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你和御手洗先生说了什麽吗?」我问他,发现他的脸一下子又紧绷起来。每次提到那个人,火村都是这副德性。看来那位厕所先生,还真是火村的克星。

「没什麽。」

「又来了,上次在出版社时你也这样说。我现在想起来了,你说碰到疯子指得就是他吧?因为石冈兄那时也在。」我灵光一闪。

火村用手指拉著方向盘,在旅馆门口紧急煞车。我也向前倾了一倾,这家伙开车还是这麽乱来,我看见他抱著双臂,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菸,用火柴点燃,却没有送近口边。

「他是个讨人厌的家伙。」火村说,他以独特的韵律抖著手上的菸。我没有插话,只是想起那个叫御手洗的人,在病房里说的话:『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死了,要为这个人死亡负责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以人类的力量,只能找一个最近原因的代罪羔羊,避免我们活在社会上,要担负太多的责任。』。

虽然这样的论点,对我、对火村、对这世界上很多人而言,实在是过於严苛。但某些程度来说,他的话并没有错。

「但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火村又说。

我很少听见火村诚心夸赞什麽人,虽然我这朋友有许多缺点,也不怎麽懂得和人相处,但我认为他是个诚实的人。如果他说什麽人很了不起,那麽他就一定有过人之处,我是这麽相信著的。

关於这个事件的後续,我也有义务要交待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和京都的警察一起返回警署,作了完整的事件笔录。因为火村做出这种事情,我本来担心他会有刑事责任,但好像刑法上的凐灭证据,只限於被凐灭的主犯确实有犯罪,才会成立,火村的作法最多只是防碍调查,属於行政罚的领域,当然京阪的警察是不可能找他麻烦的。

他们讨论这些事时,我像鸭子听雷般站在一旁,我真的是法律系出身的吗?

不过还好是这样。如果被我知道,火村为了我而犯罪的话,我一定会揍到他爬不起来为止,以後也是一样。

宫部和香以杀人未遂罪被起诉,现在还在静候审判。不过听说,因为一方面其情可悯,一方面和香又还年轻,很有可能会判缓刑,虽然说心里上的创伤,可能要好一阵子才能治愈。但终究还不到绝望的地步,真是谢天谢地。

关於和美,因为他窃走东野先生的眼镜,间接酿成这场悲剧,可能有过失致人於死的问题。但检方调查後,认为和美没有恶意,加上我後来才知道,她竟然是英都大学法学部四年级的学生,是我和火村的学妹,难怪她会知道那些专有名词,真是惭愧惭愧。检察官考虑到她未来的出路,因为一但留下纪录,终生都不能参与司法考试,所以决定给予她不起诉处分。

至於我,因为情节过於轻微,法律上谁也没想到要把我怎样。但我心里清楚,这个遗憾会跟著我,直到我进棺材为止,我也准备好要背负这个责任一辈子,决不逃避。

作家东野的死,就在没有任何人被归责的状况下,悄悄地落幕了。

不过之後我这里,却有了意外的访客。那是在事件过後一个月,我暂时搁下文稿,读著石冈从横滨寄来的信,他建议我把这次事件稍微更改一下,写成小说出版,由我和他合作执笔。我从来没写过以火村为主角的小说,也觉得十分新鲜,於是便答应了他。

正想著要怎麽回信,我公寓的门铃就响了,我赶忙跨过成山成堆的杂物,本来以为是路过的火村又心血来潮带了什麽来看我,所以没有整肃仪容,半长的头发还夹著大发夹,下半身也穿著四角裤。没想到一开门,就看见一位穿著套装的成熟女性站在门口,窘得我差点反射把门关上。

「那个,请问……」我本来认不得她是谁,但她一开口,我就马上想起来了。这种说话风格,叫人想忘也难:「和美……宫部小姐?」

「冒昧打扰,请您原谅。不过有栖川老师还记得我,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和美朝我微一鞠躬,化了妆的脸上露出笑靥。我赶快请她到里面坐,自己则手忙脚乱地套上长裤,顺手抛开沙发上的杂物,本来想泡杯即溶咖啡给她,她却说她一会儿就要走,婉拒了我的好意。

「宫部小姐现在……是在执业了吗?」我想起她法学部毕业生的身分。

「不,我现在正尝试著投稿。」和美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忙问:「投稿?什麽稿?你想当作家?」和美微微一笑,笑容和当初在旅馆相遇时一样腼腆:

「嗯,是推理小说,我想当推理小说作家。」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以前我在英都大学时,常趁著教授在前面上课,躲在下面写推理小说,写到稿子满桌飞,连下课了都不晓得,因此法学部的功课很糟。我投稿了很多次,几乎每次都落选,那时候的我很沮丧,好几次都想放弃写作。」

我觉得有点汗颜,这叫有学长必有其学妹吗?

「可是有一次,我在大讲堂的课上写小说时,忽然有人从後面拿了我的稿子,像是读什麽大师的文章一样,津津有味地一页页翻著,甚至手上的读完了,还大胆地问我:『然後呢?接下来发生什麽事了?』那个人就是东野先生。他那时候,还在英都大学作教学助理,顺便担任推理研究社的顾问,自己当然也是现役推理作家。」

听到她的话,我忽然有些怀念,又有点感伤。原来东野先生也是如此温柔的人。

「为了写出让他惊豔的小说,我决心创作下去,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东野先生。而也在那时候,姊姊在别的地方,也认识了东野先生,双胞胎真的是很奇妙的生物,我和姊姊从小就常喜欢上同样的东西:同样花色的裙子、同一首畅销歌曲和同一个当红影星。而这一次,我们姊妹俩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和美小姐……」

「後来,姊姊和东野先生越走越近,我从小就是个内向自卑的人,不像姊姊那样活泼,虽然我们家家教很严,姊姊还是会大胆地约东野先生出去,甚至主动向他示爱,而我最多只敢把写完的小说,交给东野先生过目而已。东野先生常说,他很喜欢我的小说,看我的小说时,好像暂时离开了现实世界,在文字构筑的幻境里驰逞。听到这些话,我真的很高兴。但我也明白,东野先生喜欢的是我的小说,而不是我的人。」

「我和东野先生的共通点,让姊姊很嫉妒,她虽然也是推理小说研究社的成员,但她本身,却对推理小说一窍不通,之所以会加入,全是为了东野先生。姊姊大概觉得,我抢走了东野先生某个重要的部分,她一直很不安。」

「因此她常故意在我面前,和东野先生亲热,或是把我和东野先生一块约出去,再把我冷落到一边,藉此来向我宣示,东野先生是她的所有物。」

和美小姐说这些话时,声音十分平淡,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我却能从她的对白里,感受到浓厚的不甘。

「但姊姊永远也不明白,我要的并不多,我要的,只是东野先生身为作家的灵魂而已,只要那部分有所共鸣,我於愿已足,即使东野先生不喜欢我也无所谓。但姊姊就是不懂,那一次,她甚至故意把我带去温泉旅馆,要我眼睁睁地看著他们俩在一块,好死了我的心。因此,我再也忍耐不了,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我呆呆地看著她,原来火村的推理,并不完全正确。宫部姊妹和东野先生的那次旅行,自始就带著不安的因子,就算东野先生不因意外而死,也势必有人要伤心一辈子。

和美低著头沉默了一阵子,再抬起头时,我看见她眼里有泪光,她不著痕迹地将它抹去,然後强露出笑容。

「和有栖川前辈说这些事,并不是要搏取同情。我知道自己所犯的罪,有多麽重大,即使用我一生的懊悔,也不足以偿还,法律虽然没有处罚我,但我会处罚我自己。而能弥补罪过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放弃东野老师给我的信念,继续创作下去。」

和美小姐说这些话时,眼睛盯著我看,好像要从同为推理小说作家的我身上,获得些许走下去的勇气。我们以握手告别,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她真是个集智慧与坚强於一身的女性。我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东野的在天之灵能原谅她、守护她。

耶诞节前夕,我又接到石冈的信,希望我和火村能趁著年假,到横滨的马车道一聚。我跑到副教授的研究室,和他说起这件事情,本来以为他会顾虑那位厕所先生而不肯去,没想到他却很爽快地答应了。

「真意外啊!你不是说你讨厌那个人吗?他可是和石冈兄住在一起喔?」我说。

火村把最後一根香菸点燃,在成叠的年终报告上击打,一副想把它烧光光的样子。每年到了这种时候,火村都会改报告改到抓狂,甚至睡在研究室里。

「我并没有你所想的那麽讨厌他。」

副教授用手抚了抚唇,然後看著我的眼睛。

「而且,我也还没有向那个人道歉。」

我一愣,随即明白他说的是石冈。

直到後来,我回想起那起事件里,火村的一切所做所为,才慢慢地体会到,他所受的打击,其实并不亚於我。他在发现东野的死,已经无可挽回的那一刻,究竟是什麽样的心情?我无法想像。但下定决心隐瞒事实的那刻,火村一定承受了莫大的屈辱,那种屈辱,来自於他对己身信念的背道而驰,比什麽都还令人痛苦。

更别说当著众人的面,被另一位侦探指出错误。那简直是奇耻大辱。

在那之後,火村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参与警方的调查。森下他们打电话给火村时,得到的答覆都是「现在的我无能为力」。我甚至一度认为,火村会不会从此以後,再也不从事临床犯罪学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