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1 / 1)

若只是本诗集画册,他不会奇怪,但这却是本民生民计之籍,别说他,任何人听了都会大吃一惊。

“自我离了长安,沿途观地方风土人情,什么都想看一看问一问,由此长了不少见识,到了凉州,又时常四处游玩,及至边疆,见百姓苦沙灾并不亚于苦蕃蛮,我自小同几位哥哥一样,文章辞赋皆由名师所授,虽不比哥哥们胸怀天下之心,但也有一番热血肺腑,多次巡地察访,翻阅古书,终得此书,勉强能为百姓略尽几分绵薄之意。”

她两眼亮亮的,神采飞扬,秀美的面庞不比昔日白皙娇嫩,有日晒雨淋的痕迹,多出几分英气,从以前更为夺目耀眼。

他听见她喟叹一声,似是如释重负:“总算我还有点用。”

宝鸾引他去看自己最近栽种成功的树,茂茂两带似织锦般延伸至黄沙尽头。二皇子心中震撼,遥望远方影影绰绰的树影,久久未回神。

顷刻,他沙哑着声音说:“小善,二兄远不及你。”

宝鸾融融含笑,抚摸亲手栽种的一棵小树,高兴地说:“二兄,这棵树是为你种的。”

树上刻着一片叶,暗含了他的字。小树旁是棵稍粗一指的树,刻了朵兰。

太子喜兰。

一一看过去,好几棵树上都有不同的标志。小善把她心中的人都种在这里了。

他找了找,问:“小善,你把自己那棵种哪里了呢?”

宝鸾顽皮道:“种在你们每个人的心里。”

二皇子笑着点了点她额头,在周围走了走,心中感慨良多。回去时,状似无意提了句:“小善,你聪慧灵巧,博览众书,为人最是雅致。但六弟骁勇善战却不善诗书,风雅之事更是一知半解,我实在难以想象,你二人如何相处。”

他这话几乎点明了两人的猫腻,宝鸾脸一红,粉羞浮腮,绞着手指不说话。

二皇子怀揣着对妹妹的不忍和怜惜,低声道:“此非长久之事,你要早做打算。”

宝鸾有些丧气,心想怎么不多夸夸我种树的事,光说情情爱爱的做什么。

前线又打了胜仗,吐蕃军队连连败退,二皇子没待多久就走了,厚着脸皮往西去,临走时留下十个精兵,算是全了一片爱护之心。

宝鸾没来得及推辞,二皇子人跑没了,那句“我有五百女兵”的话飘在风里,刚出口就散没了。

原本和亲的时候就备了一百女兵,人是圣人召集来的,从给女兵增加护卫队来看,圣人是为她考虑过的,起码想过这个女儿出嫁后如何自保。

后来是她为着好玩,想过一把点兵的瘾,随口说了句,转头班哥就集了四百女兵,凑齐五百给了她。

这五百女兵相当是她的私兵,吃她的饷只听从她一人的命令。

她自知没有马上飞甲的资质,亲自上阵杀敌也不是她能做到的事。过足了排兵点将的瘾,就将五百女兵安置在城外,除了日常操练外,余时让她们帮着种树。

班哥领兵打仗去了,宝鸾一个人留在此地并未觉得寂寞,终日都有事忙,乐在其中。

这一日,她照常去官衙找郡太守商量运树种的事,长驱直入,进了二门,只见回廊那边一行人走来。

郡太守和几位属官都在其中,打头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匀称修长,似青竹般挺拔绝俗的年轻人。穿的是布衣,举止间却高雅尊贵。

她的视线刚投过去,他就已经看见她。大步流星,笑容灿烂:“小善!”

宝鸾目瞪口呆望着来人,楞楞地停住不动。

崔玄晖立在一步之外,俊面噙笑,长衣在风中轻轻飞起,蝉鸣柳荫,杳霭流玉,他的身影覆住她的鞋尖,烈日一下子失去了威力,她仰着脑袋,一张明净温雅的面庞低下来。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第117章

要说宝鸾最喜欢的人,表哥肯定能排前三。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天天盼着出宫见表哥。表哥博学多闻过目不忘,无论是诗赋经史还是山野趣闻,只要书上有记载过的,没有他不知道的。这还只算是表哥身上最微不足道的好处之一。

他天生有种令人信服的魅力,得道高僧也无法与之相比的慈悲风姿,寻常卑微的事物,经由他的眼他的嘴,仿佛菩提树下尘埃闪金光,立时变得独一无二妙不可言。

幼时姑姑们打趣,问她日后要个什么样的如意佳婿,她大声说,要表哥。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如意佳婿的意思都没弄明白,一张嘴就是要表哥。

孩童的虚荣心,有了表哥,人人都会羡慕她。

等再长大一些,渐渐明白了人情世故,对于出身高贵又曾舍身救过她的表哥,就不由自主生出更多除感激和虚荣心作祟以外无法明言的情愫。

如幼雏恋窝,她想她是依恋过他的。

宝鸾伏在小案上单手撑着下巴,窗外一轮明月皎皎似玉,她心想,月亮若有化身,大概就是表哥那样的。

白日匆匆一面,过往的记忆全冒了出来。有好的,不好的,有些记不清了,有些崭新依旧。缈缈一探,总归是欢愉多过哀愁。

表哥从凌空飞云的少年长成了温如玉稳如山的男人,西域的风沙烈阳没有使他憔悴败颓,反而雕刻出更为阔朗泰然的气质。

当年他离京时她伤心欲绝,心里也曾偷偷怨过太上皇,怨他为何要让表哥去那么远的地方。后来也知道了是表哥自己请命,是他自己的抱负。可她还是怨,不舍得怨他,就只能继续怨太上皇了。

她曾无数次设想,再见表哥,定欣喜若然。可今天久别重逢心愿成真,却没有像她当年想的那样扑上去抱他,喜极而泣哭诉自己很想他。

她立在原地,在他向自己见礼后,神情已恢复平静,没有兴奋的拥抱,没有激动的眼泪,她甚至避开了他的目光,丢下一句:“表哥,好久不见。”然后就走了。

实在丢人。连同郡太守商量树种之事都忘了,走得匆匆忙忙,出了官衙大门才想起自己还没办正事。但又不好意思折返,夜里回想,仍觉懊恼。

檐下侍女轻声回禀:“殿下,有客来访,说是长安崔家郎君。”

室内一阵细碎混乱的响声,久久没有回应,寂夜止息,侍女侧耳听,忽然脚步声轻踱至门边,公主的声音婉约似落珠:“请客人至雅室稍候。”

所谓雅室,其实就是个廊庭,用槅扇门四面遮住,隔出一间待客的大室。穷乡僻壤,没什么好讲究的,也讲究不起来。

室内四壁萧条,唯有一轻纱帘帷,一素纸屏风,两盏汉宫烛灯,并两团茵席。宝鸾停在门外悄悄往里看,月影烛光下,一人跪坐席上,和白天的布衣麻鞋截然不同,锦袍金冠,腰悬双鱼佩,侧影俊雅,叫人联想到名家下的仙。

她默默赏了片刻,不知不觉脚站麻了,室内人这时忽然转头往外探。

四目相接,洁白光泽的月辉中,他出众的相貌隐然如神祇,墨黑的眼看得人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