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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望春京 香草芋圆 45669 字 1个月前

第101章

秋日霜降,京城夜寒。

凌凤池留下的五件大氅还是发挥了功用。

章晗玉每天晚上入睡,身下铺三件,身上盖两件,牢房虽只有草褥子,睡得暖暖和和的。

叶宣筳每天清晨送朝食进牢房,一天天还是顶着红通通的兔子眼。

章晗玉看在眼里,招呼他歇一歇。

“夜里用油灯太多,熏着眼睛了罢?当心年纪大了眼花,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赶紧去洗洗眼睛。”

叶宣筳边洗眼睛边跟她提起,小徒孙的案子结案了。

原本以“党羽协从”的罪名定下问斩,她这边的供证送上去,和小徒孙的口供吻合,小徒孙“主动协从”的罪名,变成了“胁迫而从”。

“胁迫而从的罪名轻得多,脑袋保住了。从轻判了镇守皇陵,这两日就要押解上路。”

叶宣筳洗好眼睛,晃了晃满头水珠,坐在章晗玉面前,催促:“快吃。每天都小鸡啄米粒似的,没见哪个吃饭比你更慢的。”

章晗玉不理他,还是慢腾腾地吃。

从早到晚无事可做,大把的时间可供消磨,她急什么。

叶宣筳催了七八遍,她这边终于用完朝食,叶宣筳提着食盒急匆匆出去。

阉党案波及的宫人数目众多。押送去皇陵的获罪宫人隔三差五就有一批,今日又有一批十几个要上路。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提犯人出狱时需得在场,挨个验明正身。

章晗玉目送绯袍人影风风火火的离去。

人的性子啊,天生难改。她都不用看人,只听脚步声缓急,隔出老远都能听出来人是哪个。

朝食刚用过,送午食的时辰还早,章晗玉在牢中安安静静地提笔写杂文。

今天倒是稀奇。才写了半张纸,叶宣筳匆匆的脚步声又从远处奔近,直奔牢房而来。

章晗玉诧异停笔,“你怎么又来了?”

叶宣筳跑得满额头都是汗,抬手指她:“你、你你你,你早知道那小子藏了一手,你才救他?”

章晗玉莫名其妙,“哪个小子?惊春?他自首入狱藏了刀在身上?不可能啊。”

两边鸡同鸭讲,叶宣筳眼瞧她似乎当真不知情,也惊诧起来。

“小徒孙!那小子是个人精!这么多天审案下来一个字都不吐露,暗藏了好一手!”

今天被领出狱的那批宫人里就有小徒孙。

叶宣筳挨个验明正身,卸除木枷,核实姓名。

小徒孙在人群中一声不吭,亲眼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官府公文上,即将启程送往皇陵。

队伍即将启程的前一刻,小徒孙突然奔回叶宣筳的面前噗通跪倒,叩谢不杀之恩,这时才肯吐露深藏心底的大秘密。

“吕钟有一批绝密的旧文档。和朝中官员的秘密来往书信,许多不能见人的隐秘证据,都是他多年以来费心搜罗,用作威胁,拿捏人心的用处。”

“之前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手下的马匡、余奉,都说不知。我们还当吕钟一把火把多年搜罗的旧秘密自己烧了……这老混账,居然把见不得光的秘密物件早早地塞给了小徒孙!”

吕钟赶在五月潜逃的前夕,把装满秘密物件的木匣子塞给小徒孙,叮嘱,若他顺利逃脱生天,替他把木匣子烧了。

若传来不好的消息,替他这木匣子扔去大理寺门外。

他吕钟临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让多年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见见光。

小徒孙自知木匣子里的绝密信件证物涉及朝堂大人物的阴私,普通人碰触不得。

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做事,他自己逃不过一个死。但老祖宗命他收着,他又不敢不拿。

捧着这堆烫手秘密,备受煎熬。

“五月初就拿着了……一直不声不响拿到今天。确定自己可以活,他感激之下,才把秘密吐了出来。”

“小徒孙说,投桃报李。吕钟搜罗的一堆陈年旧秘密当中,有章家谋逆案相关的密函。”

章晗玉正在书写杂文的手一顿,纸上落下重重的墨点。

两边目光一碰,叶宣筳肯定地一点头,背手就走。

“章家案子有转机了。等着大理寺好消息。”

*

凌凤池走进牢中时,叶宣筳正捧着几张泛黄发脆的旧纸,小心翼翼摊在案上,喊章晗玉来看。

章晗玉目光略扫过便吃了一惊,原本懒散靠着墙的身体登时坐直了。

叶宣筳脸上带掩不住的得意矜持表情,嘴里一本正经提醒,“顶顶重要的物证,你小心点翻!”

凌凤池几步走近,俯身去看。

第三个身影落在小案上时,叶宣筳这时才意识到来人,讪讪起身往后退了半步。

章晗玉看到来人,往旁边让了让,让出半个人的位子,凌凤池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侧。

两人并肩坐在小案后,一目十行地翻阅。

多年前的旧纸张,泛黄且薄脆。是一张看似寻常的屋宅契书。

不寻常的是立契人。

立契买下屋宅的买主姓章,正是章晗玉过世的父亲。

章晗玉翻了翻契书,不怎么信。

“假的罢?我阿父怎么会亲自买卖屋宅。凌相,你自己签契买过屋宅么?”

“没有。”

凌凤池一边翻阅一边平静回应:“凌家买卖屋宅向来交给管事处置。我掌家这些年,只签过一张放妻书。”

章晗玉:“嗯……辛苦了。”

“不辛苦。”

两人继续翻阅屋契。

站在旁边的叶宣筳:……

他为什么在这儿?他今天来做什么的?

叶宣筳高声叫进来一盆水,蹲角落里洗眼睛去了。

章晗玉把屋契翻到最后,看了眼落款。没有阿父的花押,只按下一枚朱红的拇指印。

“这更不可能是阿父的做派了。”她指着拇指印,“只有不识字的人才会按指印签契书,文士都爱签花押……”

心神电转间,她的目光忽地一颤,闭上了嘴,紧盯那拇指印。

契书多半是假的。

但这枚指印……只怕当真是阿父的。

凌凤池也想到了一处。

京兆章氏当年算京中大姓,章父身为大家之主,亲自参与签下屋契书有违常理。屋契很有可能是伪造之物。

但落在契书上的拇指印,多半是真的。

当年章家事发,章家先父被拘捕入狱严刑逼供。

被逼供之人是个硬骨头,或许拿不到花押,但一定可以按下拇指印。

凌凤池仔细查看屋契记录的位置。

是城南一处寻常的两进小民宅。民宅所在的“九条巷”,他并没有印象。

“这处小民宅,和章家的谋逆大案有什么牵扯?”

叶宣筳洗得满脸满头都是水,抹一把湿漉漉的眉眼起身。

“京城已经没有九条巷了。二十年前章家大案查办期间,九条巷进驻守兵,日夜搜查,住在巷子里的百姓受不住惊扰,全搬走了。”

大理寺四处寻访多年前章家大案的参与人。超过十个老官吏指证,章家当年藏盔甲兵械的“密仓”,就在九条巷。

章晗玉凝视着契书末尾的朱红指印。

时隔二十年落入眼底的这片红色,也不知是印泥,还是父亲在大狱中留下的血迹。

叶宣筳毕竟办案多年,通过这张屋契,一瞬间把线索串了起来。

伪造屋契。

囤积盔甲兵械于九条巷密仓。

拘捕章家人,严刑逼供,强行按下指印,制造出所谓物证。

二十年前的冤案现出雏形。

漫长岁月过去,当事人已不在人世,只凭一张可疑契书想要推翻一切,谈何容易。

叶宣筳回头又喊来了大理寺丞,两双红通通的兔子眼直勾勾盯着契书。

大理寺丞咕哝几声,含糊地递来一个称呼:

“……女郎,你手边可有任何证据?比如说令先父的笔迹,指印之类的……”

章晗玉弯着眼笑。这位大理寺丞从前跟她也没少结仇。嘴里别别扭扭吐出一句“女郎”,真有意思。

所以说,人还是活着好啊。

日子过着过着,她居然活着看到大理寺一帮老对头合力帮章家翻案了。

有意思归有意思,讨要的东西她可拿不出。

章晗玉一摊手,“什么也没有。”

大理寺不死心地指着契书上的日期。

“庆和十年八月十七。这一日令先父在何处?你可有印象?”

“庆和“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

章晗玉算了算日子,“庆和十年啊,你可问对人了。我还没生出来呢。”

大理寺丞:……

契书如果纯属捏造,当然会故意把年代捏造的久远一些。越久远,越难追溯比对。

年代久远的屋契,无处可寻的卖家,不再存在的九条巷,散落不知何处的九条巷曾经的乡邻百姓。

叶宣筳和大理寺丞互相瞪视无言。

线索乱成麻线的章家旧案,从何处落手?

凌凤池沉吟着,取过小案上的执笔,提笔写下两个字:

【拆、分】

“废太子案动摇国本。小天子长大亲政之前,绝对不能碰触。”

“章家旧案,需和废太子案尽量拆开。”

“拆而分化之,绕开废太子案的影响,单独给章家头上的谋反大罪翻案。”

叶宣筳拍案赞同。

最近朝野一片混乱。废太子一脉的两位庶人皇孙趁着登闻鼓响,也借机上书喊冤,意图为废太子翻案。

不怎么露面的诸位宗室王纷纷出面,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要求小天子立储、废太子一脉重入东宫的匪夷声音。

三公以“动摇国本”的名义,坚决反对章家翻案。附议者不少。

局面其实相当危急了。

“吕钟藏起的这封屋契书,是个极好的切入契点。”凌凤池道。

“藏于九条巷密仓的盔甲兵械从何而来,到底是何方准备的,是否为了助太子谋反逼宫,我们都无需追根究底。这些是废太子案的范畴。”

“我们要做的,是证明屋契书伪造,当年章家判罪的物证有误。章家并非九条巷密仓之主。”

只要能证实章家和九条巷密仓无关。满库仓的盔甲军械不是章家所有,物证存伪。

章家就能洗脱谋逆大罪。

凌凤池把泛黄而薄脆的几张屋契书重新交给叶宣筳手中:

“章家还有旁支族人在岭南。庆和十年八月十七当日,章家老家主身在何处,当日章家有何动向,问一问章家还活着的旁支,说不定会有人记得。”

叶宣筳精神一振,接过屋契书,领着大理寺丞起身便走。

“岭南那边别抱太大希望。”章晗玉坐在身后,浇下一盆冷水。

“旁支族人早分家出去,和阿父都不住在一处,他们知道什么?知道的人都去地下陪阿父了……”

她的提醒压根没起作用,叶宣筳风风火火地出了牢房。

远远抛下一句:“只要有一丝线索未断,能往下挖一寸,就往下挖!”

章晗玉失笑。

“之前有一阵叶二郎整天半死不活的。最近倒是活蹦乱跳,精神好得很。”

凌凤池瞥来一眼。

“之前哪个整天挖坑让他往坑里跳?”

叶宣筳生性疏阔,不喜政斗谋算,觉得入大理寺无甚意思,一年审不了几个案子,和人争斗空耗光阴。

“今年开春那阵,他被你折腾得不轻。和我抱怨了几次,险些辞官。”

章晗玉仰头似笑非笑地:“现在办起章家的案子,从早到晚在故纸堆里挖出一脸灰,天南地北四处跑,他觉得不空耗光阴了?这不是劳碌命吗?下次我再找几个惊天大案给他。”

话音未落,头发被揉了一把。“嘴上饶饶人。”

章晗玉抿嘴笑了下。

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谢。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她心里记着。

日升月落,整个十月倏忽而过。

十一月初,京城落下第一场雪。

第102章

细雪从头顶小窗飘进牢房,章晗玉掂住一片雪花惊奇地打量,雪花很快融化在指尖。

她身上裹一件温暖厚实的银鼠大氅,借着明亮天光写杂文散记。

朝中争论的情况,凌凤池不肯细说,但显然不乐观。

他每晚过来探监,有时用饭吃着吃着便陷入思忖,以至于筷子停在半空。

章晗玉以筷子轻轻地敲击提醒,他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继续无事般闲谈。

和她闲聊起,城外满山枫叶都红了。整个山头云蒸霞蔚,极为壮美。

清川公主十月出降,场面浩大。京城万人空巷,争相目睹盛况。

珺娘过年就要十八了,京城几家大姓流露出结亲的口风。家里开始替珺娘相看适婚儿郎。

珺娘看似温婉少言,心里极有主意,相看四家,回绝四家。三叔父愁得很。珺娘自己倒不急。

“我们两个成婚的年纪,成了珺娘嘴里活生生的先例。不止堵得三叔父无话可说,还被她写进家书,送去巴蜀郡,堵她父母的催婚。”

想起这些家事,凌凤池微微地笑了下。

珺娘信中说,长兄年二十八婚娶,长嫂年二十三婚嫁。

她自己年方十七而已。何须着急?

再相看个三五年,总够挑到合适的儿郎。

一个笑着说,一个笑着听。章晗玉边听边打量对面端正稳坐的郎君。

清瘦了。

嘴上说着极轻松的家事,眉眼间沉郁之色遮掩不住。

章晗玉这些日子清净无事,时常想起小郎。

小郎年幼时藏身的乡县,其实也在京城附近,离她和傅母的落脚处并不很远。

她身边跟着傅母,小郎身边跟着两名仆妇。都是母亲的忠心陪嫁。

各自隐姓埋名,假做寡妇带着孩儿过活。两边大人偶尔借着入京赶集的名义远远地见一面,知道安好便离开。

从章家获罪到小郎急病亡故,差不多三年的时间,他们姐弟只隔着百来里,却一次都未相见过。

章晗玉自己手里有权的那两年,曾经暗中打探过一阵,还真被她寻到了当年看顾小郎、后来逃走的仆妇,从仆妇嘴里掏出多年前的细节。

小郎六岁时发了一场急病,高烧不退,临去前一声接一声地喊娘,又迷迷糊糊喊阿姐。

从白天烧到夜里,一声声地喊,喊到这仆妇受不住了,想连夜奔去百里之外的县乡寻找傅母,把小郎的阿姐带来见一面。

被另一名仆妇死活拦住不放。

担心双生姐弟见面,被乡邻看在眼里起疑心,两边都露了行迹。

小郎又不是头一回生病高烧,兴许到了第二天早晨,烧就退了呢。

小郎高烧到第三天,没熬过去。

劝阻她不让出门寻人的第二名仆妇自杀身亡。

三口人只剩下一个,最后遗下这仆妇浑浑噩噩地安葬了大小两具尸身,奔逃去南方,远远地离开伤心地。

“想方设法寻到了人,她却宁死不肯再回来。”

“问她小郎安葬在何处,那仆妇自己都记不清楚,只说,密云乡、和泰村,北面小山头上起了个坟包,没有立碑。她当年买棺木花去了所有的钱,没钱立碑。她削了块木板,立下‘小郎之墓’。”

章晗玉想起这段,摇摇头。

密云乡,和泰村,就在京畿地界几十里外。她跑了不下五趟。

和泰村北面连绵不绝一片小山头。年代久远,谁还记得哪处葬了个小坟包,哪处坟包上曾经立起不起眼的木板。

当时她自己顶着小郎的身份,不敢大张旗鼓寻访。小郎的墓始终没寻到。

“如果说有遗憾,没能亲自去小郎墓前上一注香,算一桩心头憾事。”

章晗玉带些怀念神色,嘱托面前专注倾听的郎君:“替我寻一寻?”

凌凤池颔首应下,“我尽力去寻。”

“不早了,休息罢。”他把章晗玉今日写下的两篇杂文收入袖中,起身告辞。

如果章家不能成功翻案,敲响登闻鼓的章晗玉必然获罪。

最轻的惩处也是流放边陲,今生再难回京。

葬在京畿乡县的小郎之墓,距离她长大的落脚地只有百里路程,却始终不能寻获,不能在墓前拜会小郎一面……

或许会成为另一桩终身抱憾的憾事,在她心里牵挂一辈子。

凌凤池临走前提起了傅母。

“你家傅母病了。”

章晗玉倒吃了一惊。

傅母身体强健,除了早些年头饿得太厉害,饿晕了几回,向来疾病不生,快五十的年纪还能挥动木棍追打她和惊春。

“怎么突然病了?天冷冻着了?”

凌凤池沉吟道:“或许是心病。”

自从章晗玉决然告辞离去,敲响登闻鼓,替章家翻案,傅母始终坚信不疑的一些念头被动摇了。

关于阿婵之死,大理寺官员反复找傅母问话。傅母起先还不肯提。

叶宣筳问一次骂一次。

“你女儿被杀死在眼前,身为人母,躲藏在箱柜里,坐视女儿死去,怕死是人之常情,无人怪你!但你哪来的老脸,把人命归罪去小主人身上?都过去了?过去个屁!你对得起自己女儿吗。”

叶宣筳把旧档记录扔在傅母面前。

“看清楚了,杀人者贪财冒功,蓄意谋害!割了你女儿的头,假做章家小郎报上去求赏!”

凌凤池也寻傅母简短地交谈过一次。

他并不像章晗玉对傅母始终怀有复杂的纠葛情分。

言辞精准剖心。

“你确实尽心抚养长大了小主人。这也是你多年自傲、引以为荣的根本。但你自小苦苦催逼于她,令她承受幼童本不该承受的重压。其中全为公心?你扪心自问,丝毫没有针对小主人早慧的恨意?”

“女儿枉死,归罪于不到四岁的小主人身上,让她替你背负了这条人命。不追究杀人者之罪,不替你女儿击鼓鸣冤。在照顾小主人的名义下,心安理得过到如今。你貌似勇壮,心藏胆怯。”

“晗玉挺身而出,敲响登闻鼓,替章家翻案,亦替你女儿鸣冤。想起自己多年苛待,你可会感到一点愧悔羞惭?”

傅母兀自嘴硬,嘴上毫不认错,坚持她这些年问心无愧。

但层层掩饰的防御心墙明显动摇崩裂。

没几天便病倒了。

“看在她把你抚养长大的份上,家里给她养着病。”凌凤池临去前道:

“若她能想通自己的过失,可留在章家养老。若她坚持昏昧,你们终生不见也无妨。”

章晗玉自己倒早早地想开了。

“傅母想得通是她的事。至于我这边,上回佛堂当面说得清楚,我已放下了。替我最后带句话给傅母。”

凌凤池停步倾听。

章晗玉悠悠地吐出八个字,“春秋添衣,早晚加饭。”

——

十一月中,节气大雪。

章家案件依旧胶着。

章晗玉日日裹着最暖和的一件紫貂大氅,狐皮护耳护膝严严实实穿戴着,喝热茶,写散记。

凌凤池人不在京城。他请了一旬长假,亲自奔赴密云乡,和泰村。

探访小郎之墓。

凌凤池离京的第六日,凌长泰快马赶回,拍着满身的雪粒子迈进牢房里,迎头抛下一句,“找到了!”

漫长的十几年过去,小郎坟包所在的小山头,早被人平了开垦新田。

小郎的棺木倒还有人记得。

木料太好太厚,乡野罕见的贵重小棺木,平坟的农户不知来头,怕是大户人家的孩儿,扒了棺木将来被人寻仇。

小郎的棺木被原封不动迁去了别处。

凌凤池花费几日功夫,走访遍整个村落,在乡人带领下,寻获了小郎棺木。

又买下当初那片小山头,立起一块石碑,把小郎的坟墓搬迁回原处,依旧葬在北面小山头。

山头无遮挡,小郎若有灵,可以时时远眺京城。

“阿郎派我来问主母,章家小郎的名讳是什么,好刻去石碑上。”

章晗玉一怔,失笑。

“小郎的名讳,是晗玉啊。”

凌长泰呆了呆。

脚步停在原地不动,迟疑片刻,瞅瞅面前的女郎。

章晗玉笑指自己,“我这名讳,原本就是借用了小郎的。”

章家出事时,才三四岁的小女郎,哪来的大名?她只有一个乳名。

章晗玉瞥过发呆的凌长泰,也怕他来来回回说不清楚,大雪天还得再跑一趟,提笔写下几行,边写边跟凌长泰道:

“小郎的名讳交还给小郎,叫你们阿郎刻去墓碑上。”

“至于我……真正属于我的,只有个乳名。”

若没有被问起,她自己都快忘了。

章晗玉提笔出了一会儿神,磨开冻墨,在纸张末尾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阿嘉】

信纸递了过去。

“交给你们阿郎。”

隆冬腊月悄然而至。大寒节气这天,京城漫天大雪。

快马奔去岭南、寻找章家旁支人证的大理寺官员,在漫长的两个月后,带回了惊人的物证。

*

“什么?!”章晗玉瞠目。

消息太过匪夷所思,震得她脑子嗡嗡的。

“旁支的远房大伯父手里握着证据??这么多年了,他在岭南怎么一个字不提?”

叶宣筳领着大理寺官吏快马奔波岭南取证,三千里长路,人瘦了一大圈,又在岭南晒黑了一圈。人瞧着精明强干多了。

一张嘴还是老样子。

“你家那个远房大伯父,又精明又怕死,怂人一个!”

京城许多年没有动静,章家远房大伯父宁可把证据带进棺材板,秘密吞进肚子里烂掉,嘴上一个字不提,生怕祸害了分支剩下的儿孙。

他自己独自牢牢守着秘密,连妻儿都不知情。

“头天听你在京城敲响了登闻鼓,这老儿还不肯说,一口咬死不知不知什么也不知。”

“隔天我亲自去问,细细地跟他说情势。凌相全力替你翻案,姚相力保你,大理寺已经寻到实证,九条巷密仓的屋契疑似作伪,翻案大有希望……”

“嘿,他一个字都不信,反反复复地追问,一样样地要我拿证据。”

叶宣筳花了七八天才说服了人,说得嘴皮子都裂了。

章家远房大伯父终于觉得章家翻案大有希望,儿孙不会被连累,这才肯奉上证据,哭天抢地喊起冤来。

“气得我把他家几个宝贝儿孙一人一脚,踢得满院乱爬。”

第103章

章家远房大伯父手里紧紧捏了二十年的实证,是一匣子旧书信。

章晗玉的父亲和这位远房大伯父是隔了房的堂兄弟,平日并不亲近,两房也不住在一处。

章家出事的前几天,章晗玉的父亲深夜突然拜访,送来这匣子旧书信,叮嘱他的远房堂兄收好。

这些都是他和各地好友平日来往唱和的诗文手书,其中记载了许多日常细节。

章家祸事将至,若被人构陷罪名,保住这些往来书信,或有希望从日常细节当中查出破绽,推翻章家被构陷的大罪。

远房大伯父连自己的发妻都没喊,当夜自己拿根针,取一堆旧衣裳,一针一线把整匣子旧书信缝去旧衣里。

后来章家果然获罪,嫡支无一幸免,旁支流放去岭南。远房大伯父裹着层层叠叠的旧衣裳上了路。

牢房里灯火点得亮如白昼。

叶宣筳把几十封旧书信按照年份,一张张地铺开。

庆和十年的往来书信有六封。

来自章家先父和同窗好友的来往信件。

幼年同窗读书的好友,当年人在东边的齐鲁地,任东海郡守。

书信里提起海景壮阔,和京城风貌大不同,盛情邀约章父前来他治下的东海郡游玩。

邀约游玩之事,连续几封书信都有提起。按照上下文推测,章父起先推拒,理由是父母尚在,家中新娶妻不久,膝下未有孩儿,不好远游。

后来同窗好友在书信里极力夸赞出海盛景,海上星辰日月壮阔。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吾今日出海,得见真貌也!”

拨动了章父心弦。

“看这处!”叶宣筳指着信纸中段,“章家老家主应下了好友邀约!这封好友书信里写道:‘得知吾友将至,不胜欣喜,扫席以待’。”

章晗玉呼吸都屏住一瞬,本能地扫过书信末尾。

落款日期……

庆和十年,六月二十八!

自京城去东边齐鲁地游玩,坐马车出行的话,来往一趟总要整个月。

书信写于六月底,七月送来京城阿父手中。收拾几日行囊,多半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再启程。八月初十当日,人极有可能不在京城!

章晗玉飞快地翻开下一封书信。

这封书信里果然提起,“……泛舟海上,把臂畅游。头顶中秋月,脚踏千里风,不胜快哉!

饮酒大醉,尽兴而归,乐而忘返。今生当此夜,天地一闲人。”

落款日期……

庆和十年,八月二十!

【头顶中秋月,脚踏千里风】

凌凤池圈出这句至关重要的关键字眼,和章晗玉互视一眼。

“庆和十年八月,你阿父应该人在齐鲁地,东海郡。与他好友度过中秋。”

章晗玉只觉得一阵阵陌生的细微晕眩。

心脏急跳如鼓,手心不知不觉渗出细汗来。

多方人手苦苦搜寻的实证,终于跨越天涯海角,摆在眼前了。

她再开口时,却显出惊人的冷静。

“庆和十年,八月十五,我阿父在齐鲁海边,和好友出海赏月。

只要能证明八月十七当日,他人还在东海郡未归。

阿父不可能分身两处,八月十七当日不可能在京城签下九条巷密仓屋契。”

“——九条巷密仓屋契书,可证实作伪。”

凌凤池把摆满了小案的珍贵实证一一收入牛皮袋,交给大理寺丞。

“日夜轮班值守,以性命护住了。”

转头喊住摩拳擦掌准备动身的叶宣筳,“你留京,换个人去东海郡查证。”

叶宣筳瞪道:“凭什么不让我去?”

凌凤池给他的热茶里添了一把细竹叶,递过去。

苦茶静心。

把来回奔波五六千里的躁动之心压一压。

“京兆章氏家主自小在京城长大。他幼年同窗读书的好友,应该也是京城人氏。”

叶宣筳猛地醒悟。

外放去东海郡任郡守的这位章家好友,多半也是京城世家子出身,落叶归根,人或许就在京城本地!

叶宣筳领着大理寺丞一阵疾风般地走了。

章晗玉仰起头,和走回身侧的凌凤池对视良久。

“想不到……竟是这么个走势。”

峰回路转,她至今都觉得匪夷所思。

旁支大伯父居然留了一手,按捺二十年纹丝不动。

她越想越觉得惊险,惊险之余,又觉得哭笑不得。

“我那从未谋面的远房大伯父……他还真是又精又怂。章家怎会有这样的奇葩。”

裹着一身旧衣流放去岭南,静悄悄秘藏几十封往来旧信件,三千里流放路无人察觉,不可谓不精明。

害怕拖累了儿孙,一个字不说,身边妻儿一个不知,打算把兄弟临危托付的秘密烂在心里,带进棺材里,宁可不翻案也不冒险,就让一大家子在岭南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怂到了极点。

她这位远房大伯父今年也六十多了罢。

一阵后怕滚过脊梁,章晗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今年不敲登闻鼓,再等个十年八年,等到我这远房大伯父咽了气,把阿父托付的旧信件全装进旧衣裳带进棺材……”

“那时,你阿父苦心留下的证据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岭南。翻案更加艰难。”

凌凤池站在牢房小窗边,对着窗外飘落的细雪,吐出一口胸中压抑多时的长气。

给章家翻案困难重重,前路百转千折。

岭南取证未回的这两个月,他顶着极大的压力,反复和朝中各方声音磋商,能压的压,能劝的劝,能拖的拖。

拖到今日,终于等到关键证物出现,面前几乎关闭的一线窄门霍然敞开,前方现出一条宽敞直道。

章家翻案有望。

细小的雪花一片片地飘落在章晗玉的发梢肩头,她浑然不觉,捧着热茶出神。凌凤池拍去她身上各处的雪花。

章晗玉回过神来,仰头冲他笑了笑。

“这下心真的定了。我刚刚都在想着,去阿弟的坟前上香祝祷的场景了。”

“那时我会对阿弟说……”她想了一会儿。

“这辈子终于做对了一件事。我这个做阿姐的,没有辜负他的好名字。”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凌凤池耐心地听。正好肩头雪花拍尽,又揉了揉她浓密的乌发。

“等待消磨志气。你做出了最好的抉择。”

————————

一旦找到突破口,案件便势如破竹。

邀约章家先父出海游玩的同窗友人,在章家出事当年受牵累罢了官。

之后兴许心灰意冷,终生再没有出仕。

大理寺寻到这家后人时,章家先父的同窗友人已过世多年,生前对章家避讳不提。后人甚至不知阿父曾经结识过一位姓章的好友。

但友人过世前遗留下一木箱旧物,告诫后人不许动。

保存至今。

大理寺开锁搜查旧物,果然在木箱里发现了章家先父写给友人的众多来往书信。

【中秋当夜,月升于海,星汉壮阔。

海上泛舟,与君把臂同游,醉卧逐流,仰观星辰,而知天地之浩渺,人小如微尘】

【生于天地数十载,弹指浮沉一轮回。天地为何生我?吾又以何物遗天地?思之慨然。

与君共勉励,当不负此身】

书信末尾,落下章家先父常用的花押和小印。

落款写道:

【庆和十年,八月十七。写于东海郡归途】

*

章晗玉出狱那日,是个京城冬日难得的晴天。

冬阳映照在头顶,满地积雪被清扫出一条长道。她身披厚实大氅,被女狱卒领着,从住了三个月的牢房里慢腾腾走出,穿过昏暗甬道,走去日光下。

凌凤池在大理寺狱门外等候着。

章晗玉刚踏出门来,迎面的阳光刺得眼睛剧痛,她本能地闭了下眼。

凌凤池道:“眼睛莫睁开。”

牢狱里住得太久,骤然见不得亮光。他提前准备好蒙眼的黑布,一层层地蒙上。

章晗玉眼前看不见,被凌凤池牵着手,继续往前几步,走入庭院的阳光下。

周围似乎站着许多人。

她听到许多的呼吸声,偶尔有踩过碎雪的摩擦声,却无人开口说话,安静的空气又让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人来接我?”她偏了下头,问身侧的凌凤池。

凌凤池道:“有人。”

终究有个嗓音忍不住笑出声。

属于年轻儿郎的脚步声迎面奔来,停在面前。来人开口的第一个字,章晗玉就听出,来得是凌家小六郎春潇。

“长嫂!”凌春潇畅快地笑出声来,“从九月到腊月,三个月,九十个日日夜夜,终于等到你出来这一天了!”

更多的脚步声迎面奔来。第二个急促而细密的脚步声停在面前,不等对方开口,她已经听出来人,笑着抬起手迎过去:“惜罗。”

惜罗像只大猫儿似的飞扑过来,笔直撞进怀里,又哭又笑,呜呜咽咽地泣不成声。

赶在惜罗的眼泪把她身上氅衣糊湿一片之前,她摸索着接过凌凤池递来的帕子,又把帕子递给惜罗擦脸。

越来越多的脚步围拢在她面前。一个个嗓音带着喜悦笑喊她。

她逐个分辨,挨个回应过去:

“三叔父、三叔母,珺娘,云娘,你们来了。多谢挂念送衣送食,我在牢中过得很好。”

“叶少卿也在?还有两位大理寺丞。这次有劳大理寺各位不计前嫌,替章家翻案,辛苦各位了。回去都把眼睛养一养,一个个跟兔子似的。”

“全恩,你也来了?今天宫里得空?我好好的,你赶紧回去。”

“姚相?多谢姚相拨冗探望。姚相在朝堂上替章家发声,先父在九泉之下定然含笑欣慰。”

姚相抚着三绺短须道:“你无需谢老夫。论起在朝堂上替章家发声,无人比得上你身侧的凌相。章晗玉,谢了一圈的人,怎么不听你谢他?”

章晗玉微微一怔,笑了起来。

抬手就要拆蒙眼黑布。

凌凤池挡住她的手,“不急。去马车上再摘下。当心伤着眼睛。”

章晗玉虽然不能视物,向着声线传来的方向转了下身,面对面站着,一本正经地道:

“晗玉身侧的这位凌相,章家翻案全程出力甚巨,当然要道谢的……等下上了车再说。”

凌凤池听她中途微妙地顿了顿,就猜出她想说又咽下去的那句应不是什么正经话。

当下和各方告辞,挽住秀气纤手,引着人往门外马车方向走。

等嘈杂人声落在身后,这才低声问:“刚才想说什么?”

章晗玉也放低了声音,悄悄问:“人都还跟着我们么?”

凌凤池道:“这里是大理寺地界,不能随意走动。”

大理寺官衙不容随意出入。章晗玉被凌凤池领去门外坐车,叶宣筳领着众人往另一个方向去。

“那我就放心了。”章晗玉被领着跨出门槛,不肯走了。

她转身张开双臂,翘起唇角:“牵什么手,来抱。”

“章家翻案全程,凌相出力甚巨。晗玉刚出牢狱,什么也没带出来,无以未报,只能以身相许,凌相喜欢车里还是回家?都随你。”

凌凤池:……

后方砰地一声响,不知踢到了什么,一个脚步声踉跄奔远了。

凌凤池沉默了片刻,道:“长泰跟着我们。”

章晗玉:“啊……我说玩笑话。车里当然不可能。”

跟随护卫的凌长泰被冷不丁入耳的虎狼之词吓得倒退出去十丈,人影都瞧不见了。

门外的马车倒是近在咫尺,章晗玉果然被抱上了车。

等凌长泰磨磨蹭蹭地从十几丈外走回来,厚实车帘布垂下,看不清里头的动静,也听不到里头的声响。

赶车的凌家护卫蹲在墙角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阿郎吩咐启程,诧异地问凌长泰,“头儿,还要等吗?”

凌长泰摆摆手,远远地蹲去另一边墙下。

阿郎跟主母久别重逢,没有吩咐,启什么程?等!

*

车里光线昏暗。四处都拉下厚重挡风的布帘子。

在近处看不清面容,只能感知到彼此浅而急促的呼吸。拥抱温暖,起初带着安抚的意味,渐渐越抱越紧,越来越热烈。

章晗玉闭着眼,蒙眼挡光的黑布至今还裹在脸上。唇角闪过濡湿水光,被亲得发不出声音,只泄露出本能的细碎声响,在狭窄车厢里回荡。

凌凤池在耳边低声询问:“回章家还是回凌家?”

“都可以。”

“随我?”

“随你。”

又等了好一会儿,马车还在原地。

章晗玉从急促的喘息中平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哪里都没去?”

“说了随我,”凌凤池一层层地摘下挡光黑布,抚过那双动人含情的眼睛。

“只愿长留此刻,此身不羡鸳鸯。”

*

叶宣筳远远地追来偏门时,凌家马车还在原地。

他长松了口气。

还好车没走,否则还得把人叫回来。

在凌长泰陡然瞪大的一双眼睛注视下,叶宣筳快步走近马车边,敲了敲车壁,一把将车帘子掀开,探头进去喊:“怀渊,你家合离的那位在车——?”

在车里。

借着泄露进去的天光,看得清清楚楚。

叶宣筳头一眼就撞见了不该看的场面,整个人都僵住,在原地化身成人形石头。

光天化日的……你们这对前夫前妻……压在车壁上亲得不知天地……

章晗玉背靠着车后壁,转过脸便正对着瞠目的叶二郎,眼风轻飘飘地瞥来一眼,又转过去了。

叶宣筳像块石头动弹不得,原地发起了愣,手里还掀着半截车帘子。

在他的瞠目直视里,车窗里伸出一只筋骨分明的男子修长的手,把掀开半截的车帘按住,往下拉。

叶宣筳被烫到似的缩手甩开帘子,转身冲出去十几步,正好冲到凌长泰面前。

他气不打一处来,往凌长泰旁边一蹲,指着马车。

“你也看到了!怀渊跟我同窗七年,他从前可不是这幅样子!光天化日的,车里……!车就停在大理寺门外头!”

凌长泰装作没听见。

主母跟阿郎在凌氏自家的车里,不管大白天干什么,总好过跟你叶二郎翻墙跑路。

凌长泰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小包竹叶子,递给叶宣筳。

“叶少卿,拿去泡个茶?”

叶宣筳:……

等车里旖旎渐渐止歇,章晗玉擦干净了唇上水光,若无其事地端正坐好。

凌凤池下了车。

车外传来问询:“寻我们何事?”

叶宣筳捧着新沏的竹叶茶蹲在墙角,嚼着苦竹叶子,苦得整个人六根清净,心如止水。

大理寺最近太忙,有件事他险些忘了提起,想起时便追出来。

“跟你车里那位提一句,阮惊春的案子判了。以自卫伤人致死罪,从轻判了戍边三年。”

“让车里那位出来,赶在今日见一面。过几日阮惊春要从军了。”

第104章

阮惊春被引出牢房,站在庭院天光下,和阿姐告别,和主家告别。

他这次自首投案,认罪认得干脆,没怎么受罪。对大理寺狱最大的嫌弃,还是无处洗澡。

对于即将到来的离别,阮惜罗红了眼眶。阮惊春自己倒不怎么在乎,甚至还带几分期待。

“不就是去边地当三年兵。论起刀枪棍棒功夫,我自认不输人。这辈子还没去过边地大漠,正好见识见识。”

惜罗忍泪道:“戍边三年,要二十二岁才能回来了。”

阮惊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看情况。边地论战功,在那边混得好不一定回来。”

他在巴蜀替主家看过一阵府城铺子,算账算得脑瓜子疼。

跟一群账房掌柜的打交道清帐点货,他觉得还不如跟真刀真枪地砍脑袋。

他把心里想法当场说了,惜罗眼角挂着几滴要掉不掉的泪花,气得抬手一巴掌糊过去,“你还惦记着砍脑袋!”

章晗玉抽空叮嘱惊春:“边地重战功。西北塞外,西域诸国边塞,年年有征战,处处都有机会立功。但惊春,两句话你需记住了。”

“第一句,刀剑无眼,珍惜自身。家里有人等你回来。”

“第二句:拔刀向胡虏,莫要拔刀向百姓同袍。”

惊春停下跟阿姐的打闹,郑重应下,“记住了。”

临别在即,他也有几句叮嘱阿姐。

“过三年阿姐也二十二了。在京城找到合意的姐夫就嫁了罢。不想嫁人也不打紧,我的军饷按月寄回来,上战场多砍两个脑袋就够养活你了。”

惜罗呸一声,“就你个发配戍边的小兵,每月那丁点军饷,养活你自己就不错了,还想养活我?阿姐不靠你养活,自己留着钱喝烧酒暖暖身子罢。边地冬天冷得很。”

姐弟俩斗完了嘴,惊春问章晗玉:“主家,你到底回章家还是去凌家?给个准话。等我去了边地,寄家信到底往哪边寄?”

章晗玉失笑:“等安顿下来,我先给你寄家书罢。无需担心吃穿用度,都给你一并寄去。”

阮氏姐弟在身后依依惜别。

章晗玉裹着大氅走出几步,和凌凤池并肩出了大理寺,走近马车时,她忽地想起一件事:

“你才告了十日假?跟着又告假,不太好罢?”

凌凤池听到那句“告假”便猜出她想做什么。

“接近年底,朝中无大事。再告假个三四日无妨。你想去和泰村,看你阿弟的墓?”

章晗玉点头。

她和阿弟相隔只有百里,却自从幼年分离之后再没见过面。

如今章家成功翻案,她终于可以站在天光之下,亮堂堂地去见阿弟了。

*

密云乡,和泰村。

章家小郎长眠的小山头上,新立起一座黑底金字的石墓碑。

章晗玉在墓前放下香炉祭品,擦去四处浮灰,蹲在墓前仔细打量墓碑铭文。

头一眼便吃了一惊。

墓碑正面以古朴隶书写下一行大字:

【京兆章氏小郎之墓】

字迹看得熟悉,一看便是凌凤池亲笔题写的墓志。

但为何……

章晗玉抚摸着【小郎之墓】四个字,回身追问:“我托长泰转给你的信,没有收到么?我的名字,本是借小郎的——”

凌凤池收到了。

但他思虑再三,还是题写了小郎之墓。

有些事,他觉得,需得在章家小郎当面说个清楚为好。

香炉点燃,青烟缭绕小山头四周。

凌凤池和章晗玉并肩坐在小郎墓前,一边烧纸祭祀,沉着说起:“天地有灵。”

“天地有灵,自有回应。”

“晗玉这个名字,自幼年便跟随于你。许多人呼唤你,而你应答多年。天地有灵,这名字早已应了你。”

停了停,凌凤池侧过身,在线香青烟中注视身边的面庞。

有句话很久之前,他便想说了。

“你无需感觉亏欠。”

“晗玉,你以此身立于天地之间,为章家做得够多了。你并不亏欠章家任何人,包括小郎。小郎不会责怪你。章家没有任何人会责怪你。”

凌凤池示意她去看墓碑上铭刻的字迹。

“小郎在人世间短短走了一遭,他始终是章家小郎。

而你,是当之无愧的京兆章家女,章晗玉。”

两人对视片刻,章晗玉转过目光,缭绕青烟当中浮起微弱光亮。

微光闪动在眼角,终究没有泪滴下。

今天是姐弟重逢的好日子。哭什么哭。不能让阿弟看见二十三岁的阿姐还哭鼻子。

凌凤池又点起线香。章晗玉举香过额,祭拜阿弟。

小郎活在人世六年。

短短一生,姐弟缘浅,聚散终有时。

凌凤池以净布擦拭干净墓碑上的大字,起身道,“吉时到了。”

晌午吉时,宜动土,宜迁坟。

动铲起坟之前,凌凤池和章晗玉亲自动手,把墓碑周围的野草拔除干净。

两人动手清理坟墓时,章晗玉提起:“我从前在章家有个乳名的。写在书信里,你看到了?”

凌凤池道:“看到了。”

“不许喊那个名字。”

“为何?”

因为那乳名只有阿父和阿娘喊过。

阿弟淘气起来,有时候也会故意喊。

“他又喊不清楚,我就骂他……”章晗玉回想起遥远模糊的童年,耳边一声声的阿嘉,追着满院子跑的淘气阿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那乳名会让她觉得,又重回了幼年。

“不许喊。”

吉时正,坟墓四周都清理干净。

点燃引路香,竖起招魂幡,章晗玉动铲挖开第一铲土。

小小棺木重见天日。

章晗玉在前方招魂引路,纸钱洒下山坡,一声声地呼唤回荡在山间。

“阿弟,随我来。阿姐带你回京了。”

*

招魂白幡引路,纸钱扬扬洒落如雪。

章家唯一的血脉至亲在前方引路,指引小郎回京。

小郎灵柩回京当日,章家本没有打算惊动任何人。

灵柩沿着长街往城北章家缓行,经过的路人惊讶打听,许多双眼睛停下注视。

渐渐地,开始有人追随在灵柩车后。

默默无言地相送一程。

又有年轻士子跟随而来,高声念诵章家先父当年在金殿上掷地有声的名谏之言,拱手行礼三拜而去。

有仆从奉命赶来,替他家主人送来香烛白仪。问起他家主人姓名时,却又一个个地不肯说。

京中有不少章家故人。

有章家老家主当年的同窗,同年,知交,亲友。

其中有些多年畏惧,不敢为章家发声;有些装聋作哑,不肯为当年初入京的章晗玉引荐出仕。

章家沉冤二十年的旧案昭雪,多少人夤夜无眠,或对月红了眼眶,或俯首羞愧无言。

今日,章家留下的一对双生姐弟,一个护送另一个归京。

这些章家故人看在眼里,有些站在窗后,默默地跟随目送一程。

有些派遣仆从追上灵柩马车,匿名送上香烛。

有些亲自走进章家大门,在小郎停灵的灵堂前,上香祝祷,追思故人。

*

穆太妃召见,是小郎灵柩移入章家祖坟几日后的事了。

这天,京城刚下了整夜的雪,宫殿处处银装素裹。

章晗玉踩着满地碎雪,走进久违的安福宫。

穆太妃靠坐在罗汉榻上,吩咐上一盘御膳糕点,不冷不热地打量。

“好个京兆章氏女。从前还是小看了你,章晗玉。你捅马蜂窝的本事,哀家终于见识了。”

说起来两边也有三个月未见了。

章晗玉瞅了瞅穆太妃的气色,红润气足,后宫日子过得不错。

穆太妃不肯主动提起召她入宫的来意,她便悠闲坐着,一个接一个地吃御膳甜糕。

穆太妃从案上取出一本簇新的书册,吩咐宫人递给章家女郎。

“这本书有趣。听说是你在狱中写的?”

章晗玉翻了翻书皮:《春京杂记》

又翻几页内容,大大方方承认下来。“正是。在狱中闲着也是闲着,随手写了几篇杂文。”

原本想刻印出书,身后留个念想,给家里一人一本也就够了……谁知出书后不知如何地流传了出去。在京城传得火热,士子争相抄录,一书难求。

这才几日,都传到宫里来了。

穆太妃还想绷着脸,但很快绷不住表情笑了。

“你还真敢写。这本《春京杂记》,记录了诸多宫廷密事,比如说掖庭深处的‘老巷子’,当真有这处夹道?”

章晗玉面不改色道:“杜撰,全是杜撰。狱中长夜漫漫,闲极无事,捕风捉影杜撰而成。”

“哦。”穆太妃有些失望。

她还当真起了去一趟掖庭,入老巷子走一圈的心思。

她翻了翻书页,“哀家怎么听人说起……半夜斩去手指,装入匣子充作新婚贺礼的事,是真的呢?宫里似乎真的有内侍被吕钟那老贼斩断十根手指。吕钟老贼逃走得匆忙,装手指的木匣子宫里至今收着,少了一根。”

“哦,竟有此事?”

章晗玉和穆太妃对坐唏嘘了一阵,很正经地道:“书中所有记录皆为捕风捉影。或有其事,切莫当真。”

穆太妃起了谈兴,和章晗玉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又翻了翻杂文。

“写得妙趣横生。哀家读书的空闲少,这本杂记却读得放不下手。朝中不留位置给女郎,放你归家闲着,屈才了。”

章晗玉边吃糕边听。

穆太妃这时才提起召人入宫的来意。

“宫里新换了一大批宫人。其中有些年纪小的孩子,瞧着倒是机灵,多问几句,大字不识一个。”

正好姚相也上书提起,宫中多幼童,这些孩子无人引导,长大后会不会又出一个吕钟?马匡?俞奉?

穆太妃便起了寻文臣教导宫人的念头。

但外臣入后宫毕竟麻烦。外朝那些士大夫们,也不怎么看得上教导小宫人的差事。

正好读起手边这本《春京杂记》,穆太妃便想起了著书人。

章晗玉经历复杂,既在前朝做过官,又入宫做过宫人。只要她肯点头,是最合适入宫教学的人选。

“索性召你当面问问。章晗玉,你愿不愿教?”

章晗玉以牙尖慢慢地磨着甜糕。

穆太妃说起一半时,她便听出来意了。

当然愿意,怎会不愿。

她闲来回溯往事,这辈子短短二十余年,最轻松愉快的那段日子,要数初入东宫、给小天子开蒙的头一年。

教幼童开蒙,她既有经验,又喜爱做。

但天下幼童何其多也。她的志向,不止于教授入宫的这些小宫人。

“太妃娘娘有所请,岂敢不从。”

她掸了掸碎糕屑,毫不迟疑起身应下,“入宫教授小宫人开蒙,固所愿也。也正好是晗玉擅长的分内事。”

“但晗玉之愿,不止于宫墙内。”

穆太妃吩咐又上两盘甜糕,让章家女郎吃个够。

章晗玉边吃边闲聊起从前在县乡长大、小时候读书的旧事。

“傅母想送我去塾学。”

“我在家里读过千字文,本以为足以通过乡塾考核。没想到乡塾先生见我是女孩儿,多一眼都不看,只责问傅母,又不是高门大户,送贫家的小丫头读书,浪费钱财,家里男人知道么?”

连问了四五家,家家拒之门外。

后来被迫换个乡县住下,这回假扮成小郎,才终于顺利进了乡塾。

“京畿附近的乡县都如此,天下想必也差不多。”

章晗玉指着自己笑说:“有几家女孩儿像我这样,削尖了脑袋假扮兄弟也要读书的?贫家的女孩儿,应该没什么机会念书了。”

“不念书明理,无以长志。浑浑噩噩出嫁生子,随波逐流过一辈子。”

穆太妃微微动容。

她也隐约猜到章晗玉想做的事了。

“你想设立女学?但即便招来了女学生,女子又不能做官入仕。读书无用……”

章晗玉掂着甜糕,边吃边说。

“觉得读书无用的女学生,便不会用功读书。”

“女学里想留的,是天下成千上万的小女郎当中想过不一样日子的,想寻一条不一样出路的,少少的一小批。开设女学,给她们一个存身之处,为她们解惑,助她们立志。”

“晗玉一身之力有限,萤火微光,不足以耀耀天幕,只能照亮身前半尺。能引领一两个,两三个,亦足够了。”

穆太妃拍案赞道:“好个萤火微光,照亮身前半尺!”

“你若能引来一两个和你类似的出众小女郎,偌大一个京城,足以容纳海川,岂会容不下几个有志气的女儿家?怎样也能寻到合适的出路给她们。”

两边商议定,章晗玉当场领了出入宫禁的腰牌,只等懿旨下,宫里准备宫室用具和学生名单,章晗玉准备书本教学内容,年后开始教学小宫人。

这次入宫议了不少事,眼看着外头天色开始擦黑。穆太妃身边女官低声催促,宫门要下钥了。

章晗玉临告别前,抓紧时间提起最后一件事。

“晗玉斗胆,有件事要上报太妃娘娘。”

穆太妃诧异道:“急事?不急的话下回你入宫再禀。“

章晗玉道:“有点急。”

她刻意拖到最后才回禀,当然是因为……这件事招骂。

“晗玉和凌相的婚事……”

“两家不是早合离了?“穆太妃更诧异地道,“还有什么纠葛,需得哀家替你做主?”

章晗玉清了清喉咙,规规矩矩地拜倒,仿佛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口气倒个彻底:

“两家确实已顺利合离。晗玉跟凌相最近商议了几回,打算又成婚了。晗玉觉得必须当面知会太妃娘娘。凌相今日去知会姚相。婚期定在十二月底,这两日就会过定。太妃娘娘骂轻些,怒气伤身。”

穆太妃:………………

殿室里回荡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不止一个,穆太妃身边几个亲信女官都被口水呛住了,剧烈猛咳起来。

“你、你……找骂!”穆太妃指着地上装老实拜倒的身影,气不打一处来。

“才多久又要二嫁?还嫁给他凌凤池?当初何必铁了心要合离呢。”

“那怎么一样。”章晗玉理所当然道。

前一次被人连哄带压,直接绑走成亲,押入婚房。

“这第二次成婚,是晗玉精挑细选,在满京儿郎里挑中最合意的夫婿。昭告先父亡母,六礼具备,满座亲朋。这回出嫁,处处顺遂心愿,再无留下遗憾,嫁得心中稳当。”

“你总是一套一套的。”穆太妃气得指着她骂,“才合离,又嫁前夫!你嫌京兆章氏的名声太好了,往金字名声上抹泥巴是罢?”

章晗玉笑而不应,任穆太妃一顿好骂。

规规矩矩地拜倒行礼,起身告退。

临出宫前淡定地留下最后一句:

“浮名起落身外事,晗玉只求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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