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有人说迷雾当中会突然出现一条大蛇把人拖进洞穴,比如有人说里面住着会唱歌的吃人妖怪……”

“你是真的很喜欢听传说怪谈之类的东西,”科尔温叹了口气,“我请问,证据呢?”

“这我怎么知道,都是我小时候听来的了,”芬里尔不满地嘀咕道,“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人们进入森林的核心,至今没有人走到森林的最深处,就算想进去,也会莫名其妙地被绕出来。”

“比如现在,”伊卡洛斯停下脚步,指着刚刚出现过的树丛,上面有一处十字划痕,“我们又回到了这里。”

芬里尔大叫起来,“我说了是真的吧!”

科尔温“啊哦”一声,“看样子我们迷路了呢。”

“一路上都留意一些,看好身边的人,”娜塔莎环顾四周,“周围没有魔法能量场,所以应该不是某种阵法。”

几个人便排成一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伊卡洛斯总觉得雾更浓了,连前面芬里尔的背影都有些逐渐看不清。

伊卡洛斯屏气凝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但他明明是断后的那个人。

他突然转过身去,果然身后什么也没有。他扫视了一圈,最后回过头时,前面的芬里尔却不见了。

他往前跑了几步,又探查了一下周围的植被,上面都没有新的刻痕,想必是没有来过的地方。而短时间内他们几个走不了很远,所以要么是伊卡洛斯中了传送陷阱,要么这是某种幻觉。

他正准备继续往前探查,却听见耳边传来了轻柔的呼唤。

「伊卡洛斯」

他脚步一顿,却没有立即回头。他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但是那个人应该早就不在了。

他闭上眼,再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就来到了一处房间。看上去有些年迈的父亲坐在座位上阅读文书,妹妹则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穿干练的骑装。

而母亲端着一锅热腾腾的炖菜,微笑地看着伊卡洛斯。

「来吃饭了,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闭上眼,但是眼前的景象却没有消失。

他知道这是假的,但他还是心中微微颤动。

第四十七章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他的母亲便担忧放下炖菜,担忧地走了上来,抚摸他的脸颊,“怎么了,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她看上去比印象当中要老一些,却不像从前那般消瘦忧郁,她脸上有了一些皱纹,神态却像是浸润在幸福里的普通妇人。

原来她老去的话是这个样子。

他的母亲见他久久不说话,又担忧地握住了他的手,“呀,手怎么这样凉?”

伊卡洛斯低着头,缓缓地抽回手,随即无视了母亲的呼喊,转头往屋外冲了出去。

这是假的,是假的……一定存在着某处破绽,他得快点回到现实当中。他冲出屋外,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王城的繁荣景象,而是一片广袤的田野。而他的家人也追了出来,焦急地询问他到底怎么了。

伊卡洛斯逐一打量这些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他的父亲也不似记忆中那般年轻,他看上去已经步入暮年,脸上留着稀疏的胡子,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担忧。而妹妹的眼神却如记忆一般纯真,拉着他的衣摆,轻声问他怎么了。

伊卡洛斯突然抓过他父亲的手,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和粗糙的茧,上面也没有明显的伤痕,这是一双劳作者的手,但不是一双将领的手。

他后退几步,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他只是一个生于普通农庄的孩子。

……

他的父亲是一名国家英雄,在上一任老国王在位期间,他一直致力于征讨伊利亚周边的魔物,为伊利亚国民提供了较为安宁的生存空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伊利亚都是北境最富裕、最安定的王国。

然而常年的征战也让他留下了一身的伤痛,他的父亲也因此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尚在壮年的遗孀、一对懵懂的子女。他的母亲碍于将军遗孀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改嫁,不能为丈夫的死太过伤悲,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冷漠;她不能自怨自艾,她需要继续和上流社会保持交流,却又需要保持一定距离,不然会生出许多流言蜚语;她必须全心全意地养育这两个将军的遗子,把他们培养成不输父亲的可塑之才。

她只能作为已逝之人的妻子,一个人寂寞地活下去。

她急切地想要在孩子的身上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夫人,于是在伊卡洛斯十二岁的时候就把他送入骑士团,哪怕那里最低的入学年龄是十四岁;她开始强迫她天真活泼的女儿做一个笑不露齿的淑女,在她刚刚开始发育的时候便强迫她束腰,规范她的一言一行。母亲也并非刻意虐待他们,但是当伊卡洛斯努力过后希望得到嘉奖的时候,她会说你做的还不够好,当伊莎开心地大笑时,说淑女可不能这样笑。

伊卡洛斯觉得自己永远都做得不够好,自从父亲死后,他就发现原来母亲的认可和爱都是有条件的,但是那个条件太高,他够不到。

伊卡洛斯并非不爱他的母亲,他其实也知道母亲很痛苦,他知道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母亲每时每刻都很思念父亲,也知道父亲死后母亲因为想要获得爱而改嫁,也知道社会对她的期待太多压得她喘不过气,因此他没法像后来的妹妹一样恨他的母亲。他也知道其实妹妹比他受的委屈更多,伊卡洛斯虽然也过得很辛苦,但是妹妹的价值只有嫁给一个体面的贵族,他觉得这不公平。

他也希望他的母亲能够和她分摊痛苦,能和他诉说心里的苦闷,但是无论他怎么做,母亲都不愿意和他谈论这些。或者说,当他意识到母亲其实很痛苦这件事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彻底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单独的世界里,无论他怎么样敲打门扉,那扇门却再也不会向他敞开。

而他的罪名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知道母亲对自己非常、非常失望,他的罪名终究还是连累了家人,虽然母亲和妹妹不必承受割翅之刑,但还是和他一起被流放他乡。那段时间母亲每天都以泪洗面,她本就常会一个人在夜晚默默地流泪,因此很快视力就变得模糊,几乎成了一个瞎子。

他终日被辜负母亲的愧疚笼罩,甚至有时候他只要出现在家里,母亲看见他就会止不住地想要流泪。他不敢在母亲面前逗留,只好强迫自己每天泡在雇佣兵行会里看看有什么能补贴家用的委托。他的妹妹也没法闲着,再次穿上了她心爱的裤装,整天奔走在大街小巷做活。而这一切都是他带来的苦难。

母亲的身体本就因为长久的忧郁而虚弱不堪,眼下更是不适合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在伊卡洛斯被抓去当奴隶之前,母亲就已经缠绵于病榻。他被普利莫抓到庄园的第二年,他认识了一个厨娘,她偶尔会离开庄园进行采买,他求着厨娘去打探母亲和妹妹的近况,却得知他的母亲似乎在他离开之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而他的妹妹似乎得罪了当地的流寇,逃入森林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大抵早就被野兽吞吃入腹。

他得知母亲早已离世的时候并不意外,他以为自己会很痛苦,但是伤心之余,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为一瞬间而产生的松懈所不齿,为自己诞生过一秒的这种念头所折磨着。他为什么会感觉松一口气?他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卑劣的想法?伊卡洛斯,你已经诞生过这样残忍的念头,你彻底无法再成为一名骑士了。

或许是出于同情,那位厨娘格外关照伊卡洛斯。那时候的伊卡洛斯几乎遍体鳞伤,毕竟普利莫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处罚他。伊卡洛斯的存在或许让厨娘想起了自己未出世就死去的孩子,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把伊卡洛斯当做亲生孩子一样看待,而伊卡洛斯则把她当做自己对于“母亲”这一角色的期待的投射。

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就这样报团取暖,他们心照不宣彼此的关系,直到厨娘在一个冬天死于鼠疫。伊卡洛斯带着一身的伤坐在冰冷的床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厨娘失去心跳与呼吸。在她彻底闭上眼的那一秒,伊卡洛斯突然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妈妈”。

他不知道自己喊的是谁,是他血缘关系上的母亲,还是眼前的厨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喊,或许是为了慰藉即将离世的厨娘,又或许是借着最后一刻将心中对母爱的渴望宣之于口。或许他渴望着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任性地喊一声妈妈,在那一秒,他已经分不清躺在床上的是他的母亲还是那个厨娘。

他并不恨他的母亲,他明白母亲痛苦的来源。他的母亲原来也是一个明媚开朗的女人,当他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她也曾和心爱的竹马一起坐在田埂看天上划过的流星,坐在谷堆上听少年给她唱歌。他们会在河边牵手,相约永恒,许给对方下半辈子的幸福。直到少年穿上军装,直到少年成为骁勇善战的男人,直到当初许诺给她余生的人奔赴更好的前程,却遗忘了身后一直等着他唱歌的女孩。

父亲也并非不爱母亲,他只是更爱他的事业和他的荣誉,以至于留给母亲的爱只剩下了那么一点点。伊卡洛斯有时候会想,要是当初父亲没有参加民兵团,要是父亲最后没有成为伊利亚受人尊敬的将领,那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在骑士团里咬着牙站起来训练的时候,在看见妹妹因为无法适应过于疼痛的束腰而大哭的时候,在看见母亲流泪的时候,在他被审判的那个黄昏,在他被流放后的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他都无数次冒出这个念头。

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如果可以,他只想做一个农妇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将军的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