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桑烛听过许多这样的哭声。

她的旅程经过很多世界,有和平安宁的,也有战火纷飞的。她照料过患上创伤障碍的伤兵,也照料过孤儿和难民。她被他们称为善者,他们在噩梦中尖叫着醒来,又在歇斯底里的痛苦中因她而感受到快乐,于是千恩万谢,仿佛见到神明。

与她同行的妹妹阿瓦莉塔曾坐在一个笑着濒死的伤兵旁边,睁着夜空般盛满星光的幽蓝眼睛,雪白长发铺展在身上。一只白绒绒的小鸟蹲在阿瓦莉塔的头顶上,长长的美丽的尾羽仿佛精致的发饰。

“姐姐,你好像从不在意那些盛大的存亡。你不阻止战争,不拯救世界,即使这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却总是喜欢向眼前的悲鸣者伸手。”

阿瓦莉塔用柔软的手指贴着她的膝盖,有些好奇似的问:“路西乌瑞,对你而言,他们究竟是什么?”

“是故事。”她这样回答。

她正在观赏,正在体验,并期待着发展的故事,生命的情/欲在最极致的时候总会绽放出最独特的美丽。

艾鲁的哭声在一道尖锐的惊/喘后弱了下去,桑烛的柳条抵着男孩的眉心,他抽噎着,面颊慢慢涨红了,从口中吐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嘴角挂上扭曲的笑容。那面孔似乎只剩了一层皮子,下面细小的虫翻涌爬动着。

断墙之外,奴隶终于清理干净了涌到眼前的那一批虫,他下定了决心,哪怕要违背桑烛的意愿,也必须将她和那个小孩分开。

然后他听到了圣歌的声音,轻盈悠远,在混乱的轰鸣和哀嚎中无依地飘着。

机兵蹲下/身体,墙根后面,桑烛跪坐在断壁残垣中,用手指轻柔地抚过男孩的眼睛,唱完最后一句祝祷的圣歌。男孩静静枕在她的膝盖上,仿佛合目安睡。

她侧过头看向机兵的方向,眼帘下漆黑的瞳仁沉静而悲悯。

“他的灵魂回到主的身边了。”桑烛说。

“……抱歉。”奴隶怔怔开口。

他操纵着机兵向桑烛伸出手,以一种强硬却轻柔的姿态将桑烛抓在掌心里。尸体被留在地上,在无数小虫钻破皮囊爬出来之前,被机兵的光炮烧成了灰烬。

灰烬被风卷着上升,桑烛的目光也随之向上移动,很快被机兵的手挡住。她被机兵重新捧回了胸膛前,这次巨手收得更紧一些,不再给她跳下去的机会。

奴隶有些心虚似的,一字一字开口:“我已经,按照您说的,发送了求救信号。”

桑烛没有回应。

“我知道,您想救人。”奴隶的血流得太多,整个人都一阵阵地发冷,嘴唇上裂了道口子,但已经没有血能从那里流出来了。

但他的精神高度紧绷着,竟然依旧勉强保持着一种混乱的清晰。

“但是抱歉,我……我……”他不断舔着嘴唇,灵光一闪般换了个自称,“奴隶……我是您购买的奴隶,奴隶不能……让主人受伤。”

远处,有什么东西降落在了这颗星球的地面上,引起了绵远连续的震荡。腥风吹过桑烛的脸,冰凉的发丝扫过机兵的金属外壳。

那是数百米高的,长得如同高脚蜘蛛一般的东西。即使在很远的地方,即使在明灭的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见那死神的影子,每一步挪动都溅起核/爆一般的巨大烟尘,摩天大楼一般的长腿上爬满了翕动着翅膀的飞虫。

奴隶的呼吸停滞了数秒。他不再试图解释,机兵展开光翼,向上飞起离开斑驳破碎的地面。

他的母星正在怪物的蹂躏下崩塌。

而他只是不断躲避,用光炮轰击向他袭来的飞虫。一台机兵无法改变当下的局面,但并非不能救人,至少能救上几个人。地面上的幸存者在呼嚎,但哪怕只是救上一个人,都会对桑烛的安全多一分威胁。

他只能将目光聚焦在眼前桑烛投射在外视屏幕的影像上,桑烛被机兵的手拢着,漆黑的斗篷和头发像是要和机兵漆黑的外壳融为一体,却又在飞舞的黑发下,露出一截素白的脖颈,仿佛能被轻易折断。

这样易碎的,纤细的,本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人啊。

他在保护着她。

机兵扫射出一圈高能量聚合的光束,触碰到光束的飞虫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作熊熊烈焰的火球坠落下去。

他不能飞得太高,桑烛无法进入机兵驾驶舱,也就无法在太空环境里活下来,所以他必须在低空的战斗中等到救援,或是找到可用的飞行器。

血和汗混杂着,几乎要黏住奴隶的眼皮。

他的耳中嗡鸣阵阵,却听到桑烛轻柔的问询声。

“现在你有答案了吗?”

奴隶:“……您说什么?”

桑烛望着眼前坠落的火球,如果从地面看,这或许会像是一场流星雨。

她问:“这颗星球,你如今爱着它,还是恨着它?”

这个问题几乎一瞬间将奴隶冻住了,精神感到痛苦的同时,却又在痛苦中再次窜起诡异的热度,酥痒甜美的快感在这不合时宜的时间顺着脊背直直窜进大脑。

“哈……”他扬起头,竭力止住声音,眼中充斥着迸溅的火光。

太恶心了,他这具身体。

“我恨它。”他说。

桑烛回过头,将手掌贴在机甲胸口的金属上。

奴隶躲开冲撞的飞虫,那飞虫直直撞向一栋楼房。崩塌碎裂间,更多的飞虫从被军队称为“堡垒”的高脚蜘蛛上飞出,向他的方向们袭来。

“我恨这里贫弱,肮脏,堕落,无时无刻不面对着虫巢。”

“所以,是我不愿意试着救它。是我禁锢了您的善良,也不允许您去救它,更不允许您与它一起坠入灭亡。”

奴隶睁大充血的眼睛,看见地平线的方向,如朝阳一般迸射出滚烫热烈的光。

那是……军团的救援舰艇。

奴隶在几乎灼伤眼球的光芒中落下泪水,抬起机兵的手指为桑烛遮挡光线,颤抖着说:“但您不属于这里,您会得救。”

桑烛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她开口,声音和缓平静,仿佛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