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再次抱住他,说:“我带巧克力回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条触手重重拍在卫兵的队伍中,雨水洗刷着黏腻的血,大地沉重地震动,一道深不见底的裂口就这么突兀地贯穿了王都的正门。
她像是拂去食物上嗡嗡作响的苍蝇,触手横着扫过去,轻飘飘拂开了挡路的人。古拉啪嗒啪嗒清理干净道路,拉着以诺往噬人之森的方向走,脚底踩过血沫肉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去看以诺苍白的脸:“以诺,我这样做,你难过吗?”
以诺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在这一刻忽然想起幼年时,那些喜欢用开水浇蚂蚁窝的小孩。这当然是残忍的,这也当然是有必要的,没有人希望总是在家里看到成群结队的蚂蚁,看着它们偷偷搬走珍贵的糖块,又或者是在晚上爬上床,爬过他们的皮肤,害他们起一些瘙痒的红疹。
他们踩踏行进的蚁群,或是用死去的苍蝇尸体诱惑,追着找到那个小小的巢穴,赶尽杀绝在这种时候并不是一个象征暴力的词汇,因为人类天生俯视着蝼蚁。
正如她天生俯视着人类。
那些孩子不曾询问过任何一只蚂蚁,我这样做,你难过吗?
所以以诺只是缓缓曲起自己的手指,握紧了古拉的手。
又一批卫兵试图留下她,他们选择偷袭,无数箭矢对准她,也对准以诺。那些箭矢被融化在触手中,弓箭手随着被拍碎的城墙一起惨叫着掉下去。
等到踏出城门,以诺听到身后嘶哑的喊声。
“以诺!”
是格拉夫伯爵夫人,她扶着城门的残骸,一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从没有这样狼狈过,“以诺,你到底……为什么……”
以诺没有回头:“格拉夫夫人,以诺·莱森在十年前,已经死在噬人之森,是我亲手杀死的。”
格拉夫伯爵夫人哀戚地说:“我养了你十年……以诺……”
“是,我窃取了这十年的关爱,我很抱歉。”以诺咳呛着笑了一下,“现在,我要回我的坟墓了,夫人。”
那片森林里,本该有他的坟塚。
王都的城门距离森林还有一段距离,以诺走到一半时彻底没了力气,他瘫软在古拉的触手里,被触手包裹着,像是蜷缩在母亲的子宫。
古拉一路踩着水花小跑着,听见以诺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问她这些天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
古拉一句一句回答,带着他穿过茂密的,漆黑的森林。经过某一处时,以诺突然蹭了蹭触手,轻声告诉他:“十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吃掉了以诺·莱森。”
“你没有吃过人,你身上没有同类相食过的味道。”古拉随意地瞥了一眼,认真地告诉他。
以诺摇着头,喃喃道:“我吃掉他了,我吃掉了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本该拥有的所有东西。”
“我六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因为疾病。她没有被你吃掉,古拉,那和你无关。她在生命的最后,把我送到了莱森家,莱森老爷让我做了少爷的家仆。他讨厌一个奴仆却有着和莱森家相似的头发和眼睛,夫人也厌恶这点,好像这是某种罪证。”
“后来,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他死了,我想活着。我甚至没想过,哪怕王都没有人认识莱森家的小少爷,只要温斯莱郡派人过来,我就会立刻被揭穿……我没有想到,温斯莱郡的莱森宅会被大火吞没,会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桑烛说的没错,那场灭门的大火烧出了他的坦途。
“我也没有想到,格拉夫……姑姑,还有文斯,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如果他们糟糕一点,如果他们恶贯满盈,如果他们对他不好,或许他可以怀着曾经对莱森的厌恶,将自己吞食顶替得到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怀着恶意自认问心无愧,甚至嘲讽于他们看不清真想的愚蠢。
可偏偏他们真心爱护怜惜着他,他在掠夺和不甘的兽性中夺走了以诺·莱森的身份,却难以容忍自己嫁接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真心。
这些温情的东西曾压垮了他,很多时候他渴望有人来拆穿他,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机会,去作为圣骑士,再次踏入噬人之森的城堡,重新成为他本该成为的食粮。
他期望十年前的错误被这样拨正。
古拉拨开低垂的树枝,一道闪电劈下,以诺抬起头,看见被照亮的,原本是屹立着城堡的那片空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单层的木屋。门前是一棵高大的树木,树上通红的果子时不时被雨水打落一颗,门口已经铺了一地。
旧日的对话随着雷声,在耳中隆隆炸响。
“以诺,你想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以前,想要住在一个有屋顶的地方。”
“只要有屋顶吗?”
“然后,想种一颗果树。”
因为有了果树,就可以一年一年地期待,什么时候会有果子吃。秋天收获,放在篮子里沉入水井,变得冰冰凉凉,吃不完的做成果酱,再吃不完的酿成果酒,母亲会把果酒和蜂蜜混在一起,用勺子舀出一小勺,让他伸出舌头舔一舔。
她会问:“宝宝,甜不甜?”
以诺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像是果实一个个掉落在地上,砸破了,蜜一样的汁液溅起,发出甜美的“咚”声。
“还有你,古拉……我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你这么好……但我太糟糕了……”
他怀着被吞食的欲/望踏入这里,却被一个目光干净清亮的孩子拥抱了。
古拉弯着眼睛笑起来,她裹着以诺跑进屋子,兰迦和梅妮他们都不见了,只留下屋子中间一个火盆,上面架着一个陶罐,热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升起辛香鲜甜的热气。
古拉脱掉自己身上湿哒哒的衣服,拧干头发,又去脱以诺的。以诺抬起手躲闪了一下,被古拉莫名其妙地按住,直接掰开手脚上的枷锁扔到一边。
以诺蜷缩起来,像是一个紧闭的蚌。
“以诺?”古拉歪了歪头,她很习惯以诺轻易在她面前展开的样子,这会儿却意识到他在努力遮挡自己的身体,像是重新拾起了某种羞涩。
“对……不起。”以诺小声喃喃,“对不起……一直,冒犯你……原谅我……我引诱你……”
“以诺,你在流血。”古拉又去掰他的身体,手指下的肌肉却更加紧绷,几乎要抽搐。
古拉有点手足无措地松开手,腰后的触手探出来一根,软软地贴在他腰背的伤口上,涂上一点麻痹的粘液,又探过去,拨开以诺的头发,贴了贴他发烫的脸。
以诺身体的战栗停止了,他用手指扶住那根触手。
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中,这是某种罪恶的默许,又或者是对她的默许。
他忽然又软了下去,眼睛微微闭着,轻轻呢喃了一句“我有罪,古拉”,然后任由触手将他的脸抬起来。古拉凑过去,伸出手指拨开他的唇瓣,指尖摸索着冷白的齿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