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伯安是中书舍人,是太后和他平常惯用的拟旨之人,因而并未亲见旨意内容,可他明明事先说的只是加封为王,一同封爵的,还有东阳公主和饶安公主,前者为公后者为侯,而领军将军,也该是他郑嘉才是。
严伯安咬着牙,整个人喊完呈上了诏令后,当即脱力在地。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而他没有机会。
此事他还有转机,但郑嘉已然回天无力。
此话一出,城阳王皱了眉头,刚要说什么,就听得皇帝看了诏书问道,“怎么还有进封东阳和饶安为公侯的旨意。”
严伯安回道,“太后心疼二位公主孀居在家,且二位为女官亦有才德,为灾民捐献不少,常有极佳的谏言。”
皇帝皱了皱眉头,“也罢,只是我欲前往金墉旧宫静修,太后年迈不可过度操劳,太子更是年幼不经事,未免你们不服延盛,朕,欲授长乐王为相国,加封梁郡公为郡王,如何啊?”
这是他为自已争取的最后退路。
元煊看出了自已这个阿爷的意图,垂下眼睛。
这个退路,只怕却是绝路。
事已至此,众人犹自想辩解,可看着拿着他们侵占盐池的罪证的越崇,押着他们参与宫变的子侄的贺从,还有文官世家之首的崔耀,终于不得不一同跪下,折了脊梁,高呼万岁。
郑嘉与点名的几个朝臣被撤职押入诏狱由廷尉卿长孙行严加审讯,朝臣们两股战战,熬到朝会结束时几乎都脱了力,走出太极殿正殿的时候几乎被太阳晃了眼睛。
争执了这么久,太阳已经日上中天,耀目得叫人无所遁形。
元煊率先自丹墀缓缓而下,无人敢走在她的前侧。
众人看着那个背影,玄衣朱绶,漆纱笼冠,阳光炽金近白,那道修长挺拔的阴影终于独自进入辉耀阳光之下,孤阴入阳,却顶天立地,触目惊心。
又有一道身影跟了上去,是那个小小七品郎中,亦是女子。
两人的影子重叠起来,慢慢显出了阴阳鱼的弧度,远处有两位公主携着侍女队伍浩荡而来,终于在煌煌的乾坤阳日下,汇聚成了真正的大片阴泽。
第114张 保全
太极殿从未有这般叫人窒息的时候,不管是被抓住了把柄的那群人,还是捏着旁人把柄的未来新贵。
大家都不太痛快,脚下打着飘,心里没了底,瞧着路上煌煌,被大太阳照得犯眼晕。
等回头众人到了家,发热的脑子慢慢冷下来,门人族人汇聚一堂,纷纷盘算起来。
皇帝禅位长公主这等倒反天罡的荒唐事自然不可能实现,高阳王逼宫,长公主夺权,郑嘉等人趁乱夺权失败被押入诏狱,太后权势岌岌可危,皇帝临行前抬了一手远在北地的长乐王和綦伯行,可远水解不了近渴,长公主如今在风口浪尖儿上,靠着盐禁案和逼宫案压住了宗室和勋贵的反对之声,却不是长久之计。
这事儿注定要处理掉,除非长公主把他们都杀了,可若是没了这群朝臣,哪儿来的朝廷?
皇帝和太后都不会放长公主出京,所以养不出一个小朝廷,那她注定就还需要和他们斡旋。
“胜负尚未定论,瞧着炙手可热的,或许也不过是炉盘炙肉,早晚烤出油脂再被瓜分。”
卢兆洪不疾不徐饮了一盏茶,堂下不少卢家在朝官员面上却都还焦躁着。
“可长公主如今把持朝政,先前她就主张对卢毅革职查办,瞧着对卢家并无半分情面,如今朝局世家勋贵各自势力都得跟着重分高下,咱们如何是好啊。”
“叫我说,就该往宣慈观递个信儿,再不济,也该让老二下帖子邀长公主一叙,怎么说那也是嫡亲的舅舅,鲜卑人不也讲究一个母强子立。”
“上头还坐着她嫡亲的外祖父呢,你又急什么。”
卢兆洪却也没接话,依旧自顾自顺着方才的思路说下去。
“今日这事儿最叫我意外的倒不是长公主敢让皇帝禅位,我揣度着,她只不过想把持朝政,并不敢真正登上大位,不过是先威胁要拆屋,叫朝臣同意开个天窗罢了。”[注1]
他说到这里,才抬了头,神色莫名,“崔玄运才叫我刮目相看,与其想着叫二郎时隔多年再关心翅膀硬了的外甥,倒不如叫文赐好好儿跟着尚书令,他算半个帝师,先前皇帝想要加封他为太傅,却被推辞,无奈加太保衔,我那会儿只瞧出了他大约并不会多么扶持当今这个皇帝,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一直不再收旁的弟子,居然真是为了延盛。”
“他代表了汉人世家和北地文人清流,想扶持一个公主掌权,所图实在引人深思。”
卢兆洪顿了半晌,瞧着堂下面色各异的儿孙,点了卢文赐,“你如今在尚书省,就算拜不了师,也要多学多问,我琢磨着,延盛只怕是玄运推出来替他改制背锅的人,他倒是从他先祖身上学到了如何明哲保身。”
崔氏多出治世之臣,可惜前头的人下场都不怎么好,如今勋贵代代相传,根深蒂固,前头汉化改革积遗甚多,大周朝堂风雨飘摇,崔耀想要从头改制,却还想要一个好下场,自已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自然是个极好的执旗者。
“至于延盛……”卢兆洪想了想,“你们谁想投诚她不要紧,倒是二郎你这个亲舅舅没必要,我记得,你也曾做过两年皇帝的伴读,虽不比长乐王与皇帝的关系,但不妨多与长乐王联络联络。”
“投延盛的,另派一支吧,不必是如今咱们主家的,如今郑嘉倒了,在国子监的小七,是不是拜了李山鸣为师?那城阳王那边不必再多交际,綦伯行其人也不是仅仅想当个部落大酋长那般简单,他招兵买马,和朝廷也不过是合作而非是正经臣子,先前同老大有联络,不妨再去信一封,给些口风。”
卢兆洪安排完一切,瞧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眯起了眼睛,声音沉稳,“咱们卢氏的祖训不可忘,沉舟难渡一族,千帆共乘家脉。”
这厢风浪之中有人岿然不动,稳稳坐镇,而风暴中心却远没有边缘那般平静。
皇帝又累又渴,却几乎神经质地不肯用膳,便是换了三四个试毒的侍从,撤了两回膳食,也依旧不满意,哪怕是一块点心,也担心一半有毒,一半没毒,最后更是叫着要与长公主和太后共用膳食,偏偏谁都没有来,最后只勉强用了一碗白粥就被准备好的仪仗送往了金墉城。
元嶷反复瞧过属于自已的千牛卫还在,这才肯坐上了五辂车。
临行前却又踌躇观望,想要直接带走太子。
元煊在门下省处理积压遗留的章奏政务,听到了通报,皱了皱眉,“太子呢?”
“午前宫人来报,太子今日不知为何顶撞了李祭酒,气得李祭酒直言儒家经典于太子之前不如一张鹿皮,几乎要拂袖而去。”
元煊从容在面前的章奏上落笔,语气毫不意外,“这样啊。”
刘文君实在很懂如何用语言影响人。
“替我传话,叫太子去给李祭酒请罪,若他不请罪,便停了午后的武术课,另外,给他换个武师傅吧,让贺从另寻一个人。”
“至于皇帝,”元煊皱了皱眉,终于把笔搁置下来,“得了,我亲自送一送。”
皇帝一见到元煊就喊了起来,“煌儿年纪尚小,留在宫中也碍事,便是跟着我去金墉城,由你的人一起看顾我们父子二人又如何?”
“如何?”元煊只是一笑,“稚子顽劣,正是需要好好教导的时候,难不成叫他的师傅们都跟着一道去金墉城不成,耽误了他可不好,阿爷仁慈惯了,难不成忘了上午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