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事变迁,由于各种原因,本是一个大家族的闻家人口渐少,到化天之?劫时仅余一家三口。当家的夫妻老?来得女,女儿还未长大,夫妻便双双因病去世。
他们留下的那个女儿,名叫闻敛。
“闻敛,闻敛。”顾乘轻声道,“你与闻雁,可会有所关联?”
许多事情无法从户籍记录里的一行行文字中得知。
根据册子里增添的记录,顾乘只能得知闻敛在十?八那年成亲,男方落在她的户口下。那名为林询的男人在与闻敛成亲三年后因溺水去世,死前二人育有一女,女儿的名字并未登记在户籍中。
顾乘有了?不好的猜想。
凡人界婴孩夭折率很高,化天之?劫时又称得上乱世,一个孩童想要长大成人更是困难。她小时候名姓就没登记过,周边人都?是在小孩过了?十?岁,看着能顺利长大后,才去官府登记名字。
闻敛女儿的名字最终也没有登记上。
甚至连闻敛自己的记录也只剩下寥寥数语。
文德十?四?年,闻敛、林询有女出生。
文德十?五年,林询溺水身亡。
文德二十一年,闻敛离开思安镇,不知去向?。
惠安四?年,凡人小国?已然换了?年号,失踪十年杳无音讯的闻敛被思安镇官府登记为死亡,卷宗就此?封存。
顾乘又去查阅了?一些记录,终于找到闻敛走后闻家染坊归了何人。闻敛将其过给与自己一起?长大,在染坊干了?二十?年的工人,染坊至今由那人后代?经营,将近二百年来不曾变更过名字。
闻家染坊名为千纁染坊,以闻家独有的,一种格外有层次的浅红色布料千纁染命名,其中不含闻字,也难怪船夫对闻姓人家毫无印象。
顾乘从官府出来后,头顶的天变得灰蒙蒙的,空气变得沉闷,似乎有一场雨正在酝酿。
她找去千纁染坊现在的位置,以购买大量布料为由见?到了?染坊现在的当家人。顾乘此?行带足了?金银,一到西洲就换成银票,如预料中一样被染坊奉为座上宾,她假装对千纁染布料格外感兴趣,问起?它的历史?,渐渐地便将话题带到染坊曾经的主人身上。
昏暗天色下,悬挂在木架上的千纁染布料是唯一亮色,工人们赶在大雨落下来前将布料收好,轻柔的布匹好似水红色的浪花在她们手?中传递。
“过去的事情,我其实不是很清楚。”染坊主人是一位精神很好的老?妇人,她年已古稀,但与闻敛毕竟隔了?百年时光,“我都?是从祖母那儿听来的,而我的祖母,又是在她娘亲那里听说的。”
细节早就遗落在时光里。
“闻家的最后一任当家人叫闻敛,她爹娘走的时候她才十?岁,人人都?说闻家的染坊就要倒了?,那么小一个姑娘又没亲戚帮衬,哪里支撑得起?这么大的家业。曾祖母那时候也是个小姑娘,她和许多工人一样害怕染坊倒了?她们没地方去,但闻姑娘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强冷静。她爹娘还没下葬,闻姑娘就站出来稳住了?局势,之?后又是操持后事,又是经营染坊,染坊在她手?里,还真?的转危为安了?。”老?妇人一边回忆,一边缓缓说道,“再之?后值得一提的,便是她与林家公子的婚事了?。林家做成衣生意,闻家做染布生意,两家着实门当户对。林家公子年少时在外游学,闻姑娘则极少离开思安镇,因此?在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彼此?都?不知晓对方身份。两人几番接触,暗生情愫,但在得知林公子身份后,闻姑娘却生了?退却之?意。染坊对闻姑娘而言意义?非凡,她害怕自己成家后,染坊会改名易姓。”
之?后发生的事情,顾乘已经从户籍的变动?中知晓答案。
老?妇人继续说道:“林公子得知此?事后,说服父母入赘闻家,据说当时传为了?一段佳话。二人婚后琴瑟和鸣,闻姑娘继续钻研染布技艺,壮大染坊,林公子则是凭借游学时的见?闻,将染就的布料销往更远的地方。闻姑娘还在成亲两年后诞下了?一个女儿,本以为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可这世间之?事就是会突然间急转直下,林公子一次外出行商时,搭乘的客船于湍急江水中倾覆,一船人无一活口,闻姑娘雇人沿江打捞了?整整一月,才捞上来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说到此?处,老?妇人重重叹了?一声。
“曾祖母说闻姑娘悲痛欲绝,但她血泪全往肚子里咽。就同父母离世时一样,闻姑娘将丧夫之?痛全部藏在人后,染坊撑过了?林公子突然离世产生的动?荡,闻姑娘也不曾疏忽对女儿的照顾,她一边悉心养育女儿,一边继续经营染坊。”
可这世间的苦痛,仿佛要叫闻敛全部尝过一遍。
这些往事已然隔了?数代?人,可老?妇人仍旧有些不忍说下去,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道:“那会儿不比现在,世道可不太?平。思安镇算是个例外,位置足够偏僻,即便不与外界往来也足以自给自足,历代?官府又足够负责。可镇上终究还是遭了?祸事,而那桩祸事偏偏就落到闻姑娘身上……不,不止闻姑娘。”
老?妇人说着说着皱起?了?眉,这段往事她听说时,细节便格外模糊,想转述也尤其困难。
“曾祖母说染坊应该是遭了?匪盗,当时在坊里的人绝大多数都?被匪徒杀害。闻姑娘是侥幸活下来的人之?一,也是唯一一个看到了?匪徒面孔的人……她说动?手?的不是凡人,那人还抢走了?她的孩子……因为闻姑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疯疯癫癫的,不是凡人是什?么,难道是修士吗?可是那些仙师抢人孩子做什?么?官府最后还是认为闻姑娘口称非人所为是精神失常,记录凶手?为路过思安镇的匪盗。”
只从这些话,就能知晓东洲人口中茹毛饮血的魔修在西洲人眼中名声反而格外好。
他们完全不认为魔修会犯下杀害无辜,劫掠稚儿的恶行,那些事情也确实不是魔修做的,而是寻觅天命骨的邪修所为。
在那乱世之?中,修士比凡人的处境更加艰难,这桩惨案最后不了?了?之?,只有闻敛忘不了?它,忘不了?自己被夺走的孩子。
“镇外不太?平,周边人都?劝说闻姑娘节哀顺变,等待官府抓到凶手?。可闻姑娘坚持杀人的不是凡人,她要离开思安镇,离开凡人的国?家,去往修士的门派,夺回自己的孩子,为死去的人报仇。”老?妇人长叹一声,“没人劝得住闻姑娘,那会儿闻姑娘已经不年轻了?,那些仙师收徒从来只听说过收孩子的,想来是因为大人不好修炼吧,可闻姑娘还是要去。她走之?前将染坊交给了?我曾祖母,这一去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曾祖母一直等,外头后来越来越乱,十?年过去大家都?觉得闻姑娘已经死了?,只有我曾祖母觉得姑娘也许还活着,可一直到她去世,也没等到闻姑娘回来。”
说话间,老?妇人将顾乘送到了?大门口。
“也许闻姑娘就算活着,也不想回来吧。”她最后说道,“毕竟那会儿闻姑娘将染坊整个儿过给了?我曾祖母,什?么东西都?没带走。思安镇对她来说,应该是个不愿回顾的伤心地。”
丧母丧父,丧夫丧女。
没有哪次苦难能打垮闻敛,但她并非不会感到痛苦。
顾乘抬头看天,乌云已然压得很低,顾乘的心情也格外沉重。
“对了?,”老?妇人问道,“这些布匹,我们要送到何处?”
染坊的工人将顾乘买下的千纁染都?抬了?过来,顾乘说道:“直接给我就好。”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顾乘将千纁染尽数收入储物袋中。
老?妇人惊讶不已:“原是仙师……”
修士极少涉足凡人界,即便前来也会隐藏身份,哪怕储物袋在修真?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物,在老?妇人眼中也无疑是神通。
她心念微动?,那些顾乘询问的往事似乎并非出于好奇,而是有着其他意义?。
“我还有一事相问,”顾乘道,“你可知道闻姑娘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闻敛将那孩子视若珍宝,老?妇人的曾祖母也深深记住了?那个名字。历经近二百年的时光,那个并不复杂的字眼一直流传到了?老?妇人的记忆里。
有狂风穿过街道,在风声中,顾乘听清了?那个字。
就要下雨了?。
云层背后响起?轰隆隆的沉闷雷声,平地生起?的风吹动?燥热的空气。这场夏日的雨已然酝酿了?很久,雨滴仿佛会在下一息落下。
街上已不见?多少人,行人们步履匆匆往家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