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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屋中寂静半晌。

红菱跪在床头,见玉衡膝弯肩肘处的青黑指痕,淤青水肿,眼睛一阵发酸。

玉衡循声抬头:“为何帮我?”

红菱知他眼盲,伸手抹了把眼角,抽抽鼻子道:“看你可怜。”

玉衡嗤笑:“你会同情个废人?”

红菱手上小心,掖好被角,只是开口时,声嗓却十分跋扈,道:“你是我抓进来的,陛下夜夜总往你屋中跑,仙君那多寂寞,你赶紧卷铺盖走了,整个乾坤殿也落个清净。”

“当真?”

玉衡想要起身,却陷在冷褥之中,身下软布厚棉,让他身如沉溺。

他肢骨尽断,挣了又挣,未动分毫。

红菱按住他身子,道:“莫要乱动,待会儿我叫人过来……”

玉衡虚喘口气,道:“你……真心帮我?”

玉衡听人呵笑两声:“真心是不能保证,但若有法子,能让你不再碍眼,我求之不得。”

玉衡又道:“那何时能走?”

“半月之后。”

玉衡摇头:“半月太久。”

百花仙还被钉在破屋之下,夜里风寒,那屋无门无掩,无床无被。

她还在等他。

红菱:“急也无用,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半月之后,是十年一次的三界朝会。各尊皆聚圣明殿,焚香拜圣,三日方归。”

红菱道:“三日,只有三日,你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玉衡静默片刻,闭眼道了声:“好。”

红菱出去一趟,寻了昨夜被吓破胆的老君。

老君掀开被褥一看,面上表情,实在难言。

老君给玉衡接骨,玉衡咬牙忍耐,饶是已有准备,仍是痛的肌肉挛抖,喉间痛呼难抑。

红菱着实看不了玉衡受苦,捂眼道:“轻些力道,你要疼死人么?”

红菱指手画脚,搞得老君紧张,失误两次,玉衡听她骂人,气弱道:“您行行好,就闭上嘴,先出去吧……”

红菱红着眼出了柴屋,在屋外心惊肉跳。等玉衡膝骨归位,手心里捏了一把子汗。

老君嘱咐:“断骨并非大症,不过公子体虚气弱,就算用顶好的药温养,三个月也难恢复……”

玉衡无力开口,点头明意。

老君收拾药箱出来,遇着门口红菱。

红菱双手抱胸,道:“如何,可还觉得陛下对他看重。”

“与陛下而言,他不过是个还算新鲜的玩意,用过便扔了。老君若在中间加上几嘴,新鲜不再新鲜,便成了麻烦。”

“这病如此凶险,那时脉象过虚,没摸出来又算什么大罪名呢?”

老君那口犹疑早在今日瞧见人时便压了压,若陛下无心珍护,他何必为此小事得罪红菱,更何况……如今少主已是天纵之才。

老君忙作一揖:“多谢姑娘指点,老奴定不会胡乱说话。”

那老君走时,面上还颇有些感激不尽。

红菱瞧他背影,多少惭愧。并非谁天生下来就喜欢诓骗,使些阴诈手段的。可为了心头重要之人,他人的得失,似乎又显得无关紧要了。

红菱去外头熬好了汤药,小心端着,到了破屋门前,却瞧见门泄了个缝隙,凉风直往屋里头灌。

“!”

红菱心下一惊,脑中想起这几天日日往魔界中跑的九婴。

她正要破门而入,忽听里头孩童声嗓细弱,瑟瑟哑哑叫:“爹爹。

红菱步子一顿。

也是,魔殿数千护卫,都挡不住他出去乱钻,更何况这小小宫墙,和一扇木门。

屋中,玉衡面无表情:“我已说过,我并非是你父亲。

殷渊少见玉衡这般冷淡,眼圈一红,爬到床边,抱玉衡大腿:“爹爹,莫不要我……”

“嘶……”

玉衡断骨处本就撕痛,被殷渊这样一摇,呼吸一断,人险些要撅过去。

红菱听得里头乱闹,慌慌撞入屋中,手上汤药端的不稳,碎了一地。

红菱一把将殷渊揪住拖下床,厉声斥道:“你做什么?还嫌他不难受,要害死他么?”

玉衡:“……”

声嗓如此之大,连玉衡都吓的心中一跳。

刚骂完,红菱便有些后悔,渊儿自小身子骨弱,她向来都是宠着供着,头一次如此严厉。

她话未落,殷渊却先开了口,眼中深黑,咬牙瞪她:“坏人!”

“你是坏人!”

“你欺负爹爹……”

红菱一点就着,叉腰便骂,颇有些当初在栖凤殿中的泼辣,震得玉衡耳边嗡嗡的响:“我是坏人?我欺负你爹爹?”

“我告诉你,这乾坤殿里,没人比你父王欺负起他来更心狠手辣!”

“你同我叫嚷算什么本事,有胆子去跟你父王叫板!”

“你叫他爹爹,可你为他做了什么?你把他带出来,你可护得住他么?”

“你哪里配叫他一声爹爹!!!”

玉衡被红菱震得心慌,生怕她把殷冥喊来,道:“你……”

红菱转头喊他:“你给我闭嘴!”

玉衡缩缩脖子,闭上了嘴。

红菱这脾气他可是知道,越劝越是来火,他再多说两句,红菱一个上头,再把她小主子打了,那可麻烦。

破草屋里,一大一小听她噼里啪啦乱骂。红菱中途都未停下喘口气,渊儿红着眼圈,压根没机会开口。

等她骂够,殷渊刚说出个“坏”字,红菱一摔门,直接出去了。

扔下殷渊站在榻边,吸流鼻涕,抽噎发愣。

玉衡心中不忍,叹了口气,道:“你过来。”

殷渊爬至榻边,不敢再胡来乱碰,只趴在玉衡腿边。

玉衡手上往前伸,摸到渊儿的头,细软发丝搔的人心头软,他道:“你红菱姑姑,可不是个坏人。”

殷渊摇头:“她是!”

“那日外面,她凶爹爹 .”

哪日?

玉衡被红菱乱骂次数不少,当真是记不清楚。

他想了又想,才终于记起来了,那日初见这“铃兰仙君”时,红菱是抢在殷冥前头闹了几句。

话是有些不中听。

玉衡道:“那我问你,你父王同红菱,谁发脾气更吓人??”

殷渊想也未想,道:“父王。”

玉衡睁着眼也瞧不着,索性就闭上了,道:“所以那日,红菱说些难听话,总比你父王做凶恶事,要好的多。”

“啊……”殷渊眨眼。

玉衡道:“人不能只看表面。”

“有些人见你眉弯眼笑,温声柔语,未必是好,兴许是想利用你。

有些人看似尖锐刻薄,不可理喻,也未必是坏,或许从未想害你。”

玉衡笑道:“懂了么?”

殷渊似懂非懂,却仍乖巧点头,“嗯”了一声。

随即,玉衡温声道:“那渊儿,可以帮爹爹个忙么?”

殷渊抬头,眼中满是欢喜,忙道:“好!”

玉衡呼吸一紧,道:“爹爹藏了一位仙子,在殿东南一角的那间柴房,无窗无门,这样破屋,那里只有一间。”

“她色若桃花,眉温目润,脚……”

“……脚上有伤。”

玉衡咬牙,在孩子面前,刻意将那话说的不算血腥。

“你找到她,竭尽所能,免她苦痛。其外,此事莫要叫外人得知,若有人问,你便道是你喜欢她,可好?”

殷渊懵懂点头:“好。”

乾坤殿内,九婴一脚是深,一脚是浅,跑进屋中。

九婴:“师兄!”

仙君本在同殷冥同饮说笑,听着九婴声响,眉心微皱,摇头轻叹,这九婴啊,实在粘人。

仙君放了杯盏,转身看他,垂眼时,骤然心惊。

殿中几个血红脚印,诡气森森,蜿蜒而入。

仙君惊道:“怎么回事,怎的如此不小心?”

“无事,不过是山路难行,不大留意,脚上受了些小伤。”

九婴眉眼弯弯,倒是丝毫都不在意,从身后掏出方锦盒,笑道:"师兄你看,里头东西,你可喜欢?”

仙君打开盒子,里头是株冰娇莲。

是株,血水浸泡的天池冰娇莲。

玉衡:渊儿,麻麻告诉你,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哦。

渊儿:啊……渊儿知道了。

殷冥:你爹爹,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玉衡:😡😡😡💢💢💢

第六十二章

仙君打开盒子,里头是株染了血的天池冰娇莲。

这东西,说是赠与仙君,可仙君眼都末眨,遽而暴动的却是般冥。

九婴衣襟骤然一紧,随即,被人一拳捶在面上。

殷冥眼中沉如黑水,周身煞气激起罡风,怒气难敛:“你疯了!”

旁白九婴“呸“出口腥血,吐到一边,眉弯眼笑道:“怎么,你心疼她?”

殷冥额角青筋爆起,仙君眼看二人要在这乾坤殿中打起来,伸手拦道:“等等,你们这是?”

殷冥回头瞧见那张脸,神情焦灼,眉黛目青,还有几分茫然不所措。

他手上一顿,被仙君扯到身后去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

殷冥眼中血丝如同蛛网爬延,盯着盒中那株断茎冰娇莲,气息微沉,终是未语。

九婴拂了把衣裳,笑道:“师兄,这株两千多年的天池冰娇莲,可还喜欢?”

九婴指尖碾过唇角腥血:“哦,对了。师兄说不记得南水一战之后悉事,那定然也不记得她了。”

仙君伸手,往盒中摸了一把,他本毫无情绪,可腰间凤翎却是颤抖,一股惊灵之气骤起,竟与体内那颗灵气浩荡的灵丹共鸣。

莫名悲怨在体内激蹿, 仙君心口如被拳攥,紧的停了两口气息,甩下腰间灵剑,猛退两步。

仙君眼中狠光闪过:这凤翎剑!果然是要不得!

九婴伸手扶他:“师兄!”

仙君原地站了片刻,面色中带了些白,道:“我不喜欢。”

殷冥弯腰,将地上那株冰娇莲捡起,放入盒中收好。

九婴眯了眼睛,露齿笑道:“冰娇莲花此等神药,为何不喜?师兄以前……可是喜欢的紧呢!”

仙君皱眉道:“天池一脉珍贵,同蓬莱一般,皆在上古裂天一战之中功勋卓著。冰花一系主治愈,天生便有神识灵身。”

“一花一仙命,你将别人的命折赠于我,降我德行,我如何喜欢?”

仙君语气冷硬,九婴瞧他生气,过来哄道:“师兄恼了?”

“是我不对……”

九婴温声道:“我瞧她实在膈应,本以为师兄说不记得了,杀了也痛快些,未成想师兄还是生气……”

九婴从怀中摸了两把,掏出个漆黑卷尸囊。

“师兄不喜欢便不要看了,让殷冥拿得远些,你看这个,这才是我今日,要送师兄的礼物。”

九婴笑着将卷尸囊打开,仙君往中瞧了一眼,胃中一呕,险些吐出来。

九婴笑:“前天,师兄同我讲,这百年中,受过这些人欺负……”

“师兄每句话,我都记得,回去便将他们一并抓了,脑袋摘下来,穿成了串儿。”

九婴把敛了数百残尸的卷尸囊递到仙君手中:“师兄可解了气?”

仙君往囊中看了一眼,他神识意念早被这颗神丹催的极好,早已不在乎这几个曾逼杀得他生死一线,不得不扎根瑶池边上的旧怨。

仙君将卷尸袋收口:“解气。”

“……”九婴眉心微敛,遽而不语。

仙君转身,对九婴笑道:“那以后,谁若欺我,你便都将他杀用了,可好?”

九婴甩了折扇,轻摇两下,垂眸又瞧了眼那人手边灵光烁烁凤翎剑,终才露齿笑道:“好。”

仙君:“我看师弟,是有犹疑?”

九婴眉眼皆弯,一柄乌木扇掩了半张脸:“没有,只是觉得师兄变了不少。”

仙君勾嘴:“人总会变。”

“我如今这样,师弟不喜欢么?”

九婴淡淡道:“怎会,若是师兄,如何我都喜欢。”

那日,九婴在魔界待了不少时辰,说的全是些在仙藤林中的过往旧事。

九婴弯着眼睛:“师兄可还记得,仙藤林中,有回闯进来只凶兽……”

仙君饮茶,嘴唇沾了点湿,垂眼道:“自然记得,只不过那时年少,做事鲁莽,不该将承华绑上去做饵。”

“哦。”九婴眼中微光幽幽而过。

仙君道:“怎么?”

九婴收了扇,侧头笑道:“我未想到,师兄竟也会反省。”

话罢,已至昏时,仙君累倦,哈欠连打三个,叫人送客才走。

殷冥扶他到床边躺下,道:“你先休息,我不打扰。”

殷冥正要出门,忽听身后仙君道:“师弟等等。”

殷冥回头:“何事?”

仙君:“九婴带来的那尊天池莲呢?”

殷冥皱眉:“不是不喜欢?”

仙君笑道:“喜不喜欢,他人赠我,便是我的……”

“都应该留下。”

……

从乾坤殿出来,九婴转身便去了趟那方破屋。

此处位偏,上漏下湿,穷阎败室。

九婴到时,里头只剩一地腥红,两个血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九婴坐在阶上,嘴角笑意渐起,新月之下,格外渗人。

“他喜欢你又如何?”

“我把你送给他,他连滴泪都未流。”

“哈哈……”

九婴手指插进发间,眼神诡谲,自言自语:“明明能拔出凤翎,脸和真身也都一样,但……却哪都不对……”

“可惜殷冥动作太快,我不能将你这身残肢碎骨,每日都送他一些……”

“可惜,可惜。”

九婴抬脚,踩在屋中两个血字之上。

这乌金钉当真厉害,他这等灵体,被伤了口子,一时半会儿,也难自愈。

今日,他拔出几根乌金钉时,未能想到这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咽气前还能抓起一根,钉在他脚上。

鞋底血气涌出,刚淌盖住这二字,转眼,却见血字滚出漆黑怨煞,将周遭血迹吸的干净。

地字煞。

人死怨深,余愿未了,生地字煞。

九婴正低头看那滚红血字,眼睛一斜,微微侧身,身后有人脚步。

九婴回身,却见殷冥那宝贝儿子站在阶下,正满脸是疑,锁眉看他。

殷渊不喜九婴,向来都是见他就跑,可今日,犹犹豫豫,却先开了口。

殷渊:“仙子么?”

九婴一怔:“啊?”

殷渊抬头看了眼这破屋,又低头看了眼九婴脚下,添了二字,又问一遍:“你是仙子么?”

九婴唇角勾笑,眼中黑深,温声道:“我是。”

“那你找仙子,可是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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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那夜,玉衡仙君梦着了百花仙子。

万花邬中有处花池,她赤着脚,坐在池边。

琪花春树,夕光流霞,万紫千红。

玉衡仙君眼中灰暗如此久,乍见如此,竟有些痴。

百花仙回头看他,朝他摆手,粲然笑道:“仙君。”

玉衡仙君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玉衡抬头,瞧着天边赤霞,愉悦道:“真好。”

“今日又能梦到你。”

百花仙子转头看他:“仙君,常常梦到我么?”

玉衡仙君摸摸鼻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经常。”

“不过……梦中,你还是第一次同我说话。”

百花仙笑了两声,转头又看天边,脚腕在池中踢摆:“那仙君经常梦着我,我又不理你,都做些什么呢?”

玉衡仙君跳进烟花池中,折了朵湖上月,别在百花仙子耳边:“我梦着,初见那时,你在凌云殿中跳舞,我在殿下看你,屁股黏在椅上,动也不动……”

“随后,便气醒了。”

百花仙:“怎会生气?”

玉衡仙君想想还有些恼,反正是在梦中,无所顾忌,一脚踢弯了棵花苗。

“当时,我就该把那狗屁天宫砸了,把他们揍个七荤八素,把你从里头抱回仙藤林。”

百花仙笑:“抱我回仙藤林便也算了,怎么还要打人?”

玉衡仙君:“皓齿朱唇启,秀色掩古今。花开不及色,绝艳百花仙。逼迫这样的仙女给他们这群庸人跳舞,想想我都手痒。”

玉衡:“更何况……”

百花仙:“嗯?”

玉衡仙君郑重道:“还是我独一无二心上人。”

玉衡仙君捋了她耳边散开的一点头发,弯唇看她:“这还不该么?”

百花仙握住玉衡手掌,握紧了,轻轻的吻:“仙君想要做的,都是应该。”

花前廊下,玉衡仙君被风拂了眼,他抽抽鼻子,蹲在仙子身前,道:“仙子,你可曾梦过我么?”

百花仙:“……”

身边一片沉寂。

玉衡仙君问完,就摇头轻笑,觉得自己蠢笨,梦中的人,怎么回答他的话呢?

玉衡看中了池边一株金不换,弯腰去折,忽听身旁的人道:

百花仙子:“日日。”

“……”

玉衡一怔,不小心触了这株月季上的细刺,他手上一疼,见自己指尖流出殷血。

百花仙拉他过来,皱眉嗔怪道:“怕痛,还如此不小心。”

百花仙指尖抚过细口,幽幽灵光熨平血痕。

百花仙道:“我小时被人挑中,自幼跟随王母。世人皆道,我活于世,便是为了天界子君,为了这门面似的惊鸿舞。”

玉衡仙君:“听他们胡说八道!”

百花仙笑了,在玉衡手背抚了两下,道:“是了,只有仙君,不这样说。”

“仙君说,过舞伤身,哪怕兴之所致,也该点到为止。更何况,看你这痛苦脸色,也不像是喜欢。”

“仙君烧了王母送来的云水裳,再不准我去跟她学跳那些劳什子舞。”

“仙君同我说,人活于世,哪是为了这几支害人不浅的舞,外头大好山河,伤了脚如何还能去看?”

玉衡仙君喉结微动,哑声道:“我……当真是在做梦?”

百花仙笑:“外人说我仙株一族,无材无用,不过是扒了个上古神衔。”

“也是仙君说我厉害,不过一月,便催了药王谷内灵花皆开,若在战时,可救万人……”

百花仙轻吻了玉衡手背,道:“仙君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玉衡仙君喉结滚动,口中干涩:“仙子……”

百花仙断了他的话:“那日,你兴高采烈,带着那封合离书来找我,说以后我便脱了天界枷锁,是你的妻……”

“你说会用天界琉璃轿载我入门,要从妖界借来阑珊玉佩祥凤帔,还要魔界拿来明珠冠,说要全天下之人都知什么是天赐良缘……”

百花仙笑道:“我日日都想着那天,你同我说,以后仙藤林便是桃源,让我等你,明日便带我回去……”

“这四百年中,我夜夜都会梦到仙君,是有好多话想同你讲。”

“可惜……再次遇到,我却说不出话了。”

玉衡忽而眼眶通红,他一把抓住百花仙手腕:“仙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托灵梦?这可是托灵梦?!”

百花仙摇头:“不,仙君,我很好。”

“我今日来,是因为我若如同数百年前那样,骤不见踪影,大概会急坏你了。”

“仙君,我等了你四百年,前些日子见了你,终了了心愿,我不愿再等你了,我准备先自己去踏遍山河。”

“这次换你等我可好?”

玉衡抓住她摇头:“不好,不好!”

“你再等我几日,我们便可以走了!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百花仙掩唇轻笑:“仙君总是如此任性,可惜这次,我可不会惯你。”

玉衡心口惊痛,莫名流出泪来,他死死抓住百花仙手腕:“仙子,出什么事了?”

百花仙吻他眼角,道:“一梦而已,望君珍重。”

……

玉衡醒时,耳边死寂,他几乎透不过气,挣着翻了个身,险些要滚到榻下边去。

有人伸手,抱住他了。

殷冥道:“怎么了?”

玉衡喘息,想攥住殷冥衣领,却用不上力,只能软在他怀中,慌乱癫痴:“殷冥,那个宫女,那个宫女……”

殷冥把玉衡抱紧,柔声哄道:“哪个?”

并无缘由,玉衡呼吸急促,眼泪竟大颗大颗往下淌:“她……”

殷冥道:“我想起来了,是偷偷吻你那个……”

玉衡慌不择言:“对,是她!”

玉衡如此急切,躁乱,眼角红的太过可怜。

殷冥心中一痛,在他耳边轻吻:“她无事,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去看她,可好?”

玉衡神智混沌:“……你不能骗我!”

“她不能出事……我不要她出事……”

殷冥握住玉衡手腕,道:“我怎会骗你,夜已深了,好好休息吧。”

“我陪着你,不会再做些奇怪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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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那夜过后,玉衡病了,高热一发,整整三日。

他神智混沌,在黑梦中摸了许久,奢想再遇一回百花仙。

可惜,玉衡再无梦过万花邬,也未寻到想梦之人。

玉衡昏昏醒醒,每次睁眼,都满身冷汗,问:“她还好吧……”

殷冥攥着他的手,哄道:“很好。”

偶尔红菱也在,听着玉衡迷痴发问,不明所以,问:“他在说谁?”

“……”殷冥不语。

红菱自讨无趣,便道:“陛下这几日累了,不如去忙,我来照顾便好,仙君向来喜欢热闹,莫叫仙君无聊。”

一连三日,殷冥都在这破屋中,红菱心急,过些日子,她便要帮玉衡走,这个时候,惹人注目实在不好。

殷冥和九婴前些日子一个赛一个的粘着那仙君,这两日,不光殷冥未去,连九婴也含糊敷衍,心不在焉。

殷冥眉心微跳,冷冷抬眼,道:“你轰我走?”

红菱被那眼神震得巨颤,忙道:“奴才不敢。”

殷冥伸手,红菱微愣,随即反应过来,将手上汤药碗递过去。

红菱伺候殷冥多年,多少有些眼力:“奴才退下了。”

红菱关门出去,殷冥把玉衡抱起,白玉勺中盛了药汁,十分小心,往玉衡口中喂。

玉衡被药苦醒,睁了眼睛,面颊上全是烧出的绯红,他随意抬手,险些翻了殷冥手上的碗。

玉衡仙君道:“苦,好苦……”

殷冥从乾坤袋里挑了颗蜜饯,含在口中,再喝一口涩苦汤药,一手扣住玉衡后颈,对上他的唇,往里头哺。

玉衡挣不开,迷糊中觉得难受,在殷冥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苦中夹了几分腥,更是难忍,硬被逼着慌慌咽下了。

一碗药,殷冥喂了三次。玉衡眨了几下眼,又睡过去了。

这几日,殷冥在玉衡身边,断了周遭灵力来源。

他不知百花仙是否还有残念,但倘若真有,三日之内,便极危险。

殷冥记得,那日他去天界凌云殿,见了逍遥仙。

逍遥仙虽未说原因,却再三叮嘱,此症之人,切忌大悲大喜,大恐大怒。

殷冥碰碰玉衡鼻尖,道:“师兄可真偏心,你梦着她,一闭眼就烧几日,可当年你梦着我死了,是笑着醒的。”

此事倒是当真。

当年在栖凤殿中,一日改岁,大年之初,笑喜哭晦。念及是个好日子,三人不想玉衡受苦,夜间谁也没为难他,只是搂人睡下。

结果半夜,玉衡仙君夹在三人中间,梦中带笑,竟乐醒了。

九婴性子易喜易躁,他见玉衡仙君开心,也便开心,爬到玉衡身上:“师兄梦到什么,竟如此开怀?是不是梦到了我?”

玉衡仙君点头:“这倒是。”

承华抬眼,眸中极冷,淡淡瞥了九婴一眼,将玉衡往自己怀中搂紧了些。

“不只是你。”玉衡仙君推开承华,直坐起身,点点身前三人,笑道:“你们三个,我通通梦到了。”

九婴唇角敛了些,问:“师兄梦到什么?”

玉衡胸口长积的闷气化成利刃:“梦到你们三个,身裂名废,臭名远扬,只可惜……”

九婴不笑了:“可惜什么?”

“未能梦到你们死无全尸,当真遗憾。”

“……”

此话一落,屋中寂静。

还是九婴最先拍了两掌,眯眼笑道:“好,好……”

九婴:“我看出来了,师兄这是存心要在这个日子寻不痛快。”

玉衡仙君抬头犟道:“这话怎说?”

“人又不能控梦,我梦着什么,本未言语,是你偏要问的。”

九婴说起话来,向来最没个遮掩,他一把将玉衡按住,骑坐在他腰间,道:“师兄下头嘴又软又温,可这上头的嘴,却又狠又硬……”

玉衡恼怒:“污言秽语!”

玉衡仙君抬腿踹他,却被一手按住腿,用了大力道往胸口上压,两腿分的太开,腿骨咯嘣轻响,玉衡仙君痛的急喘。

九婴一手按在玉衡胸口,身子把人压住,另一只手手摸进内衫底下,稍动了动,玉衡红了眼眶,死死揪住身下布绸。

“两个嘴儿分明都会湿人指尖,怎的就差如此多呢?”

玉衡仙君脸色一白,怼道:“对,我是同你不一样,上头下头都一个用处,喷粪。”

九婴胸腔剧烈起伏两下,忽而露齿一笑,磨牙道:“师兄的嘴可真厉害。”

九婴一掌轰到玉衡腿间,扇得人惊喘:“我倒要看看,你能厉害到什么时候。”

玉衡仙君被九婴眼神骇的心惊,挣扎中叫道:“殷冥!殷冥!!”

这人不叫倒也还好,“殷冥”二字一落,玉衡缩到殷冥身后,承华也抬了眼睛,眼中全是冷光。

殷冥:“……”

殷冥还未开口,九婴已伸手过去抓人,玉衡躲躲缩缩,抓住殷冥内裳,蹲在麒麟身后,全无方才气势。

殷冥:“今日莫闹。”

九婴气极反笑:“今日莫闹?你看不出,他是存心送气,不想有个开年吉兆!”

玉衡嗤笑:“吉兆?谁要跟你们吉兆!”

九婴怒火中烧。

指节捏的咯嘣得响,他磨牙笑道:“殷冥,你有本事,就守住他,但倘若你一刻不在,我便把他拉到殿外,当着人的面,把他活活玩死!”

殷冥皱眉,正要反驳,一旁承华淡淡道:“方才那梦,不得好死的,可少你一人?”

殷冥:“……”

一话落下,当夜便成炼狱。

玉衡仙君毛骨悚然,当即往床下爬,还未能触到地面,便被捞回床间。

……

殷冥环着玉衡,哑声笑道:“分明都是乾元,怎就差如此多?”

“就因为她是女子?”

“……”

玉衡皱眉深陷梦中,自不能语。

殷冥忍不住吻了下玉衡唇角,道:“这几日,我守着你,都未去乾坤殿做戏。”

“他那张脸一模一样,但性子却太多破绽。我若不有些表示,提醒一下,莫说承华,九婴他也瞒不了几日。”

“明日,我也该去看看了。”

殷冥抱着玉衡躺下。

第二日,红菱推门,探头探脑,见殷冥不在,才松了口气。

红菱把殷渊抱进来,道:“小主子,你爹爹这几日身体不好,你有话快说,说完快走,若是被你父王瞧见,那可麻烦!”

殷渊爬到床头坐下,红菱等他说完带他出去,却见殷渊一言不发,只扭头盯着她。

红菱:“……”

红菱懂了,这是有话说,但不愿被她听着。

红菱翻个白眼,跺着脚摔门出去了。

殷渊爬到玉衡身边,摇晃玉衡手臂:“爹爹……爹爹……”

玉衡睁了眼睛,头沉耳眩,眼中灰蒙。

殷渊:“爹爹,找到仙子了……”

仙子二字落下,似是如刃破空,玉衡忽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抬手抓住殷渊手腕:“她怎么样!”

殷渊:“爹爹放心……”

“他很好。”

针对于火葬场,我一直强调,是有的,大家放心。

渊儿是按照玉衡给的条件找的,他认识九婴,但是不认识他爹口中的仙子。

他爹给的仙子特征:准确地址,脚伤,貌美,看似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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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殷渊来了一回,当日后晌,玉衡便退了热,人虽倦倦,却得了清明。

等殷渊走了,红菱推门,端药进屋,还觉得稀奇,忍不住凑来问了一句:“少主这是同你说了什么?”

殷渊确实同玉衡说了不少。

大多都是一声又一声字温语软,亲黏缓腻的“爹爹”,可玉衡只记着了里头一句:“她很好。”

殷渊在玉衡身边黏了约有半晌,走时,玉衡匆促道:“渊儿,你告诉她,十日之后,我……”

他本欲叫殷渊传话,却忽想起,他之所以沦落于此,全由眼前这个孩童。

殷渊歪头看他:“爹爹,怎么了?”

玉衡咳了两声,忍着头痛道:“你去桌上,摸纸笔过来。”

可柴屋破烂,何来笔墨纸砚,最后,殷渊从地上摸到半只烧焦的碳柴,又摸出块废布。

玉衡睡了这几日,手上恢复了些,终于有了点力气,叫殷渊抓着布,盲着眼在上头写了些东西。

写完,玉衡把布折好,温声道:“渊儿,把这东西交给那仙子,里头都是秘密,除了她,莫要告诉任何人,可好?”

殷渊点头:“好。”

玉衡仙君:“真乖。”

“那……渊儿也不会偷看吧。”

殷渊:“不会。”

玉衡心下宽慰几分,却又听殷渊欲言又止道:“爹爹,这仙子……”

玉衡道:“怎么?”

殷渊若有所思道:“破屋之中,脚上有伤……温笑……好看?”

玉衡点头:“怎么?”

殷渊:“他说话……”好难听。

玉衡想起月下他看到的那条断舌,心中惊痛,道:“渊儿,她开口艰难,不要埋怨。”

殷渊仍有几分犹疑:“仙子?”

玉衡:“世上最好的人。”

殷渊一时无言:“……”

“爹爹……眼睛不好。”

玉衡仙君:“啊?”

殷渊叹气:“但若爹爹喜欢……”

“我会去做。”

……

渊儿走了,红菱凑进来问:“说说,少主这是给你灌了什么回魂药?”

玉衡侧了身:“没什么。”

这父子俩,还有小秘密了,红菱鼻间闷出点声响,道:“哼,不说便不说,我也不稀罕知道……”

她坐下喂玉衡喝药,白玉勺刚到人嘴边,玉衡便觉得恶心,杯子一盖,缩在被褥中不肯出来:“我好了,不喝不喝,你端走吧。”

红菱“啧”了一声,道:“娇气!”

“嫌苦,便吃颗饯子,怎么能不喝药呢?”

玉衡闷闷道:“不喝。”

红菱好说歹说,连哄带骗,蜜果都泡在汤水里,玉衡都不理睬。

“……”红菱没了办法,这药他不得不喝,她将碗重重撂在桌上:“好,我请不动你,那便只能让陛下过来请你了……”

红菱原地踏了两步,脚步又急又重,玉衡果然翻了身过来:“等等……为何叫他?”

红菱故作冷硬道:“陛下这几日在你身边照顾,每次药都喝的一滴不剩,大约是有什么特殊法子……”

玉衡有些模糊记忆,这几日,他昏昏沉沉,却被人伺候的仔细,口中偶尔腥涩,唇上却十分缠绵温热。

“……”

玉衡猜到什么,脸色多少有些难看:“我自己喝。”

红菱把碗端来,玉衡接了,一饮而尽,苦的龇牙咧嘴。

红菱偷笑,把碗收拾好,又在玉衡手边摆了碟酸橘,道:“不值钱的东西,吃些吧。”

玉衡伸手摸了摸,眉心微皱,他口味清淡,向不喜酸。

玉衡仙君一推:“不吃。”

红菱掰了瓣橘子往玉衡嘴里塞:“有的吃便不错了,还挑挑拣拣……”

红菱出去把药碗放下,回来便瞧见盘中空了。

晚膳时候,殷冥没回来,红菱先挑了些清淡小菜,叫人送去。转念一想,自己又端了罐鸡汤。

玉衡刚吃两口,便听身边有人过来,还未开口,鼻尖儿便萦了股腥气,胸口发闷,一阵恶心。

玉衡皱眉道:“什么东西?”

红菱把罐汤端远了些,嘴上说他,就是个穷苦命,半点都吃不得好东西。

心中却愁叹道:“果真同以前宇枫岩一样,不好伺候。往日里分明馋的很,这种时候,却吃不进好东西。”

用过膳,红菱叫他躺下休息,玉衡不听,硬要出去走走。

红菱怒道:“你这腿,才接好几天?就算你是仙体灵骨,也没法子这么短日子就能出去遛弯!”

玉衡才不肯听:“不过断臼,又非断骨,已无大碍。”

“过些日子便是三界朝会,我就这样躺过十几日,到时迈不动步子可怎么办?”

红菱瞧外头天色,还有几分犹豫。

殷冥此时未归,多半是九婴也还未走。

虽说玉衡现在样貌与前大不相同,但殷冥能认出他,九婴兴许……

也能。

红菱皱眉道:“不可。”

玉衡直接挪蹭下床,腿上不稳,险些歪个跟头,红菱忙把他扶住,大惊出声:“你做什么?”

玉衡淡淡道:“放心,现下我跑不了。”

“只在附近,不会乱去别处,更不会打扰到你那仙君和陛下,你要是觉得麻烦,不必管我,做自己的事情去就好。”

红菱:“!!!”

她哪是这个意思……

红菱气的磨牙,玉衡这犟硬性子,莫说殷冥,她也想给他腿打折,叫他安分躺在床上。

……

那日,殷渊从玉衡处出来,又寻到那房破屋。坐在阶前,从晌午坐到日沉。

倒也无人来扰他。

他殿中这些日子来了个“伴儿”。

无其他用处,却能打扮成他的模样钻在床上,有外人来便装的凶狠,道一声“滚”。

倒是省了好些事,不会有人再来扰他。

月色朦起,殷渊听着院中有了声响,抬头又见着那人。

九婴笑道:“小东西,今日又来找仙子?”

殷渊点头。

如此冷夜,九婴还开了扇摇了两下,开口颇有些玩味儿:“今日何事?”

殷渊从怀中掏出方破布给他。

九婴:“呦,今日可真不得了,还有情诗?”

九婴捏住破布一角,抖开瞥了一眼。上头字迹歪扭,仔细才能瞧出写了什么东西。

九婴:“……”

夜色之下,九婴笑意愈浓,嘴角勾如弯刃。

“哈哈,有趣,当真有趣。”

有一说一,谁不想强迫身娇体软又二货的大美人呢!

第六十六章

九婴捏着块破布瞧,又想起那日见过的那个瞎人,眼中黑深,幽光烁烁,低声道:“有趣,有趣。”

九婴将块破布折了几下,揣入怀中。

四下无人,唯屋中那两个血字,腥光闪闪。

“回去你同他讲,那日,我定……”九婴心思微动,忽而露齿一笑:

“等他。”

殷渊向来不喜欢眼前这人,今日亦是如此。

这百年中,殷渊也见过他几次,回回都躲得远。

这人哪像不凡仙子,倒像个痴癫恶鬼。

殷渊心道:爹爹果真眼睛不好。

……

红菱终还是磨不过玉衡,扶人出屋,在外头转了两遭。

三步一绊,五步一栽,若非红菱扶着,早就摔地上了。

几步路,红菱走的比正主还累,还要东张西望,生怕遇着什么不该遇着的人。

红菱:“转了这么久,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玉衡摇头:“你先回去,我再转转。”

“……”

红菱闷气难疏。

她必不可能扔下玉衡一个,他盲着眼,殿中也不熟悉,磕着碰着都是麻烦。

玉衡还要轰她,颇有几分心躁:“你先回去吧……”

红菱冷硬道:“陛下让我看管你,你若不想我陪,那便叫陛下来陪……”

“……”

玉衡一个哆嗦,不说话了。

红菱陪玉衡转了小半柱香,一步一搀,半分都不懈怠。

直走到玉衡关节隐痛,人都咧了嘴。红菱见玉衡脸色不对,忙道:“累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玉衡摇头,道:“不,屋里味浑,外头风清,我在外头坐坐。”

红菱:“好。”

他们二人在外头走到个亭角,此处静蔽,红菱多少安心。

玉衡心中大苦:这都过了百年,红菱伺候人,还是如此,从不偷懒,他想找机会溜出去,还真没什么机会。

玉衡坐了些时。

夜中风寒,却也清净,凛风吹散玉衡几日来的混沌。

玉衡心中明白,就算十日之后一切顺利,他侥幸逃脱,终究也是要回来。他的命不知何时已比草还贱,早就沦为乾元掌心里的玩意儿。

先不说蓬莱,就说一个逍遥仙,就已在他颈上拴了绳镣。

他竭尽所能,不过是想送百花仙走。哪怕不能同她行万里路,百千里路也好。

把她安顿好,仙寿漫长,总有一天,仙子能忘了他。

玉衡正胡思乱想,外头竟下起冰雨。

这个时候,雪凝不成,雨又凉的很,落在玉衡面颊间,人打了个颤。

玉衡手往外伸,却有几分稚气的高兴:“落雨了。”

红菱冷的直抖,搓手跺脚,见玉衡往外伸手,“啪”的将他手拍回去,道:“做什么?嫌自己身子太好?!”

“嘶……”玉衡抽了口气。

几日前,他在九婴身下掀翻了指甲,淋淋血口,如今灵药补着,已长出半片新甲。

玉衡打小自愈和忍耐力超出常人,若非如此,当年在栖凤殿中,三个乾元这般轮流折腾,一月中二十几日都应付乾元的情期,是谁也都早就被草没了命。

红菱这么一下,震了他手上伤口,玉衡脸色微白。

玉衡委屈,却要犟道:“不过几滴雨水罢了……”

红菱怒怼:“你如今什么废物身子,自己还不清楚?”

玉衡:“……”

红菱这话,完全是口无遮拦,脱口而出,玉衡身形一僵,红菱这才意识到,这话伤人。

曾经的玉衡仙君年少有为,灵修大成,一剑挑翻巨灵神,最瞧不起那些不思上进,得过且过的庸人废物。

可如今……

红菱心口发疼,正要解释,却听玉衡笑了一声:“废物才好,早些死了,倒也清净。”

这话倒是当真。

他如今这样,一个殷冥已经应付不来,若他再回栖凤殿,仍如以前那样,肯定熬不过一夜。

红菱想扇自己嘴,她咬紧牙,给玉衡紧了紧衣裳:“胡言乱语。”

“方才是我乱说,你在这稍稍等我,我回去拿伞过来,这雨浇在身上,太冷。”

玉衡点头。

红菱脚步声远了。

玉衡并未乱跑,此处离他住处并算不上远,红菱回来,用不了多久。更何况……自打雨起,他断臼的膝骨便疼的厉害。

他走不动了。

玉衡盲眼在此处静坐,身上忽的一轻,被人揪住衣襟拎起,耳边冷风凌冽,冰雨侵袭,等再落地,便不知在哪了。

那人松手,玉衡衣衫尽湿,腿上发软,踉跄两步,刚好手边有处墙柱,才未跪下。

玉衡皱眉:“是谁?”

来人未答,脚步声围绕玉衡转了两圈,玉衡听他道:“玉衡仙君。”

这般称谓,叫玉衡心下一抖,他静了片刻,才松出口气道:“哦,是你。”

“你知道我是谁?”

玉衡揉揉酸胀的灵府,道:“瑶池边的那株铃兰嘛。”

铃兰脸色微变,眼中恶光一闪而过,随即,走到玉衡身边,道:“你没死。”

这话落得淡淡,其中夹了几分犹疑,唯独未听出半分欣喜。

铃兰:“你怎会在此?”

玉衡反问:“那你呢?”

方才,玉衡被他揪来,碰到他身上衣裳,那缎子他熟悉,一匹千金,虽薄如蝉翼,却触手生温,寒冬腊月也不必厚裳。

玉衡之所以熟他,也并非他常用,而是天界那件被他抢来的霓裳袍,便用的是这料子。

铃兰:“想来,便来了。”

玉衡微微一愣。

这株仙草,如今说话,可与那日瑶池边上大不相同,到似乎……真有几分玉衡早些时候的跋扈。

玉衡一愣,随即忍不住扶额,十分汗颜:他原来的时候,就是这般不招人待见么?

夜中风寒,玉衡紧了紧衣裳,道:“你有了灵丹,为何不好生修炼,非要入这凡俗?”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铃兰就变了脸色。

玉衡这颗灵丹,就算给了旁人,又用心头血温滋,但其中灵能,根本不是铃兰这等俗身可承。

莫说继续修炼,单只说是融合,铃兰就想了无数法子,用了百年,更不必说继续修炼。

如此灵物在手,空攥许久,自恨无能,其中焦虑,早就将铃兰从个无欲无求的小小仙草,催的面目全非。

铃兰:“仙君这样的人,天生便独一无二。灵力容貌皆举世无双,身边之人都以你为渊,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你从未体会过什么是力不从心,什么是平庸无为,就莫要揣我这庸人的心思了……”

“……”

玉衡听的只想苦笑,力不从心,平庸无能……这不是就是红菱都要骂出声废物的,如今的他自己么?

玉衡叹息,此话怎么听都不顺耳,索性不说这些,换了个话头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铃兰道:“你能感知灵丹,怎知灵丹感不得你?”

玉衡“哦”了一声,挠头道:“险些忘了,灵体与灵丹自有感应……”

提到灵丹,铃兰面上一寒,眼中凶光闪过:“仙君要收回去么?”

玉衡一愣:“嗯?”

铃兰道:“仙君不是向来如此,送出去的东西转手便能收回么?”

玉衡顿了顿,面色由惨白转成铁青,十分难看,道:“南水一战,我吐了那口心头血,含了我那时一千余年的灵能神气,被你所纳,可知我前尘记忆……”

“但,我同承华要回所赠之物,乃是南水之后,你怎……”

铃兰:“九婴同我夜谈时所讲。”

“……”

玉衡当即大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铃兰:“好?”

玉衡尬笑不语。

若是南水之后,那些日日都被人肏得死去活来的经历都进了铃兰脑中,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听得是一回事,可若亲见,便又是回事。

玉衡仙君:“你大可放心,这灵丹我既送了,便不会往回收。”

他如今灵脉具断,就算有这颗灵丹,也无法修炼,只不过是让这幅破烂身子多维系些时。

玉衡仙君又道:“还有,你若喜欢当这仙君,那便去做,我不过是那日少主路边偶然遇见,硬拽来解乏的玩意儿。”

“什么其他,我通通都不知道。”

铃兰双目一亮:“此话当真?”

玉衡:“当真。”

所有冲突都结于此,当下被玉衡亲手解开,铃兰声音这才缓了几分,道:“仙君……你……”

玉衡摇头:“什么仙君我早做腻了,只是我想提醒于你,做事莫要太绝,也莫陷太深……”

“表面人畜无害,实则狠辣阴毒。尤其是九婴,嘴上皆是甜言,却也绝非任人蒙混之人,当心玩火自焚……”

“我……”

铃兰一顿,忽听远处人声乱杂,玉衡道:“快走吧,约摸是红菱来找我了。”

铃兰“那……多谢仙君。”

他随口道了句谢,翻身便没了踪影。

玉衡往边上才摸了两步,就听得红菱急叫:“你怎跑到这来了!你知不知道……陛下他……”

“殷冥他怎么……唔……”

话未说完,玉衡膝弯骤然一疼,被人狠踹一脚,力道之大,叫人眼前发黑,摔在地上,脚踝腕骨处又有剧痛,有人踩上来,几乎要把骨头踏裂。

“嘶……”玉衡抽了口气。

红菱大惊,扑通跪在地上,道:“陛下,陛下息怒……他这才刚见好转,经不住您圣怒……”

殷冥置若罔闻,他似陷入了什么魔障,眼中蛛红密布,揪住将玉衡头发,把人从地上扯起:

“你仍要逃!!!”

“……”

玉衡手护住头,生怕继续挨打,解释道:“我真没有……”

殷冥置若不闻,眼中黑煞戾气浊浊滚滚,牙齿狠磨道:“我该废掉你。”

殷冥死死攥住玉衡,把人捏坏似的用力:“我应该挖掉你的膝骨,敲碎你的脊柱,从你肩胛穿出乌金链……叫你只能敞着腿挨肏,再没有其他心思……”

玉衡被信香中的暴怒熏得发抖:“你冷静些……”

魔族生性暴虐易怒,火气骤起,常难自控,易生心魔狂症。

这是在药王谷中时,听闻殷冥屠城,逍遥仙同玉衡所讲,解释为何魔族向来行事疯癫,逍遥仙道:“所以说魔族多生些疯子,其实是血脉所致。”

“虽是易怒,却也易息,顺他心意,哄骗便好。”

殷冥揪住玉衡衣襟,将他生拖出去数米,玉衡怕他一时冲动,真砍了他的腿,慌慌中抓住他手腕,放软语气,千百年来第一次道:“我会留下,我不会走。”

“……”

殷冥骤然停了步子。

玉衡又道:“我不过出来闲逛,我瞎着眼乱闯到这,你若不喜欢,以后我便不出去了……”

这话落下,四下安静,只听得雨滴坠地的轻响,许久,殷冥慢慢转身:“当真?”

玉衡瞎着眼,他看不到殷冥眼中狰狞血红,亦看不到他面上讶然狂喜,更看不到压住心口极粗重的喘息,只是小心道:“当真。”

“我不会走……唔……”

玉衡撞进一个怀抱,巨大压力挤得他无法喘息,殷冥哑声道:“你答应我的。”

玉衡仰头喘出两口气,道:“我答应你的。”

殷冥道:“你不能骗我。”

玉衡哑然:“……”

“你什么皆可骗我,唯独这件不行。”

“我当了真。”

树立正确择偶观,对家暴说no?

第六十七章

“师兄。”

殷冥头埋在玉衡颈边,低低叫他,玉衡在他背上拍了拍,并未应下。

自仙藤林中一宴之后,玉衡便再未把几个畜生当过师弟。

那些情意,早就散了。

玉衡膝上被踹了一脚,虽说并无大碍,但湿风冷雨,又有旧症,路实在难走得了。

红菱见二人之间和缓,道:“我扶他回去……”

殷冥:“不必。”

“退下吧。”

红菱应了一声,玉衡听着脚步凌乱,之后又归为平静。

四下没了人气,又跟殷冥独处。这会儿玉衡才觉得凉,刚缩了脖颈,想道句“不然那先回去……”

话未出口,玉衡身上一轻,就被人背起来了。

玉衡:“……”

玉衡一呆,随即“扑腾”两下便要下来“你做什么?”

殷冥:“回去。”

玉衡面薄,想着这一路上不知要被多少人看见,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殷冥托了把玉衡的臀,把人往上稳了稳:“下雨,地上脏。”

“不行!”

玉衡怎么都不肯,他又不是娇美娘,叫个男人背像什么样子,若是说出去,还不给人笑掉大牙。

殷冥置若罔闻,他腕上力强,扣住玉衡双腿夹在腰间,无论玉衡怎么乱闹,都下不来。

殷冥背着玉衡出了凉亭。

玉衡听得雨声溅落,走过地上泥洼踢踏,却未觉有湿冷往他身上落。

大约是施了什么咒。

铃兰给玉衡抓去挺远,玉衡僵在殷冥背上,二人都不说话,分秒如年。

等终于到了屋中,玉衡松出口气,热水已经备好,玉衡被殷冥扒干净,放在里头泡去了一身寒气,才被放回床上。

夜里风寒,玉衡摸着被褥便往里钻,这才发现,这床破被里头,竟不知何时被人换了褥面。

玉衡摸了两下,嘴都几乎合不上了。

这料子,他今日在铃兰身上摸到过。

好家伙,那号称一丝百金的绝顶料子,竟被这般不讲究的铺盖在这破床上,当真比做成件披风铺张太多。

不愧是他,魔界一尊,穷奢极欲麒麟帝。

那夜,殷冥心情不错,从后头抱住玉衡身子。

他来来回回,不厌其烦的问“真不走了么?”

玉衡:“不走了。”

玉衡不愿在天界朝会前搞出什么麻烦,又被殷冥一次次问的心烦,索性直接骗到底,道:“我忽然觉得,留下来陪你,似乎也还不错。”

“……”

玉衡直觉身后那人全身一僵,随即便箍得死紧,连口气都几乎要透不过来。

玉衡正要说他,那力道忽的松了,玉衡被殷冥翻了个面,在嘴角落了个吻。

小心珍重,庄重虔诚。

“师兄,得此一言,我死无憾。”

……

之后几日,玉衡过的倒也自在。

每日上午,殷渊都会过来。

玉衡叫红菱找来纸笔,在榻上叼着笔,瞎着眼,给他的仙子歪扭写出几行情字,再叫殷渊帮他送去。

日子不爽,但总还能苦中作乐。

等殷渊回来,玉衡问:“仙子可还喜欢?”

殷渊有些犹豫道:“……喜欢。”

玉衡丝毫不觉有些异样,又问:“那她什么反应?”

“哈哈大笑。”

玉衡皱了眉头:“那是莞尔一笑。”

殷渊:“……”

玉衡仙君:“记住了么?”

殷渊:“记住了。”

殷渊走后,夜里,殷冥会来。

不过自打那日,玉衡看似真情实感,实则诓骗之后,一到床上,只要玉衡说他不想,殷冥就不勉强。

这只麒麟的兴趣,从终日肏他,换成了送他东西。

今日双玉镯,明日夜明珠。

夜间收了礼,白日便叫殷渊给仙子送去。

殷冥从来不问送了玉衡的东西去了哪里,只要当时玉衡能笑一笑,麒麟帝便能费尽心思,大搜膏粱文绣,且乐此不疲。

如此,过了几日,玉衡一算,还有两天,便是离期。

红菱瞧玉衡过的滋润,再没一早上起来,半死不活的模样,喂玉衡汤药时,问道:“你哄了陛下些什么?”

玉衡倒也不隐瞒,便将那夜的话同红菱说了。

红菱:“……”

玉衡仙君:“既然他把我认错成他人,这短暂日子,不如就勉强稍顺他心意好了。”

红菱哑然无话。

玉衡不知,这话在殷冥心中是何分量。

无异于久渴之人,已近疯癫,几要旱死。

分明一瓢清水便可苟且活命,你偏给他座绿洲。

他欣喜若狂,却不知眼前繁华,皆是海市蜃楼。

梦醒时候,怕不只是疯癫而已。

渊儿去找仙子,九婴见他过来:“哈哈哈哈,你来了,小东西。”

渊儿嫌弃:“请你不要总是莞尔一笑。”

九婴:???

殷冥在教他儿子什么屁话。

第六十八章

红菱额角抽痛,道:“陛下你都敢骗,还真是不怕死……”

玉衡笑道:“怕死,当然怕死。”

“人活着,能有几个不怕死呢?”

不过这世上,也确真有比死更骇人的事罢了。

玉衡正收理床边殷冥堆来的物件儿,红菱瞧了几眼,道:“陛下还真舍得。”

玉衡仙君:“嗯?”

红菱从里头摸出对玉镯,要往玉衡手上套:“这对冰花牡丹镯,乃是活玉,看似平平无奇,却可养人,将其佩于左则养心,佩于右则养肺。”

玉衡眨眼:“哦?这般神奇?”

他接了那镯,把东西包进铺盖卷里:“不过……好物是好物,于我来说,却无用处……”

红菱:“这话怎么说?”

玉衡抬头笑道:“我一粗使唤的奴才,又是个八尺男儿,手上带这么双镯子,怕是不好看吧。”

“这殷冥送人东西,净搞来些乱七八糟的物件儿,全不看用不用得上。”

红菱实在看不下去,忒他:“啧,有的收便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送礼还送出毛病了……”

红菱心道:大约是以前在仙藤林中时,另外两个都是天生尊贵,万般荣宠,就只殷冥,破布粗衣,一穷二白。

他曾想给玉衡什么,却没什么能拿的出手。

如今穷小子成了金凤凰,他嘴上笨拙,不懂蜜语甜言,哄不得玉衡开心,也不知如何才算是对玉衡好,只能把金山银山捧到他跟前。

玉衡将那小山似的宝贝分成两份,红菱见他摸来摸去,挑拣的开心,摇头轻笑,不多言语,只在一旁时不时往玉衡嘴中塞个酸果。

玉衡将东西分好了,抬头问红菱:“什么时辰了?”

红菱看了眼窗外天色,道:“约摸巳时,怎么了?”

玉衡皱了眉头:“今日……怎么渊儿还没过来?”

红菱不大在意:“少主被陛下禁足,本就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脱身,每日都是偷偷来看你,今天可能是看管的严吧……”

玉衡:“也是。”

既提到殷渊,玉衡便同红菱多说了两句:“上次听你提到他生母,不知她可回来了?”

红菱手上一僵,随即,有些冷硬道:“回来了。”

“回来了?怎么从未听人提起?也未见渊儿说过?”

红菱:“少主的生母,天性傲然,并不怎么喜欢孩子,还曾想把少主杀了了事,与他……并不亲近。”

玉衡听罢,摇头叹惜:“如此说来,这娃娃也当真可怜,爹也不疼娘不爱……”

红菱“啊?”了一声,满头雾水道:“谁同你说陛下不疼少主了?”

玉衡道:“自然是看出来的,你瞧瞧殷冥,那日他儿子不过多叫两声,莫名其妙便将孩子扔了出去,这些日子,又白日守着仙君,夜中来我这厮混,哪里管过他这儿子……”

红菱忍不住了:“你个瞎子,能看出什么!”

“少主可是陛下折了阳寿,用命换回来的,怎么可能不疼惜?”

“陛下如今瞧起来稍冷落了少主,那还不是因为……”

你回来了。

大约,于殷冥而言,就这一人,远胜世间万千。

这话红菱噎在喉咙口,未说出来。

玉衡侧头,问:“因为什么……”

红菱恶声恶气道:“没什么。”

屋中静了,玉衡无聊,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他这些日子已习惯了殷渊日日来扰,骤然一停,还有些不适。

玉衡仙君:“方才你说,殷冥为了救他儿子,还折了阳寿,是怎么回事?”

红菱顿了顿,道:“当年,少主出世,未足月份,虽有生灵,却内部脏器未成,再加上……”

“……”

红菱忽想起那日,瑶池边上,殷冥寻灵而至,却未找到玉衡,剖开岸边土包,却挖出个死婴。

红菱忘不了殷冥当时的表情,却也形容不出他那时的模样。

殷冥跪了很久,才抱起那全身血污的婴童,面上没有悲喜,身上却似死去多时般僵硬。

他擦干净死婴口鼻处泥土,脱了外裳,把凉透发紫的婴孩儿小心包起,道:

“回家了,孩子。”

……

话听到一半,又没了声响,玉衡忍不住催问:“再加上什么?”

红菱总不可能说,再加上被在土中埋了半个时辰,就算有口气,也被活埋死了。

不过,渊儿这事,殷冥既还未告诉玉衡,定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不加上什么了,总之就是本来死透了……”

“陛下启用了魔族封印数十万年的煞器,拔了颈后金鳞做引,挨了逆天改命的天劫……”

“就算如今,陛下仍时常遭受煞器反噬,百年之中,他性子越发古怪,喜怒难测,暴虐阴戾,也是因此……”

红菱叹气:“总之,陛下是好不容易,才给了少主一口生气……”

玉衡一怔:“他拔了颈上金鳞?”

传闻,麒麟颈后有三片金鳞。

鳞中蕴其生气,生拔金鳞,不但痛苦万分,更是损寿,若是三片尽失,不过多久,便会丧命。

不过此金鳞却有神效,可活死人,肉白骨,更可大升修为。

可麒麟乃是神种,本就万中无一,天资极高,就算有命得见,也定无命去拔他金鳞。

玉衡记得,许多年前,殷冥少年时,他刚听闻此事,曾在仙藤林中,同殷冥闲聊时说起。

“此事是真是假?”

殷冥眼中一亮:“师兄喜欢么?”

玉衡仙君:“啊?”

殷冥:“若是师兄想要,我便拔下赠与师兄。”

玉衡连忙摇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只是传闻有趣,问你两句罢了。”

那日殷冥化成原型,在玉衡身边乱蹭,玉衡也曾摸过他那三片金鳞。

红菱:“嗯,他拔了金鳞。”

玉衡心口莫名难受,伸手揉了揉,道:“那你这陛下,可还真是疼爱这个儿子。”

红菱心道:做到如此,怕不是为了孩子,是不甘心两人之间那些微弱羁绊就此断了吧。

这百年来,殷冥对殷渊千万般的疼溺,怕不是因为殷渊是他儿子,而是因为……

殷渊是他玉衡的血脉。

麒麟把儿子当寄托。

第六十九章

殷渊今日又没来,玉衡白日里琢磨的几首诗无人通传。

玉衡把纸细致折好,藏于枕下,心想着明日殷渊过来,再叫他送去。

玉衡掰着手指想:两日,还有两日……

当夜,殷冥回来,入被躺下,从后头揽住玉衡的腰,在上头摸了两把,颇有些开怀:“这几日胖了些。”

夜中风冷,殷冥钻进来时,身上格外的凉,玉衡往床内缩了缩身子,离他远些:“多亏红菱照顾的好。”

殷冥也不逼他,松了手,帮玉衡掖紧被角。

当夜,玉衡做了个怪梦。

他梦着自己回了瑶池边上,瞧见个土包,他挖了挖,竟从泥土之中渗出血水,沾了玉衡满身。

玉衡心跳如雷,刚后退两步,又一脚踏入个黑漩。

他瞧见夜下破庭,里头伸出双惨白的枯手,锋利指甲在地上划出血字。

玉衡正要看写了什么,脚边却轱辘出个血淋淋的头颅。

玉衡一看,竟是百花仙。

“!!!”

玉衡惊醒,心下狂跳,全身冷汗淋淋。

正是失态,身旁有人伸手将他圈入怀中,轻吻嘴角,温声道:“做了噩梦?”

玉衡一把抓住殷冥手臂:“对了,你不是答应过我,让我见那个侍女?”

殷冥在玉衡背上轻抚两下,慰道:“当然可以。”

玉衡忽的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去。”

殷冥按住玉衡手腕,将人压下,道:“今日还不行。”

玉衡:“为何今日不行?”

殷冥掩唇咳了两声:“这几日忙累,等再过些日,三界朝会过了,那时我便带你去看她……”

玉衡仙君:“可……”

玉衡还想说话,殷冥嘴唇却贴过来,把他话堵了。

既然醒了,总得做些什么,殷冥压在玉衡身上,不顾那人挣扎,撩开玉衡亵裤。

玉衡好些日子没受过苦,被殷冥按住,手往胯下一揉,呼吸便十分凌乱,玉衡红着眼角道:“殷冥……放开我……”

殷冥吻上玉衡唇角,冰凉手掌摸到玉衡胸前,磨碾时道:“师兄,我今日送了你份大礼,你该奖励我的……”

玉衡心道:“今日你送了什么大礼,双手空来,什么也没瞧见。”

“够了,殷冥……”

殷冥手指碾到女穴外的肉核,两指揪着碾,玉衡身子弹起发颤,夹着腿呻吟出声,身子发软,呼吸都带了热气。

玉衡向来不喜失控,摇头道:“不要,殷冥……我不想……”

玉衡记得两日后,是什么日子,殷冥憋了这么久,加之他腿上不便,若是真被他强行按住了,三日之内,他下床都走不稳。

殷冥手指小心翼翼往女穴里钻:“不痛,我会小心。”

玉衡见殷冥心意已决,慌乱中摸到枕下,掏出张信纸,便抵在殷冥心口。

“给你的。”

“给我的?”

殷冥胸腔闷出声笑,随后窸窣声响,约摸是打开看了。

玉衡双手推抵在殷冥心口,慢慢听他心跳从无声无息到惊动如雷,正头皮发麻,忽听殷冥哑着嗓子又问一遍:

“真……是给我的?”

玉衡硬着头皮道:“是,给你的。”

那夜,玉衡被殷冥吻的透不过气,不过两句情词,殷冥死死抱着他,头埋在玉衡肩颈,竟湿了他内衫。

“师兄,我很开心。”

玉衡勉强笑了两声:“倒也不必……”

殷冥将那信纸折好,小心收入怀中,被中抓紧了玉衡的手,道:“要的。”

“这是师兄,第一次送我东西。”

“我知你并非真心悦于我,但今日这般,肯骗骗我,也已够了……”

殷冥凑到玉衡身边:“留下来吧,兴许不过多久,我便不能再烦师兄了……”

玉衡皱眉:“嗯?”

殷冥亲吻玉衡手背,脸贴在上头轻蹭:“这次再见,我时常激躁,大多时候,并非是我本意……我脾气不好,如今,我是病了……”

“对不起,师兄。”

“以后我定好好对你,不伤你分毫。”

“好。”玉衡如听笑话一般笑笑。

“我不会骗你。”殷冥急切道:“我想好好对你是真,说喜欢你是真,想送你天下最好的是真……”

玉衡打断他:“那说会带我去看那个侍女呢?”

殷冥一怔,须臾,才喉结滚动,把玉衡抱进怀中,道:“是真。”

“只要师兄你肯留下,世间万物,只要你想,我皆奉上。”

……

玉衡一夜未眠,第二日天亮,殷冥走时,微微一笑,在玉衡嘴角亲了一口。

“这几日我都有事,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玉衡点头:“好。”

殷冥走了,房门关上,玉衡在嘴角蹭了一把,心道:还有一日。

玉衡昨夜未能睡好,本想着白日补上一觉,可一闭上眼,心中便就扑腾乱跳。

玉衡睁着眼躺了许久,往门外叫急急叫道:“红菱……”

红菱推门进来:“怎么了?这么慌张?”

玉衡:“现在,什么时辰了?”

红菱:“巳时。”

玉衡喃喃道:“又是巳时,今日渊儿怎么还是未来?”

红菱:“没来又怎样,不是说了兴许是被人拦住?”

玉衡摇头:“不对,我总觉得有些不对,魔界圣殿看守如此之严,他都能钻出去,不该小小一殿就能困住他……”

红菱心中一缓,道:“你担心他?”

玉衡道:“对,我担心他。”

“不知为何,从昨日起,我一想到殷渊,心中便十分难受,像是……”

玉衡捂住心口:“我也难说,是什么感觉,似如重石倾压,透不过气……对了,前日殷渊走时,你可同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红菱皱眉回想,前日,殷渊走时,倒似乎真是同她说了些话。

“少主似乎不大开心,说……你身体不好……”

玉衡道:“然后?”

红菱道:“我同他说,说有什么用处,不如想些办法叫你好起来……”

玉衡眉心抽痛:“他个孩子,你叫他去想什么办法?”

红菱听得这话,颇有些不大服气:“我记得那天,少主听了我这一句,双目一亮,说了句什么‘帮爹爹要回来’,然后就兴冲冲跑了。”

“你莫要小看少主,说不定就是去帮你取什么珍奇宝物去了。”

玉衡:看似惨兮兮的隐藏团宠。

第七十章

玉衡摇头,心道:“连三界第一药师逍遥仙都束手无措,一个屁大的孩子能想出什么办法。”

从前夜起,玉衡心中便莫名不安。可红菱听玉衡提起殷渊,眉开眼笑,她一把抓住玉衡手腕:“我带你去见他。”

玉衡一愣:“你让我出去?”

红菱往床下拉扯玉衡,叫他起身:“若是去别处乱跑闯祸,那肯定不行,但去见少主,我带你去!”

玉衡:“……”

玉衡仙君莫名其妙便被推进了东乾殿外。

门外侍卫未见过玉衡这号人物,提刀阻拦,玉衡刚想说“那就算了”,却听红菱叉腰道:“我听少主已两日不吃不喝,更不叫人入殿,这是我找来治少主心病的,若是耽误,少主出了什么事,你担待的起么?”

侍从面面相觑:“……”

红菱伺候少主时日长,谁都瞧出来的尽心尽力,更何况,红菱在魔界地位颇高,门外侍左右商量,便纷纷俯身拱手让行。

其中一个道:“红菱姑姑哪里的话,少主还是您照料的好。”

红菱推他进去,温声软语,同方才在侍卫面前那副泼辣截然不同。

红菱:“你好容易关心少主一回,便同他多说两句。”

玉衡仙君:“我……”

话未完,门关了。

玉衡大窘,心道:“有些话只是说说而已,殷冥的儿子,他一个外人,上赶着操心,实在有些奇怪……”

这是玉衡第一次主动来找殷渊,正站在门前无措,屋中忽有人语,颇有几分凌厉:“是谁,滚出去!”

声音落入耳中,玉衡眉心微皱,他寻声,摸瞎往屋中走了几步,却听殿内声音越急:“叫你滚出去!”

有物件朝他头上飞来,玉衡抬手一把抓住,是方木枕。

玉衡冷冷道:“你若再胡闹,我便叫人进来。”

屋中骤然陡寂,玉衡摸到床边,帐中人声音惊骇,全然没了方才气势:“你……”

玉衡断了他的话,严肃道:“你是谁?”

虽说小童声线相似,若听不仔细,便会混淆,但玉衡眼盲不见,对声音便格外敏锐,只一点声响,就听出端倪。

“……”

床上小童牙颤瑟瑟,实难言语。

玉衡低咳两声,强压下心头急躁,温声道:“少主曾同我说,这几日殿中来了个玩伴,可是你?”

须臾,小童点头道:“是我。”

玉衡同他多说两句,这才知道,殷渊前日后晌回来,半夜却又不知为何又偷摸从后窗翻出去,之后一直未归。

玉衡仙君:“那他走之前可说了什么?”

小童想了片刻,摇头:“没有。”

“主子极少同我说话。”

“……”

玉衡皱眉不语。

小童哭声闷闷,眼眶通红道:“主子两日未回,我很害怕……”

“要不然……现在就去通禀陛下……”

玉衡仙君:“等等!”

玉衡忽而心下狂跳。

殷渊忽然失踪,若是殷冥得知,到时重兵寻觅,天界朝会……定会缺席。

玉衡想起那月下破屋,廊亭之下,百花仙被穿透的双脚。

玉衡脑中骤然嗡鸣。

不不不……不行……

玉衡深吸口气,稳稳心神道:“这样,你若害怕,明日一过卯时,就同外头喊‘主子不见了’,若有人进来,就说一早睁眼,发现少主没了踪迹,这样就怪罪不到你头上……”

小童:“好……”

屋中点了沉香,与殷渊身上味道无二,玉衡脑中混乱,再难端坐,匆匆起身。

出殿前,小童子哑哑问了一声:“少主……不会出事吧……”

玉衡心下一悚,莫名手脚发软。

他道:“不会,他不会出事。”

玉衡出了东乾殿,红菱在外头侯他,上来便兴冲冲道:

红菱:“你同少主说了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玉衡摇头:“未说什么。”

红菱见玉衡恹恹,不像聊的开怀,道:“莫非,你们都到了最后,竟还吵了一架?”

“……”

玉衡未语。

红菱见玉衡不想多说,也闭了嘴。

路上,玉衡问:“红菱,三界朝会,一般陛下何时才去天界?”

红菱:“天界条条框框颇多,明日朝会,一早卯时便要开始,大概陛下夜半便就去了。”

玉衡点头:“那便好。”

回了柴屋,玉衡在床上躺了半晌,神情倦倦,茶饭不思。

红菱坐在玉衡身边,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玉衡翻身起来,问:“红菱,殷渊……他时常溜出殿去么?”

红菱想了一想:“嗯……倒也不是时常。”

玉衡仙君迫切道:“但次次都无事而归,对吧。”

红菱笑答:“那是当然,少主虽说年龄尚小,但修为却不比外头一些千年小修差,再说,他身上还有信花,必不会出事……”

玉衡吐出口气:“那便好……”

……

当夜,玉衡一夜未眠。

直至第二日卯时,玉衡听得屋外吵乱,红菱进了屋中,道:“就是现在……你顺着东走,直到魔殿后墙,我破了一处墙体,你趁乱出去便好……”

说罢,又往玉衡手中塞了个物件:“这是引灵器,可指你过去,若生偏差,便会躁响……”

外头人声乱杂,玉衡讷讷道:“外头怎么了?”

红菱道:“无事,不过是渊儿失踪了。”

玉衡抬头,惊道:“你……”

红菱:“不必担心。”

“渊儿早就知你要走,我虽不知他如何晓得……兴许是偶然听得我们说话了吧……”

玉衡摇头,闭了眼睛,心道:“大概是偷看了那日他给百花仙的留信。”

红菱轻声道:“渊儿本想留你在魔殿,日日见你,便能开心。可后来,你在这里住的,并不遂心……”

“便同我说,等到今日,他会引出些乱子,让你趁乱离开。”

玉衡道:“他……”

红菱不常说些解释的话,此时结结巴巴道:“你也不要怪他,渊儿把你拉来,本……不是想会如此……他也只是……

“很喜欢你。”

“……”

玉衡喉间一涩,顿了片刻,喉结滚动,郑重道:“请务必护他周全。”

红菱:“好了,我都知道。快些走吧,能走多远,便去多远,我要去带着魔殿众侍,去寻他了。”

红菱正要出门,忽听玉衡道:“红菱,等等……”

红菱回头:“嗯?”

玉衡掏出前日他分好的两个包裹,将其中一个给了红菱:“这个给你。”

“若我走之后,殷冥暴怒,有些危险,你便带着这些金银,也‘失踪’吧……”

红菱一顿,忽而哈哈笑道:“亏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我。”

“得了,你当真以为陛下非你不可了?殿中可是还有仙君,你走之后,没有两日,陛下便会将你忘了……”

“你可莫要半路舍不得荣华富贵,又偷偷溜回来……”

玉衡举着布裹,并不放手。

红菱叹了口气,她打开玉衡那件包裹,从里头摸了件东西出来,道:“那好,这双冰花牡丹镯,我收下了,别的那些你都拿走,我在魔殿这些年日,还缺什么金银……”

红菱出门前道:“多保重啊……”

仙君。

……

玉衡收好布裹,又提了那日摸来的钉锤出门。

时辰尚早,屋外寒风凛凛。

外头静的竟有几分骇人,玉衡顺着些记忆,摸到那方破庭。

玉衡摸上台阶,却未听得有人喘息,只闻到一股浓浊血腥气。

玉衡心中一跳,往屋下摸道:“仙子……”

“仙子……仙子……”

“你在哪?”

玉衡摸不到人,心中惊骇,手上忽而一热,有手搭在他掌间,滚烫炙热,灼的玉衡险些抽手。

玉衡试探道:“仙子?”

那手掌掰开玉衡手指,在他掌心划道:

“嗯。”

“是我。”

第二个男人……比第一个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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