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已愿意屈居人下,我却不愿!”他站起来,冷哼一声,还不忘弯腰提起那罐好酒,才大步离去。

门被打开又阖上,李觉默然许久,只觉得惶然无措。

旁人看着綦氏铁骑依旧难以攻克,可这次从洛河仓促北渡太行,他就察觉到了些不妙。

别人看不出来,可他已经察觉到了中军的变化。

从前中军的羽林、虎贲等宗子军是主力,融合太多在南方战斗的影子,丧失了许多血性,可这次,整个中军,都像是脱胎换骨,眼里全是军功与血性。

而那个女子领的兵,明明就是他们陇西将领擅长的打法。

李英水……

李觉想到了那个名字,总觉得那一手长矛,实在眼熟。

还有那一日高深的奇怪做法,他隐约察觉了什么,却又抓不住。

高深这个人,有那样的过往,那么做也不奇怪。

李觉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再这样这里简直一团乱。

门外传来了侍从的声音,“李将军,高将军送来年礼。”

李觉一怔,“是什么东西?”

“都是寻常的皮毛器物,想来都是打仗得来的,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高将军还送了一匹亲自猎杀的鹿。”

李觉猛然想起那日高深的话,人皆有私欲,凡夫俗子皆不能幸免。

天子门生,还是权臣门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綦伯行绝非只想做权臣。

那高深是什么意思?

“我欲杀在野之鹿,君如何为?”

洛阳经过两月的整顿,也渐渐有了些往昔的繁华景象。

因国丧加上内乱未平,新帝厉行节俭,不许京中攀比年礼,也停了宫中宴饮,因而竟是静悄悄的一个好年。

直到年三十那晚,元煊没有什么可一同庆贺守岁的人,待在太极殿东堂处理年后琐事,并未休憩。

窦素上前奉酪饮之时,忍不住劝慰,“陛下连日操劳,怎么不休息一日。”

元煊本困在拟定新政的条例上,听到熟悉的声音意外抬眼,“您之前奔波受了些伤,不是叫您好好养老吗?怎么还过来?”

窦素张了张口,犹豫片刻,咽下了想要说的话,“往年守岁,我总在陛下身边,因而求了明合,来送碗酪饮。”

“窦妪想要救我,我知晓,窦妪也不想卢氏全族灭亡,我也知道。”元煊没有去碰那盏酪饮,“若窦妪想为卢氏求情大可不必,他们一心求死,我不杀他们,来日他们也会杀我。”

窦素闻言跪在了地上,“我知晓陛下这一路的艰难,自是不会再劝,可……可……至少还有一脉也曾向陛下投诚过。”

“祸不及三族之外,我已仁至义尽。”元煊搁下了笔,目光直视着似乎衰老许多的人,“你是想说卢文安吧,他也不过是家族中微不足道的一子,奉命来接近我,这不就是卢氏这些年向来的行事吗?各处押宝,总有生路,可我偏偏不想给他们生路。”

窦素抬头,嗫嚅了几句,“我只想,劝你,你可以恨你的母族,不要恨你的母亲,陛下心里少些恨,或许会更快活些。”

元煊转头看向窗外,神色淡淡,“窦妪以为,我不知道您与阿母外家的关系吗?我知道她一直叫你在我身边陪着,可是,人各有命,父母子女也并非性命相连的,我知晓她也曾有过些许关爱,所以我愿意放她走,若我接回她,奉她为太后,她反倒不开心。”

“窦妪安心颐养天年吧,您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

窦素仰头,看着年轻君王的侧影,她抿着唇,眉宇不自觉地蹙着,像是很不高兴,又像只是疲累过头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从未质问过一次。

这样的清醒,又这样的冷情。

她就没有一次,觉得不忿吗?一个寻常人该有的父母之爱,家族倾注,她从未感受到。

窦素其实永远猜不透小殿下的心思,她来时本是念着卢氏的恩情来,如今看到这一幕,竟然还是觉得,这年轻的君王是那么的可怜,叫她还是忍不住再偏移了一次心。

“陛下再用我一次吧,宫中……卢氏的暗线,或许还有旁的什么,我替您再清理一次。”

元煊放在案上的手轻轻僵直,她转过头来,“窦妪……”

快速衰老的妇人从地上直起身,“世人都愿陛下英明神武,收拾残局,开创盛世,可我,厚颜再当陛下一次长辈,惟愿陛下,岁岁安康,长乐无极,这条路,慢点走,没关系。”

元煊原以为窦素会怨,她不顾亲缘,杀父弑君,亲自定罪卢氏全族,后宫太后之位空悬,这些新帝登基该封赏的,她都没有封赏。

终于站起身来,去扶地上的老人。

元煊长久地没有说话,她只是扶着窦素,与她长久地站在东堂,身边满堂灯火,外头夜色如醉,像是……春天就要到了。

她想了想,开了口,“我还当,我已经没有什么长辈了,窦素怜我,我很高兴。”

繁琐案牍,朝堂权衡,国土纷争足够充斥满帝王的身心,可偏偏有人还会觉得她可怜。

因为她没有人爱吗?可她坐拥万里江山啊。

元煊有些想笑,却又觉得古怪。

外头在这时传来了通报声。

“陛下,崔尚书到,说是给您送来了个新鲜玩意当年礼,请陛下移步殿外。”

“宣。”

这时候能来找她的也就是只有崔松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