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的话,太后杀小陈后,难保没有私心。陈家到底是小门小户,这京中四家哪里容得贱民出身共享殊荣,而另一方面,当年入宫的谢嫔是太后的亲侄女,权衡了各方利益,小陈后就不得不除,遂姑侄二人合谋,陷害小陈后。
小陈后薨了之后,谢嫔一路扶摇直上,为今上诞下了一个楔皇子和一个公主,如今封为皇贵妃,纵然不是皇后,也已经是后宫之主。可惜,他们到底低估了圣上对小陈后的情意,这陈年旧案被翻出,传闻当日,皇上极其震怒,皇贵妃认罪之时,就在太宸宫拔刀当场斩杀了她,丝毫不念二人十多年的夫妻情分。太后当即被吓怔住,之后就被今上软禁于宫中,谁都不可见。
这一事牵连极多,谢尚书连夜进宫,可非但没有见到圣颜,连带的还有谢尚书的三个儿子,全都被皇帝给拿下。一夜之间,全城宵禁,又动员了上千禁卫军围住了谢府。皇帝这一招招使得教人防不胜防,让人喘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除去皇室李家和深陷泥沼里的谢家,徐秦二氏在此时此刻都不敢轻举妄动。
此后,不出一个月,谢氏就被群臣连连揭发,从行贿到通敌卖国,每一项罪责单拎出来,都是满门抄斩的罪行。最后,仔仔细细地清算下来,坐实了两个罪名,一是卖官受贿,二是私吞赈灾银两。还未下罪之前,日日皆有人到徐府大门外求见,可自从徐贵妃被贬之后,徐家老爷一直告病,既不上朝,也不见客。
深夜,徐府前堂,徐尚书背对着人站着,便看一人走进。那暗色屏风拖曳于地,火光将影子映得斜长,来人正是已有一月不曾现身的徐长风。
“父亲。”他作揖道。
徐尚书并未应声,只向旁边的张袁吩咐一句:“近阵子不太平,把老二给看好了,别让他再惹出什么事情。”
“是。”张袁应道,就安安静静地退出去了。
徐尚书背手而立,沉香袅袅,那背影看起来也飘渺如烟,晃似仙风道骨。良久,他才道:“谢氏怕是不行了,今上这一回是有备而来,张承平和陈黎已经被暗杀,这里里外外都把持住了,今上已经没有任何顾忌。”他叹了一声,“我只是困惑,调动京中驻守三千禁军,这么多的动作,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张承平这个大统领不声不响地就掉了脑袋……”
他指了指头顶:“看样子,今上一直以来磨的这把刀,要杀的不是北方的野狼,而是安枕于边的人啊”他摇头叹,“长风,你可知,你这把刀,迟早会扎到自己身上。”
徐长风嘴角却轻轻勾起,那深沉的双眼里不经意露出的刻薄和算计,同其父其兄弟,如出一辙。他平静道:“父亲,您比谁都清楚,这天下,到底不是世家的天下。”
“而是,皇上的天下。”
不到三个月,堂堂百年望族谢氏就被抄了家,其中私吞赈银之事,本该连诛三族,后来圣上以“孝”为由,搬出了太后之名,最终只斩首了谢尚书及其子四人,其余族人尽数流放,后代子孙不得再入朝堂。据说,谢氏一门抄家流放的那一日,全城百姓围观,那一箱箱的金银之物搬出来,堆了近上千个,而谢府内院修得金碧辉煌,其豪奢之过,连帝王行宫都自叹弗如。
谢氏族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被人如畜牲一样推赶进了牛车。一人忽而长笑,瞧他面目,便是狼狈也不减风流,他抢过妻子怀里刚出生的稚儿,掩住他的眼睛,颤巍巍地笑说:“孩儿,你生不逢时啊,与其一生被人作践,不如早早再去投胎一回!”他高高扬手,将婴儿活活摔死在地上。随之,他拿出从狱卒那儿买来的酒,囫囵牛饮之后,在侍卫上来押住他之时,蓦地夺刀放在颈前,狠道:“谢氏子孙,有我们自己的死法,不必劳烦了!”
听闻,那一日,谢氏流放的三百人之中,光自尽的,就有几十来人。活下来的,大多是老弱妇孺,这些能不能活着到千里之外的边疆,也是未知数。眨眼间,曾经风光无限的谢氏一门,就这么消泯于茫茫尘世里。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陈后一案在谢氏之后办了下来,宫中但凡排得上份位的妃子,无一不受牵连。徐贵妃虽在小陈后死后数年入宫,可也因和谢皇贵妃在后宫里向来是同气连枝,而遭受波及,以几项看似无关痛痒的罪状,从贵妃之位降为昭容,搬到了偏院,手里的皇子也被人抱走。同样遭罪的,还有秦氏和其他七氏等的贵女,一些没生育过的或是不被宠幸的,几乎是直接打入了冷宫里。最后,由没什么出身地位的贤妃先代掌后宫,抚养两个年幼的楔皇子。
谢氏被抄家之后,朝上可谓是风声鹤唳。事到如今,是个人都看明白了。今上为小陈后冤死震怒不假,要清算谢氏,亦是不假。这短短一月下来,今上就在朝上发作了好几回,罢免了好几个人职务,就连徐尚书这样的老臣都被狠狠地敲打了一番。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这阵子,除了徐栖鹤之外,我几乎都见不到另外两个少爷。尤其是徐燕卿,自从谢家出事之后,他就四处奔走斡旋,可他所能做的,到底有限,加之他又是徐家子弟,这时候若一个不好,怕也是连自家都会连累。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外家被抄家,亲族遭到流放,什么都做不了。
我听闻,徐燕卿因着这件事,和老爷大吵过几次,一怒之下,就不再回家来。而自从徐贵妃被贬了之后,朝中似乎也传出了不祥的风声有人大胆猜测,皇帝下一个要清算的,正是徐氏。
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是人皆知,徐谢素来交好,徐尚书更娶了谢氏为妾,宠爱甚逾主母虞氏。虽说,祸不及外嫁女,可谢氏已经是皇帝眼里的眼中钉,世家之间的关系尽管错根盘结,却也难保这不会埋下猜疑的隐患,弄不好就进退维谷。
谢家出事之后,二房的谢氏也跟着病倒了。
彼时,徐燕卿人在外头,顾不及家里,我便日日去瞧谢氏。谢氏面上还算冷静,可我知道,她向来重礼教、识大体,纵是内心为母家着急,也不能表现出来,只有食不下咽,日渐消瘦。谢家定罪之后,谢氏便哭了一夜,后来直接晕倒过去。派人去传话老爷,也只叫了一个大夫过来瞧瞧。
谢家失势之后,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二房这儿也突然清冷了许多。以前谢氏身子还好的时候,除了管家之外,就常常办诗会,也教授府里头的大丫鬟和妾生的小姐读书认字。谢氏这人,看似对谁都冷言冷语,但行事向来公正,面上也从不假作亲厚,对谁都是如此,如此来看,这三个夫人里,反是她对人最真心实意。
这些日子,我天天来看谢氏,看着她一日日形容憔悴,光华不复,亦觉难受。这天,天气甚好,谢氏难得下床,对我道:“敬亭,扶我出去走一走。”
我虽是尻,也终究是个男子。谢氏却不像从前那样避讳,只让我扶着她去了院子。这庭院的花草平素都是谢氏自己料理,出事之后,她一病不起,这儿也就荒废了。
秋风萧瑟,谢氏看着这一处,哑声说:“自从谢家获罪之后,老爷就再也没踏进二房过。”
我安慰她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老爷和少爷都分身乏术,等风头过去了,就好多了。”
谢氏闻言,握着我的手轻拍了拍:“这阵子,也委屈你了。”我知她指的是徐燕卿不归府一事,我知道,徐燕卿如今的处境也是极其尴尬,加之和老爷大吵,这么多的烦心事,他自也不想回来。
“燕卿和他外祖家素来走得极近,这一次,他少不得被人参几本,恐怕也是行动艰难。”谢氏叹道,“他的性子向来如此,但是,也是极重情分的。老爷以前跟我说过,燕儿哪里都好,就是太感情用事,我却不以为如此。”谢氏喃喃道:“一个人,若是无情到骨子里,又怎能……还算是个人。”
谢氏抚过一朵枯萎的牡丹,她这阵子瘦如枯槁,俨如这朵牡丹,花落人败。谢氏出神一阵,对我道:“这院子,我打理得不易,日后可就要让你劳心了。”
这句话听在耳里,隐隐有种不详之意。我忙说道:“娘,您别瞎想。您的病,很快会好起来的。”
闻声,谢氏只是一笑,那一瞬间,我好似恍惚瞧见,当年那名盛京城的谢氏才女。她低声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她抬头,看着天边,轻声说:“冬天来了,燕子也要飞走了。”
当夜,我听仆妇说,谢氏心情颇好,同下人都说了几句话。她用了晚膳后,就歇下了。翌日一早,我便让下人备了食盒,要去看一看谢氏。房门外,就见两个仆妇守着。
她们说:“少君来得不巧,谢夫人现在还歇着呢。”
谢氏向来起得极早,可偶尔也睡得久一些,我叫下人放下食盒,转身便要离去。这时,我听见声音,一抬头,就见房梁上几只燕子飞过。这时候,我的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凉意。
“快、快去把门开了!”我快步走回去,对下人喊道。
那些下人一怔,也不敢迟疑,叫了几声谢氏不应,门也推不动,就知道里头出了事情。之后几个壮实的家丁把门给砸开。
末了,那扇门缓缓地推开来,秋光粼粼,在我的眼前,一双银白绣鞋轻轻摇晃。
三喜(五十二)
这阵子,徐燕卿的人都在外头四处奔波,替还关押着在死牢的和那些流放的谢氏族人上下打点。听到生母的死讯之际,他一时之间还没法缓过来,直到他人赶了回来。那时,二房哭声一片,徐燕卿不顾身份,一路跑着回来:“让开、都给我让开!”
他将挡在前头的人推搡开,我听见他的声音,红着眼往那头瞧去。
徐燕卿瞠着双眼,总算看清了眼前的惨状谢氏到底是女眷,家丁不敢贸然过去将她抬下来,那些仆妇也没有这个胆子,我便独自守在这儿,不容等闲人靠近,一直等到他回来。
徐燕卿一步步走过来,忽而踉跄一下,噗通一声跪地。他怔怔地抬着眼,薄唇颤颤地翕动几下,无声地唤了唤“娘”……
他伸出手,用力抱住了那悬着的双腿。
谢氏走得突然,又挑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徐尚书知道谢氏的死讯之后,便沉默了许久,末了还是命人好生料理后事,亦在徐府前院设了灵堂,牌位抬进了徐氏的宗庙里头,也算是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因着谢家被抄,来奔丧的人并不多,加之谢氏终究是个妾,徐氏宗亲长辈更不会在这艰屯之际前来吊唁。前堂白布悬挂,金纸飘散,寒风凄凄清清,大堂里守灵的除了我和徐燕卿之外,只有几个二房贴身服侍谢氏的仆妇。
谢氏去后,徐燕卿便着手打理她的后事,从入殓到盖棺,完全不假他人之手。现在,他跪坐于棺前,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两眼空洞,神色淡漠得近乎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