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林桁家里的门关着,门上挂着把旧锁,没锁上,但显然人并不在家。

“欸?”村长上前摸了摸锁,奇怪道,“这大夏天的,中午不在家待着,上哪儿去了?”

“林桁林桁”村长扯着嗓子大声呼唤起来。

唤了没两声,屋后边的油菜地里就冒出了一个高瘦的身影,那人两大步从油菜地里跨出来,沉声道:“李叔,我在这儿。”

他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把手上的油菜扔进地上的背篓,朝村长和衡月走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林桁一句话没说完,猛然停了下来。

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看着站在村长身后的衡月,神色怔愣又震惊。那反应很奇怪,不像是初次见到一个人时该有的反应,更像是先前认识衡月,又对她在这里出现感到极其意外。

衡月没说话,借此时间正在打量他。

面前的人看起来比证件照里的要大一些,这个年纪的男孩一天一个样,或许只大了一两岁,但看上去已经没了那份朦胧不清的稚气。

暑气浓烈,衡月没想到大中午的林桁会扎在地里干活,她看了看瓦房四周,这一大片油菜地加起来约有两个篮球场大,而油菜秆已经倒了半个篮球场。

林桁穿着一件短袖和一条黑色长裤,很普遍的装扮,但他骨架长得好,衬得身形格外高挺。

和精心打扮的衡月相比,他看起来实属狼狈,衣服上粘着金黄色的油菜花,脸上还沾着黄土,就连耳朵上也蹭上了,和一路上看到的村民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或许就只是他和那些年过半百、头生白发的农民相比太过年轻,年轻到让人忍不住为他大好的年纪却耗费在这几亩春生秋长的田地里感到可惜。

他显然热得不轻,浑身像是在冒热气,莹亮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修长的脖颈上滚,身上的衣服汗得湿透,紧紧贴在腰侧腹前,在正午的光线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

林桁身量很高,肩背挺直,身高拔过地里的油菜杆一个头不止,估计快有一米九,衡月穿着高跟鞋都得仰头看他。

就是瘦,十分清瘦,面部线条都因此显得十分凌厉,眼珠子黑得乌浓,不看人时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面相,但直直望着你的时候又觉得他生得乖巧。

衡月在心里道:倒是挺会长……

村长见林桁看得眼睛都不转了,笑着往旁边跨了一步,让两人面对面地打了个照面:“怎么,看傻了,知道这是谁吗?”

林桁似是被这句话惊醒,猛然回过神来,他偏头避开衡月的视线,眼睛眨了一下,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知道。”

“知道?”村长奇怪,“你咋知道的,我记得没跟你说过啊,别人跟你讲的吗?”

两人突然快速地说起方言,衡月一个字都没听懂,只听见林桁垂着眼,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所幸村长并未纠结于此,他拍了拍林桁的肩膀,笑着道:“知道最好,既然知道,那就别忙活了,收拾东西去吧。”

不怪村长着急,是衡月说最好一天把事办妥,人生地不熟,她没打算在这里住一晚上。

林桁刚还说“知道”,这时听了这话,又十分疑惑地看着村长,认真问道:“收拾什么东西?”

“嘿!你这孩子,你不是说你知道吗?人都大老远来接你了,你还杵在这儿。”村长轻推了他一把,“走走走,进屋说去,这鬼天气热得要命,阳寿都给我晒掉半年。”

林桁仍是一脸不解,但听见这话,却是快速地看了一眼衡月,瞧见她脖子上的细汗,眉心轻敛了一下,转身推开了门。

三人进到屋中,村长坐下来,详细地把昨天如何联系上衡月、以及衡月同意担任起他监护人责任的事完整地跟林桁说了一遍。

“还有就是,那个,你爹他……”村长看向林桁,欲言又止道,“你爹他已经去世了,半个月前的事,昨个儿你姐给我说的……”

这个“你姐”,自然指的是衡月。

村长说着,话音渐渐没了声,他当村长好多年了,这个年纪,也该是看惯了贫苦,但此时都有点不忍心说下去。

林桁他妈生下他没两年就受不了跑了,如今爷爷奶奶都走了,爹也死了,血浓于水的亲人是一个不剩,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虽然衡月答应会照顾林桁,但毕竟非亲非故,又没什么感情,能照顾到哪个分儿上谁也说不好。

但无论如何,跟着衡月去大城市都是林桁如今最好的选择,他爷爷奶奶看病耗光了家里的积蓄,后面又是买棺材又是办丧事,这家徒四壁的,不知道变卖了多少东西,他身上怕是没剩下几个钱。

总不能让他真的学也不上,窝在这地方步老一辈的后尘,挖一辈子地,种一辈子庄稼。

村长深深叹了口气,从老式衬衣胸前宽松的口袋里掏出包捏得皱巴巴的烟,想抽一口,余光瞥见一旁像杆荷花茎亭亭立着的衡月,又把烟盒塞回了松松垮垮的衣兜。得知林青南去世,林桁的反应意外得平静,他垂手站着,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面上丝毫不见悲伤。他爹也才三四十来岁,可林桁连他怎么走的都没过问一句,仿佛死的只是一个和他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屋内安静下来,压抑厚重的气氛似一团缠绕不清的透明清雾弥漫在三人之间。

村长坐在一张长凳上,手搭着膝盖,见林桁这态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孩子一贯缄默少语,吃多了苦,心思也沉,连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生老病死谁也挡不住,不说林青南,两位老人也算寿终正寝,走了是没办法的事。至少林桁身上从此没了负担。

他爷爷奶奶那病如果多熬几年,林桁怕是能在这地方熬到二十多岁。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村长出声打破寂静,尽力活络着气氛。

看得出他还是因为衡月的到来而由衷替林桁感到高兴,他拍拍大腿站起来,对林桁道:“别傻站着了,去洗洗换身衣服跟你姐走吧,以后就不用忙得学也上不了了。”

困境之中陡然出现一根解难的藤蔓,换是谁遇到都该喜极而泣的事,但林桁却半点没动静,他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宛如一种无声的拒绝。

两人一直在用方言交谈,衡月听不太懂,也没怎么听,她看了一圈屋里简朴过头的陈设,视线落在墙上挂着的两位老人遗像上,最后又慢慢转回了林桁身上。

林桁此时也正抬起头看向她,但他好像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头来,少年怔了半秒,眼皮垂下去,立马又错开了视线。

随后他给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答复。

他对衡月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没有必要带着我这么个累赘。”

村长一听,急得眼睛都瞪圆了。

但林桁听起来像是认真在为衡月考虑,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诚恳:“我很感激你能来这儿,但说到底其实我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还这么年轻……”他顿了顿,眉眼垂得更低,“有工作有家人,过得自由自在,带着我这么个拖油瓶不是什么好决定。”

村长听林桁越说越不对劲,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拼命在一旁给他打眼色。

但林桁仿佛突然眼盲,对此视若无睹,他一字一句、条理清晰地替衡月分析了个透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指向一个中心点,那就是照顾他对衡月没有半点好处。

不值得,没必要,谢谢她来,但她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