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元煊阖着眼睛,任由马车颠簸。
崔松萝在侯官寺空等一天,也趴着睡了一天,有些无聊,这会儿不困,就盯着元煊看。
她懵然不知宫内早已剧变,只知道元煊看起来困得要命。
那目光如有实质,元煊干脆睁开眼睛,“你今日,帮了我一个大忙。”
如果不是她来,她真不能顺着朱力找到那个商铺。
崔松萝茫然眨了眨眼睛,“綦嫔吗?”
元煊点头,“綦嫔以剃发出家,被囚禁于昭仪寺中,太子移交太后抚养。”
崔松萝先是一喜,随后迅速想到,如果太子有了太后,那,元煊是不是就没有了价值,她还能成事吗?
她这么一想,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元煊并未回答,转而开口,说了一件事,“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今日还杀了个忠臣,天大的忠臣,他谏言的时候,已经给自已准备好了棺材。”
崔松萝摸不着元煊的脉,她看着眼前的人,她又垂了眼睛,粗硬的睫毛连缀起来,掩住了眼中的情绪,那张脸被疲倦的浪潮席卷,只有无尽的倦意。
可她莫名觉得,元煊的疲倦,不止是物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良心未泯,又怎会特地提及。
“忠臣,未必是好人,我总觉得愚忠不可取,虽说什么,文死谏,可死谏者若人都没了,也没能破除君主的昏庸,成就了自已的名声,却没有成就天下人,这天下只有德行是成不了事的,那句话好像叫什么来着。”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元煊听着崔松萝笨拙地组织语言,倦怠一笑,“我只是告诉你,权力会让人变得残忍,我非良善,以后这种事,还会一次次发生,你所有支持我的金钱,每一粒粟,都会成为血案的帮凶,你还要跟着我吗?”[2]
看懂崔松萝很容易,要崔松萝的忠心也很容易,她对自已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良心和脆弱好像总有深重的愧疚与怜悯,这对于上位者的元煊来说有些费解,但不妨碍她适时利用,她在警示这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小女郎,跟着她,注定要走过泥泞腥臭的血路的。
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白白净净的小女郎,那双清澈的圆眼睛在昏暗车厢中也是亮的。
元煊从那双清亮眼中,看到满身污浊的自已。
而只要她伸出手,就能弄脏她。
[1]北魏时期,货币紊乱,私铸很多,所以前文有和尚吐槽铜钱越发劣质,交易用绢布为货币更多。
[2]“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出自论语,人能够把道发扬光大,不是道能把人发扬光大。
第47章 谋反
崔松萝一直觉得,自已到这个故事中来,看着剧情走向一个极为陌生的走向,也成了读者。
随着剧情的展开,挖掘着这个自已所创造的片面工具角色的多面性。
她是一本晦涩难读的书,可翻开书页,字字句句写满了这个时代受了最完备教育的女子的挣扎和不甘,她的筹谋,试探,每一步,如同竹篾,瞧着坚韧萧条,从侧面看,才能看出那隐藏的利刃。
可是再难懂的书,也要读下去,让万千女子读下去,不再是平面纸书上歌颂的贤良淑德,是站起来传承下去燃烧不尽的野心。
所以,哪怕来时路污浊不堪,手段残忍,她也要陪着走下去,直到奸不为女,先不独生。
能做到吗?她不知道,但历史上从来不缺女性举起的火把。
“身为女子,我不会背叛一起向上的道路,不是帮凶,我希望我们是同谋。”
崔松萝知道如今的条件不足以挑起平等的社会脊梁,但就像元煊说的,总有后来人,如果连成为上位者的通道都被斩断,那女性才没有出头之日。
要参政,要夺权,要从上至下。
元煊终于眼皮一动,“你不后悔就好。”
崔松萝总像是旁观者,每回都不喜欢直言,总喜欢在细微之处装不在意的提醒她,这不是属下的做派,如今她给了崔松萝选择的机会,是继续只在一侧做些商贾之事,还是跟着她卷入朝堂漩涡,她既然选择进入,就别想脱身了。
“我不会。”崔松萝这会儿已经明白元煊是在试探她,得了元煊这一句,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中一天的问题,“綦嫔一倒,太子被太后抚养,那您在太后那,处境不会艰难吗?”
元煊笑看她一眼,开口讲起了局势,“如今太子明面上上了太后的船,你以为两边会偃旗息鼓不斗了吗?不,会斗得更激烈,党争,势必要拉拢人成党,我就是太后的刀,除了綦嫔,替她夺了太子,拿了过半禁卫军权,如今这把刀她用得很得心应手,只要我还有用,就不会被放弃。”
“直到没有党争的那一天。”元煊将如今朝局掰开了揉碎了同崔松萝讲,“我,才彻底没有了用处。”
“那……”崔松萝跟着她的思路,“你现在是让两党斗争,自已从中获取权力壮大自已,但如果党争结束了呢?”
元煊勾了勾唇,看着眼前这个尚有些天真的人,将话题扯到了另一个方向,“我还没说完,如今的局势,太后有了太子,除掉皇帝扶持幼子登基,重新临朝是必然,但在除掉皇帝之前,一定要先除掉綦伯行。”
“可他在边境,如果急诏入京,他们没有收到綦嫔的消息,定然会知晓是为了诛杀他,说不定一气之下只能反了,所以,山不能过来,只能我们过去,綦伯行不好杀,帝党也不会善罢甘休,宫变在所难免,我只有赶在宫变之前,积蓄足够的力量。”
元煊倏然出声询问,“那么,你觉得,什么时候会宫变呢?”
崔松萝心猛然一跳,看向她的眼睛,“你,问我?”
“没什么,总感觉挺准的,出来提醒我的时间都很巧妙。”元煊又靠回去闭上了眼睛。
崔松萝咬了咬牙,“我听你说的,像是,这天不会太久了?会不会就在这两年?”
其实她知道,按原剧情,就在今年。
可元煊分明好像是在试探,她不敢说。
元煊却好像彻底没精力了,呼吸平稳,眼皮都没再抬起,直到目的地。
她在想张黎民死前劝自已的话,继承法,是她登基势必要解决的一大问题,那话虽不好听,却字字是真,她继位动摇的是所有男人的利益,若天下人不服,那她就没有臣子驱使,解决不了继承法,女人可以成为皇帝的天下,就无法继续,还会回到原来的轨迹。
若她以出嫁女的身份继位,其中一大阻力就是她已成外姓人,她是顺阳长公主,可按着这个世道,她是要称一句,穆氏顺阳长公主。[1]
这也是皇帝坚持要将她嫁出去的原因。
就算杀了穆望,在世俗中依旧是已经出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