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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共犯

“啊……”邵满一愣,“这确实有点冒昧了。”

短短三个字不仅打通了邵满的任督二脉,还打通了男孩的嗓子。

哗啦一声,男孩迅速的转身带来衣袖与风声摩擦的声响。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脸色惨白,眼睛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因为抿唇太过用力,嘴唇上有明显的齿痕。男孩自下而上抬眼,紧紧地盯着谢盛谨:“你之前就知道?”

“我知不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谢盛谨低头看着他,“怕的不是我知道吧?怕的是你朋友知道?”

在男孩一片惨然的脸色中,她笑了笑。

“放心,没那么

多人关心你。”她懒洋洋地说,“上次见面我只是记住了你的脸而已,没空对你上下观察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施以同情之心。”

谢盛谨侧头看着邵满:“我随便猜的。我也没想到自古以来神父的爱好一点没变。”

“……是,”邵满沉默,然后困惑着,自言自语,“这是什么职位传承?”

“使徒02算半个神父吧,不完全。所以应该不是只喜欢小男孩。”谢盛谨打量着男孩的脸,问道,“你的同伴也遭殃了?”

男孩紧咬住唇,一声不吭。

“没事。”谢盛谨拍拍他的头,“你好好带路,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这种困扰了。”

男孩以为她在强调之前的承诺。

他蹙着眉,思索着什么,几秒后下定了决心:“好。你不能反悔。”

“嗯嗯,不反悔。”

谢盛谨说:“你快点。那些做操的小屁孩要回来了。”

“已经走得很快了。”

男孩转过身,闷闷地说。

谢盛谨跟在男孩身后,跟着邵满一路说说笑笑,步伐轻快,像来春游的参观人员。

“怎么这么清闲?”邵满好奇,“今天到底是要准备做什么的?”

“碰碰运气。”谢盛谨说,“全凭天意,所以没必要紧张。”

“如果运气不好呢?会不会打草惊蛇?”

“如果这小孩不去告密,那就没事。”谢盛谨气定神闲,“一旦有事,我就把锅推到他身上,然后解决他。”

男孩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凉意。

他忍不住加快了步伐,几秒后他还是沉不住气,不服气地质疑:“如果是你自己的问题导致暴露呢?”

“那我不管。”谢盛谨非常无赖,“我是一个不喜欢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凡要做事必定会找一个背锅对象。”

邵满嘎嘎嘎地笑起来。

他一边乐,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谢盛谨的脑袋。

男孩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闷闷不乐:“……你好过分。”

“过奖,夸我的话没必要说。”

谢盛谨指了指前方,“注意,转弯了。”

“我看得到。”男孩低声说,“转弯后就下楼。楼梯是声控灯,小声点。”

他们绕过这道弯。

踏入昏暗的楼梯。

三个人都放慢了步伐。男孩走得尤为小心,连呼吸声都放缓了。

他们下楼,轻声而缓慢,肃静地走在漆黑一片、没有灯光的楼梯间。

又一个转弯,谢盛谨摸了摸胳膊,感受到从底部自下而上传递的冰凉寒意。

旁边两个人都没有察觉。

她没有说话,安静地走着。

“咚。”

一声轻微的撞击声。

男孩的动作骤然僵住,眼睛瞪大,嘴唇紧咬,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咚。”

第二声。

“咚、咚、咚、咚……”

连续不断,有规律的沉重闷响。

并不激烈,也不急缓。

楼下的声控灯逐渐亮了起来。冷白色的光逐渐蔓延到楼下,谢盛谨已经可以看到底下的大致布局。

男孩颤抖着,艰难地转过身,朝两人做出一个“向上”的动作。

他在试图让两个人回去。

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却透露着绝望。

楼下逐渐上行的人还未发现异常,正在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如果他们按照刚才不触动感应灯的速度返回撤离,根本不可能在那人发现之前离开!

男孩的身体摇摇欲坠,他崩溃地感受到底下逐渐明亮的灯光。

他无力地朝楼梯上方走了两步,站在谢盛谨面前,抓住她的衣服,手指的颤抖沿着衣物传给谢盛谨,他隐隐通红的眼睛尽是绝望与恳求。

但谢盛谨平静地看着他,没动。

邵满在她旁边,插着兜,悠闲的样子。

男孩的神情倏地凝滞了。

他根本不理解这俩人为什么还不逃跑。但只要他们不动,如果他独自逃走,一旦遇到底下的人,他们依然可以向其告发自己,甚至连累自己的伙伴。

前后死路一条。

福利院里的痛苦,被抓回来的绝望,连累朋友的愧疚,一直承受着如同巨山一般压力的男孩终于绷不住了。

他的嘴角因为痛苦而抽搐着,指尖脱力,骤然松开了谢盛谨的衣角。

他麻木地转过身。

横竖都要死,还不如快点。只是他没想到,原来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底下那些失去意识的实验体之一。

他正陷入情绪的崩溃时,下一刻,肩膀被身后的人按住。

谢盛谨凑近男孩的耳朵,小声问道:“下面的人是?”

“……院长。”男孩嗫诺着,“只有他才能到底下去。”

“啊。”谢盛谨轻轻地说,“天意来了。”

她的语气里有诡异的兴奋。

男孩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锈掉了。

“……什么?”他问,“什么,天意?”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她轻声道,“我今天来这里,全凭天意。”

“现在天意来了。”她指了指前方,“你小声点,万一他听到声音不来了,我就把锅推到你身上。”

男孩感觉自己已经听不懂人话了。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但组合起来就如天书一般难以理解。

“站后面去。”

谢盛谨用气声说。

这下男孩听懂了,他飞快地看了谢盛谨一眼,照做。

又是十几秒过去。

此时他们与底下人的距离仅仅是楼梯上下相邻的两个梯段。

只要院长转个身,他就能看到鬼鬼祟祟站立的三个人。

……不。鬼鬼祟祟的只有男孩一个,剩下两个神经病站在楼梯的平台处,站得理所应当,站得心安理得,站得理直气壮。

男孩听到了底下院长的转身时鞋底摩擦的声音。

声控灯亮了。

他屏住呼吸。

“咚咚”的沉重脚步停了。

男孩紧张到听到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心跳。衣物摩擦声也被极致放大,他紧张得牙关颤抖,呼吸困难。

院长又走了两步。

然后停下。

他眯着眼,如鹰一般环视一周。

“谁在那里?!”

他沉着声音,厉喝道。

他们暴露了。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男孩神经质地咬着指甲,看到谢盛谨低下头,摸了摸兜。

然后抬头,平静地应答道。

“我。”

男孩瞳孔一缩。

下一秒谢盛谨消失在他的眼前。她的身影似乎还残留在刚刚的地方,但男孩已经看到她站在了向下的楼梯上,与院长近在咫尺。

“砰。”

沉闷的一声。

他看到谢盛谨利落地一脚踹在院长胸膛,踹得他猝不及防目眦欲裂,在挣扎中他的手臂挥出来试图扇打开面前的人,就像一只发育不全的扑棱蛾子一般可笑。强大的撞击让他的身体也无法控制地后仰,就当这个矮小的中年男人就要像一颗鹅卵石一般骨碌骨碌地滚下去时,谢盛谨一把掐住了他的衣领。

但马上衣领就因为过强的牵扯力裂开,发出响亮的裂帛声。

似乎没料到堂堂福利院院长、公平教使徒01的衣服料子如此不堪一击,谢盛谨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迅速松开手,反手朝他后颈一劈,接着抬脚一勾。

男人被一股庞大的后推力挡了回来。

谢盛谨抵住他的脖子,一伸手——

一管针剂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稳稳当当地朝谢盛谨飞来。

谢盛谨头也没回,准确地抓住针筒。

她收回手,弹掉针管,暴露出针头,抬手,对着男人静脉一扎。

液体快速注入其中。

谢盛谨取下针筒,交给走过来的邵满。

“如何?”邵满饶有兴致地问。

“要等一会儿。”谢盛谨说。

“醒来后他记得这段事吗?”

“一般来说,记不得了。”谢盛谨顿了顿,“我第一次就记不得。后面全凭抵抗力和神经元控制器。”

“这样啊。”邵满怜惜地摸摸谢盛谨的脑袋,“没事,以后不会出现了。”

谢盛谨仰起脸,朝邵满抿唇,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嗯。”

这时候邵满突然注意力一偏,盯着谢盛谨头顶,发现了之前没注意的细节:“哎,长高了?”

他伸手比划了下。

“有吗?”谢盛谨站直了些,“可我看邵哥的视角和之前一样啊。”

邵满听了一耳朵,心里一跳。

谢盛谨说话真具有艺术性。

邵满很多时候都在感慨这人怎么这么懂如何对着他心窝子戳。

他品着这句话,沾沾自喜的心情逐

渐蔓延,除此之外,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难得矜持地轻咳一声,“哎呀……自己长高是看不出来的,回去我帮你量量身高。”

“好。”谢盛谨伸手比划一下,“可能真的长了一点。邵哥做饭太好吃了。”

“以后每天都是我做!”

谢盛谨眼睛亮晶晶的,“真的?”

“……”邵满被谢盛谨的脸晃了下神,但也没有沉醉在美人计中太久,清醒过来,咳一声,“呃,这个还是要看情况。”

谢盛谨不依不饶:“哪种情况叫好?”

“……今天就挺好。”邵满妥协了,“今晚回去我做。”

声控灯一直亮着。

窝在墙角的男孩盯着地面的院长,又盯着一直窃窃私语的两人,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再说话,所有人都要来了。”男孩稚气未脱的声音在角落幽幽地响起。

“你是共犯。”

谢盛谨头也不回。

“把你院长搬到下面去,快点。”

第52章 实验室

最终也没让男孩来搬。

他那单薄的身体,正在发育的个子和细瘦的胳膊,连院长的身体都挪不动。

邵满到底没有谢盛谨那么铁石心肠。他咂咂嘴,最终还是良心发现,觉得他们也不能这么虐待小孩。

“我来吧。”他弯腰,一伸手,把不省人事的使徒02扛起来,甩在肩上。

一百多斤的重量对他来说不算太重,但也不轻。

“喂。”邵满的嘴闲不住,他看着前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走在前方带路,没回头,但也知道他在叫自己。他闷闷地说:“小树。”

“这不会是什么昵称吧?现在的半大小孩流行这样吗?”邵满想了想,补充道,“虽然还挺可爱的。”

“就是名字。”男孩无奈地说。

他麻木地说:“除非我们能被领养出去,是不会有真正的名字的。如果我被送去了贫民窟外成为有生命的实验体,那这个名字会重新改成一段编号。”

邵满和谢盛谨对视一眼。

邵满领悟到谢盛谨的意思,朝着男孩问道:“送去做实验体是你们公开的认识,还是只有你发现了?”

“只有我。”男孩扯了扯嘴角,“恋童癖根本就不算什么,至少我还能活下去。福利院底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才是我想跑的根本原因。”

他侧过脸看了一眼后面的人,怀揣着小小的、属于孩子的拙劣试探,说:“你们好像不怎么惊讶。”

“实不相瞒,在下还有一重身份。”邵满拍拍男孩的肩,“其实我是天师,可以预言的那种。我昨日夜观天象发现此地荧惑守心、太白经天,奉大仙之命特意化作人形来此处观察。你看,这不一抓一个准。”

男孩没怎么读过书,但并不代表他蠢。

他正无语着,想说“你不想说就不说,没必要敷衍我”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觉得这人未必在敷衍他。

从刚见面开始,这神经病的思维好像就是一直这么天马行空,满嘴跑火车般胡言乱语,而且这并不是针对他,毕竟他跟旁边的人说话也这样。

男孩悟了。他闭嘴了。

邵满没注意到他的小情绪。

他扭头对谢盛谨咬耳朵:“你说我们会不会遇到程家从上面下来的人?”

“不会。”谢盛谨说,“公平教的人会把人运到出入境处,程家派来的人只负责接收。”

邵满琢磨一下,觉得不对,“这么大规模的运输,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过?以我的聪明才智,不得早就混进去跑掉了?而且出入境审查严格得不行,这么多小孩,唰得一下就出去了?”

“邵哥也说了是小孩。”

谢盛谨走在邵满身边,不紧不慢地和他保持固定距离,“我不知道运输的具体方法,但装箱关笼还是可以想象的。厉缜告诉我,程家做这事不是什么秘密。这是共识。”

她低头看着地面,轻声道:“也许是整个世家财阀的共识。”

“为什么……”邵满疑问刚刚说出,就明白了。

程家是五大财阀中唯一将医疗技术玩到登峰造极的世家。

越有钱的人越不想死,手握权力的人越想长生。每个财阀家族都默许、甚至期望程家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突破,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代价——也许贫民窟贱民的生命都不能称为代价,这当然是可以被接受的。

五大财阀共同看管着贫民窟的出入境,相互监督,相互针对。高科技审查和监察局检测都不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见不得别人得利的人心才是最锋利的必杀器。也因此贫民窟的入境本就困难,但出境更是难如登天。而财阀世家们在无需多言的默契中,纷纷向程家打开了运输实验体的大门。

而念此即彼,谢明耀当初派来暗杀谢盛谨的那些人,也许根本就没有让他们回去的打算。受到欺骗的雇佣兵们可以就此一直留在贫民窟打转,对雇主隐瞒的愤怒得不到发泄,将全部汇聚在谢盛谨身上,造成持久而烦不胜烦的骚扰。长期以往,如果谢盛谨真的如假消息一般深受重伤,不堪其扰,那他们对她行动的干扰完全可以阻止她在十八岁之前离开贫民窟。表面看上去他们便没有了价值,离不开、走不了,但实际上他们仍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人口更密集、资源更丰富、科技更发达的北区和西区。

贫民窟的东区面积远远小于北区和西区,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另外两区都有军队驻扎。程家底下的公平教选择在东区发展出如今的局面,未尝没有其他四家的默许和限制。

东区,贫民窟里的贫民窟,也是被抛弃的试验之地。

纷乱涌动的念头在谢盛谨和邵满心中流淌。

楼道中没有了一直嘀嘀咕咕的交谈,突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三个人的脚步声。

带路的男孩没听到两人最后的谈话,正因为沉默的氛围而惴惴不安时,他在转角悄悄回头,却一眼就瞧见了底层的厚重大门。

大门呈现出通体银白的金属感,看上去精密而冰冷。门顶有一个接一个的小型齿轮,彼此首尾嵌合,一丝不苟地转动着,底部有极细微的缝隙,白色的雾气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男孩站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蜷缩了下手指,直观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冰凉气息。

在此时楼上楼下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割裂了,一道楼梯之隔,分隔着原始木梯和赛博科技的世界。

男孩转过头,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竭力镇定地朝两人说:“到了。”

“嗯。”

谢盛谨点头。

男孩几乎没感觉到有任何动静,一眨眼的功夫,他感觉一阵极轻的风掠过,谢盛谨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

一瞬间男孩就感受到如山一般压来的磅礴压力。他侧过头偷偷瞟了眼谢盛谨,看到她眼神专注地盯着实验室的大门,眉梢下压,眼眸沉沉。他身边像竖立着一把几欲出鞘的利剑,凛冽冰寒之气带来的侵略感远胜过实验室冒出的冷意。

他忍不住偏了偏头。

就在此时谢盛谨却注意到他的视线般,侧过脸,朝他笑了笑。

她似乎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能力,可以随时在生人勿近与亲近柔和的气质之间切换自如。她这一笑,周遭的种种压迫和拘束全都崩塌,那把欲出未出的剑被啪的一下收束了,仔细一看剑鞘外壳居然还是薄荷味的冰淇淋。

“小树,”谢盛谨眨眨眼问,“是吧?”

男孩一下子感到无所适从。他不太适应地点头:“……对。”

“问你个事,行吗?”

难道我还能拒绝吗?

男孩如此想着,然后说:“好。”

“院长留在公平教的时间多吗?”

“很多。我经常看到他在食堂吃饭。”

“院长平时来找你,通常在什么时候?”

男孩表情未变:“他们去做操,或者晚上。”

“你是孤儿吗?”谢盛谨顿了

顿,“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你一睁眼就在福利院吗?”

“不是孤儿。我有一个姐姐,和我一样大,五六岁的时候我们才来福利院的。”

“你姐姐在哪里?”

“死了。”

男孩的眼睛极其快速地眨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节哀。”谢盛谨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诧和哀伤的神情,她的声音轻柔下去,“……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男孩摇头。”你怎么进去的实验室?”谢盛谨指了指前方,“就是这里。”

“他们有次没有关门。”男孩回忆道,“院长让我来他的起居室找他,正好当时这扇门是开着的,我就看到了。里面有很多人。很多小孩。和我的同伴。”

他终于变了变神色:“全都躺在实验台上。没有表情,脸都是青白的。”

“不一定是尸体。”谢盛谨说,“可能只是冷冻技术。”

“什么?”

男孩一怔。

“没什么。”谢盛谨的目光从他脸上略过,继续问,“院长知道你看到了吗?”

“他……不知道。”男孩沉默了几秒,摇摇头,“这里没有监控,没人知道我路过了这里。”

这里的确没有监控。

通常来说,只有存在大量电磁干扰器件的地方没有监控,因为有也无济于事。

“行。”谢盛谨点头,“最后一个问题,院长知道你逃跑的原因吗?”

“不知道。他以为我只是受不了他了。”

“好的。”谢盛谨站起身,“带我去他的起居室,可以吗?”

男孩一愣,目光飞快地从近在咫尺的实验室门口扫过,抬眼望着她:“你不是因为实验体来的?”

谢盛谨的目的达到,又变得冷淡了。她微笑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是。”男孩低低地应诺道,“对不起。”

他道了歉。

谢盛谨对此不置可否。

她只是淡淡地说道:“快点。”

男孩下了台阶,绕圈,带着他们朝底下长廊的尽头走去。

声控灯一路接连不断地亮起。

尽头有个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小门。

男孩站住,看着两个人:“就是这里。”

谢盛谨上前,摸上门把手,她的手腕迅速而无声地一拧,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指尖飞速地闪过,男孩连那东西的残影都没看清,就见到门出现了一道缝隙。

谢盛谨轻轻一推。

“你先进来。”她侧身,懒洋洋地朝男孩做出邀请的姿势,“请。”

男孩沉默地走过去。

他进门,先开了灯。

然后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站好。

一切正常。

谢盛谨走进去。

邵满跟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将目光从实验室门口收回来,扛着使徒02踏进屋,顺手关了门。

第53章 壁炉

邵满将使徒02往他床上一扔。

“哇,累死我了。”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感觉脑袋里装得都是积水,放市场卖都是没人要的灌水猪肉。”

“很犀利。”谢盛谨拨动了一下被扔床上的人。

邵满笑一声:“其实你可以夸我是拉面师傅。”

“为什么?”

“因为一天比一天能扯啊。”

“什么意思?”

邵满顿了顿,看着谢盛谨。

几秒后他犹豫着问道:“你没见过拉面师傅?”

“嗯。”谢盛谨坦然点头,“听说过拉面,但不知道怎么做的。事情结束后邵哥带我去看看?”

“小事。”邵满扬了扬嘴角,“我记着啊。”

“事情有不少了。”谢盛谨提醒他,“还有哆啦A梦。”

“回去写个记录本。”邵满想了想,“一件事一件事地写下来,每做完一件就打个勾。”

谢盛谨的手从使徒02的颈动脉上挪开,“那本子不能弄丢了。”

“我做事你放心——”邵满停了下,“实在不行就写两份。一份备用。”

谢盛谨笑起来。

邵满假装没看到她促狭的眼神,东张西望:“是不是该到下一步了?接下来做什么?”

“拷问。”

“怎么拷问?”邵满看了眼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人,“弄醒吗?”

“这个等下。”谢盛谨说,“麻烦邵哥把那小孩的听觉屏蔽一下。”

“别对我这么客气啊。”邵满没立刻行动,“下次记得去掉麻烦这个词。”

“那,”于是谢盛谨顺从地重新说了一遍,“邵哥把那小孩的听觉屏蔽一下吧。”

邵满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他朝一旁站立的男孩招手:“诶,过来。”

男孩沉默地走过来。

邵满开始从兜里摸东西。

他穿的是工装裤,裤子上一共有六个口袋,还都是深不见底的那种。

他往旁边一移,把椅子空出来,蹲在地上,面朝椅子,然后将一个又一个兜里的零件摸出来放在椅子上。噼里啪啦叮叮当当,清脆的撞击声响起,各种纤细精巧的物件在邵满手上像被翻出一朵朵花,他手上的动作非常快,快得男孩只能看到残影。修长的手指在翻转之间就能将构成的基本单位飞快地组装完成,短短二十几秒,一副头戴式耳机样的屏蔽器便完成了。

“给。”邵满递给男孩,“戴上。”

男孩听话地接过来,双手举起往头上一按。

邵满检查了一遍,转身向谢盛谨汇报:“他听不到了。”

“问他个问题。”

“哦好。”

邵满转回身,给男孩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闭眼。

确认男孩闭上眼后,他想了想,问道:“你姐姐怎么死的?”

没有动静。

连眼皮都没颤抖一下。

邵满侧身,正好对上谢盛谨投来的目光:“看来是真的听不到了。不然现在应该已经蹦起来了。”

谢盛谨正将新一管的药液注射给使徒02:“邵哥也发现了?”

“还行吧。”邵满挠挠头,“一个小孩而已,藏得了什么事。”

谢盛谨看到使徒02的眼皮开始轻颤,“快醒了。”

“这小孩怎么办?”邵满问。

“让他睁眼,然后去一旁站着。”

“让他看着吗?”

“看着吧。”谢盛谨瞟了男孩一眼,“反正这也是个不安好心的。”

于是邵满碰了碰男孩的额头。

“你可以睁眼了。”他说,虽然知道男孩听不到。

男孩在感受到触碰的一瞬间就抬起眼。

邵满给他指了指斜后方的位置,示意他过去站着。

男孩听话地走过去。

谢盛谨收回视线。

接着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等着昏睡不醒的使徒02醒来。

两分钟后。

罗伯特觉得自己像睡了很长的一觉,以至于他的脑袋隐隐作痛。

意识先行恢复,接着是手指动弹了两下,眼皮跳了跳,他迟缓地恢复着身体各部分的感觉。

但是他至始至终觉得自己如在云端,飘飘然的,踩不到坚实的地面。他像被人带上了飞机,安安稳稳之时却陡然遭遇乘务人员大喊“出现意外”的警告,于是茫然而慌乱地绑上了安全装置,被乱成一团的人潮拥挤着走到飞机出口,手足无措时被后面的人抬手一推——

他径直落下。

罗伯特惊恐地尖叫着,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万米高空垂直掉落,呼啸的狂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他不受控制地在空中翻了个身,顶着巨大的暴风艰难地睁开眼,却瞳孔急剧收缩,目光瞬间凝固。

他看到自己的脸仍在飞机的登机口处,惊恐地望着下方。

扑面而来的失重和惊悚刹那间吞没了他。

罗伯特

猛地睁开眼。

视线尚有些模糊,眼前还阵阵发黑。

他缓了几秒,目光逐渐定住。

离他不远处坐着一个少年人。

容貌昳丽,神色冷淡。

不知为何,罗伯特瑟缩了一下。

“我问你答。”那人漠然地说。

罗伯特神志不清、恍恍惚惚地点点头:“……是。”

“谢明耀和教父平时在哪里联系?”

“就在这间屋内。”罗伯特小心翼翼地答道,“壁炉内部。”

谢盛谨给了邵满一个眼神。

邵满意外地挑了挑眉。他走到壁炉边,沿着边缘摸索起来。

“联系形式?”

“通讯数据库开启时,壁炉的火会燃烧,整面墙裂成两半。因为担心少爷不定期检查的探子知晓以及部分技术难关,所以通讯并不是实时,就以录音形式在通讯网上进行传递。壁炉内部是全息屏幕,左边是教父与谢先生的通讯日志,右边是与少爷的沟通面板。”

谢盛谨轻轻一挑眉,“你知道他们还有别的方式交流吗?”

“使徒01在负责一部分。但我没有权力过问。”

教父的胆子不小。甚至称得上胆大包天,铤而走险。

他将最重要最需要守护的秘密放在程沉的眼皮子底下,程沉当然想不到如此操作,他的探子长期以往习惯于松散的检查模式,当然也想不到。

但便宜了谢盛谨。

自贫民窟以来,她一直在找一份证据。

这份证据得是谢明耀公然残杀同族的直接证明,是他对少主之位不择手段的觊觎,是他没有将后手处理干净的遗留。这东西足以让他在长老院的怀疑下兵败如山,或在他们的逼迫下狠狠失势。而厉缜负责的通讯器并非直接的证据,通话记录与交流才是。

教父对最重要的两个心腹也选择相互隐瞒的方式,一个不清楚除了通讯器以外的途径,另一个也对通网加密录音形式之外的沟通一无所知。这让谢盛谨找到直接证据花了好一份功夫。

“能打开吗?”

谢盛谨问蹲在壁炉边研究的邵满。

“不太能。”

邵满遗憾地站起身。

谢盛谨盯着罗伯特:“你来。”

罗伯特站起身。

他感觉脖子有点痛,于是伸手摸了摸。

也许是哪里摔了。他没有在意,一瘸一拐地走到壁炉边。

他将里头货真价实的木柴拿出来,跪下身,开始沿着壁炉的缝隙抚摸。他的手指微微弯曲,但始终没有贴近壁炉的墙壁,空气中似乎有一层无形的阻力在隔挡他的接触。当指尖终于触碰到某个位点,仿佛一道电流般的触感从指尖传遍全身,让罗伯特的手臂微微一颤。

谢盛谨盯得很紧,手一直放在腰间。

刹那间壁炉周遭的光线如烟花般炸开,无数细密的光线交织、重组,像高山巨壁上崎岖的河流一般飞快地往外蔓延。电子河流所到之处壁炉内部的墙壁上隐藏的屏幕纷纷亮起,各种神秘的图表和不断跳动的数据像黑夜的孔明灯一般亮起来。

就在此时,意外陡生。

无形的熊熊焰火突然剧烈燃烧起来,看得见摸不着的火沿着数据河流迅速朝外蔓延,仅一眨眼便迅速烧成一片!

谢盛谨一瞬间就想到什么,她的反应速度和手上动作比急剧燃烧的火焰更快,阻隔脉冲器同时向两侧掷出,信息炸弹瞬间炸开,像黑客病毒一样的假数据流瞬间与烧起的虚拟火焰在空中对撞,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和滴滴滴滴的数据处理一直响着,电子流飞快划过墙壁,伪装成砖石的屏幕由于过热的高温炸出了货真价实的火星,在壁炉外墙烧出焦黑的划痕。

中空的庞大壁炉屏幕上出现了红色的进度条。

进度条飞快地上涨,却在到达百分之四十的时候突然被横空截断了,刚刚扔出去的阻隔脉冲器终于在此时发挥了作用,进度条骤然停住,但一瞬间便开始滴滴作响,从中间分裂成左右两半——但它仍在动摇,深红的进度条颜色像呼之欲出的鲜血,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这时,身后传来“啪嗒”一声。

进度条颜色如同画笔一挥,从红色变成绿色,眼见着就要逐渐缩回去时,壁炉内的全息屏骤然炸出刺目蓝光!

谢盛谨急速后仰。

两道粒子流从分裂的屏幕迸射,在她原先站立处熔出焦坑。她翻滚几米开外,站稳身体时发现壁炉内部的残破屏幕开始发出碎裂声响,两道真真假假的数据流如绞索般缠斗。

谢盛谨紧皱眉头。

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数据已经被搅乱了,当下情况根本分不清如何是有用的记录,也不能哪怕立刻终止也不能挽回。但通常情况下,顶级的信息炸弹会在在万事完全、目标达到之后被原原本本地收集回来,就像从堆积在一起的鹅卵石中倒下去的水,将完整的鹅卵石洗净后就会被重新倒进另一个杯子,无法对石头本身造成任何一点干扰。

但对方明显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信息炸弹被指出的一瞬间就像从水变成了与鹅卵石一模一样的石头,如今根本分辨不出来哪颗石头才是真正想要的。

而唯一可能知道数据的使徒02,早就被冲击余波轰晕在地,生死不明。

意外太过突然。

第54章 数据流

谢盛谨往前走了两步。

她伸手抵住壁炉边缘,弓身进入壁炉内部。

接着她直起身,站在庞大的中央空间内,抬头仰视仍在纠缠的数据流。

这种设有信息炸弹反制埋伏的全息屏幕装置一定会在机关触发的一瞬间就通知给对面那方,尽管贫民窟的通讯没有这么及时,但这条消息一定会以其力所能及的最高级别的消息速度,也许在几一天,甚至几个小时之内就能顺利到达那两人的耳朵。

如今她想要的证据被毁坏,这么久以来处心积虑的重伤假象似乎也要功亏一篑。

但谢盛谨只是平静地仰视着全息屏幕,若有所思。

静默的空气里,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来拍了拍她。

“喂,喂喂喂,小谨。”

邵满拍拍谢盛谨,递给她一个数据拷贝器,“完整数据保存下来了,就在这里面。”

谢盛谨蓦地一怔。

她没有第一时间将其接过来,而是侧过脸,眼神轻轻一转,盯着邵满。

邵满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他轻咳一声,嬉皮笑脸:“看这么专注干嘛?只是搞了个未雨绸缪的小装置而已啦,这就被邵哥的聪明才智给迷倒了?好歹眨一下眼啊,爱上我啦?”

他只是随口扯句烂话,却不想下一秒,完全令他猝不及防的,谢盛谨“嗯”了声。

邵满呆了下。

他是那种嘴上口嗨可以,手上小动作也不断,成天跟牛皮糖似的缠着抱着不放手,还要加上语言攻击的讨厌鬼,但如果谢盛谨真的突然回应一下,还坦然承认他嘴里的话,邵满就会像被蜜蜂蛰了屁股一般随地乱蹦,头脑混乱视线昏沉,一个劲地在心里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以至于对面居然回应了……

邵满现在后悔莫及,心想嘴欠这件事真的无论经历多少次也涨不了教训,他的解围大臣何饭也不在这里,否则现在就让他干点什么蠢事比如踹他一脚放个屁或者平地摔,直接转移谢盛谨的注意力……现在打昏自己还能穿越回去还能让几分钟前肆无忌惮满嘴跑火车的自己闭嘴吗……

“嗯嗯。”他胡乱回应道,“邵哥懂,邵哥明白,想当初我在卢兰学院也是受无数学弟学妹们膜拜的学长啊,鲜花掌声也是手到擒来,被我迷倒是人之常情,完全不必对此感到负担啊。”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就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细想又没想起来。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谢盛谨似笑非笑的神情。

“受无数学弟学妹们膜拜?”谢盛谨重复道,“可之前邵哥不是说自己只是籍籍无名之辈吗?”

完蛋。

邵满心里咯

噔一下。

如今细细一数,老奶奶织毛衣的漏洞也没他扯的谎多,嘴一旦快起来就想不起来先弥补哪个。

“这个不重要啊……”他打着哈哈,“就以邵哥这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性格,帅得独具一格别出心裁毫不泯然于众人的脸,不能当我是自恋嘛?”

他说到最后还理直气壮起来。

谢盛谨端详着他,突然说道:“不能。”

邵满以为谢盛谨要呛回来,笑嘻嘻地等着她回怼:“何错之有?”

谢盛谨看着他:“这怎么能叫自恋?这叫清晰的自我认知。”

她弯起嘴角笑了声,在邵满瞬间心花怒放的神情下收回视线,看向由全息屏幕组成的天花板,轻声道:“还能截断信息流吗?”

“现在可能已经在传输中了。”邵满努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想了想,“比较难。”

“那就不截断。”

谢盛谨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这样吧,原封不动地保存目的地,只是添加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好。”邵满问,“什么话?”

“‘希望我们的合作能一直保持。’把这句话单独发送给谢明耀,怎么样?”谢盛谨仰头注视着壁炉内部,屏幕的光芒倒映在她的眼中,像承载着闪烁的银河。她抿唇微笑着,“我真是个挑拨离间的坏人。”

邵满的心偏到没边儿了,当即反驳:“哪里坏了?对敌人的手段就要残忍一点!磨刀霍霍向猪羊,坚定信念砍智障,你现在把这两个畜生剁了都能进入功德堂!”

谢盛谨侧过脸看着他,眉眼一瞬间舒展来,眼睛眉梢都带着笑意,轻声说了句什么。

但这时邵满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也没听清。因为屏幕上的数据骤然剧烈起来,数据像把握不住的仙女棒一般到处炸开。他走上前,摸索到运行主机里的数据链末尾,仔细地将神经纳米探针坠在上面。

瞬间,他的神经仿佛被往下拉扯,骤然沉入深不见底的数据海洋。数据海洋浩瀚如烟海,每一个数据点都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渺小但又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各种数据相互交织、碰撞,形成了一幅绚丽多彩而又错综复杂的画卷,蓝色的数据流像鱼群一般在海里游过,迅速略过邵满身边。邵满稍稍呼出一口气,意识一沉,连接上庞大的数据流,介入了全息屏幕后面的通讯网络。

在如江川河流般奔流不息的数据洪流在量子信道里奔涌,时间长了,邵满难免头晕目眩。

何况被他追踪的这群数据流居然还有排异功能。

邵满以神经纳米探针接入进来,就像一颗小而显眼的病毒。险而又险地避开数次抽查后,他灵机一动,将自己的神经电流伪装成验证信息,尾随数据流一路往前。

这一次没再受到任何干扰。

我真聪明啊。他满意地喟叹一声。

直到他一头撞在贫民窟与一二圈层相交的信息阻隔墙。

邵满像条被鱼干引诱上蹿下跳的野猫,伸着爪子努力去够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食物,但始终不得章法。他的神经逐渐疲惫,但依旧找不到出口。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停下来,使焦躁的心恢复了一些。

就在等待休息时,邵满不经意地往旁边瞟了一眼,然后再一眼。

“卧槽。”

邵满惊了。他眼睁睁地旁边的数据流开始一点点变细变小,越来越多的数据流出,像盛满水的杯子,杯壁却裂开了一条极窄极细的裂缝,水流以几不可查的速度徐徐溢出。

邵满的心跳陡然剧烈起来。

如果他能利用公平教与外界交流的这条途径,再记住这个地点,此后便将他们需要传递的所有消息披上一层伪装的对接外壳,就可以利用此通道进进出出,而谢盛谨的那枚抗电磁干扰材质制成的耳钉完全规避了公平教遇到的信息麻烦——他们没有不被干扰的信息承载材料,因此信息传递缓慢,几十小时才可能到达目的地。只要他能找到该通道的“钥匙”,再仿造一个一模一样的,一直以来久久困住老猫的难题将被迎刃而解!

他仔细揣摩着旁边数据流的游动,模仿着,缩小自己的存在,跟着周遭的数据流,一点点钻入那条狭窄缝隙中,然后逐步调整自己幻成数据流的形态,先是头端、然后中段、接着尾部……

成功!

邵满像努力百年终于越过龙门的鲤鱼,成功的一瞬间想到的不是狂喜或者激动,而是难以言喻的恍惚。

他转身回头,望向后方。

撑天拄地的阻隔墙横跨贫民窟地界一圈,将其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庞大的蓝色数据流和多年前相比也并无什么变化,于是这座高墙逐渐出现了一些漏洞,细小的空洞中冒出来许多微弱的信息流,从贫民窟内部朝一二圈层发送着。同样的,来自一二圈层的信息也悄然钻入了这些空洞,不多,但依然让邵满默然。

几年前,信息墙的漏洞他愣是找不到一个,如今剩下的这些全都是有主之物。

他颇不是滋味地游到公平教与外界联通的这个洞口,来回好几次,记住了它的位点。

而后,他转身,准备往这段数据流里加入谢盛谨想要的信息。

就在这时,穿过屏障的数据流突然开始呈现异常波动。

邵满立刻收束自身数据流,骤然警觉。

本该成为共同向前的数据流,突然开始分叉,各种数字字符交织的冗余回路像刻意编织的蛛网,但邵满高高俯瞰,仍然找到了庞大蛛网的规律。宏观而视,蛛网不是蛛网,而是两股滔滔不绝的河流,两支数据分裂而行,其中一支的数据更为庞大冗杂,机器被毁消息断联监控视频等详情报告都在其中,而另一支只出现了语意不详的突发故障。

他一梳理,查询终止IP,复杂的那支果然指向谢家。

邵满挑了挑眉,焉坏地笑起来。

“嘿,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当机立断,直接在这一端加入了谢盛谨的嘱咐。

[希望我们的合作能一直保持。]

他无声地念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

“原始数据流居然流得这么慢。”邵满不可思议地嘀咕一声,然后将监控视频和所有可能会暴露的数据流截掉,替换成鹅毛大雪般洋洋洒洒的像素雪花。

完事后,他后退一步,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成果。

真坏啊,谢小谨。

他幸灾乐祸地想,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这么个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青春期叛逆少年。

他的神经不好接入数据太久,长时间会导致神经干涸,精疲力尽,意识不清,甚至可能会迷失在庞大的数据流中,找不到回去的接驳点。

邵满最后检查了一遍,然后逆着仍在滔滔不绝的数据流原路返回。

这次他轻而易举地钻过了孔洞。

“很快就能用到你了。”

他一边远去,一边摄来少许数据化作胳膊,朝顶天立地的阻隔光幕挥挥手,“可千万别出意外啊。”

第55章 吻

邵满猛然抽离出自己的意识。

像从果冻胶里脱离一般,神经意识遽然脱去了重负,压力顿消,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两步。

邵满感到了短暂的头晕目眩。

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扶上了他。

这只手出乎意料的有力,稳住他一时晃动的身形时就像稳住了一个棉花娃娃般轻松。

邵满睁开眼,看到谢盛谨近在咫尺的脸。

一双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眼睛担忧地望着他。

迎面而来的美颜暴击。

邵满情不自禁往后仰了仰。

“我没事。”他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第一件事就是兴高采烈地汇报进展,“搞定!”

“真没事?”谢盛谨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事情的完成度上,她的眉心微蹙,“邵哥,你的脸色不太好。”

这里没有镜子,邵满也看不到自己的脸色。

也许刚刚的消耗着实有些大了,好久没进行过这种程度的数据潜游,他居然有些不适应了。

他甩了甩头。

他有大半力都倚着谢盛谨,谢盛谨一直扶着他,没松手。

邵满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心里一惊,怕累着旁边的人,下意识挣脱开。

“我挺重的。”他站直了,给谢盛谨解释,“累不累?”

“不累。”谢盛谨放下手,“我力气很大的。”

这个邵满也知道。只是他下意识地担心。

“哦,”他想起来谢盛谨刚

刚没回自己,“我说我那个数据搞定了。”

“嗯。”谢盛谨点头,“我听到了。”

她看了眼邵满有些苍白的脸色,“比起数据流,我更担心你的身体。”

“真的?”邵满挑了挑眉,“这份数据很重要吧?”

“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谢盛谨缓慢地眨了下眼。

何况如果失败,她会做其他尝试。

但她没说后一句话,于是没有先决条件的邵满显得很高兴。

他抬手摸摸谢盛谨的脑袋。

接着他抬腿踢了踢尚躺在壁炉边昏迷不醒的使徒02:“这人怎么办?”

“处死。”

谢盛谨说。

邵满愣了一下。

他看了眼无动于衷的谢盛谨,又看了眼角落里戴着屏蔽听觉装置的男孩,想了想,点头:“怎么处死?”

“加大毒量。”谢盛谨说,“伪造现场,跟程沉扯上关系。不用太精细,结合发送给谢明耀的那句话,他们自然会联想。叛徒之死,做贼心虚的人总是先怀疑自己是否暴露。那毒本身就是程家的,他们拿到检测结果也不敢去质问,更不会联想到我身上,只会自圆其说。”

她略带讥讽:“我身受重伤,卧病在床,哪有机会给他们使绊子?”

邵满注视着昏迷不醒的使徒02,点点头。

可能是他犹豫的时间有些久了,谢盛谨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住:“邵哥是不是觉得我太残忍了?”

“哪有。”邵满摇头,“光恋/童/癖这一点,就足够他死个七八回了。何况我知道他,跟厉缜不一样,他挺高调的。要摆谱子,还要大场面,吃喝嫖赌一个不落,脏活烂活都是他在做,抓捕贫民窟流浪小孩、运输实验体也多半是他的活儿。这种人死了也是为民除害。”

“但是,”谢盛谨说,“就算他没有做这些事,我依然会杀了他。”

在静默无声的房间里,她的话音尤为清晰。

“我杀他,不是为了替天行道、帮扶正义,只是因为他的死有利于我,仅此而已。哪怕坐在这里的是个烂好人,我的决策依然不会有半分改变。”

谢盛谨盯着邵满,终于问出她铺垫已久的问题:“邵哥觉得我可怕吗?”

说话的气流声在邵满耳边盘旋,很轻很细,像秋日被微风吹起的徐徐落叶。

邵满看着谢盛谨的眼睛,没说话。

谢盛谨开始紧张。

这是她迈出的一步试探。

也是她对于邵满底线的摸底。

如果邵满的反应不太如人意,那她之后的计划可能就要变一变了——

就在这时,谢盛谨一怔。

她看到邵满拧起眉,居然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心疼之色。

邵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情。

“我只是觉得,”他低声道,“经历过什么才让你如此谨慎自危、算无遗策?你养成这种习惯……”

“之前很难过吧?”他问。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谢盛谨蓦地感觉嗓子被堵住了。

她咬紧了牙关,却没有出声。

下一刻,她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邵满。

“邵哥。”

她把头埋在邵满肩窝,闷闷地喊道。

“嗯?”邵满抱着她,感受着肌肤相紧紧贴传来的温度,对面人身上源源不断的热气游弋在周围,烘得他脸有点发烧。他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抱吧抱吧,多余的话别说,我懂就行……别让我尴尬啊。”

谢盛谨没说话。

她抱得很紧,手臂环绕着邵满的肩膀,指节紧紧箍在他的腰背,邵满能感受到一阵因为挤压带来的呼吸困难和疼痛。

他有点难受,但没出声打断谢盛谨,而是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背,默不作声地任由她抱。

这是一个很长的拥抱。

几分钟后,谢盛谨突然松开手,低着头,蹲下身,一针管毒剂干脆利落地扎进使徒02的静脉。

她的动作太快,邵满都没看见她脱离自己拥抱时的神情。

邵满突然又觉得不太满足。他啧了声,脑筋一转,犯贱的心思蓬勃升起,清清嗓,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谢盛谨抬头看着他。

邵满端详着她已经恢复正常的神情,饶有兴致地拉长了声调:“是不是被哥哥感动了?”

“哥哥?”

谢盛谨重复了一遍。

邵满理所应当:“不是吗?你不是我的远房表妹吗……不认账了?”

谢盛谨将自动注射针管插入使徒02的血管,确认不会左右摇晃后,站起身:“哥哥愿意承认我?”

“有什么不愿意。”邵满笑嘻嘻的,“不是我占便宜了吗?”

“嗯。”谢盛谨歪歪头说,“既然如此,被哥哥感动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呀。哥哥不应该安慰妹妹吗?”

“……”邵满突然语塞了。

他的究极目的就是想看到谢盛谨脸上难得一见的羞赧神色,但三言两语之间就被反将一军。

“……应该的。”他忍气吞声,绞尽脑汁终于想到反击,“但妹妹不应该表示感谢吗?”

谢盛谨打量着邵满,然后笑起来:“这个也应该。”

于是她向前一步,靠近了邵满。

邵满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理直气壮,甚至暗含期待地原地不动。

他看到谢盛谨离他越来越近,近在咫尺的视线和角度,他之前从没以这个视角观察过她,好完美的一张脸……好漂亮的眼睛……好长的睫毛……邵满开始不自在了,太近了,近到他已经能感受到谢盛谨轻而缓的呼吸。

他开始紧张,手也不知道怎么动作,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谢盛谨靠过来。这个距离远远低于了安全界限,他的脑袋逐渐停止运转,凝滞的思维根本无法让他思考谢盛谨的动作和来意,他只得被迫地、无措地,接受她给予的一切。

在邵满的神经被绷到极致时,一只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在茫然中他的视线突然黑了一瞬,下一刻温热气息轻飘飘地抚来,轻如云朵的触感贴在他的脸颊上,转瞬即逝。

刹那间邵满的大脑一片空白。

谢盛谨维持着和他极近的姿势,侧脸贴在他的耳边,声音低且轻,仿佛从天外传来,颇有几分意味不清的模糊暧昧:“……谢谢哥哥。”

邵满已经负荷过载的脑袋轰然一炸。

他感觉一阵毛茸茸的战栗触感沿着尾椎骨上爬,顺着每根神经延伸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种神奇的感觉仿佛沿着时间逐渐膨大,像占满他五脏六腑的棉花糖,涨涨的,但很软很甜。

他的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耳朵上的绯红沿着耳尖蔓延到脖颈,他抿起唇,感受着一阵脚不沾地的神情恍惚。

接着他感觉谢盛谨后退了一步。

“哥哥。”谢盛谨的声音有些哑,她望着他,似笑非笑,“……怎么不说话?”

邵满艰难地一吞唾沫。

见他依然沉默,谢盛谨得寸进尺:“哥哥——是嫌我的感谢不够真诚吗?为什么不理我呀?”

声音很甜。

还带语气词。

似乎乖巧得不行。

邵满闷不做声地指了指角落。

谢盛谨看过去,“怎么啦?”

“那这小孩怎么处理?”邵满勉强按耐住像兔子一样到处乱蹦的情绪,僵硬地闷声问道。

谢盛谨注视着他的眼睛,没回答。

邵满被盯得心里发慌。心脏如同擂鼓,响得剧烈。

几秒后谢盛谨才说:“问他自己想做什么。”

邵满“嗯”了声,这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于是他又清清嗓子,再次回应了声。他没听到谢盛谨的回答,于是悄悄侧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直接撞上谢盛谨沉沉如玉、一直盯着他的目光。

邵满触电般地收回视线。

他向男孩走过去,差一点同手同脚。他小心地把听觉屏蔽器从男孩头上取下。

同时,谢盛谨的目光从走远的邵满身上收回来,蹲下身,摸了使徒02的心跳、脉搏,又感受了呼吸,还测了脑电仪,才站起身。

“喂。”邵满半蹲下身,与男孩的视线齐平,“你可以走了。”

小孩倏地一愣。他看向倒在地上的院长,目光又移向根本没看他的谢盛谨,最后定在邵满脸上,抖着声,不可思议地问:“你们真的让我走?”

“对啊。”邵满一旦面对真正的孩子就立刻气定神闲。他扇着风,借此机会给脸上降降温,努力把刚刚的事情抛开。缓了缓后,他低头看着男孩,懒洋洋地反问,“不然留你在这里干什么?”

“……”男孩一时说不出话,他重新看向倒地不醒的院长,看了很久。他没有被蒙上眼睛,于是全程都瞪大双眼,将两人的所做所为尽收眼底,他仍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放过了,“真的放我走?”

“问题重复多了就没意思了。”邵满说,“还是你想留下来跟你们院长陪葬?”

男孩蓦地一颤。

“他……死了?”

最后两个字的声音微不可察。

“嗯。”邵满指了指院长的方向,“你可以去摸摸看。”

“对了,小谨,”他遥遥叫了声谢盛谨,“是死了吧?”

“嗯。”谢盛谨回答,“脑死亡,呼吸停止。”

邵满转回脑袋,略微抬起下巴示意道:“你可以去看了。”

男孩没有挪动步伐。他脸上的神情变化莫测,眼睛里闪过一片又一片浮云般的情绪。

“不想看也行。”邵满并不勉强,“我们走了,你随意。”

说着他就要站起身。

“等等!”

男孩突然叫住了他。

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他终于下定决心:“我想带你们看个东西。”

邵满和谢盛谨对视一眼。

“什么东西?”邵满问。

“关于那个实验室。”男孩咬着嘴唇说,“我觉得那里有问题,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东西。”

邵满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一挑眉:“为什么要回报我们?我们不仅没有帮助你什么,还威胁你给我们带路,不值当吧?”

“不。你们已经帮助我了。”男孩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姐姐,就是被院长放进实验室的。后来她死了。我一直想报仇。被你们做到了。”

他如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几乎要将他的瞳孔变成泣血般的颜色。

几秒后邵满才发现男孩的眼泪突兀地落下来,像传说中滴泪成珠的人鱼。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并不痛苦也不哀伤,如果不是这滴眼泪,邵满几乎以为男孩的内心毫无波动了。

邵满沉默地看着他,感受到谢盛谨背后的目光。于是他转身与她对视了一眼。

“走吧。”他终于说。

第56章 猩红之色

使徒02身上携带着实验室大门的通行牌,这扇大门也不需要指纹或者瞳孔识别。

他们畅通无阻地踏进实验室。

男孩拿过通行证,熟练地在门口上下一晃,“滴”的一声,金属大门缓缓打开,冰冷白气扑面而来。

依旧是他打头阵。

男孩对此地的路线异常熟练,显然不是如他之前所言,“只是没关门来过一次”的样子。

“你姐姐被送到了这里?”谢盛谨跟在他身后,“然后去世了?怎么去世的?”

“不……”男孩咬着牙,眼眶开始变红,“也许当时她根本就没有死。”

不等谢盛谨说话,他就自顾自说下去,“我以为她死了,因为她脸色跟死人一模一样,但我不知道冰冻技术也可能造成那样……我就没有抱她出来……后来她被改造了……”

他压抑着,啜泣了一声,“我太蠢了……要是我当时知道她可能还活着,说什么都要带她离开……”

谢盛谨安静地听着男孩压抑已久后终于爆发出的哭声。

等他稍稍冷静下来后,她说道:“所以你怂恿你的朋友们和你一起离开?你告诉他们底下的实验室和你姐姐的不幸故事,为了让他们有存活的机会。但后来你们因为叛徒通风报信被抓了,因为叛徒不相信自己会被变成实验体,而外面的风餐露宿艰苦生活让他打碎了幻想,认为真实的贫民窟根本比不上供吃供住的福利院,对吧?”

看着男孩因为震惊而瞪大的眼睛,谢盛谨笑了笑:“没关系,人就是这样。灾难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时,都以为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个。我之前也是。”

邵满眉梢动了动,侧头看她一眼。

男孩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是?你那么聪明……”

“我不聪明。”谢盛谨说,“我犯过很多错,也自以为是地干过一些蠢事。”

她的情绪有些不对。

邵满敏锐地觉察到。放以往,谢盛谨根本不会对一个陌生人流露出任何一点真情实感,哪怕对方是个小孩。

他伸出手,按上谢盛谨的肩膀。

谢盛谨感受到了,于是沉默下来。

“就这样吧。”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要给我们看什么?现在的实验人员都不在,但也许过一会儿就到换班时间了。”

其实这点无关紧要。因为邵满随时可以侵入实验人员的终端给他们发条“今日上班时间推迟”的消息。

但男孩不知道。于是他的速度愈发快起来。

可能是因为多次来探望他的姐姐,他在七拐八绕的实验室里熟门熟路,像条穿梭在海草里的小鱼。

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指了指前方。

“这里。”

谢盛谨看过去。

这是一台机器,整体呈不规则的流线型,仪器外壳由一种特殊的半透明晶体材质打造,仪器正面是一块悬浮式显示屏,上面不断跳动着复杂的DNA图像数据。它的结构精密、品阶极高,不像是能出现在贫民窟里的东西。

“这是干什么的?”谢盛谨问。

“我不知道……”男孩摇摇头,“但我看到他们给实验体试过。”

“实验体有什么表现?”

“皮肤溃烂,内脏衰竭,五感丧失……”男孩偷偷看了谢盛谨一眼,声音逐渐小下去,“我听那些研究员说的。”

谢盛谨沉默了一瞬,然后点头:“谢谢你的告知。”

“不,不客气。”男孩受宠若惊,“我没做什么……”

谢盛谨问:“你想继续呆在福利院吗?

男孩刚想开口说不,却骤然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他一直想逃离福利院是因为恋/童/癖的院长和危险的实验,但现在院长死了,实验看上去一时半会也无法继续。所有危机已经解决,而福利院外面的世界也不怎么美丽,这片贫民窟所有孤儿的归宿不是进福利院就是去无涯帮,再者就是去垃圾山上抢夺食物,如此一看,他的选择也许需要变一变了。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说道:“……我想留下来。”

“取决于你。”谢盛谨点头,“通行证给我,你可以离开了。”

男孩将手里属于院长的通行证递给谢盛谨,在她接到时却没有放开:“你们会再来吗?”

“也许。”

男孩倏

地松了口气:“那就好。”

接着他往外走了两步,接着顿住,转身朝两人挥挥手,然后噔噔噔地跑远了。

“再见,小树。”

邵满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等男孩的身影消失后,邵满转过身:“其实这个名字蛮符合他。”

“嗯。”谢盛谨也在看男孩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尽头,“我们也回去吧。”

邵满问:“不管这装置了?”

“我研究一下。”谢盛谨说,“以后也许用得到。”

“那好。要我跟你一起吗?”

“不用。”谢盛谨摇头,“这装置两个人不太方便,我很快就可以搞定。”

谢盛谨将通行证递给邵满,“邵哥把这张卡放在使徒02的身上,然后在我们进来的地方等我三分钟。我很快处理好。”

“行。”邵满对谢盛谨非常信任,“我先走了。”

谢盛谨乖乖点头。

她看着邵满离开,实验室入口自动识别到生命体后打开大门,邵满踏出一步消失在眼前。

谢盛谨收回视线,看向身前的装置。

她犹豫了几秒。

但最终还是伸手按上去,然后施力。她听到了半透明晶体不堪重负发出的清脆声响。

她后退一步,然后将侧边的机器钉拧开,然后卸掉外壳。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细长的小刀,一道银白的光芒闪过,最外层逐渐落在地上。没过半分钟,仪器就被拆解了一大半。

她不怎么亲自完成这种事情,因此动作没有邵满那样熟练。但她的速度仍在很快,一边拆卸一边将微型数据接收器按上去,通路相连,数据无声而迅速地传送。

仪器被拆解得只剩一半时,突然发出了一声“咚”的剧烈声响。

一股完全无形、但强烈而巨大的冲击如卡车一般撞过来,谢盛谨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手上的刀掉落在地。

谢盛谨弓起身,半跪下来。

这还没结束,冲击持久而不停歇,她被接二连三地碾过去,像站在高速公路,任由一辆辆疾驰而过的卡车横冲直撞。

但谢盛谨没躲。

因为无处可躲。

她的身后,所有的实验台上,上百具实验体的身体迅速像花一般枯萎衰老。

这一片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遭受攻击,DNA碱基对在身体内部迅速突变,不止于实验体,如果这里有蚊子、微生物,都像神话故事中被剥夺了寿命的造物,生命力在它们的身体中迅速丢失,而桌子仪器实验台等等非生命体却毫发无损。

谢盛谨艰难地仰起头,抓住仪器边缘,十指因为过度挤压而显得青白,鲜血从她的嘴角像水一样涌出,根本没有任何止血的意思。

她借助着拉扯的力道,像生锈的机器人一般迟缓地站起身,但由于力道的丧失,她“砰”地一下砸在器械上。

谢盛谨往身上摸了下。

肋骨断了。

她扯了扯嘴角。

下一秒她伸进仪器内部,小臂像被刀割般出现道道血痕,在忍受过如同滔天巨浪一般源源不断的撞击后,她终于摸到了最中心的数据储存器。

“滴。”

数据传输完成。

然后她开始组装。

她得将刚刚被拆卸的所有零件全部重新安装,连带着数据储存器一起原封不动地装回去,但剧烈伤害使她的手像被操控的木偶一般毫不灵活,她的手臂怪异地扭曲着,一通操作几乎全凭本能。

在她装好的一瞬间,各种冲击和碰撞瞬间停止。

谢盛谨有些无力地弯下腰,大口地喘气。鲜血在她脚下已经聚集成了一条狰狞的河流,丝丝冒着热气的血液遇到实验室里释放的冷气瞬间凝结了。她蹲下身,努力使昏沉的视线清晰些,开始处理血迹。

但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手臂几乎是无力下垂的状态,血越来越多,她的眼前视线已经逐渐昏花,黑影一片又一片地从她的视野里极速掠过。

昏沉之时,谢盛谨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原本想起身的动作在辨认脚步声后骤然停住了。

她没有动,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蹲在地上,抬起脸,望向慌忙跑来的人。

“……邵哥。”

她轻声说道。

下一秒谢盛谨看到邵满惊慌失措的神情,急迫的眼神和不断翕动的嘴唇,但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世界的所有颜色和声音全都离她远去。

视线逐渐变昏,变沉,变暗。

最终漆黑一片。

……

谢盛谨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熟悉的治疗仓顶部。

她盯着视线上面的量子弦聚能晶,冷色调的灯光使其折射出一片片虹彩,光彩照人美不胜收。

当初凯瑟琳让设计师制造的时候专门强调了要美观要大气,要不拘一格要与众不同,谢盛谨说这东西一共也用不了几回弄那么好看做什么,凯瑟琳义正言辞地反驳为了让你每一次重伤醒来都有好心情呀!

谢盛谨想了想说,我都重伤了很难有好心情吧……就像去殡仪馆,老板给你发个VIP优惠券笑容可掬地说贵客您好下次来我们打折哦,环抱生态海葬还是机器人叮当猫的炫酷棺材我们都能提供!这时候你接受老板的好意似乎也不太好,但拒绝老板的笑脸似乎也不太厚道,于是她郑重其事地说那也行,就当我每次醒来都能看到你好了。

凯瑟琳被她突如其来的肉麻搞崩溃了,抱着她呜呜地嚎了好久。

而现在,她盯着这片没什么意义的艺术品,突然有点想凯瑟琳了。

……但是好痛啊。

谢盛谨感受了一下周围,倒霉地发现治疗仓里的储备麻药似乎快用完了。

她张不了嘴,喉头里的血腥味似乎还挥之不去。

于是谢盛谨重新闭上眼,灯光透过眼皮,有些亮,她又睁开眼。

黑了。

她愣了一瞬。

然后又眨眨眼,没有任何变化。

谢盛谨心里一沉,知道自己又看不见了。

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十几秒后她的视觉才勉强恢复。

刚好治疗仓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呲”声。治疗仓的盖子被抬起来了,露出一张帅得赏心悦目的脸。

邵满担心地看着谢盛谨,看到她睁眼明显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张嘴说了句什么。

谢盛谨没听到。

这时她才意识到从醒来之后她的世界一直相当安静,原来是她听不到了。

谢盛谨原本想伸出手碰一下邵满,但伤口太痛行动受限,她只能朝着邵满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邵满见她没说话,表情更紧张了,又噼里叭啦地说了一大堆。

谢盛谨很无奈地看着他。

这时邵满迎着她的视线,碰了碰她的额头。

然后他嘀咕了句什么,将治疗舱的盖子合上了。

谢盛谨盯了一会儿盖子,疲惫地偏过头。

没过多久,她又睡着了。

第57章 安慰?

谢盛谨再次醒来。

神清气爽。

其实没有。

还是很痛,痛得她又想睡过去了。谢盛谨迷迷糊糊地睁着眼,动作很慢,呼吸很浅。她安安静静地躺了会儿,听到了由于疼痛而发出的骨骼脆响,谢盛谨知道这是幻觉。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变矫情了,以前这种痛她眨眨眼就过去了,因为她唯一能诉说的那个人总是不在,能经常见面后又决裂了。她懒得去找凯瑟琳和程兰心,于是就会自己忍下来。

然后谢盛谨想到了福利院里的那台仪器。

然后是……

——别想她。

谢盛谨打住了念头。

她动了动手指,觉得自己能动,看得见,也能听到了。她扶着治疗舱边缘坐起身。

好痛。

谢盛谨弓着身,脑袋抵着屈起的膝盖,深吸一口气。

几秒后她缓慢地躺回去了。

刚躺下,谢盛谨就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辨别了一会儿,然后咳了一声。

声音嘶哑,喉咙钝痛,不知道外面的人有没

有听到。

邵满听到了。

他猛地打开治疗仓:“醒了?”

“嗯。”谢盛谨觉得嗓子实在太痛,于是点点头。

“你其实在治疗仓里没躺多久……”邵满注意到她的神情,挠挠头,“因为我直接开到了最高治疗等级,结果功率太高,把27街弄断电了,我就去电闸那边把街区总闸恢复了。结果我刚回来,这东西太耗电,没一会儿家里就停电了,我就去充了电费,又等着电来,开了倒数第二档,治疗仓才开始运行的。所以伤应该还有点重。”

多灾多难。

谢盛谨没忍住笑了一下。

结果扯到伤口,她痛得皱了皱眉。

“诶,别乱动啊。”

邵满赶忙制止她。

但谢盛谨安分不下来,她盯着邵满,努力张嘴:“通……行……证。”

她说得太艰难了,感觉声带像没有机油的自行车链条一般干涩地相互摩擦,每次滑过都是两败俱伤的痛感。

邵满听懂了。

“放使徒02的身上了。”他赶忙说,“还伪造了现场,放心,没事。”

谢盛谨放心了。

于是她又要开口:

“麻……药。”

这次邵满没有听清。

“什么?”他凑近谢盛谨,“什么东西?我要?喝药?卡爆?”

谢盛谨闭上嘴,无声地盯着他。

这时候何饭来了。

隔着几十米,他的脚步砰啦啪啦地过来了。

谢盛谨听到他激动的声音。

“醒了吗?盛谨姐怎么样了!”

“醒了。”邵满侧身退一步,示意他过来,“你过来听听。”

“听什么?”何饭一边问一边站过来。

谢盛谨与他透露着强烈好奇的眼睛对视上,于是又说了一遍。

“麻……药。”

她说出口就心知不妙,这两个字几乎被完全吞了声,只剩下嗡嗡的气声,对面的人只能靠口型来揣测。

“麻油?”何饭盯着她的嘴,努力猜着,突然恍然大悟,“哦,麻丸!”

何饭殷切地盯着她:“盛谨姐,你想吃麻丸?门口那家店正好在摆摊,特别好吃!很香呢,屋里头都闻得到!”

……并没有。

谢盛谨无语地看着他,心想要是再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就要昏过去了,到时候什么麻丸麻油都无济于事。

为了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意识,她重新哑着嗓子,艰难发声:“……药。”

这下邵满和何饭都听清了。

何饭顿时理直气壮地一抬头,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得瑟道:“看到了吧?盛谨姐说要!”

“好嘞。”邵满屁颠屁颠地走了。

谢盛谨:“……”

等她身体好了就把何饭抽一顿。

抽成会在油缸表面托马斯回旋的麻丸。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她的痛感的确没那么强烈了。

谢盛谨半垂着眼,看着治疗舱顶盖走神。

“盛谨姐?”

她突然听到何饭喊了声。

她抬起眼。

“我帮你把盖子合上吧。”何饭小声地说,“你休息一会儿。”

谢盛谨盯着他。

她盯得有些久,何饭不太自在地摸了摸头:“需要吗?”

谢盛谨过了好几秒后才点点头。

视野再次暗下去。

她闭上眼。

……

这次谢盛谨是被香气勾醒的。

不怪何饭念念不忘,门口小摊的麻丸的确非常好吃。经过油炸或烘烤后,麻丸表面芝麻的香气被高温激发出来,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浓郁醇厚的熟芝麻香味,与原料本身的醇厚米香恰到好处地交杂在一起。偏偏门口的摊贩还是个良心商家,杜绝食用油恨不得用成石油的节俭行为,因此勾人十足的油香也会袅袅绕绕地缠绕着金黄酥脆香甜可口的麻丸。

谢盛谨睁开眼第一件事,“我要吃。”

邵满先吹了吹,才递给她。

谢盛谨努力地咀嚼着,然后吞下去。

喉咙还是有点痛,但比上一次醒来好多了。

“热的。”谢盛谨躺着,为了更好地看邵满,她侧过脸,“我没睡多久吗?”

“十二个小时了。”邵满说,“这是新的。”

谢盛谨明白了。

但她故意装作不明白:“新的?”

“对。”

“这么巧吗?”谢盛谨缓慢地眨了下眼,“刚好遇到我醒来?”

“买了很多次。”邵满实话实说,“你没醒时候都给何饭吃了。”

谢盛谨不在意何饭吃了多少,她在意另一件事:“邵哥一直坐在这里守着我吗?”

“……”邵满终于意识到他掉进了陷阱,于是闭了嘴。

谢盛谨无声地用眼神催促他回答。

但她分明眉眼舒展,眉梢上扬,一副明知故问的促狭模样。

“说啊,邵哥。”

邵满看着她,还是顺了她的意:“是。”

谢盛谨一瞬间就笑起来。

“高兴了?”邵满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当然啦。”谢盛谨说,“邵哥这么关心我,我当然高兴。”

“你睡这么久,”邵满说,“我还以为你要当睡美人等着王子来吻醒呢。”

“那王子怎么坐在一旁不动?”谢盛谨笑了笑,“说不定有用呢?”

“我吗?”邵满指了指自己,“王子?”

“还能是别人吗?”

“那必然不能。”邵满啧了声,“原本计划就是你要是再不醒我就亲你一口。”

“别光嘴上说。”谢盛谨说,“要有实际行动啊。学习一下我。”

邵满突然惊了下。一段伴随着柔软触感的记忆嗖的一下就被这句话唤醒了。

他顿时意识到这不是他打嘴炮时的废话,而是一件真真切切发生了的事情。

他坐正了些,收了收心思。

“你身体好点了吗?”他不太自在地问。

谢盛谨看他一眼。

她躺在治疗舱里,漆黑的发丝因为汗水粘在额角,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

“不来亲我吗?”睡美人问他。

邵满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谢盛谨问:“在顾虑什么?”

顾虑什么?顾虑这个行为到底是什么关系应该做的事,或者是否包含一些不太正当的意思。

邵满不信谢盛谨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

然后向前倾了倾身体。

一个轻如鸿毛的吻落在谢盛谨脸上。

明明这次主动的是他,炸雷一般的声音依然响在他耳畔。邵满停顿了一下,屏住呼吸,退开了。

“就当是安慰。”他听到自己说,“身体好点了吗?”

他看到谢盛谨不太明显地笑了下,然后回答了他的问题:“好点了。”

接着她说:“邵哥,我想看看拷贝下来的对话数据。”

***

此时,公平教。

地下室。

沉寂而阴冷的空间里,罗伯特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中央。

旁边站着高大的公平教教父,一身黑袍的厉缜,还有剩下的几位使徒。

“检测结果出来了吗?”

教父沉沉问道。

他的声音很低,平稳有力,倒也听不出什么愤怒和惊恐。

“还没有。”厉缜恭敬回应,“还有半个小时。”

“现场确认没有多余痕迹?没有蓄意谋杀?”

“确认。”厉缜低着头,“没有挣扎和反抗迹象,也没有强行突破的痕迹,唯一的疑点是,实验室里所有实验体都消亡了。”

“消亡?”教父重复道。

这是个不正常的词。死亡有死亡的说法,失败有失败的说法,但消亡这个词着实罕见。

“是的。”厉缜侧脸,示意她身后站着的男人,“小四最先发现的,让他来为您叙述吧。”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脱离教父视线后,她没有松一口气。相反,藏于黑袍下的脸色凝重而紧绷,心跳极快,呼吸被竭力放缓。厉缜相当清楚这是谁动的手。

将罗伯特的资料整理递交给谢盛谨时她没有半分隐瞒,事无巨细应有尽有,尽数托出。

从那时开始她就知道罗伯特难逃一死,这份不确定的时间如同高悬于心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摇摇欲坠地悬在她头顶,她心有戚戚,但也不敢前去问询。

得知罗伯特死讯的第一时间,心里冒出的不是悲痛和兔死狗烹的惺惺相惜,而是终于巨剑终于轰然落下的踏实和窃喜。

于是她有意让使徒04去做了第一现场目击者,自己借口被各种事情耽搁迟迟赶到。

“……所有实验体都衰老而死,内脏衰竭,器官萎缩,而且估计是同一时间发生……”

厉缜听着,皱着眉。

谢盛谨没有预先告诉她这一遭,当然她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去了解,不知道很正常。

教父沉声问道:“罗伯特的死与该实验事故是否有关?”

“这个,”使徒04迟疑着,“不太清楚。”

他的神色明显不安,悄悄觑着教父的神色。

但教父并没有发怒。

沉默了一会儿,他颔首道:“都退下,继续调查。”

厉缜佯作和众人一起转身,下一秒就听到身后的声音传来:“厉缜留下。”

她立刻停下动作:“是。”

其他人迅速离开。

“……”

厉缜安静地等着教父开口,没有率先询问。

“你看到那面墙碎了。”

教父终于说道。

“是。”

“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

“不太了解。”

教父突然深深叹了口气,“那是我与那两位通讯的另一个途径。”

厉缜早已有所猜测,这句话直接证实了她的猜想。谢盛谨不会无缘无故对没有用的东西进行毁尸灭迹。她犹豫了一瞬,准备主动询问:“那对方的目的……”

“不一定。”教父直接打断了她,“这是十五分钟前,谢先生给我发送的信息。”

“我想给你看看。”他的声音沉静。

厉缜骤然一惊。

通讯器着实难以完成,用一个少一个,非紧急通知他们通常不会启用此方法。

她的脑子急速转动着,并接过教父递来的通讯器。在没看到显示屏前她不断揣测着如果这是试探或者警告,她应该如何应对。教父是否对她起了疑心?

但所有的胡思乱想都终止于看到屏幕的一刹那。

上面只有一句话。

四个字。

非常简洁。

——“他发现了。”

第58章 绿裙子

厉缜的脑子突然乱了。

这句话跟她想象中的任何一句都不沾边,那些潜藏在话里话外的威胁、警告和刀光剑影像个泡泡一样碎掉了,它没头没尾没有修饰也没有夸张,简洁到她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知道对面的人不可能开这种玩笑,因此她更迷惑了。

但她的心神也逐渐放松下来,这句话意味着她并没有任何暴露的意向,至少教父毫无觉察。

于是她直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教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连你也没想到吗?”他说,“你一向聪明,我还以为推测出这句话的意思对你而言轻而易举。”

“教父谬赞。”厉缜说,“属下愚钝。”

“文质彬彬的。”教父笑了下,嘴角向上抽动着,但看上去像提线木偶被新手师傅拉了下机关,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别扭感。

他看着厉缜,发现这人一直恭恭敬敬地低着头,顿时觉得无趣,于是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少主觉察到了。”

厉缜心里猛然一跳。

“他也许发现我的不老实。但又不想破坏他与谢先生的合作关系,于是没说得太直白。当然,”教父话音一转,“这只是猜测,证据有待确认。”

恰好这时,门口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教父拿出终端,看了眼屏幕,抬头吩咐道:“医生来了。去开门。”

厉缜走到门前,开门,接过医生手里递过来的密闭管子和纸质报告。

她看着医生离开,然后关上门。

管里是深黑色的液体,像石油一般沉重,莫名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厉缜快步将其递给教父。

教父首先翻看的是纸质报告。

屋内非常安静,还能听见两人沉重的呼吸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几分钟后,教父抬头,合上报告,平静道:“确切证据来了。”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波动,就像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接着他抬手,将报告置于燃烧的蜡烛上。“哗”的一下,火势瞬间变大,像一条张开狰狞巨口的毒蛇,瞬间吞没了那几页薄薄的纸。

“改变策略吧。”教父低沉的声音响起,“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二选一。”他问厉缜,“你选谁?”

厉缜额头上的汗一下子渗出来。

她知道这个“二”指谁,也知道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

她对教父的倾向只能说有所猜测,但并无把握。

猜对了,惹其怀疑。猜错了,惹其恼怒。

厉缜掩藏在黑袍中的嘴巴张开又闭上,最终说道:“我对两位大人都不太了解。担心自己的无知惹您嘲笑。”

“我怎么会嘲笑你?”教父摇头,“你一直都是我最亲密的伙伴啊。”

厉缜心里一动。

她心里当然门清,对教父来说,她从来不是什么伙伴和挚友,如果一定要找出来一个人对应上这个称号,那罗伯特才是。

对于厉缜,教父依赖她,又忌惮她。于是他试图将她的女儿送进实验室用于制衡权力,同时佯作不知并显摆自己的恩情用于道德绑架。

现在罗伯特死了,他当然愤怒,甚至勃然大怒。但怒的不是他失去了一位有趣的伙伴和忠心的下属,而是怒于他少了一条没有脑子的走狗。

“说说看。”教父凝视着蜡烛底部的纸屑,“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厉缜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她的脑子急速转动着,想着将自己得知的所有内容和情报,挑了些见得人的、好听的漂亮话开口,最后谨慎而犹疑地得出自己的拙见:“……我猜测,也许谢先生更合适?”

话音刚落,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十一月的天气,温度清凉,室内也不暖和,但她的掌心黏糊糊一片,燥热得难受。

教父沉默着。

厉缜不敢抬头观察他的神态,因此极力倾听着他的呼吸和动作声响。

教父骤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安静了。

厉缜不动。

“别紧张。”教父突然说。

“是。”厉缜心里一跳,应声道。

“就按你说的做吧。”教父的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再次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从今天开始,所有关键信息都对少主隐瞒。不要暴露,也不要张扬。现在,去给少主道歉,然后向谢先生表明立场。”

厉缜一一记下来。

正当她准备请退离开时,教父突然喊住她:“你前段时间是不是每天都去看了那人状况?”

厉缜的心脏猛然一抽。她知道教父口中的“那人”是谁。

“是。”她极力平静地回答。

“让公平教的人回来吧。”教父想了想,“不必留守了。”

***

谢明耀很焦虑。

他坐在温度宜人、环境清幽的办公室内,眉头紧锁,止不住地看着桌面的通讯器。

过了很久,屏幕一闪。

消息终于来了。

他近乎急迫地拿起通讯器,迅速上下扫视了一遍。

半晌后,他呼出一口气。

他的身体骤然放松,缓缓朝椅背靠去。他的坐姿即使松散下来,依然呈现出赏心悦目的样子。

谢明耀长得非常英俊。他的眼睛不是玲珑的圆,嘴唇不是削薄的冷,因此给他添了一丝另类的成熟稳重。

但谢盛谨觉得他长得憨厚,像动画片里一直被骗的熊。她向凯瑟琳表达过自己的想法,然后被吐槽了:“你眼睛不用就捐了吧。”

谢盛谨转向程兰心:“你觉得呢?”

“我没兴趣。”

凯瑟琳问谢盛谨:“你的标准是什么?”

“对齐我吧。”

“那有点难。”凯瑟琳说,“学会宽以待人。”

“很宽了。”谢盛谨说,“宽得中间能开家整形医院。”

“好刻薄啊这个人。”凯瑟琳仰头对程兰心说,“这就是私人恩怨了。”

“一边儿去。”谢盛谨拿起凯瑟琳杯子喝了口水,“没有恩只有怨。”

凯瑟琳想了想:“那说个有恩的。程伯母呢?”

程兰心先看了谢盛谨一眼,才平静地朝凯瑟琳说:“她要跟你急。”

“谁说我要急?”谢盛谨“砰”地一下把杯子放回去。

“那你回答。”程兰心笑了声,琥珀色的眼珠子移过来,轻飘飘地在谢盛谨身上扫了一眼。

“能一样吗。”谢盛谨心平气和,“能不能不要把她和她儿子混为一谈?”

凯瑟琳瞅着她,一手搭在她肩上,没个正形地七扭八斜,笑得乐不可支:“按理来说他儿子有她一半的染色体。样貌是会遗传的。”

谢盛谨不耐烦地给她一肘子,把她扶正:“谢明耀和谢明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舅同意这个说法吗?”

“你管得着。”

“有一说一,你觉得谢明耀谢明成哪个更好看?”凯瑟琳用胳膊肘怼了怼程兰心,又怼了怼谢盛谨,“诶,认真的。”

程兰心客观地评价:“他们是双胞胎,没有太大区别。”

谢盛谨一巴掌把她胳膊肘打开,“程蔚束好看。”

“让你选A或B你选或干嘛?”凯瑟琳啧了一声,“你这人好没意思。”

“程蔚束不好看?”

“程伯母当然好看。”凯瑟琳想了想,又肯定道,“确实好看。”

“你觉得呢?”她又去碰程兰心。

程兰心:“嗯。”

凯瑟琳回忆着,“我之前混进卢兰大学去听讲座,然后一抬头,看到一个衣袂飘飘、长发及腰、穿着绿色长裙的仙女站在台上。我去,你们不知道,当时整个台的灯光都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给我看呆了。我那时候站在大礼堂的最后一排,没认出来是伯母。但她看到我了,演讲完后还专门让人来找我,带我一起去吃了饭。”

谢盛谨全神贯注地听着。只要事关程蔚束她就非常认真。

程兰心依然神情淡漠地坐着,没什么表情。

“她带我去吃了一个特别奇怪的餐厅。那个餐厅有道菜叫‘小鱼带着小蝌蚪去博物馆’。我记得特别清楚。后来发现是比来鱼和巧克力。”凯瑟琳依然觉得匪夷所思,“不知道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谢盛谨笑了声。

程兰心弯了弯唇。

“那家餐馆在江边,面朝卢兰江,屋顶是瓦檐,没有门,只有帘子,江上的风又轻又凉。她站门口,一伸手,帘子上的风铃都叮叮咚咚地响起来,身上的绿色裙子穿过悬吊的花。”凯瑟琳顿了顿,“我现在都记得。”

“母亲。”谢明耀抬头,“您来了。”

办公室门被缓缓推开,绿色的裙子款款进入。

程蔚束轻柔地合上门,然后往屋内走,“怎么样?”

“程沉发现了。”谢明耀说,“但可能碍于利益和脸皮,没有直接撕破脸。”

程蔚束嗯了声。

她似乎对此并不太关心,提起别的事情:“明成最近在公司。他性子急,又冲动,你记得照料着。”

“当然。”谢明耀不假思索,“他可是我弟弟。”

程蔚束含笑着问道:“小谨呢?”

谢明耀顿时一愣。

这句话出现的时机有些巧合,他一时判断不出母亲想说“谢盛谨也是你的妹妹”,还是单纯询问谢盛谨的近况。

程蔚束的称呼依然非常亲昵。谢明耀不知道是母亲因为十几年的习惯暂时改不过来,还是有意为之。

他谨慎地思考着措辞,选择了于他而言较为容易的回答:“她重伤。”

“是吗?”程蔚束说,“你派去的人怎么样了?”

“没有音讯。”谢明耀冷淡地说。

她的皮肤白皙,五官柔和,眼角有淡淡的细纹。窗户没有关严,风溜进来,吹起她的头发。

程蔚束侧过脸,伸手将其挽至耳后。

“她重伤?”程蔚束笑了笑。

“是的。”谢明耀迟疑道。

“结果如何?”

“……两败俱伤,双方状况都不好。”

“嗯。”程蔚她轻轻靠在厚重沉肃的深色办公桌上,双手撑在两侧,绿裙层层叠叠、袅袅绕绕地铺在身后,她垂着眼,凝视着儿子,“怎么不一次性解决完毕呢?”

“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

“她是你妹妹,你狠不下心?”

谢明耀突兀地看了程蔚束一眼,“您似乎一直都狠得下心。谢盛谨也学习到了这点。”

“看来我教得很好。”

“母亲!”年轻人充满怒气的声音响起,“我才是你的儿子!”

“当然。”程蔚束弯了弯嘴角,“否则我怎么会站在这里?”

“你会倒戈吗?”谢明耀怀疑地看着她。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最爱她了。”谢明耀面无表情地说,“我和弟弟都看得出来。”

“那有人看错了。”

程蔚束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她纤瘦的腕骨上有明显的凸起。

“程家可是用你们威胁我的。”她轻声说。

第59章 我好喜欢你啊

谢盛谨说她要看拷贝的数据。

但现在她明显动不了。

“你怎么看?”邵满问。

“你抱我过去呗。”谢盛谨说。

邵满看着她,几秒后叹了口气。

“怎么了?”谢盛谨勾了勾嘴角,“不愿意吗?”

“哪有。”邵满弓下身,伸出手,“来吧,我抱你。”

“不会很勉强吧?”

“装什么呢。”邵满无奈地说。

谢盛谨不说话了。

她不太顺手地搭上去。

邵满轻而易举地把她抱起来。

就当他准备抱着谢盛谨去楼下时,谢盛谨突然动了动:“诶,等下。”

“怎么了?”邵满顿时停住了。

他看到谢盛谨皱了皱眉,一下子想到她的伤口,霎时有些紧张:“扯到绷带了?”

谢盛谨轻轻吸了口气:“没。”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

“邵哥,”她小声地说,“你身上好硬。”

邵满啧了声,“肌肉,懂吗?”

“才不是。”谢盛谨闷着声笑了下,“你在紧张。”

邵满叹了口气。

谢盛谨没说话了。

她的嗓子还不太舒服,于是头靠着邵满的胸膛,安静下来。

邵满把她抱上楼,小心地放在沙发上。

确认她坐好了,又给她递了杯水。

然后他才把数据的插口接上。

对接完成的一瞬间,数据迅速展现在修理铺一楼的墙面上,几十页的对话内容像刀削面似的一条一条地飞出来。

谢盛谨窝在沙发里,邵满坐回她旁边。两个人一齐盯着屏幕。

“……我和程沉说好的,我要人,他的势力任我使唤。你可以直接向我对接。”

“……你在程沉面前注意一些,注意,我是通过他与你联系上的,不要暴露之前的任何一次对话。”

更往前。

“……我知道你是公平教的教父,公平教明面上的掌权者。我也知道公平教实际归属于程家,历代教父教母都被程家埋入了机械脊髓,身家性命都在别人掌控之中。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让你有可以自己选择的权利。”

“……我接受您的建议。”

这是最久的对话记录。时间在一年前。此后的大半年里,两人的对话都是非常简单的“脊髓液密码”和“程沉最近做了什么”。

直到最近一个月,对话中开始出现谢盛谨的名字。

“我有个敌人可能在贫民窟。需要你寻找。”

时间在谢盛谨落入贫民窟的十几天后。

“是。请问谢先生有无照片和全息影像?贫民窟监控不便,可能历时会久一些。”

“程沉会给你情报。按他说的做。”

邵满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

他的表情挺专注,眉头拧起。谢盛谨看了他一会儿,才继续盯着屏幕。

接下来很长一段都是程沉与教父的对话。

“这些是她的样貌。但不要外传。只许你的心腹知道。”

“请问少主,不知道容貌,底下的人应该如何寻找?”

“那群废物找不到的。”程沉的语气非常

肯定,“那是一个奸诈狡猾、心狠手辣、两面三刀的神经病,别说脸,连性别都可能是假的。而且关注她的人很多,你千万不要大张旗鼓传递她的信息,放出风声就行。”

看到这里,邵满忍不住看了谢盛谨一眼。

这跟谢盛谨当时和他述说的状况一模一样。

谢盛谨注意到他的视线,朝他笑起来:“我说的准吧?”

“是。”邵满说,“他还挺了解你。”

“他说我是神经病。”谢盛谨突然说。

邵满顿了顿,“我没觉得啊。”

“但你也没否认。”谢盛谨碰了碰他,“过分了啊,邵哥。”

这时,屏幕上的教父恭恭敬敬地应下来:“是。”

他有些困惑,但依然照做。

接着事情发展出乎他的意料,没两天,他最得力的下属,使徒01,就汇报发现了谢盛谨的踪迹。

他怀疑,但依然上报给了少主。

少主明显也是震惊的。

“是真人吗?不是光学易容、全息影像什么的?”

“是真人。在学校周围看到的。”教父低着头。

“那就是她故意让你们发现的。”少主思索着,得出结论,“如果不是她自己愿意,你们找一百辈子都找不到她。”

少主对那人的实力有一种几乎盲目的信任。尽管那人是他的敌人。

“那就这样吧,改变计划,派两个不三不四的杀手,去刺杀她。”

这条消息后,另一条紧随其后:“算了,不要不三不四的,派两个贫民窟最优秀的杀手去杀。然后我跟她聊聊。”

教父困惑着,小心翼翼地发消息:“少主,要是误杀了怎么办?”

对面只发来了两个字。

“呵呵。”

教父立刻收起疑惑,老老实实去安排。

果不其然,杀手派了,人活蹦乱跳的。

但这次轮到少主困惑了:“她没有让人给你传消息?”

“没。”教父谨慎地回想着,然后发送。

过了很久,少主才发来了一条消息。

“接下来听谢明耀的。不要把我们的对话告诉他。”

不知为何,教父从前一句话中莫名品到了些遗憾和不甘心的意思。

但他当然不敢问,尽职尽责地去找了谢明耀,并阳奉阴违地把所有事情全部告知给了他。

听完他的汇报,谢明耀回复道:“程沉不老实。他想越过我跟那个人达成交易。”

教父不傻,他看得出来。他也有自己的消息网,当然知道他奉命寻找的人是谁。

即使在精英遍地走、天才多如狗的一圈层,那个人也是最闪耀的明珠、最锋利的宝剑,是年轻一辈中最巍峨的高山。

她的背影被所有人仰望,并且遥望,甚至眺望。这种天之骄子出现在贫民窟,近乎让他感受到神话映入现实的割裂感。

想攀附或结交那个人,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教父赞同谢明耀如临大敌的危机意识,理解程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行为,毕竟如果不是他受制于人,得知谢盛谨来到贫民窟后,第一条扑上去的饿犬就将是他,哪里轮得上邵满那空有皮囊的小狗崽子。

但无论是对于谢明耀还是程沉,他都有意识隐瞒了邵满的存在。

他需要自己的底牌,而邵满有能力给他提供底牌。

于是谢明耀和程沉都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他们都以为谢盛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就是接下来谢明耀对谢盛谨的迫害顺理成章地到来了:两次刺杀和伤势汇报。

对话到此终止。

谢盛谨闭上眼,又睁开。

邵满看得挺认真,屏幕熄灭了都还意犹未尽。他像看完了一场跌宕起伏的戏剧,主角还是身边的人,因此代入感极强:“你哥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对自己亲妹下手啊,畜生道都轮不到他投的。”

谢盛谨提醒他:“我也对自己亲哥动手了。”

邵满愤愤不平的表情像脸谱一样变了。

他理所应当:“很正常啊,人就是得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谢盛谨笑得靠在沙发背上。

“邵哥。”她边笑边说,“我好喜欢你啊。”

“应该的应该的。”邵满小心翼翼地把谢盛谨扶正,“哎你悠着点,别伤口哗啦一下全崩了。”

“哪有那么脆弱。”

谢盛谨按住他的手,朝他靠了靠。

邵满僵硬了下。

他感觉到身上温热的触感,和少年因为削薄清瘦而凸起的骨骼。谢盛谨的手臂被绷带绑了半截,依然露出了有着青筋的手背和骨节分明的手。

她的手无意识搭在邵满小臂上,邵满低头看着,又想到了前天那个转瞬即逝的吻。

他侧过脸,看了谢盛谨一眼。

谢盛谨像眼睛长在旁边似的,迅速盯住他:“看什么?”

“没……”

邵满还没说完,谢盛谨就自己接上了:“想亲我啊?”

邵满张了张嘴,“你对谁都这样?”

谢盛谨慢慢地拧起眉。

“何饭回来我就亲他一口。”她突然说。

邵满懵了,“为什么?”

“因为我对谁都这样啊。”谢盛谨笑了声。

邵满反应过来了。

“诶,我就问一下。”他看着谢盛谨,“没让你当真。”

“我没当真啊。”谢盛谨说,“你看我像那种不检点的人吗?”

这跟检不检点已经没有关系了。

邵满想象了一下,着实没法想到谢盛谨亲别人的样子。按谢盛谨的做法这恐怕是死亡之吻……腥风血雨里谢盛谨笑眯眯地说好啦你既然你要死了那就给你一个离别吻吧,但她也会在最后一秒把对面的头砍下来最终也不会亲上去因为洁癖发作忍受不了。而且得到这个待遇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算了。”他又叹口气,“别对别人这样就行。”

“之后有什么计划吗?”他问谢盛谨。

“拿到谢家初代AI。”谢盛谨说。

“其实我来贫民窟就是为了这个。”她继续说,“现在我公开了一个秘密,邵哥是不是要回馈一个?”

邵满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声,茫然地看着她。

谢盛谨提醒他:“在福利院门外的时候说的。用我的一件事,换你的一件事。”

邵满想起来了。

“这就开始了?”他说,“那我想想。”

他把自己的事情在脑子里溜了一圈,觉得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于是问道:“你想听什么?”

“我问什么邵哥都会回答我?”

邵满想了想:“应该吧。”

“行。”谢盛谨点头,“那我问了。”

“嗯?”

谢盛谨看着他:“邵哥跟公平教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不在邵满的意料之内,但在情理之中。

他思索着,回答道:“我跟他们有点合作,教父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但不算太熟,只是彼此相互需求,他隐瞒我的踪迹,我给他提供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新型武器啊,装备啊,玩具,什么的。其实无涯帮也一样。”

他说得挺详细的,只是不愿意承认人头费的事。邵满死要面子活受罪,直接把这事说出来就会被询问原因,他就得实话实说自己干过的蠢事,那样会很丢脸。

邵满尤其不想在谢盛谨面前丢脸。

谢盛谨点头,她问道:“邵哥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你有什么是我能问的吗?”他补充道,“摸一下底,我怕不小心被灭口。”

谢盛谨问:“我没那么过分吧?”

“不过分吗?”邵满在

自己脖子那处比划了一下,“你把刀架我脖子上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过分?”

他开玩笑的。

说完他就放下手,自己笑了。

但谢盛谨没笑。

她伸出手,在距离邵满脖子五厘米左右的位置抚过去。

“邵哥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吗?”谢盛谨端详着邵满的神情。

“没啊,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邵满还没意识到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这样吧,”谢盛谨说,“公平起见,你按回来吧。用点劲儿也没事。”

她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刀。

她握着刀把,刀尖朝向自己。

然后将其递给邵满。

邵满看着这把刀,没当回事地笑笑,想把它推回去时,但却发现持刀的手纹丝不动。

他倏地一愣,抬起眼。

他盯着谢盛谨风轻云淡的脸。

“……你疯了?”邵满问。

谢盛谨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朝他笑笑,“有吗?”

邵满拧起眉,“你认真的?”

谢盛谨问:“不像吗?”

邵满没说话。

现在他没觉得这只是谢盛谨随口一说的玩笑话了。她浓得看不清情绪的眼睛和岿然不动的手都在表明她真心实意地想让邵满以同样的痛苦和行为还回来。当初在邵满脖颈上留下的伤口好像对等地刺在谢盛谨的心里,谢盛谨说邵满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可真正在意的似乎是拿刀行凶的那个人。

于是邵满没再试图去推回那把刀,他沉默地将其从谢盛谨手里抽出来,握在手心,掂量一下,接着手腕一抛。

那把刀“咚”地落在几米外的桌子上,它因其惯性滑行了一段距离,最终稳稳地停在桌面中央。

灯照射在刀面表面,使其闪过一丝悚然的冷光。

“没收了。”邵满说。

谢盛谨的视线缓缓从桌面收回来。

“邵哥。”她问,“你生气了吗?”

邵满否认道:“没有。”

“我错了。”谢盛谨说。

“你有什么错?”邵满问。

谢盛谨没说话。

“我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谢盛谨抬头了。

“什么?”她问。

“有些事情。”邵满看着她,“先缓缓。”

谢盛谨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说好。

“我不希望你伤害自己。”邵满叹口气,“其他的,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管。也许我还不够了解你,但是来日方长,是吧?”

“别着急。”

这句话的声音很低。

邵满不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语,还是别的什么。

但谢盛谨听到了。

她没表示赞同,但也没反对。

“别怪我,邵哥。”她只是说,“无论之前,现在,还是以后,只要你想知道,我都可以向你解释。”

“我知道。”邵满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要多想。”

第60章 “我……有点痛。”

接下来的几天都没什么事。

谢盛谨尽职尽责当个病人,何饭尽职尽责地去上学,老猫尽职尽责地琢磨通讯器。

只有邵满,不情不愿地开了铺子。

他窝在沙发里打游戏,看都不看门口一眼,恨不得在门口立个“别进来”的牌子。

但老天不惯着他。

他中午睡醒没一会儿,门口就传来礼貌的敲门声。

邵满刚好结束了一局智障小游戏,正盯着屏幕上死掉的小人发呆,听到敲门声后愣了会儿神,过了会儿才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进来。”

大门发出咯吱一声响。

邵满望去,看到进门的是一对爷孙。

老人穿着单薄破旧的棉袄,孙女穿的倒厚实了些,围巾、手套齐全,还有小熊装饰。

邵满朝局促不安的两人招招手:“过来呗,要点什么?还是修东西的?”

他好久没干过正经业务了,说起这话居然有些不太熟练。

邵满在心里反思了一秒钟。

十一月的冷风随着敞开的门嗖的一下刮进来,他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大口冷空气,哎呦一声,摸摸胳膊,“把门关上吧,大冬天的也没必要锻炼身体。”

老人急忙松开孙女的手,不太利索地转身伸出手,摸索了一会儿,勉强掩上了门。

两道门间仍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缝隙,老人手足无措地凑近看了看,试图做了些补救措施,却发现无济于事。于是他转过身,有些不安地朝邵满看去,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来一个讨好的笑。

但邵满没注意到。

他正在往纸杯里倒水,倒完后才抬头望向爷孙俩,“喝水吗?”

老人一边摇头,一边小心地拉着孙女的手往里走。

“谢谢邵先生。”老人走过来,低声道,然后对孙女摇摇头,于是小姑娘刚要伸出的手顿时收回来了。

老人朝着邵满深深一鞠躬:“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邵满被吓一跳。

“哎呦我去……不必行此大礼啊。”他赶紧把人扶起来,“什么事啊?”

老人摇摇头,倔着,并递给邵满一封信。

邵满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正经信吗?”他接过来,“现在能看吗?”

“当然可以。”老人赶紧道,“您请便。”

邵满利落地拆开了。

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字数不多,不过一两排。

邵满皱起眉。

他反复看了几遍。

半分钟后,他从信纸上收回视线,重新将老人家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时候老人佝偻的背也挺直了,破旧的棉袄也肃然了,脸上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神情一扫而空,仔细看还有些掩藏起来的自豪。

“你……”邵满想了想,“什么意思呢?”

他还以为自己这店终于迎来了难得一个正常客人,甚至准备收拾收拾洗心革面重新当个奸商贩子,结果许久不开店,一开店迎来的就是藏在人海中的妖魔鬼怪。

“我听闻您收留了一个人。”老人说,“这是有人借我之手送给您的谢礼。”

邵满盯着老人,突然笑了声,“这算什么谢礼。一张纸而已,我挖个树皮都能写两笔呢。”

老人显然没意料到他的表现。在老人逐渐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目光中,邵满站直了身体,轻轻将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

“而且,”邵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分内之事,用不着外人来感谢。”

老人猛地怔了怔。他像一个不合格的演员在即兴发挥场合露出出戏般的破绽,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呈现着一种束手无策的神情,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与惶恐。

邵满眯了眯眼,突然问道:“你知道对方是谁吗?”

“这……”老人反应很大,他的眼皮一跳,张嘴又闭上,随即恭顺地低下头,颇有些敬畏般,“我不知道。他神出鬼没,强大无比,藏在世界的每个角落。”

邵满张了张嘴,发出质疑:“……什么玩意儿?”

老人低着头,摆手:“不可说……不可说……”

邵满感觉自己脑门上冒出了一个问号。

“你不觉得自己像被洗脑的传销受害者吗?还让你大冬天来找我,都没给个什么好衣服。”他撇撇嘴,“黑心资本家都没带这样的。”

老人家思维的跳跃程度比不上年轻人,更比不上天马行空嘴皮子利索的邵满,他显而易见没想到这一茬,嘴里神神叨叨的话语顿时停下了。

邵满也不理他,在他心里老人已经跟被封建迷信诱骗的受害者划了等号,他一扭头,大喊一声:“何饭!”

半晌没人回应他。

邵满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何饭上学去了。

于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动尊驾,亲手给老人拿了件衣服。

“给。”邵满递给他说,“辛苦费。”

然后他跳了下,迅速窝进沙发,拿了个枕头抱住,“回去给你背后的人说一声,用不着挑拨离间,没必要。”

邵满又看了小女孩一眼,摸了摸兜,翻出几颗巧克力。

谢盛谨和何饭都爱吃甜食,但何饭喜欢水果糖,谢盛谨更喜欢巧克力,于是邵满兜里经常揣着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每次摸到他兜里条条块块的东西,谢盛谨就会像闻到了猫薄荷的猫一样缠上来。

邵满突然想到这个画面,于是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接着他表情一沉,伸手把巧克力递给小女孩:“给,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两位请回吧。”他没什么耐心地做了个赶客的手势,“衣服带上。”

邵满目送着老人诚惶诚恐地拉着孙女离开。

门关上。

邵满刚转身,就听到门再次被砰的一声打开。

他不太耐烦了,“有什么事回去问你背后的妖魔鬼怪……”

“什么,什么妖魔鬼怪?”

背后传来一道惊恐的声音,“哥你别吓我啊!”

邵满回头。

何饭站在门口,还维持将要关门而未关的姿势,表情惊恐而茫然。

“……没说你。”邵满无语地摆摆手,“赶不上黄金赶得上屎。”

后面这话在他嘴里咕哝了一声就没了,他怕何饭听清后拼了命要来揍他。

“好吧。”何饭放下心,关上门,“刚刚那两个是客人?”

“不是。”邵满说,“是神人。”

何饭:“?”

“没你的事。”邵满心烦地说,“写你的作业去。”

何饭理直气壮:“写完了。”

邵满惊奇地看他一眼,然后两眼。

何饭眉目傲然,站姿如松,眼神坚毅,岿然不动,任由他打量。

邵满盯着他,眯了眯眼。

何饭装作看不到他的眼神,自顾自地把书包放下,挽起袖子,直奔厨房。

邵满像鬼魂一样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咚咚咚……”

砍瓜切菜的声音响起。

何饭侧脸,问邵满:“盛谨姐吃饭吗?”

邵满觑着他:“不然成仙?”

他话里话外全是“我看你要搞什么鬼”的意图。

何饭故作镇定。

他把袖子撸得很高,系了围裙,身手极其熟练地颠勺掌锅。

“刺啦——”

热油泼下,香味顿时被激发出来,飘飘荡荡地溢满了整个屋子。

何饭动着胳膊,铲了两下,翻面,出锅。

邵满问:“你今天准备做几个菜?”

“多一点吧。”何饭一本正经,“盛谨姐还伤着呢,多吃点有助于伤口恢复。”

邵满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表示赞同,然后拍拍何饭的肩,离开了厨房。

他继续窝在沙发上打游戏。

小人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一头血,四肢像软面条一样左右乱晃,然后纵身一跃,起跳——

啪叽。

死掉。

再来。

啪叽。

再来。

啪叽。

……

“向右。”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邵满毫不犹豫地照做。

“转圈。”

“停住。”

“起跳。”

“向左。”

随着头顶一道道指令不疾不徐地下达,邵满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随着最后一声:“趴下。”

游戏小人躲过了所有攻击。

胜利的标识从天而降,像一大群五颜六色的鸟飞扑在屏幕上。

但邵满半点成就感也无,他一甩终端,咚地一声靠在沙发上,仰头问道:“玩过?”

“没。”谢盛谨说。

“……”邵满默了默,“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啊。”

谢盛谨从沙发背后绕过来,“邵哥玩多久了?”

“四五年吧。”

邵满实话实说。反正脸都丢完了,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那也不错啊。孰能生巧……”

“你不想夸就不夸。”

“……输的方式也挺多的。”谢盛谨补充完后半句,没忍住笑了。

邵满瞪着她,伸手去揪她的脸。

手刚摸上去,邵满就哎了声,“怎么感觉又瘦了?”

“有吗?”谢盛谨被捏着脸,说得含糊不清。

邵满盯着这张脸,最终也没狠心使劲。他撤开手,看到素白皮肤被一掐就红的浅淡印子,没忍住,用手背轻轻碰了碰。

正当他准备收回手时,谢盛谨动了下,脸颊蹭过他的手。

邵满一僵。

这份细小而轻微的动作实在不太明显,邵满一瞬间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几秒后他没感觉谢盛谨有接下来的动作,于是他略有些不自在地准备放下手。

但这时谢盛谨动了。

她坐正了些,然后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

邵满的手顿时悬在半空不动了。他看到谢盛谨抬起眼朝他望过来,邵满的第一反应是闪躲,但是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掐了自己一把,顽强地挺住了。

他和谢盛谨对视着,感觉自己的呼吸悬在嗓子眼。

时间似乎放缓,对面人的一个呼吸、甚至一次眨眼,都变成了电影里特写的慢镜头。

邵满恍然间能看清她长长睫羽扑闪时带起的风。

他动了动喉头,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不是说,”他的嗓音有些艰涩,“缓缓吗?”

闻言谢盛谨笑了笑。

她的手上用了点劲。

邵满开始觉得手腕上有痛感传来,他瞥了一眼,看到被握住的地方变得青白。

“这已经是缓了的结果。”谢盛谨慢条斯理地笑起来,“邵哥,我年轻气盛,你得给我一点发泄的空间啊。”

她依然在用劲。

甚至持续用力。

一定要在我身上发泄吗?

邵满被箍得有些痛了,忍不住动了动手腕。

这时候他感受到手腕上传来岿然不动不容挣扎的力道,抬头看了谢盛谨一眼。

他顿时一怔。

谢盛谨正看着他。

她的眼睛是非常难得的纯黑色,眼色深而浓,通常沉沉得看不清任何情绪。但邵满现在能显而易见地感受到谢盛谨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心情——

她在兴奋。

“我……有点痛。”邵满偏了偏头,“能不能松开一下?”

他低声下气地问。

谢盛谨松开了。

她的手离开时擦过了邵满的手背,略显冰凉的触感略过他的皮肤,邵满收回手腕的时候忍不住用手背碰了碰沙发。

然后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坐得很近,谢盛谨能将他刚才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这么一想邵满就更不自在了。

他悄悄看了谢盛谨一眼。

谢盛谨倒很坦然地低头看着终端,不知在看什么内容,嘴角上扬。

邵满收回目光。

他已经摸不清对面这人的路数了。

如果由着她,事情的发展可能会策马扬鞭一路狂奔到不知名的方向,但如果不由着她……

邵满打住了思考。

他强迫自己静下来,就更能体会到无言的别扭氛围。

邵满咬着牙挠了挠沙发,不小心瞟到了自己开始显出红痕的手腕,于是跟做贼似的飞快移开视线。他有些崩溃地想,但凡这时候有个人能打破这种氛围——甚至不管是不是人,他都能磕头跪地当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

“叮——开饭喽!”

何饭一手端着一盘菜,兴高采烈地带着盘子筷子相撞的叮叮咚咚声从厨房出来。

……这个除外。

邵满瞬间背叛了自己的誓言。他猛地松了一口气,闪电般地站起来,单手一撑沙发跳到后面,直奔何饭:“我来!”

何饭受宠若惊:“诶,不用吧?”

“你管得着。”邵满唰得一下把盘子夺回来,气势汹汹地走到餐桌前放下,像这盘菜欠了他八百万一般深仇大恨地盯着它。

何饭一头雾水。

这时候谢盛谨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

但她坐的位置很奇怪。桌边三个位置,占据了东南北三面,西面为了方便进出没摆椅子,意味着南面和北面的中间隔了一个人。

而现在桌上的两个人。

正好,一南,一北。

中间像竖起了一道墙。

何饭站在桌子外面,僵硬地开口:“呃,我怎么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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