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边镇,本就是荒年,到了冬日还要受蠕蠕的劫掠,镇上军民都等着朝廷拨的粮草,可所有在战报送上去都杳无音讯。
鹿偈便是北镇一家小小的军户之女,可父亲战死,母亲也饥荒而死,她才想要闯到洛阳城,看看这些达官显贵们是什么样的,乘坚策肥,侯服玉食,飞鹰走狗,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从手指头里漏一点点呢,哪怕一点点……
一双温暖的手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腕,鹿偈猛然回神,对上了长公主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眸。
“又生嗔念了。”元煊声音极低,不意外瞧见了小女郎的慌乱,她很快恢复了平常语气,“这东西要放平了,莫要撒出去了。”
最好藏着这样的愤怒,压着心头的怒火,直到能彻底爆发出来,将一切阴影全部照亮,一切脏污全部烧成灰烬。
像是在说香粉,可鹿偈却懵懵懂懂又觉得长公主不是在说香。
长公主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却箪食瓢饮,和京中这些贵族全然不同。
她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午后,自已的父亲在饭桌上说起今日听到的军报。
“听闻煊太子自请出征,顺利镇压了阳平的叛乱,据说这太子虽然年少,却膂力过人,一箭就将阳平王从城墙上击落,当真厉害。”
鹿偈想,为什么等她逃到洛阳城的时候,再也见不到煊太子了呢。
要是煊太子登基,会不一样吗?
她被自已这个出格的念头吓了一跳。
女人是不能当太子的,那也自然是不能当皇帝的。
可……为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呢?
她当真想起来,要是换一个皇帝,会不会对六镇军民好一点?会不会就没有这些欺上瞒下的贪官污吏了?
“太后便是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长公主吗?”严伯安倏然开口,不知为何扯上了元煊,“毕竟长公主眼里如何容得下欺上瞒下的属官,陛下不信大可问问长公主。”
元煊原先还只当严伯安不过是随口找自已配合敷衍几句,听到后头的方才知道严伯安暗指自已更换公主家令一事。
她按下心中疑惑,不动声色打了个哈哈,“我刚从佛寺回来没多久,家中的事宜都没理清楚,如何知道朝政军事呢?”
太后闻言,转过头瞧元煊,语气嗔怪,“既然回来了,又做了侍中,也好好帮我看着那些文书。”
元煊起身应是,“太后还说我,我能看着什么,不过是下头人怎么呈上来,我怎么整理便是了。”
在场两个官员自然听懂了元煊话里的挤兑,只唯唯赔笑。
若是北边的折子呈上去,太后不得意了,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当裱糊匠难,这些稳坐上位的人又怎么会懂。
太后像是没听出来元煊话里的意有所指,转头叫元煊开始读经。
等元煊侍奉完太后出来,就见一人悠然从侧殿走了出来。
是严伯安。
“殿下留步。”严伯安笑着跟了上来,“留步。”
元煊回头,“中书舍人寻我有事?”
“是为了您那位新的公主家令之事。”严伯安放低声音,“有些麻烦。”
第10章 用人
元煊回头,直直盯着身后的人,等着他的下文。
“虽说这是公主您自已的属官,这任免也无从置喙,可那广阳王却不这么想,您递上去的折子,不知是谁进言,说属官是个女郎,想要驳回另选。”
严伯安一面说着一面觑着元煊的脸色,笑道,“自然,我是一万分地不同意,这区区一个公主属官,还不是长公主想要用谁便用谁。”
元煊这会儿慢慢反应过来了,这人是来邀功的,也是来上眼色的。
广阳王军功卓著,如今被排挤到京中任吏部尚书,掌管低级官员的任免,大约也是太后听了他们的谗言,特特将人留在了京都。
家令人选被广阳王反对她倒是不意外,此人是宗室里难得忠孝两全的将才,若不是认死理,只怕早在之前就反了,哪里还会落到如今被一个中书舍人就钳制的局面。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吏治腐坏,动摇的是大周根基。
“除了广阳王,还有旁人反对吗?”元煊转过身来。
严伯安见顺阳长公主入了心,开口说道,“嗐,还有就是御史台那些人,恨不得给您定许多罪状,不过都翻不起大风浪,您放心便是。”
元煊还以为此人要糊弄过去,不想严伯安憨笑着说道,“不然,长公主亲自瞧瞧?”
她诧异地抬眉,顿了半晌,看了一眼侧殿,郑嘉想必还在里头等着陪侍太后用膳。
严伯安此人,也算是两朝官员,先帝时坐罪流放,到了如今,投奔范阳王,范阳王被杀了,投奔杀了范阳王的景昭王,景昭王又被赐死。
两次政变,都站在了失败者的阵营,都没死,如今还巴结上了太后宠臣郑嘉,直摄朝政大事。
也算是好本事。
严伯安见元煊久久不语,回望向宣光殿内,忙道,“殿下放心,您若不想叫太后知道,我自然也不会提。”
元煊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中书舍人果然是个能臣。”
她大约知道这人如何能够每次都全身而退还被新得势之人重用了。
元煊果真随他去了。
“……以女充男,枉做君臣,已是荒谬!女人之为君,男子之为臣,古礼所不载,先朝所未议。今日之事,实公主犹以自已为君,尚能开府置官。昔日春坊高辟致使朝纲混乱,今朝拨乱反正,本当安分守已,私自罢黜家令已是逾矩,私选女官乖谬尤甚,如此行事恣肆,皆因太后放纵之故……”[注1]
元煊目光淡然掠过这道放在最上面的折子,几乎能感觉到写折子的人指着她鼻子痛骂,字字皆是诛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