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烛慢慢走到兰迦身后几步的位置,开口叫道:“兰迦。”
兰迦没有听到,于是桑烛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才戛然而止。兰迦反应迟钝地扬起头,一双群青的眼睛死死盯着桑烛的脸。
“圣……使。”他下意识抱紧兄长的尸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桑烛向他告知真实,在一切真实将被掩盖之前:“我知道祝福仪式是什么,我知道我在祝福不堪和死亡,我知道我正在将你们送向地狱。”
兰迦呆呆地看着她,面孔渐渐狰狞。
“为……什么?”
桑烛静静地回答:“因为我选择了成为教廷圣使。”
她抬起手,指尖溢出雾气:“兰迦,我并不为此愧疚或悔恨,但我很抱歉这件事给你带来的痛苦。现在,我来修正你的痛苦。”
兰迦似乎已经无法理解桑烛的意思,他沉浸在某种绝望的恨意里,但又有别的什么绊住了他的脚,让他始终无法像他所理解的痛恨那样冲过去将桑烛扑倒,撕咬下她身上的皮肉,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尊贵者也明白什么叫痛苦。
他只是浑身颤抖着,然后瞳孔骤然锁紧。
兰迦看到了蝴蝶。
飞舞在宇宙中,大片的,闪着光辉的,无穷无尽美丽至极的,死神一般的深蓝色蝴蝶。
告死蝶。
宣告死亡和毁灭的蝴蝶。
兰迦冲桑烛嘶吼出声:“快跑……跑啊!”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骤然降临的蝴蝶中,无数深蓝的蝶翼绕开桑烛,几乎瞬间就吞没了一切,桑烛看着密密麻麻的蝴蝶落在兰迦的身上,转瞬间,眼前幽蓝一片,如空无一物的星空大海。
桑烛的瞳孔很轻地颤了一下,白雾凝滞在指尖。
下一秒,兰迦从蝴蝶中连滚带爬地冲出来,头发白了一半,身上的衣服几乎被腐蚀殆尽,几只蝴蝶钉在他的肩膀上,让那里的血肉开始消弭。兰迦横臂抱住桑烛的腰,也撞散了桑烛指尖的白雾。他往不远处机兵的残骸猛冲了几步,身体再也无法支撑,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兰迦呕着血,撕扯下肩膀上的蝴蝶,疯了一样地爬进驾驶舱,捅穿自己的动脉将血浇在操控台上。只剩下半截的机兵发出鲜红的闪光,在被蝴蝶彻底覆盖前,金属巨手一把将桑烛拢在手心。兰迦发出绝望的低吼声,机兵挣扎着摆脱了废星的引力,跌跌撞撞地飞起来。
深蓝的蝶潮涌过来,桑烛的长发被风卷起,在机械的轰鸣中猎猎。她被机兵的手以保护的姿态强硬地抓在掌心,恍惚间让她响起卡斯星的那个夜晚,她被机兵握在手中,眼前无数被火灼烧的虫尸如流星雨般坠落。
兰迦的声音透过机兵,模糊而失真。
他说:“别怕……您别怕……”
他这时明明该是恨她的。
桑烛没有说话,她望着告死蝶无声地吞没了这一整颗星球,许久之后,慢慢抬起眼,看向几乎近在咫尺的鲜红虫巢。
她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她其实一直在刻意忘记阿瓦莉塔离开时的场景,将它抹成苍白的一句话,一条信息,一个事实。
但那天,似乎也是在这样一片荒芜的土地上,阿瓦莉塔对她说:“姐姐,我要离开你了。”
说这话时,陌生的深蓝色蝴蝶落在她身上,直到将雪白的长发完全覆盖,蹲在阿瓦莉塔头顶的塔塔被惊飞起来,大声叫嚷着,吵得不行,又委委屈屈地停到她的肩膀上。
阿瓦莉塔抬起手,手臂上也停满了蝴蝶,亮晶晶的磷粉随着翅翼的翕动落在风中。
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平淡地说了句“好”,转头继续往前走去。
走出几步后,她又停下脚步,蓦然回首。
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原来,阿瓦莉塔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啊。
如果她那时问一句,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就能轻易知道了?
机兵终于彻底耗尽了能量,在无尽的宇宙中漂浮。桑烛挣开金属手臂的束缚,飘到驾驶舱外,伸手按住舱门。兰迦已经失去意识,这之后,这半具机兵将被星贩捕获,兰迦将在漫长的折磨后,再次与她相遇。
30卢锡,两顿丰盛的下午茶,他的价格。
桑烛轻轻开口:“你想要什么,兰迦?”
昏迷的人无法回答她。
桑烛垂下眼睛。
宇宙如烟气般碎裂散去,粘稠的水裹缠着桑烛的身体,她靠坐在旅店的床边,天边已经亮起一线霞光。
桑烛静静望着天空一寸寸亮起,嘈杂的生活音随着早晨微凉的水波似有若无地涌过来,装载着鱼尾的人游过窗前,尾鳍拍打出一串粘稠上升的泡沫。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迦终于睁开眼睛,浅灰的眼睛缓缓移动,看向桑烛的脸。那一刻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愤怒也好,恨意也好,哀求也好,痛苦也好……仿佛新生的婴儿,干净如落了百尺千尺的大雪。
他开口,声音嘶哑地叫道:“……路西乌瑞。”
他叫她,路西乌瑞。
短暂的寂静,水中只余下他们心脏跳动的声音。
“……嗯。”桑烛应了一声,她没有笑,眼帘平静地垂着。
兰迦的手指缓缓落在自己的小腹的红纹上,身体里空荡荡的,含着微酸的麻和痒,仿佛在渴望着什么。他消化着脑海中不仅没有少,反而多出来了的记忆,嘴唇轻轻颤了颤。
教廷前的初见,墓园中的偶遇,废星上令人绝望的重逢。
还有后来那么多个夜晚,落在身上的柳稍和氤氲的白色雾气,将他灌得彻底。
淫,色,欲的魔女,路西乌瑞。
教廷最纯粹最圣洁的,神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