住了手臂。

乌静寻愕然望去,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

是黄梅珠。

“珠珠?”乌静寻有些讶然,戒备的力道松了,被黄梅珠拉着坐到了马车上,她们刚坐下,马车就骨碌碌开动了。

乌静寻还没搞清楚状况:“这是要去哪儿?”

“给你庆祝生辰啊!”黄梅珠俏皮地眨了眨眼,“不过啊,你也别太感动,毕竟我也只是听人吩咐办事儿的一个小喽啰。真正想为你庆生的人,还在别苑里等着你呢。”

乌静寻默默排除了家中亲人,犹豫半晌,芙蓉似的脸庞上沾染上些许薄红:“可是……裴世子?”

她说出这个猜想时,不仅车厢里坐着的翠屏她们惊讶又欢喜地对视,连黄梅珠也在笑。

眼看着女郎耳廓越来越红,黄梅珠连忙止住了笑,点头:“对,对极了!要不是裴世子苦苦哀求,说了千般万般的好话,我可没有那么好请动!”

苦苦哀求,说那么多好话……乌静寻很难将它们和爽朗清举的裴世子联系在一起。

看出她眼里的困惑,黄梅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既觉得这样心性单纯柔软的大美人儿嫁过去,定然要被裴晋光那老狐狸啃得死死的,又觉得她这样子实在可爱得很,她都不忍心继续诓她了。

“好吧,其实是裴世子想替你庆祝生辰,又怕唐突了你,这才找上我。”黄梅珠没有提及她家里的状况,只笑道,“不止是我,还有踏歌她们也都一块儿在别苑等着呢,咱们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乌静寻从没有喝过酒,但看着黄梅珠明媚开心的笑脸,她心中也陡然升起万丈豪情来。

“好,不醉不归!”

·

乌静寻的朋友不多,来的是那日与她一同扮过花神,又进过地宫的十一位女郎。

这处别苑闹中取静,水榭华庭,阶柳庭花,布置十分雅致,考虑到她们都是女眷,未曾用仆下伺候,只有女使进进出出,席上只有女眷,说起话聊起天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乌静寻被她们簇拥在中间,捧着酒杯听她们说话聊天,脸上带出淡淡酡红,瞧着有些醉了。

此宴虽是裴晋光授意举办的,可他从不愿叫她难做,只在别苑外留下了足够的人手护卫,再加上给乌静寻留的那几个暗卫,应当是足够了。

但他还是想亲自将生辰礼物送给她。

玄光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响声之外,还藏着另一道脚步声。

不疾不徐,或许来人并不害怕他发现。

裴晋光下意识动了动眉梢,终于等到眼角那块淤青散尽,他才敢去见静寻。

不然静寻看见他脸上带伤,出于客气,难免要关怀几句,可他要如何说?

实话实说,因为他一时没控制好情绪,和坦诚自己心慕于未来嫂嫂,他未婚妻子的弟弟大打出手,才导致这一脸伤?

裴晋光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脸,也不想给乌静寻带来额外的负担。

今夜月光皎洁,落在少年脸庞上,明明还带着伤,他脸上那种无畏又肆意的神情却显出一种十分吸人眼球的妖冶俊美。

“我不想和你再打一场,回去吧。”

裴晋光言简意赅,他得趁着宴席结束之前将礼物送过去,之后也好护送她回家。

荣王一行人如同毒虫一般埋伏在黑影之后,在尚未摸清他们下一步行动之前,裴晋光不会让她涉险。

“就你有礼物可送,我没有吗?”裴淮光现在不知道该说自己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能光明正大地表露出自己抢夺人的欲望。

他不想用裴家的钱去给她买礼物,也不知道自己能送她什么,加上琼夫人发现了他脸上的伤,愤怒之下罚裴晋光在祠堂跪了一晚上,裴淮光烦躁之余索性去山上躲了两天。

这一躲,就叫他发现了个好东西。

裴晋光坐在马上,近乎睥睨地看着底下站着的少年,他只比自己小五岁,少年人单薄颀长却极具爆发力量的身体站得直直的,或许连二郎自己都没发现,他在提起静寻,提及他自己的那份心意上,脸上如同雪山冰霜一般终年不化的戾气都被一股柔软又别扭的笑意给取代了。

裴晋光看在眼中,觉得很是不悦。

“她是不会收下的。”裴晋光尽力让自己的攻击性与……那阵莫名其妙的嫉妒不要那么明显,“二郎,不要自取其辱。”

这些话放在从前,哦不,也不必将时间线拨得太靠前,哪怕是一月之前,这位兄长待他处处容忍退让。

哪里像现在,几乎将刻薄放在明面上了。

但裴淮光反而喜欢这样的状态。

他不喜欢处处限制退让的对手,要比,要抢,就痛快一些。

裴淮光抬起头,脸上淡淡的淤青半分无损于他的俊美,反倒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邪肆。

“不试试,怎么知道?”

“还是说,阿兄你怕了。怕她会收下我的礼物,怕她也在期盼着我的到来。”

看着裴晋光沉郁的脸色,裴淮光几乎快要笑出声,他有些愉悦地哼着草原上的小曲儿从玄光骋身旁路过。

“阿兄,不跟上来吗?”

·

好歹裴晋光还残存了几分理智,没上前抓着裴淮光又打一顿。

他们去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女郎们闹成一团,只有一个乌静寻还勉强保持清醒,但看见兄弟俩时,还是忍不住呆了呆。

“你们怎么过来了?”

此处不好说话,裴晋光顿了顿,往月亮门下走了走,借着繁盛花圃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月光下,他伸出一只紫檀木盒,声音柔和:“今日是你生辰,我自然要来当面贺你生辰之喜。”

乌静寻喝了几杯酒下肚,脑子似晕非晕,但她还记着基本的礼仪,接过那个盒子,对着裴晋光一本正经地点头:“多谢你。”

裴晋光含笑点头,又与她说起今日宴席的事儿来,问她喜不喜欢这处院子,是否吃得习惯这儿厨子做的菜。

裴淮光反应过来了,这个心机深沉的大哥就是想分去乌静寻所有的耐心,一点儿都不给他留。

他怎么能忍?

“给!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眼前突然横出一个木盒子,质地做工瞧着都比先前那个粗糙了许多,但乌静寻眼下脑子晕乎乎的,眼前又有点花,下意识接了过去,喃喃一句:“谢谢。”

裴淮光脸上浮现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对着裴晋光微微抬了抬下巴。

她收下了!

那又如何?

裴晋光以眼神回击,女郎细白双手中,一边拿着一个盒子,她更喜欢哪个,显而易见。

裴淮光憋着一口气:“你更喜欢哪一个?”

怎么能当面说出这样无礼的话?

乌静寻虽有些微醺,但她的理智还是告诉她不能说出得罪人的话。

所以——

“我们去看烟花吧!”

冷不丁的一句话,裴淮光感觉自己听错了。

这小古板,还有看烟花的喜好?

在草原上,烟花很珍贵,经历了千里而来的烟花往往要花许多部落里的东西去换,才能在精明的中原商人手里换得那些会让整片天空都吟唱发光的神奇物什。

裴淮光也曾趴在草垛子上,远离人群,欣赏着空旷草原上鲜少有的绮丽美景。

听了他有些质疑的话,乌静寻有些不高兴地瞪他:“我不能,看烟花吗?”

她特地交代翠屏她们去买了好多烟花,在过生辰的时候看满夜空只属于她的烟花,这是她一个人才知道的生辰愿望。

没有人可以帮她实现,那就她自己来。

裴淮光还想再说些什么,裴晋光抬手制止了他,对着神情显然有些不对劲的女郎笑了笑:“好,我们一块儿去放烟花。”

当烟花腾空,在原本寂静深沉的夜空中炸出绚烂光彩时,乌静寻仰着头,露出了开心到近乎无忧无虑的笑容。

裴淮光看着她,又去看裴晋光。

果不其然,他那正经稳重的兄长,早已盯着女郎那张芙蓉面,看得失了魂。

裴淮光冷笑一声,金陵人,伪君子!

不过还是他更胜一筹,这样的笑容,他也算看过第二回,不像他那般失态,没见识。

不远处的翠屏她们正在尽心尽力地放烟花,娘子过个生辰,就这点愿望,她们当然要满足!

在接连不断的烟花声中,裴淮光闭上眼,微垂着头,用草原语许下自己的愿望。

那时候他听说与心爱之人在烟花下许愿,便能心愿成真。那时他嗤之以鼻,只觉得是部落里的人不想浪费了如此昂贵的烟花,才拼命想出些花招来。

可真当自己身临其境时,裴淮光却期盼着那不止是个哄人的谣言。

他真心期待岁岁年年,都能和她在一起看烟花——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今年的生日过得好开心,明年还要看烟花!

裴大:她笑起来真好看

裴二:哈,看个烟花而已,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写完笔记后,裴二连夜围着墙跑了二十圈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弟媳妇不也算是一家人?……

第二日乌静寻起身时, 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翠屏与紫屏虽然也兴奋了大半夜,但她们俩没喝酒,见乌静寻脸色微白的模样, 连忙把温在小泥炉上的醒酒汤给她端了过去:“娘子从前都没喝过酒,这次喝得多了些, 难免头疼。今后啊,可不能再这样了。”

昨晚娘子与裴世子他们在看烟花,可看着看着,人就晕乎乎醉晕过去了,还恰好倒在了裴世子的弟弟身上,要不是裴世子反应快一把将人捞了起来,那个脾气瞧着就不大好的裴二郎定然要把她们娘子推开的!

为了不影响娘子的心情, 就算没有裴世子的叮嘱,翠屏她们也不会和乌静寻说的。

娘子向来脸皮薄, 要是知道自己无意间和裴二郎抱了个满怀,说不准要生气的。

喝过醒酒汤, 洗漱过后,原本一直隐隐传来钝痛的额角也松了下来, 乌静寻坐在罗汉床上,开始拆大家昨日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女郎们的心思都很巧妙, 除了各类精致的珠钗首饰, 还有小巧轻盈的流苏藤球、刀鞘上缀满宝石的匕首, 每一样都十分精致,乌静寻头一回收到这样多的礼物,开心的同时还不忘让紫屏在一旁帮她记录,今后她也要认认真真地考虑回礼送什么。

最后剩下两个木盒。

乌静寻犹豫了一会儿,纤细手指搭在那个紫檀木盒上。

里边儿是一支羊脂玉兔流苏簪子。

翠屏见了, 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道:“定然是裴世子知道娘子您的属相是兔,特地叫匠人给您打的这支兔子簪!瞧瞧,那兔子多胖多可爱呀,娘子戴上定然更加漂亮。”

乌静寻轻轻摸了摸憨态可掬的玉兔,羊脂暖玉雕就的玉兔触手生温,好像下一瞬它就能活过来一般。

翠屏见乌静寻一直看着那支玉兔簪,很是喜爱的样子,又道:“娘子,还有一个盒子呢。”

乌静寻有些犹豫,她将玉兔簪收回木盒内,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翠屏还想说话,被紫屏轻轻拦了拦,两人安静地退了下去。

许久,乌静寻才拿起那个木料、做工明显都要粗糙许多的盒子,但盒子棱角的地方已经被人细细打磨好,不会冷不丁冒出根木刺来扎人一下。

里边儿的分量并不重,乌静寻打开一看,是一支看外表没什么稀奇的银钗,唯一别致的在于钗头坠下的三朵花苞,细细的银链子坠着三个玲珑可爱的花苞。

盒子里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的笔迹算不上好看,但颇有几分凌厉之风。

乌静寻看完之后,有些好奇又有些不解地拨了拨那三个花苞,里边儿竟然藏着毒?

裴淮光送她的生日礼物可以说是那堆礼物里最让乌静寻意外的,一支可以射出三枚致命毒针的武器钗子。

转念一想,他是救过自己三回的恩公,最是知晓她近日来的惹祸体质,送这么一个可以自保的钗子给她,大概也表明了下回不会再那么凑巧,他也不会再凑上来做她的恩公。

婚期还有不到两个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未来叔嫂这么一条路。

乌静寻整理好礼物,正想起身去瞧一瞧前些日子舅舅给她搜罗回来的那些医书,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抬头,乌须琮就站在门口,背着光,乌静寻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兄来了。”乌静寻很平静,指了指罗汉床另一侧,“坐吧。”

乌须琮走了进来,清俊脸庞上有些不自在:“瞧我,读书读得晕了头,都忘了昨儿是你生辰。这是礼物。”他将一个锦匣放在小几上,试探着问她,“你应当不会生我的气吧?”

早已没有期待了,又谈什么生气呢?

乌静寻摇了摇头:“小事而已,阿兄不必放在心上。”

按道理说,见乌静寻这样宽容大度,乌须琮应该松口气,转移话题说说闲话就能拍拍屁股走人了,但他看着乌静寻眼睫低垂,神情可以说是平静,也可以说是淡漠的模样,他心里忽然就觉得不得劲儿起来。

“静寻。”乌须琮整了整神色,认真道,“我与阿娘阿耶忘记了你的生辰,你心中有气,可以同我直说。我们是至亲兄妹,有什么不能直说?”

春风熏暖,暮春的风中又带了几分燥热,这丝丝缕缕的热气拂过乌静寻披霜带雪的脸庞上,并不能融化她心中的冰层,只能叫她感觉一点悲凉又无趣的荒诞。

乌静寻不再垂着眼睫,那双常被佟夫人训斥‘狐媚’、‘不安分’的狐狸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乌须琮,在青年怔愣的神情中开了口:“我抱怨、直说了,之后呢?阿兄和阿娘、阿耶下一次就会记得我的生辰了吗?我明年十七岁的时候,在裴家,到那时候,你们依旧不记得我的生辰,待过几日想起来了,还能安慰自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不记得没关系,反正已经替我选好了一位顶顶好的夫婿,能够庇佑我后半生安乐无忧,我应该满足了。是吗?”

被她难得这样一同长篇大论问倒的乌须琮脸色有些难看:“静寻,我,我……”他想说并不是这样的。可他心里也知道,这样的语言太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何况静寻。

乌静寻扯唇笑了笑:“今年舜华生辰,阿兄明明在雍州游学,却瞒着阿娘赶路回来给她庆贺生辰,生辰礼是一对旋花飞镖,并不是时下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却是你根据舜华的喜好,用了真心去挑选的。而我呢?”说着,她就要打开那个锦匣。

有了前面那番话,乌须琮有些狼狈地想要制止她的动作。

今早他去佟夫人院子里请安时,听得王妈妈提了一嘴昨日好像是大娘子生辰,母子二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样慌忙之下准备的礼物,能有什么特殊的?

果不其然,乌静寻看着锦匣内那支珊瑚蝶翡翠梅花簪,面无表情地将东西扔了出去,落在地板上,发出极为清冽的一声脆响,乌须琮闭了闭眼,簪子划过地面发出的刺耳声音好像也在他眼前划了一道,露出一点血色痕迹。

“梅花,是舜华喜欢的东西。”乌静寻没有说自己喜欢什么花,说了也是白说。

“我累了,阿兄请回吧。没什么事也不必过来同我叙兄妹情了,没有的东西,说来说去只会招人厌烦。”大概是昨晚那数盏酒催醒了她体内隐忍着的一些东西,乌静寻仍旧坐着,身姿纤细笔挺,只留给乌须琮一个平静的侧脸,“走吧。”

乌须琮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捡起那枚被摔得七零八落,珊瑚蝶翅与玉珠都散落了的钗子,没有留下其他的话,径直出了玉照院。

·

待嫁的日子说漫长也漫长,乌静寻没有再出门,有裴晋光给的那些暗卫在,深夜的玉照院也没有迎来不该来的客人。

但乌静寻并不觉得无聊。

被佟夫人严格要求了十几年的她在绣喜帕、床帐等一些新妇嫁入婆家当日需要带去的嫁妆时,也抽空给裴晋光绣了一条品蓝竹纹水云腰带。

翠屏一边儿帮她将腰带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一边儿问她:“娘子为什么喜欢给姑爷做带有竹纹的东西?”

上次那枚平安佩也是竹纹,这回的腰带也有着竹纹。

乌静寻笑了笑,竹报平安,是一个好寓意,裴世子是为了晋朝屡次出生入死的人,她希望他平安。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在她心中,裴世子就是青竹一样惊才风逸的人。

看着乌静寻脸上淡淡的那点笑意,翠屏偷笑两声:“奴婢这就把腰带给裴世子送过去!”

金陵习俗,新妇在入门之前,会给未来夫郎绣一条腰带,以此来展示新妇的妇容女红如何。

这条腰带被呈在老太君面前,她捧着那条配色雅致、绣工精湛的腰带夸了又夸,看了眼面含微笑,不愿再掩饰愉悦的长孙,眼角的皱纹都加深了许多。

“来,你这个作婆母的,也瞧瞧晋哥儿媳妇儿的女红怎么样。”

琼夫人接过,只瞥了一眼之后就放在一旁:“尚可。”

裴晋光顺势拿了回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条腰带在路过裴淮光面前时摇曳的弧度更慢了些。

裴淮光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嫉妒。

裴晋光还在和琼夫人说话,声音明明是温和的,却听出一些不大客气的意味:“静寻这点女红用在夫妻之间尚可,若说到要孝敬婆母,或许只是差强人意。今后我会嘱咐静寻多寻些技巧精妙的绣娘入府,阿娘若想绣些什么,只管吩咐绣娘就是了。”

琼夫人向来不爱搭理这个大儿子,闻言也不曾说话。

倒是老太君乐呵呵地笑出声:“好啊,还没过门呢,就盘算着怎么给你媳妇儿减活儿。可见咱们晋哥儿是个会疼人的,静寻今后嫁过来啊,要享清福呢。”

众人都配合地笑了起来。

琼夫人幽幽看了一眼芝兰玉树的长子,语气里多了些捉摸不透的缥缈:“所嫁乃是军戎之士,一辈子都多的是操不完的心,何来清福?”

老太君知道琼夫人的心病又犯了,招了招手:“好了,待到下月就是晋哥儿成婚的好日子了,待到新妇过府敬茶时再说话也不迟,都散了吧,散了吧。”

裴淮光沉默着往外走。

裴晋光却没有放过他。

“二郎。”裴晋光略微提速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校场,去不去?”

裴淮光沉默而阴沉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条腰带上。

“自然。”

兄弟俩打得酣畅淋漓,将身体多余的精力都发泄出去,裴淮光却觉得如针扎着的心并没有好转,一下又一下,刺得他很疼,却又找不到抑制之法。

他知道裴晋光今天特意做这些是为什么,无非是在试探他,是没了那个心思,还是说,在隐忍不发,等待时机。

裴淮光不想和他耍心眼,只翻了个身,眯了眯眼,看着西沉的夕阳。

“我昨日在山上逮了头狗崽子,你拿去送给她吧。”

送狗?

裴晋光挑眉:“怎么突然想起这一茬?”

这些时日他一直早出晚归,又是加练军士又是布局商谈,裴淮光是傻了才看不出如今的风雨欲来之相。

“她太闷了,养只狗给她逗逗乐也好。”狗崽子的母亲是京郊立山上最凶猛的兽,养着给她多一重防护也是好的。

少年的语气太过平静,说起静寻时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眼神波动,裴晋光沉默半晌,同样放任自己平躺在地上,两双不同的眼瞳中映照着一样瑰丽无垠的晚霞。

“二郎,我们仍是俩兄弟。加上她,就是一家人。”

“我希望这一点,永远都不要变。”

青年犀利的眼神柔软下来,他似乎在期待一个回答。

裴晋光闭着眼没说话。

弟媳妇不也是一家人?

他想,他会满足阿兄这个愿望的。

想他放弃,还没那么容易——

作者有话说:立个flag,明天一定能把头婚剧情写完!乌家剧情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多多的男女主互动啦

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小丸会继续努力的(づ ̄ 3 ̄)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阿兄在这事上,只能算作继……

裴淮光能忍那么长时间没去找乌静寻, 除了裴晋光碍手碍脚,他自己也在犹豫。

他懂得什么是猎手对猎物的势在必得,可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又能存续多长时间,裴淮光不明白。

入睡前, 他想一遍,醒来时,他又想一遍,骑马弯弓时,他再想一遍。

就连与琼夫人说话时,他也忍不住走神去想这个问题。

琼夫人见状停了下来,一双温和慈悯的眼睛望着他:“二郎年纪也不小了, 是该娶一个妻子回来照顾你。”

好端端地扯什么娶妻?

裴淮光先是下意识地蹙眉,随后又抿紧了唇线, 不叫自己心里突然冒出的一点愉悦露出马脚。

“为何这样说?”

这孩子归家也有两月了,却还是不肯叫她一声‘阿娘’。

琼夫人掩去黯然, 面对少年认真的眼,这双眼睛生得很像他的阿耶, 一样的纤细明丽,哪怕是面无表情地看人, 也仿佛蕴藏了满腹情意一般。

晋哥儿像她, 二郎像他。

琼夫人收回视线, 看着花丛中鲜妍明媚的春夏鹃,笑了笑:“你这些时日一直神思不属,总是走神。你你又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阿娘一想,就知道你多半是喜欢上了谁家的女郎。”

见少年不说话, 耳朵却憋不住红了一点,琼夫人笑得愈发温柔:“如何,是谁家的女郎?你只管告诉阿娘,阿娘替你上门提亲去。”

……这个人,还真提不了。

裴淮光摇摇头:“我心里有数。”

迎着炽烈的天光,少年侧过脸去,轮廓也随之模糊。

琼夫人有些失落,但还是勉强笑了笑:“陪阿娘再走走吧。”

裴淮光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裴淮光难得懒散地躺在床上,摩挲着那颗愈见光华内蕴的紫珍珠。

过了那么多日,他还是想她。

一日比一日更想,一刻比一刻更加迫不及待。

屋外忽然传来什么东西穿破空气的啸声。

裴淮光肃然回眸,看见一个黑衣人对着他出示手中的令牌:“天子有请。”

·

裴晋光进宫给周庆帝汇报审问那日在地宫附近捉住的几个黑衣人所得的一些东西。

他们离开后不久,地宫附近就扬起了几乎冲天的灰尘,那座在世人眼皮子底下修建而成的巍峨地宫就那么被炸没了。

周庆帝有些可惜:“是吗?地宫辉煌,留给他做个埋骨地也使得。”

裴晋光垂首不语。

自青铜螭首香炉里袅袅腾起的龙涎香模糊了坐在高位的帝王冷淡的神情,他草草翻了几遍供词,似是不经意般提起:“听说那日你那弟弟也跟着下地宫救人了?”

裴晋光颔首:“是。二郎年幼,救人心切,叫陛下看笑话了。”

“少年英雄,不算笑话。”周庆帝将证词放在桌上,轻飘飘几页纸落在质地坚硬的紫檀木桌上,声响极其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天子手中一页纸,落在臣民身上便可是一座山。

裴晋光思索着周庆帝话里的意思时,阴晴不定的帝王似乎对他失了兴趣:“好了,你退下吧。”

裴晋光沉默地行了个礼,转身时却又听见周庆帝含着几分幽微笑意的声音。

“再有一月你就要和太常寺卿家的大娘子成婚了吧?到那日,朕也给你添个好彩头。”

明明是贺喜施恩的话,裴晋光听在耳中,却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梁怀守恭恭敬敬地上来换了盏新茶:“陛下,您要见的人到了。”

周庆帝嗯了一声,却没有起身,他归为天子帝皇,自然不会还像小时候那般,见着一把趁手的刀剑,便欣喜如狂。

梁怀守意有所指地望向桌上另一杯还剩十之七八的茶:“这杯茶凉了,奴才替陛下端下去吧。”

周庆帝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想着要给自己唯一的手足同胞荣王一个怎样体面又痛苦的死法,谈起那杯已经冷掉了的茶时,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凉薄:“陈茶如何还会有上桌的机会?梁怀守,你的差事当得是愈发好了。”

看来这杯茶只有被泼掉的份儿了。

梁怀守心里道了声可惜。

·

那一日周庆帝私下召裴淮光去说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走出宫门时,裴淮光看着自己落在青石砖上的影子,背后巍峨宫墙投下的影子沉默着将他吞噬,直至融为一体。

等裴晋光忙完了,叩响了松风院的大门,原本窝在窝里睡觉的小狗崽子顿时警觉地竖起耳朵,虽然努力地想装得凶恶一点,但没一会儿就塌下去的耳朵还是出卖了它的可爱。

“就是这只小狗?”裴晋光弯下腰去,将还在吠叫不止的小狗捞在怀里,揉了揉它白色的耳朵,看向躺在树上看不清脸的裴淮光,此时正值白日,天光大亮,可躲在树上的少年却满身幽凉,好像那些炽热温暖的光晖连一丝都晒不到他身上。

裴淮光没有睁开眼睛,将手臂横在脸上,听着小狗崽从凶恶到可怜再到舒服的呼噜呼噜声,淡淡道:“就是它。拿走吧。”

二郎的状态有些奇怪。

裴晋光抱着狗崽转过身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要不然,一起去?”

原本还躺在树上死气沉沉的少年顿时翻身下了树。

“走吧。”他整了整衣裳,走出一段距离,只听见小狗崽着急的呜呜声,有些奇怪地回头一看,裴晋光黑着脸看着他。

裴晋光觉得自己被那臭小子给骗了。

·

为了不叫外人议论,裴晋光挑了那日为乌静寻祝贺生辰的别苑见面,那地方清净,有他的亲卫守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乌静寻本是不想答应这次邀约,她想着,再有一月就是婚期,有什么……不能之后再说吗?

但转念一想,裴世子不是那般没有分寸的人,兴许真的是有要紧的事。

乌静寻下了马车,吹来的风拂动她耳边纤细珠链,裴淮光靠在影壁上远远望着她,心里漫不经心地想,她是真的很喜欢珍珠。

裴晋光就在门前等着他。

两人的视线一前一后落在她身上,同样平静中隐含炽热的眼神没有交汇,直直落在她身上,让人感觉到有些不适应。

但那丝微妙的不适在看到裴晋光怀里那只正歪着脑袋冲她笑的小白狗时顿时烟消云散。

乌静寻来了劲儿,走上前去的动作又十分小心翼翼:“真是可爱……这是你的狗吗?”

因为小狗崽被他抱在怀里,乌静寻又想近些瞧它,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乌静寻一抬头,就能感知到裴晋光温热的气息。

“不是。”裴晋光举起小白狗,在阳光下浑身皮毛都被染上金光的小白狗无助又楚楚可怜地看向那个美貌女郎,“是二郎捉来送你的,你想要吗?”

狗狗适时地发出几声勾.引的呜呜声。

乌静寻有些迟疑地转过头去,正好与一脸不高兴的少年视线交汇。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她小狗?

不过……

乌静寻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小白狗,它这样可爱,这样柔弱,他们两个大男人能照顾得好什么,还是她来吧。

她现在不用日日念书绣花,时间很充裕呢。

“我很喜欢,多谢你。”

见她笑靥如花地对裴晋光道谢,他那没什么出息的阿兄愣了愣,竟然也跟着点头,裴淮光都要被气笑了。

看着那蠢狗在他们俩中间呜呜来呜呜去,看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两人一狗,恍然一看很像恩爱的一家三口。

而他,就是那个碍事又恶毒的搅家精小叔。

裴淮光更觉世事悲凉。

这狗那样蠢,竟都浑忘了这几日他夜夜捉着它的小蹄子教它认自己作阿耶时的辛苦了。

裴淮光收回视线,安慰自己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阿兄再怎么,在他面前,也只是个继父,上不得台面。

少年没有注意到,随着他视线挪走,女郎始终挺直紧绷的腰线终于松了松,唇边露出的笑意也更松快了些。

裴晋光却看在眼中。

静寻有些怕二郎。

若是只作寻常叔嫂关系,为何静寻会对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样在意?——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嘿嘿

明天继续(づ ̄ 3 ̄)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成婚当日,新郎跑了

这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长, 裴晋光看了看她略有些发红的手,低声道:“女红绣品那些事,你不必着急, 交给绣娘去做就好。”

乌静寻还沉浸在终于拥有一只小狗的兴奋中,闻言有些懵然, 随着青年温和中含着疼惜的目光,看向自己微红发肿的指腹,心里微微有些发窘,裴世子……好像误会了。

那些绣品她早已做好了,她最近都在刻小木头人儿和练习穴位扎针。

他却好像觉得……她是在为婚后要献给翁姑等婆家亲眷的绣品在努力。

虽说乌静寻也没偷懒,但她目前的重心还真没放在即将到来的婚仪上。

她想要把更多时间放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女诫》、《女驯》那些书她一点都不喜欢, 烹饪厨下那些被她阿娘视作讨好阿乃至未来夫君的技能她也觉得无趣。

掌心传来一点温热濡湿的感觉。

被香馥馥的主人抱在怀里的小狗崽不满这么长时间没人理它,哼哼唧唧地讨起宠爱来。

乌静寻这才回过神来, 对着裴晋光笑了笑:“无妨,我已经做好了。”正专心忙她喜欢的事儿呢。

后面这句话说出来的话, 好似不太礼貌,乌静寻想了想, 有礼貌地没说出来。

女郎色若春花的脸庞上盈着淡淡红润,看起来精气神很好, 也和他一般, 在全心全意地期待即将到来的婚事。

“别累着自己就好。”裴晋光想说的话有很多, 但他习惯了不将自己的情绪明晃晃地宣之于口,憋了半晌,只说出一句,“我知道你的心意,和我是一样的。”

怀里的小狗崽动来动去想方设法地讨取主人的注意, 乌静寻低垂着眼睫,耐心地伸出手揉揉它的小狗脑袋,一时间没有听清楚裴晋光微微压低了声音的后一句话。

裴晋光没有再说一遍,只笑了笑:“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世事多遗憾,大概就是一个人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再去细说那些爱念呓语,而另一个人在当下的那一刻并没有意识到那句话里挟裹着特殊的情意。

乌静寻点了点头,转身正要上车,怀里的小狗崽却不知为何兴奋起来,在她怀里挣脱起来,乌静寻抱着它本就不好上车,被这么一闹,身子一晃,险些跌了下去。

腰间横来一支温热有力的手帮着她稳住了身形,从一侧又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四爪朝天的小狗崽。

隔着一道香馥柔软的身影,裴晋光与裴淮光兄弟二人视线交汇,眼神中暗潮汹涌,面上却是同样的平静。

两人与她之间的距离都没有过线,可乌静寻就是感觉到了一股夹击其中的窘迫与不适。

淡淡青竹与微涩草木的气息融合交汇,染红了女郎原本如玉一般的耳廓。

手里的小狗崽还在哼哼唧唧,裴淮光挑了挑眉梢,嘴唇无声翕动两下,裴晋光读懂了他的意思。

一起放。

裴晋光放开落在乌静寻腰间的手,裴淮光亦是后退一步。

乌静寻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今日她与裴淮光都没有正式说过话,她不知道这个未来的小叔子为什么要执着地跟着过来,又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直至将人看得有些发怒,偏生又不好发作。

“不用抱着它,它自个儿能够跳上去。”说着,裴淮光将小狗崽放了下来,拍了拍它的屁股,又指了指马车,原本还在呜呜撒娇的小狗崽奋力一跃,站在车辕上朝着乌静寻摇尾巴。

始终是他捉回来这只小狗,乌静寻对着裴淮光点了点头:“多谢你。”

裴淮光没有应声,最后摸了摸小狗崽毛茸茸的头顶,那阵温热一掠而过,并不能填补他此刻心中的窟窿。

“过你的好日子去吧。”

不知是对人说的,还是对狗说的。

看着乌静寻下意识看着裴淮光远去的背影,迟迟没有将目光收回,裴晋光落在身侧的手紧了紧:“静寻。”

他其实很少叫她的名字。

乌静寻回神,察觉到自己刚刚下意识跟着裴淮光转身的背影望过去,她有些窘然,但裴晋光没有多说什么,只体贴地掀开车帘:“进去吧。”

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她的目光总会完完整整、长长久久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

小狗崽刚刚进了玉照院的门,就一点儿也不认生地开始巡逻,小尾巴警戒地一动不动,团在腚后好像一颗雪绒球。

翠屏被可爱得失声尖叫:“娘子,咱们该叫它什么好?”总不能一直‘小白’、‘小白’的叫吧?

乌静寻笑了笑:“就叫馒头。”

馒头?馒头?

虽然这狗和馒头一样都白白胖胖的,但是……

“奴婢还以为娘子你会给它取像是玉狮子、霜花鹞这样的雅致名儿呢。”

乌静寻没有解释,只弯下腰摸了摸颠颠跑过来的馒头。

从前她一直记挂着上金陵路上那个对她而言承载着阿娘的爱的馒头,可现在谎言破裂,她得到的只是半个冷馒头,阿兄却可以有热面炙肉。

乌静寻并非不能接受这样的区别对待,只是她唯一认定的,阿娘心里还是偏爱她的证据在她自己的话里烟消云散,馒头也就成了她不愿再提的东西。

但馒头有什么错?

阿娘从它身上抽离开来的温□□彩,这一回,乌静寻自己填补上去。

“馒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馒头毛茸茸的尾巴拂过女郎绣着折枝桂兰的裙摆,欢悦的汪汪声吸引了不远处的佟夫人。

她大病初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神情看着更加阴郁了。

“这是什么声音?”

王妈妈仔细听了听,疑惑道:“似乎,是从大娘子院子里传来的狗叫声。”

狗叫声?

佟夫人脸色一变,带着人急急赶过去,院门没关,她一眼就看见了乌静寻正在逗弄一只肥嘟嘟的小白狗。

“你在做什么?”

若放在从前,乌静寻早就下意识低下头去,默默作出认错姿态。

她轻轻拍了拍馒头的小脑袋,安抚了因为陌生人闯入而开始下意识龇牙咧嘴的守门使,直起身子对着佟夫人行了个礼:“阿娘也看见了,在逗狗。”

她当然知道这是在逗狗!

佟夫人只是无法接受连一直沉默着成为她‘试验品’的女儿也要挣脱她的掌控。

但乌静寻没有和她拉扯的心情,她从前错过了太多,婚后生活如何她更不敢确定,只想好好利用最后剩下一个月,可以称之为她人生第一次又或许是最后一次由她个人完全掌控的时间里,去做她喜欢的事情。

“阿娘大病初愈,不宜动气。还是早些回去吧。”乌静寻不偏不倚地对上她气急的脸庞,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婉动听,却好悬没将佟夫人气得再厥过去,“反正阿娘说什么,我都是不会听的,不如省省工夫。”

佟夫人看向那双被她不喜了很多年的狐狸眼。

在她看来,一个端庄守节、知书达理的女郎怎么能有那样一双活色生香的妩媚眼瞳,那是邪祟,是不祥的象征。

在她的训诫下,乌静寻也习惯了垂着眼说话,是以佟夫人并不习惯这样和乌静寻对视着说话。

她胸口高高起伏不断,到最后只憋出一句:“好,好,你真是出息了!仗着自己要出嫁作世子夫人,就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你也不用你那蠢脑子想一想,你嫁到家大业大的平宁侯府,背后没有娘家人撑腰,你能得到什么体面!你那阿耶是指望不住的,你还不紧着你阿兄与我,到时候你被人休弃回府,也莫怪我救不了你!”

阿耶靠不住,阿兄更靠不住。

乌静寻轻轻嗤笑一声:“阿娘放心,若有那一日,我定然不会上门叨扰。天下何其大,我随意找个地方了此残生就是,不劳阿娘费心。”说完,她抱起还在冲着佟夫人低低吠叫的馒头,转身走了,还不忘吩咐翠屏与紫屏,“替我送一送阿娘。”

她抬起脚,正要跨过门槛进去,就听见背后传来王妈妈的惊呼。

“夫人!夫人您怎么晕过去了!哎哟,快来人把夫人背回去!”

绣着折枝桂兰的裙摆微微漾开一点弧度,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佟夫人原本只是装晕看看那突然跋扈起来的不孝女是怎么个反应,可乍一见乌静寻竟然真的狠心至此,她眼一翻,这下是真的晕过去了。

乌静寻坐在罗汉床上,黄花梨小几上放着一本医书,馒头努力地跳了上去,嗅了嗅医书,觉得不好玩儿,又趴在主人膝上,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

新主人可比旧主人好,又香又软,有着小狗之前从来没有奢想过的温暖怀抱。

‘啪嗒’。

有什么东西陷进馒头蓬松柔软的毛毛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水坑。

馒头担心地抬头‘呜呜’几声,换来一双细腻温柔的手轻轻摸着它的脑袋。

“我没事。”乌静寻深深呼出一口气,一边哄着脑子不大好使的小狗入睡,一边拿起医书认真学习。

阿娘有一句话说对了,假使哪一日她与裴世子也走到了无法再继续的地步,她总要有一技之长傍身才是。

·

裴晋光一直在暗暗提防着裴淮光可能的挖墙脚行为,可直到婚宴前一日,脾性随性到有些不定的少年也安安静静地没出来作妖。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何况,二郎自幼就是一个执拗性子,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就在裴晋光凝眉思索的时候,一簇长箭矢破空而来,牢牢钉在院子里那颗老榆树的树干上。

裴晋光望了望箭矢射来的方向,沉默着解下上面的字囊。

‘七月十五,大凶,边疆不宁。’

字迹遒劲有力,却很陌生。

七月十五,是他与静寻成婚的日子。

纸条上的字,分明又意有所指。

联想至周庆帝对荣王一事突然反常的态度,与荣王、荣王世子乃至昌邑郡主一反常态的安静不惹事,裴晋光心中浮现出淡淡忧虑。

……他并非像她所赠的青竹那般刚正不阿、磊落坦荡。

他亦有私心。

明知天子疑心深重、裴家进退维谷,更有荣王一脉兴风作浪,可他还是想与自己的心上人长相厮守。

裴晋光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可若他走了,静寻该怎么办。

这时,裴晋光竟然感谢起裴淮光存着的那些,令他如鲠在喉,千万次觉得本不该有的念头。

至少能多一个人护住她。

裴淮光射出那一箭之后,故意去露了一面:“阿兄明日就要做新郎,为何还一脸苦大仇深?”

面对他话中的挑衅,裴晋光亦是皮笑肉不笑:“即将为人夫,背上所担之责更多。这种甜蜜的辛劳,二郎大抵是不会懂的。”

“哦?”裴淮光扯了扯唇角,没再继续逗留,却听得背后的人赞叹一句:“你的悟性自小就很高,学武是这样,读书练字也是一样。”

“二郎何时练成了左手字的本事?今后若是有了侄儿侄女,你也教一教她们。”

裴淮光回眸。

“报酬呢?”

见他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裴晋光微微肃整神情:“二郎,我不想拉你下水。”

晚了。

裴淮光看向烈日穹空,琥珀珠一般的眼瞳眯了起来:“是我自愿要跳,与你何干?别往自己头上扣帽子。”

若是绿帽子,戴戴也还行。

那日从太清殿出来以后,后背漫上的濡湿冷汗叫裴淮光发觉,金陵与草原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里更野蛮,更血腥。

权力是最好的东西,也是他缺少的东西。

裴淮光的回答并不叫裴晋光满意。

见他又要皱眉说教,裴淮光及时喊停,提步往外走:“我尽力了,要怎样选,随你。”

裴晋光又一次叫住了他。

“二郎,我们来打个赌吧。”

又赌?

裴淮光背对着他,嗤笑一声:“上回赌局我赢了,你不也没兑现你的诺言?”

“一次是偶然,二次或许就不是了。”裴晋光面不改色,“一句话,赌还是不赌?”

赌他能不能平安在这场厮杀死局中顺利回来,赌二郎能不能护佑整个裴家与静寻安宁。

到时无论结局是哪一个,裴晋光都不会后悔。

裴淮光握住拳,掌心里好像多了颗圆滚滚的紫珍珠。

“我赌。”

·

乌沛丰按照他的承诺,无论与佟夫人闹得多僵,在乌静寻大婚这一日,他还是赶了回来,与佟夫人再做一日貌合神离的夫妻。

喜事嬷嬷们无不赞叹新妇的美貌,站在一旁的亲朋好友看着新妇梳妆,也都是艳羡交加。

掐丝珐琅绘花鸟雀鸣图样铜镜中映出一张极为出挑的面容,

瓌姿艳逸,柔情绰态,当得起一句精妙世无双。

乌府内一片鼓乐喧天,绵绵不绝的丝竹管弦之声随着到处可见的大红喜字将府内气氛烘托得热闹极了,在亲友们的笑语中,乌静寻只平静地坐在镜前,等待完成她命运的交接。

按道理说,与裴世子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乌静寻应当对婚后的生活生出许多期待,可她心里就是一直紧紧悬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摄住她的心脏,让她不得开心颜。

眼看着都要到了迎亲的吉时,门外还没传来动静,渐渐的,亲友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紫屏与翠屏脸上也都带上了焦急之色。

姑爷可别在这种紧要关头掉链子啊!

没等多久,长廊下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以为是平宁侯府迎亲的依仗终于来了,放松下来正要继续说笑,却听得小厮喘着报信——“不好了!北境突起战乱,裴世子,裴世子方才已经穿上盔甲,紧急点了三万人出城门去往北境迎敌了!”

迎敌作战,保家卫国,这是一个将士的本能与宿命。

可,可是,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

众人怜悯不忍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新妇身上。

这般好颜色,竟都白费了。

佟夫人听得动静,风风火火地过来,也不顾有那么多人在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众人脸上都不免带上了几分尴尬之色。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甚至都说不上是一场镜花水月。

就在佟夫人骂得起劲儿的时候,乌须琮过来匆匆拦住她,面带愠色:“阿娘,别说了!”

廊下又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小厮又来报:“夫人,大公子!裴家来人接亲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望了过去,不是说裴世子领兵出去作战了吗?

小厮挠了挠头,脸上有些不知该怎么说的糊涂样,急得黄梅珠都跺了跺脚:“哎呀,你快说呀!是谁来接亲了!”

小厮眼一闭心一横,大声道:“是裴世子的弟弟,裴二郎!”

乌静寻几乎静止的眼睫颤了颤。

众人沉默。

弟代兄行昏礼,好像……也可行。

“他还带了只大公鸡过来,胸前绑着红花,可威风了!”

“裴二郎说,叫大娘子不必顾忌,在他与大公鸡之间二选一,选中谁,就叫谁替裴世子和她拜堂行礼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我有小狗,生活不愁

裴大:谁说我是落跑新郎?

裴二:谁说我是专门捡漏的?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告诉裴淮光,我要他

在裴淮光与大公鸡之间选一个?

乌静寻当然选大公鸡。

一个是疑似对她存着不.伦之心的小叔, 一个是平平无奇的大公鸡,这段迎亲既然已经注定不同寻常,乌静寻自然倾向于大公鸡。

让裴淮光代替他的兄长与她拜堂成亲, 即便心中知道这只是一个缓解当下尴尬,不耽误两家结亲的法子, 乌静寻也觉得别扭不适。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得佟夫人斥骂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收拾了出去抱着那鸡往裴家去!好不容易算出来的吉时被你自个儿耽误了,今后你过得再凄惨也与人无尤。”

这话说得大家都皱起眉头,乌须琮更是低声道:“阿娘,你别太过分了。”

乌静寻愣了愣,那张在秾丽妆容点缀下更显美貌的脸庞上掠过几分讥讽,像是鸿雁振翅而飞, 转瞬间也就不见了。

“阿娘不必将在阿耶那儿受的气发在我这儿。”乌静寻平静地望过去,见佟夫人脸色一变, 又要骂人,她对着翠屏使了个眼色, 翠屏连忙上前给小厮递了个红包,乌静寻这才转头对着喜娘道, “有劳婆婆跟着他去一趟,告诉裴淮光, 我要他。”

循规蹈矩那么多年, 她偏要违逆一回。

佟夫人被她冷不丁的一句话气得脸色发白, 乌沛丰是个凉薄之人,怎么连她的女儿也要这样待她?!

黄梅珠过来拉着乌静寻的手,笑着道:“快快快,再检查检查新妇的仪容珠冠,踏歌最善作画, 到时候叫她将你现在的模样画下来存着,待裴世子回来之后给他看一看。不然呀,他错失了你这么漂亮的样子,定然要终生抱憾了。”

在花神节中结交的几个朋友纷纷应声,先前她们是不好开口,现在看见乌静寻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一边,旁边就是她最亲的阿娘兄长,两拨人之间却像是隔着一层天堑。

她明明华服盛妆,光艳逼人,周身却拢着一层落寞,连她们看了都觉得心疼,那些自诩亲人的人却无动于衷,她们也顾不得其他,上前围着乌静寻,夸赞她的美丽,祝福她的未来。

她们的力量化作一阵春风,将刚刚还笼在一片浓郁积雨云之下的乌静寻解救了出来。

乌静寻回握住她们的手。

她绝对不要再过沉闷无趣、全无个人意志的人生。

·

乌府外,裴淮光与一头胸前戴着大红花,昂首挺胸的大公鸡沉默对视。

晋朝婚宴习俗中,新妇着绛红与青绿配色的礼服,新郎则是一身大红。

事出紧急,那件大红礼服被裴晋光亲手脱下,换成了一身盔甲,伴着他疾驰往边城而去。

裴淮光没有去碰那件喜服,穿着一件玄色游鳞圆领袍就过来了,也不似时下金陵王孙贵族那般用各式各样质地的发冠束发,而是用了一条平平无奇的玄色发带覆于额前,高高束起马尾,一副张狂无拘的少年意气,配着那张面无表情的俊逸脸庞,让围观的人不由得猜测——这裴家二郎是不是不乐意替他阿兄迎亲?

别说,裴家郎君个个都是顶顶俊秀模样,大郎英伟出众,二郎俊美无俦,今后谁要是能嫁给裴二郎,看着那张脸也能多吃几碗饭。

众人以为裴淮光面无表情地与那只大公鸡对视,是因为他只是硬着头皮顶替因战事无法亲自迎亲的兄长将新妇迎回家。

不带多少喜庆情绪,要不那脸上怎么没个笑容呢?

裴淮光只是在紧张。

他其实知道,按着乌静寻那个小古板的性子,定然会选择大公鸡。

她才不会给自己多余的幻想机会。

裴淮光瞥了一眼那一无所觉,仍然昂首挺胸一脸神气的大公鸡,嘴角扯出一个冷冷的弧度——回去就把你给炖了。

大公鸡忽然扇了扇翅膀,激起一阵微小的风,裴淮光怀疑自己的耳朵在那阵小到其实可以忽略不计的风里听见了虚幻的声音。

骑在雪白神驹之上的玄衣少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她是说,要我?”不要那头大公鸡?

看出他脸上的意外,喜娘顾不得许多,吉时可耽误不得,忙道:“是了是了,是新妇亲口说的,可不是我老婆子空口白赖地说胡话。裴二郎君,可快些吧,得赶在吉时行礼呢。”

裴淮光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仍然神气活现的大公鸡。

大公鸡的命保住了。

按着晋朝婚俗,他站在乌府影壁前,等着娘家兄长将新妇背出,跨过马鞍与乐鼓,他拿过红绸的一头,与他近在咫尺的另一头,站着乌静寻。

红绸两端,连着本不会并肩携手的两个人。

本该是他阿兄的新妇,今日却和他拜堂成亲。

他明知这一切都是虚妄,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他还是为她会选择他的那个举动心神动荡。

或者,用心神荡漾会更合适。

因是代兄行礼,又因着算好的吉时不能误,两人省去了一些婚俗仪式,唯有祭拜天地、父母与夫妻的礼仪不能忽略过去。

亲朋宾客们围在两旁,脸上都有些尴尬。

喜娘起了两声,新妇与那位替兄救场的郎君都不同,有些无奈,低声提醒道:“二位,吉时……”

裴淮光倒不是真的不想配合,在她的珠冠之上,又笼着一层喜帕,这叫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为止反复、苦恼、煎熬,那她到底又是怎么想的?

她为什么会选他?

两个人还是没动。

坐在上首的老太君和琼夫人都没忍住对视一眼。

“你先转过去。”自喜帕之后,传出她的声音。

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多的情绪。

裴淮光抬眸定定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身去,红绸微动,身侧响起珠翠环佩轻轻叮铃的声音,两人对着天地一拜。

对着老太君与琼夫人又是一拜。

老太君喜得眼冒泪光,不管是哪个孙子,只要能将静寻这样合她眼缘的女郎娶进来,她就高兴。

琼夫人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只是在二人夫妻对拜时,她眼瞳猛地一缩,随即又恢复正常。

二郎……是在笑吗?

他归家之后,琼夫人为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做了许多,可总是得不到他一个真心笑颜。

今日,他站在原本属于他兄长的位子上,对着新妇,他的嫂嫂,竟然笑了。

琼夫人突然想起前些时日二郎所提及的‘心上人’。

她心头一冷。

·

将新妇送到了缕云园之后,关系亲近些的亲友宾客们赶紧拦住了想要转身离开的裴淮光,其中琼夫人的娘家侄儿,裴淮光的表弟,一位只有五岁的胖胖小郎君不依不饶地扯着他的袖子:“我要看新娘子!我要看新娘子!”

裴淮光本就在隐秘的欢悦满足与复杂的懵然不解两种情绪之中来回横跳,见那孩子又熊又吵,一巴掌拍了过去:“出去吵。”

小胖子愣了愣,随即放声大哭。

众人有些尴尬,就听得端坐在那张铺满红枣花生的喜床上的新妇开口:“裴淮光,你过来。”

声音洋洋盈耳,如林籁泉韵,听在耳中颇觉享受。

原本还在哭嚎的小胖子也愣愣地停下来了。

她口呼裴淮光的大名,有些失礼,可是方才还黑着脸想给小胖子又一个巴掌的凶恶少年却乖乖地走了过去,脸上有一种故作不经意的暗暗紧张。

“你叫我?”

乌静寻强装淡然,掩在绣着繁密石榴纹的大袖衫下手紧紧攥着:“用喜秤,将喜帕掀开。”

既然选了人,不是大公鸡,喜帕当然是要揭的,不然他那手拿来是做什么的?

她不想新婚第一日就在裴家的亲友宾客面前落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印象,要是想过这样的日子,她大可以留在乌家。

嫁到裴家来,她绝不愿再重复之前的生活,何必在人前畏畏缩缩不敢露面,反倒容易叫人诟病,说是小家子气。

凡事贵在自立。

听着她发号施令,裴淮光挑了挑眉梢,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微微发抖的手。

是在紧张,还是在害怕,又或者说……后悔?

裴淮光没有说话,接过喜娘手中的喜秤,一边想着她今日的反常,裴晋光之后该如何破局,老皇帝的谋算等等让他觉得心烦的事情,一边揭开了那张喜帕,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也佯装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新妇。

端坐在床上的新妇一身红绿相间,便是这样极致的浓烈色彩衬得她肤若凝脂,珠冠华美,妆容昳丽,端的是丰神绝世,又似海棠醉日。她抬头对着众人露出一个微带羞赧的笑容,大家慢慢回过神来,口中吐出赞叹新妇貌美、感慨世子有福的话。

前一句话,裴淮光觉得说得颇有水准,金陵里的人虽虚伪,但那些好听话说起来,偶尔他也爱听。

只是后一句话……裴淮光扭了耳朵,当没听见。

“来,你过来。”

听得乌静寻开口,裴淮光下意识就想走过去。

却有一个小胖子身形比他更灵活。

乌静寻捧了一些红枣花生给他,笑靥如花:“吃吧。”

裴淮光嗤了一声,那小胖子讨人厌得很,干嘛给他吃?

小胖子很上道:“谢谢表嫂!表嫂你真好看!”

喜娘看着突然不高兴起来的裴淮光,小心翼翼地提醒:“喜帕揭了,那这交杯酒……”

“交杯酒就不必了。”乌静寻微笑,将视线完完整整地落在裴淮光脸上,手上又捧了些红枣花生,“二郎,今日有劳你了,多谢。”

这么点儿就将他给打发了?

裴淮光嗤之以鼻,走过去,微微弯下腰,女郎捧在掌心满满一把红枣花生,落在他手里,却好像很少。

他拧着眉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两颊塞得满满的小胖子。

好像比小胖子多一点。

裴淮光眉头刚刚松下去,就听得乌静寻继续道:“待你阿兄回来,我们夫妻二人定然要好好谢你一番。”

她先前主动选了他,如今又要作出这副界限分明的姿态,裴淮光摸不透她的心思。

但这不妨碍他冷笑回击:“不必了。只可惜阿兄备下那么多玉卮醪酒,竟都要便宜我们了,他倒是一滴都没尝到。”

乌静寻莞尔:“以后还有机会。”

以后。以后。

她总是在说有裴晋光在的以后。

哦,倒是提了他,她们夫妻俩都要感谢的一个外人。

裴淮光忽地转身往外走,手上一个动作,将还在嚼红枣的小胖子也给拎出去了。

众人陪着新妇热热闹闹地说了会儿话,女眷不像男客,对那些酒感兴趣的并不多,眼前的新妇,不出意外今后就是这平宁侯府的宗妇,瞧这婚宴的排场,就知道世子爷十分重视她,虽人缺席了,但规格档次却一点儿不落。

直至月上中天,前院与新房内的客人才陆陆续续散尽。

翠屏与紫屏先前忙着熟悉缕云园的环境,找着小厨房给她熬了碗甜粥:“娘子累了一天,快吃些东西吧。”

乌静寻低低应了一声,紫屏帮着她拆下华丽沉重的珠冠首饰,打量着内室,轻声道:“世子虽不在,可这新房布置得十分奢华舒适,可见是用了心的。”

翠屏也点头:“方才奴婢们出去,缕云园里的人也颇好相处,要么是世子爷平时管教有方,要么是他特意叮嘱,要他们仔细侍奉您这位世子夫人。不管怎么说,只要知道世子爷对您上心,奴婢就高兴。”

乌静寻沉默地喝着粥,没有说话。

她并不怀疑裴世子对她的情谊,裴晋光阴差阳错之下的缺席,反而激起了她的执拗。

她偏要将日子过好了给阿娘看。

新郎不在,乌静寻卸了妆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在陌生又大得过分的床上躺着,觉得有些不自在,见紫屏与翠屏悄悄打哈欠,柔声道:“今日你们俩都辛苦了,快去歇着吧。”

怎么能没个人守夜?

翠屏和紫屏都摇头,但乌静寻坚持,两人只能去后边儿的偏房收拾收拾睡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哪怕鼻间盈着的都是她熟悉的香气,但乌静寻还是睡不着。

她披上衣衫,推开门。

缕云园的构造并不复杂,是一处三进的小院子,她住在第二进的正房里,一推开门就能看见满园的葳蕤花草,在夏日的夜晚,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她望着翠色丛中露出的朵朵皎洁茉莉发呆,却冷不丁闻见一阵酒气。

她愕然回头,裴淮光拎着酒壶挑眉看向她。

“为什么还不睡?”

“是在想我那新婚当日带兵迎敌,让你独守空房的兄长?”还是在想旁的人?

裴淮光自以为他藏得很好,但话里的酸味还是叫乌静寻蹙紧了眉。

她紧了紧披在肩上的衣衫,顺着裴淮光的话点头:“自然,我祈祷我的夫君诸事平安,顺利归来,与我做对恩爱夫妻,白头到老。”

“小叔,你也会这样祝福我们的,不是吗?”

裴淮光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恩公、裴二郎、裴淮光、小叔……她叫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可他就是忍受不了兄长可以被她以那样爱重的口吻提及,在她眼中,裴晋光是至亲至爱,在她的幻想之中要和她恩爱白头、生儿育女的夫君,而他就只落得一个冷冰冰的小叔的称呼。

还想他祝福他们?!

裴淮光捏紧了酒壶,在女郎陡然间紧绷的呼吸中慢慢靠近她,一字一顿:“你休想。”——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今天是成亲的日子,心情有点复杂

裴大:她今天应该很美,我却看不见(呼呼呼呼呼跳下马狂走十公里

裴二:她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

第40章 第四十章 正常的叔嫂之间,会这样做吗……

乌静寻竭力压制住因为突然被拉近的距离而变乱的呼吸, 绷紧了腰肢,往后退了一步,洁白耳垂在他面前一掠而过。

“小叔, 你喝醉了。”

到最后,她只是这样冷淡地对他近乎赤裸不再掩饰的情感下了定义。

裴淮光笑了笑, 看着她在皎洁月光下愈发显得光艳逼人却披霜带雪的脸庞,低声道:“是啊,我是醉了。喝着你们的婚酒,我在想,阿兄在备下这些玉卮醪酒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代替他与你拜堂成亲,与宾客达旦痛饮的时候, 他在外奔袭,心里又在想什么?”

裴淮光知道自己犯了忌讳。

在草原上, 猎物会被第二道箭矢夺去生命,作为在草原上最臭名昭著的那一拨人里或许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一个, 裴淮光向来霸道,不允许旁人对他看中的猎物下手。

他也自信, 他的箭矢会比他们更快、更准。

可眼前的人,她不是猎物, 不是从前他遇到过的任何一种可以耍心眼使手段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裴淮光宁愿自暴自弃将另一个人也拉扯进本属于他们俩人的时间里, 他紧紧盯着面前女郎的脸, 不想放过她每一寸神情变化。

他说话间,唇齿都沾染了玉卮醪酒特有的淡而醇厚的香气,并不难闻,乌静寻却在这阵香气里想起另一个人。

本该属于她们的新婚之日,她再如何, 也衣着锦绣,高床软枕,他却夜马奔袭,风餐露宿不曾停歇。

“他自然在想边境战况,在想如何叫人民安居乐业,将东胡鞑虏永远驱逐于边城高墙之外。”乌静寻微笑,“至于我,小叔不好奇我会想什么吗?”

夜凉如水,晚风吹过少年眼睫,他眨了眨眼,看着女郎对他露出的温软笑容,下意识点了点头。

乌静寻紧了紧拳,掌心攥着的一小块儿披帛十分柔软,是她现在能抓住的最后一点温暖。

女郎的声音在夏日深夜中犹如春花照暖,裴淮光原本拢着朦胧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清醒。

“我在想,他若是知道,自己倾心信赖交付的兄弟会在新婚当夜对他的妻子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会怎样愤怒,怎样失望。”

“小叔,我与夫君的亲事今日已成,我成了名正言顺的裴家妇,其中有你一份功劳,来日夫君得胜归家,我定然与他一块儿亲自向你道谢。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乌静寻彬彬有礼地使劲儿往裴淮光心上插刀子,见少年怔在原地,像是醉懵了一般,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乌静寻后退几步,对着他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屋内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裴淮光靠在树上,抓着酒壶又往嘴里灌了几口,氤氲发散的酒香伴着月色将他笼罩在孤寂树荫之下,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笑。

成亲了又怎样,有赌约在,他还没有出局。

·

第二日早上起来时,紫屏看着乌静寻眼下的青影,有些担忧:“奴婢去厨房煮个鸡蛋给娘子滚一滚吧?今儿得给老太君和老夫人敬茶,这样瞧着有些没精神。”

翠屏暗中嘀咕是不是娘子半夜犯了相思病,想姑爷想得睡不着?她仔细端详了一番乌静寻,还好还好,眼睛没肿,她松了口气:“没事,奴婢待会儿给娘子眼睛下扑点粉儿,保准看不出来。”

乌静寻都随她们去,弯腰摸了摸在她脚边撒欢打转的馒头,这一个月里它长大了许多,站着都比她膝盖要高了。

馒头显然对这个新家很满意,乌静寻也是今早才发现裴晋光不知何时在庭院里给馒头安置了一座彩漆木头狗屋,看起来气派极了,馒头在主人温柔含笑的目光中钻进去打滚儿,又钻出来蹭蹭她的手。

“娘子,咱们该过去了。”姑爷不在身边,娘子独自一人,翠屏与紫屏都很紧张,生怕她遇上了戏文上说的那些高门大户恶婆婆。

琼夫人除了对裴淮光有个笑脸,对旁人都十分冷淡,乌静寻也不介意这些,奉茶之后便安静地站到了一边。

老太君笑眯眯对着她招手,老人的手并不如何柔软,带着经历过岁月洗礼的粗糙与苍老,落在乌静寻手背,她却莫名觉得安心。

“晋哥儿是个有福气的,自个儿不出什么力气,美娇娘就娶回家了。”老太君将一只玉镯套在她腕上,白肤绿镯,十分赏心悦目,她拍了拍乌静寻,“咱们平宁侯府的男人都忙,忙着保家卫国,忙着英勇杀敌,新婚当日就丢下你走了,我替晋哥儿替你赔个不是。”

老太君语气慈蔼,听得出是对她真心疼爱怜惜,乌静寻鲜少得到长辈这样纯粹的关爱,眼圈儿悄悄一红,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世子身担重任,我会与许多边境百姓一样,盼他平安归来,早日凯旋。”

瞧瞧这孩子,不仅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还十分懂得体贴人,晋哥儿娶到她,难不成是裴家的祖宗们也在天上默默求月老帮着牵红线?

老太君拍拍她的手:“咱们府里人不多,我呢,和你们祖父聚少离多,就只得你公爹那么一根独苗儿,其他表亲来往不多,府里长住的也就那么几口人。好在现在你来了,总要热闹些。”

乌静寻点点头:“我以后会多去祖母与阿娘处请安的。”

傻孩子,讲究那么多礼数作甚?

老太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琼夫人语气冷冷淡淡地开了口:“晋光不在府上,你虽是新妇,也得注意礼仪规矩,没什么事儿就待在你院子里不必过来了。”她昨日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好,二郎少年意气,若是看上乌氏,也多半是瞧中她美貌的缘故。

晋光虽与她不亲,但毕竟也是她的孩子,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外征战,自己的妻子却不守妇道犯下大错?

还是将两人尽量隔开来得好。

乌静寻一愣,随即点头:“是。”

老太君有些不满地横了琼夫人一眼,她这儿媳妇,别扭了十几年了,她和她说不上什么话,好不容易有个鲜嫩可爱的孙媳妇儿嫁进来,还要人家和她一样呆板没趣儿?

但想到琼夫人中年丧夫,又因为走失的二郎痛苦了那么多年,老太君心里暗暗叹气,转了话题:“二郎呢?他嫂嫂头一回敬茶,他这个做小叔的怎得缺席了?”

琼夫人立刻接话:“二郎昨夜饮多了酒,许是头疼起不来。一家人,不必讲究那些俗礼。”

她说着话,裴淮光却掀开用来挡暑气的帘子进了屋,昳丽脸庞上还带着宿醉之后的几分朦胧颓废,看向乌静寻的眼神很平静,只是一掠而过。

“我来迟了。”

“你也知道。”乌静寻才嫁进来,脸皮薄,不好说什么,老太君却不管那么多,只哼了哼,“正好那儿还有杯冷茶,你喝了正好解酒醒神。”

裴淮光就坐在她旁边,少年身上的浅淡酒香和青涩草木香气混合在一起,被冰轮扇动的风带着吹向她。

并不难闻。

乌静寻不想做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姿态来,正常叔嫂该怎样相处,她就怎么做。

“小叔,请喝茶。”

裴淮光沉默着接过茶盏,指腹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虽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却被密切关注着她们动静的琼夫人看在眼里。

她心里又是一凉。

“二郎是你小叔,也就是你半个弟弟,你不必对他如此客气。”老太君拉过乌静寻的手,亲昵道,“都说长嫂如母,他要是有什么犯浑的地方,你只管拿出长嫂的气势来,狠狠责骂他就是了。”

乌静寻莞尔,轻轻点头。

这时屋外传来动静,说是宫里来了人。

太后想要召乌静寻进宫说话——

作者有话说: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坚持就是胜利耶耶耶耶耶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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