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顿时凑过来围观,上面只简单留了两个字:

「明天。」

字迹倒是布莱克的,几个人顿时陷入了沉思。

科尔温抬头看他,“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伊卡洛斯干巴巴地回答,随手拿过桌上的面包咬了一口,“谁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想让你帮助她进行革命?但也没告诉你具体任务,”娜塔莎摸了摸下巴,“她就不怕你的行动出错?”

“她觉得我的行动轨迹一定在她的意料之中,”伊卡洛斯冷哼一声,显然这种被人狠狠拿捏的感觉让他很不爽,“等吧,看她有什么花样。”

他今天早上跟吃了火药一样,也就是布莱克的任务突然下达才让他的怒火转移,不然科尔温和芬里尔肯定都没好果子吃。

伊卡洛斯三两口啃完面包,抬头看了看窗外,和娜塔莎对视一眼,“你有没有觉得那块黑雾似乎越来越逼近王城了?”

娜塔莎撑起身子看了看,“似乎是的,昨天睡前的时候黑雾还只是徘徊在圣山附近,今天看上去好像朝着这边过来的。”

芬里尔也扒上窗户,“不会真又是朝我们来的吧?”

“无论是不是这样都没关系,”科尔温嘿嘿笑了一声,“我们这不是还有一个可以背黑锅的人吗?经过昨天的演讲,所有人都会认为这玩意是冲着遭天谴的克拉克来的,谁会想到我们这几个外来人员。”

伊卡洛斯一直在悄悄听周围几桌人的聊天话题,其实和科尔温说得差不离,一纸文书已经堵不住民众的嘴了。但他也知道克拉克不会坐以待毙,他只是政治理念有些保守,又不是一个蠢货,舆论发酵得太快,克拉克必定会在这两天之内出面亲自摆平这件事情。

伊卡洛斯突然明白了布莱克那张字条的含义。他们或许会在克拉克出面的时候闹事,只是具体是以什么形式他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件事情无论能否解决都对克拉克是一场不小的打击。伊卡洛斯很了解他,知道他是一个高自尊的家伙,让他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比打他一耳光还难,他从很久之前就是这个样子。伊卡洛斯做他骑士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个倾向,这几年没有傻蛋愿意像当年的伊卡洛斯一样做一个忠言逆耳的良臣,他一定会越来越偏执,这场闹剧无论怎么样都会让克拉克气得七窍生烟。

事情和他料想的一样,第二天一大早骑士团再次发出一张公告,说国王将于下午在广场上发表演说,请居民们务必参加。

这一切来得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让伊卡洛斯有点忐忑了。

他们站在人群的中间,这里里广场中心有一定距离,就这样等待克拉克的入场。他担心克拉克看见自己,于是拉紧了兜帽,娜塔莎看见他的样子,于是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腰,“你很紧张。”

“有点,”伊卡洛斯抬起头看着广场的中心,“我已经太久没看见他了。”

伊卡洛斯其实想象了很多种克拉克现如今的样子,他以为克拉克会如同被迫离开之时一样年轻,或者以为他会更增添几分成熟与威严,总之,在伊卡洛斯想象当中的克拉克总是上位者的姿态,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克拉克看上去竟然……有些疲惫?

克拉克继位的时候也就和他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大,即使十几年过去,他也顶多算是一个中年人,只是眉间的沟壑和眼底的青黑掩盖不住他发自内心的疲惫,让他远远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你能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思虑深重的人,伊卡洛斯离开之前他就有很重的疑心病,会突发梦魇,也会整夜整夜地失眠,眼下看来,他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

他的声音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即使有扩音魔法的加持,远处的声音仍然有几个字难以辨认,科尔温悄悄凑向他,低声道,“原来你喜欢年龄比较大的?”

伊卡洛斯低声说了句“滚”。

伊利亚的现任国王阐述了一番近几日发生的事情,梳理了一番事件的来龙去脉和调查结果,虽然仍然没有找到幕后真凶,但仍然会继续追查,和前一天公告上发布的车轱辘话没什么区别。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结束话题时,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做什么心里建设。

“我知道民众们忧思着远处的圣山,”他的声音顿了顿,“也知道伊利亚这十几年里一路走来并不容易,十二年前和四年前的暴雪、六年前的地震、去年的雪崩,都给我们带来了沉痛的灾难,但正是我们伊利亚人们团结一心、一同面对,才让伊利亚的火种得以留存。”

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所有人都抬起头聆听他的下文。

“而我作为伊利亚的国王,也有必要向民众负责,我在此以先祖的名义起誓,近些年的动荡系天灾而非人祸,”他说到这加重了音量,伊卡洛斯猜测他应该非常生气,只是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怒火,“议会将会迅速商讨新的赈灾法案,特派骑士团也将会在日后携地质学者前往圣山进行调查,查阅近几十年来的灾难背后的原因,以便日后规避更多的灾害与风险。”

伊卡洛斯有些诧异,他竟然在真的回应民众那莫须有的猜测。以克拉克的自尊心,按理来说他是不会正面回应这种话题的,除非议会有人,或者说大多数人都在这么做。

可是他走的时候议会都是一些思想古板的老学究啊,这些家伙怎么可能会向民众妥协呢?还是说议会里的人早就被布莱克渗透了?

而就在这里,一阵强风掀起了他的兜帽,伊卡洛斯虽然做着精灵的伪装,但因为害怕露馅而赶紧重新套上,一抬头却和克拉克对上了视线。

是他的错觉吗?克拉克……在看他?

他思考着,却注意到远处圣山的黑雾更加逼近,骑士团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似乎正准备让国王撤离,并且疏散民众,谁知那团黑雾突然消失无踪,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广场的中央,并逐渐凝聚成形,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个人形。

突然有个在人群当中的贵妇发出了一声尖叫。

“是它!就是它害死了我丈夫!”她的声音格外尖利,周围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噩梦使者来索命了!”

第八十七章 他都已经忘了自己是个逃犯

克拉克其实昨晚一夜未眠。

他自然知道那些风言风语,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他还会气得脸色铁青,后来连议会的人前来汇报情况时都能面不改色地听着。只是一些莫须有的猜测而已,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这些民众又能翻出什么水花呢?

令克拉克辗转反侧的另有其事。

他怀疑议会里有些人已经开始脱离了他的控制。小小的一场游行,光是靠那些民众是无法形成大规模的集会的,到底是谁推动了这场游行,又是谁暗杀了那个演讲者?他有很多个怀疑对象,例会时经常观察每个人的神情,久而久之便觉得每个人都不是善茬。

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当时没用的骑士团一片混乱,既没有抓住行凶者,也没有找到那个演讲的女人,她的尸体好像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这让克拉克怒火中烧,甚至大发雷霆,等他遣退了战战兢兢的近卫骑士以后,他无力地瘫坐在王座上,突然想到了伊卡洛斯。

他确实是个能干的下属,在政治上有着一定的敏锐性,处理事件的能力也很强,把底下的骑士团管得服服帖帖,还能注意到自己领主的情绪变化,温和而体贴,简直就是一个良好的模范骑士。

他偶尔会像这样想念伊卡洛斯,就像他也会偶尔想起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妹妹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变得不再愿意相信别人,在那时候伊卡洛斯是他为数不多能与之交心的人。他知道这个小骑士对自己的崇拜和忠心,也曾知道他对自己有过那么一段情愫,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把职责放得高于一切,对此克拉克感到非常满意,这说明他是一个识相的下属。

可是伊卡洛斯变了,他变得不再愿意全心全力地支持自己,他开始提出烦人的问题,还会僭越地劝说他改变主意,甚至还和布莱克勾结在了一起。他非常失望,毕竟在他看来,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他,唯独伊卡洛斯不会,他也没有这个资格背叛,在一气之下,他决定赐予他惨烈而痛苦的后半生当做对他的惩罚。

可是当他得知伊卡洛斯被顺利地卖做奴隶时,却竟然没有产生想象中那样的快感,他只是感觉到孤独。他多年和布莱克博弈当中留下来的疑心病让他无法再信任任何一个人,而他先前对议会的残忍改组和对贵族的清算也让别人望而却步,他第一次理解了高处不胜寒是什么意思,每当他想念伊卡洛斯,他都会想,要是他当初没有忤逆我就好了。

他后来其实也明白伊卡洛斯其实并没有和布莱克勾结在一起,但他无法接受伊卡洛斯的变化,并把他所遭遇的一切都定义为咎由自取。

他一边怀念一边埋怨,听上去很矛盾,但是克拉克其实一生都相当割裂,他就是这样的人。布莱克试图争夺王位之前,他是一个温和友善的哥哥、是万众瞩目的王位继承人;而在那之后他成了一个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政客。他因此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伴随着长年累月的头痛,让他近几年来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精神也越来越脆弱。

更令他恐惧的是,近日来已经有所传闻,说布莱克公主其实并没有死,而是为了争夺王位,从地狱里重新爬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上了断头台,也亲眼看着她漂亮的头颅缓缓落地,她下葬前他甚至还去看了一眼,那明明就是布莱克的脸。那是他的亲妹妹,他十几年来的政敌,他怎么可能会认错?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本想派人把王城翻个底朝天,可偏偏是这时候圣山发生了意外,又产生了游行和暴动,让他两头都无暇顾及。他本来不是这样的,当他还只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再复杂再痛苦的情况他都处理过,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