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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第71章

◎“好端端的,你怎么会下界来?”◎

不同于前番虚张声势的恐吓。

九昭提及背叛她第三次的下场时, 语气平静克制,却叫人不寒而栗。

言已毕,她等待着祝晏经过慎重思考后的回复。

然而, 心脏跳动几十息, 那抱着她,将下巴支进她颈窝的青年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失去耐心,九昭反手架住祝晏的胳膊,把他撑起来一看。

才发觉他气若游丝, 一双桃花眼要闭不闭,明显即将陷入昏迷。

九昭一顿。

经过祝晏的解释,她知晓斩落初生尾献给他人, 只要尾巴没被彻底毁去,狐族便能够继续修行——只不过献尾这个行径往往发生在死士和主上,以及非常少数的夫妻、密友间。

初生尾被外人掌控,相当于命脉遭到挟制。

对方不会有一点损失, 而自身稍有不慎, 就会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骤见他这副虚弱到极点的情态, 九昭开始担心斩断初生尾而不毁去的后果,并非如祝晏所说的那么轻巧简单。可想到一时间不用立刻得到他的答案, 她的心底又隐隐懈了口气。

被祝晏决绝的行为震撼是一回事。

真正接纳他, 漫长的余生同他相伴又是另外一回事。

哪怕不提他被弱症影响,如同风中烛火随时会衰竭的身体, 亦有许多无法忽略的外界因素在, 她需要认认真真思考过后, 才能做出决定。

“对、对不起, 又要麻烦小姐照顾我一次了……”

祝晏的脑袋昏沉沉的, 意识犹似细线将断, 难以对于九昭不久前说的话做出清晰反应。

他口中重复呢喃着自己的歉意,听得九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单手紧紧揽住祝晏,另手解下发带,缠绕掌心白尾几圈,挂在腰上暂时充当个装饰,嘴上没好气道:“与其说那么多对不起,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你这副破身子,每天不是吐血就是昏倒的,居然还敢斩下自己的尾巴——我可不想最后变成常年在病床旁边照顾你的老妈子。”

她的动作有些粗鲁,絮絮叨叨发泄自己的压抑心绪。

双眼逐渐闭阖的祝晏,在她越勒越紧的手臂桎梏里,再次痛哼出声。

“对不起……”

又是条件反射的一句道歉。

九昭简直怀疑自己在不经意间,给青年留下了什么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无言过后,她把语气放软了些,小声自言自语:“说起来,今天要是昼芙当差就好了,你我都不必经受着一遭,可我明明记得今日就是轮到昼芙了……难道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怀里的祝晏不知又是哪里吊起的精神,突然挣扎着解释道:“小姐、小姐没有算错……今日本该是是昼芙仙子当差,只不过我想,平日小姐与昼芙、仙子往来密切些……小姐,不愿意见我,若我跟昼芙仙子换了差,说不定、能遇到、遇到小姐前来视察修复进度……”

“……”

九昭只恨不能在他俊美的脸蛋上狠狠掐上两下:

“你的脑子倒是好用,全用在算计我上!”

祝晏说完就彻底没了动静。

九昭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自己最后说的这句。

人晕过去了,差事自然也干不下去了。

九昭自诩不是周扒皮,没有那等泼盆冷水过去,将人唤醒了继续干活的恶毒心理。

她只好任劳任怨,将他背了起来,回到芸生世。

……

不想被人瞧见,九昭照例运用传送阵,将自己和祝晏送到了壶天珍宝斋的三楼。

她站在楼梯衔接的廊道里,听见二楼房门开闭间的闲聊声——时辰尚早,轮休的金仙们才起床不久,还没有出门去。这时候将祝晏送回房间,难免引起侧目,还有不必要的猜测。

于是,九昭打算暂时把祝晏安顿在自己房间里。

房间在右,她的身体也随之转向了右侧。

位于左侧的待客茶厅,却在这时传来熟悉的声音。

“殿下每次视察都这么久吗?要不我先传给灵讯给她,叫她知晓我下凡来了。”

“瀛罗世子莫急,视察的时间很快,料想再有一炷香的功夫,殿下也该回来了。”

瀛罗。

瀛罗怎么会来这里?

九昭托着祝晏身体的手指一紧,似乎是抓疼了他,昏迷中,他又响起隐忍的鼻音。

这声音在空荡荡的廊道里格外明显。

茶厅内的交谈声立刻止息。

而后是众人起身的动静,瀛罗那张一月不见的秀美脸孔迅速出现在门畔。

他看到九昭先是一喜,视线纳进九昭背上的祝晏,紧接着又是一滞。

而慢了他一步出来的朱映和绛玉表情更是难言。

特别是绛玉,下意识道:“殿、殿下,您与祝晏仙君……”

九昭打断她:“什么殿下,这里只有小姐,都忘了吗?”

朱映率先反应过来,他走上前去,伸手试图接过九昭肩上的重任:“小姐,让属下来吧。”

“不必。”

朱映的女身娇小,力气看起来还没自己大。

九昭一锤定音道,“你们先侍奉好瀛罗公子,我去去就回。”

说着,她背着祝晏,转身几步,推开了自己的卧室大门。

……

“呃、瀛罗世、公子,小姐有事要忙,您要不回去坐着喝茶?”

九昭离开后,三人间的静寂被胸无城府的绛玉打破。

相比绛玉面上露出的自家关起门来的秘事,不慎被外人所探知的窘迫,一席人族世家公子装扮的瀛罗从容摇着折扇。方才刹那间的失态,转眼被他不留痕迹掩去:“好啊。”

他回到客座,捧起圆几上的瓷盏,轻轻拂了两下茶盖。

茶水洇开的高温白汽,将青年长睫半敛的眉目氤氲成模糊不清的温和。

然而迷惑人的温和之下,是彻骨的冷意——

缘由来自那截悬挂在九昭腰上,随着她走路动作起伏跳跃的白尾。

还是慢了一步吗?

北境那头将遣下凡的金仙名额瞒得很紧。

他害怕节外生枝,甚至不惜毁坏了自己的名声,才得到前来陪伴她的机会。

居然、居然还是慢了一步——

沉思之间,妒刻的毒液在胸腔蔓延。

为了掩盖内心的波涛汹涌,瀛罗不自觉喝下一口滚烫的茶水。

九昭的身影,亦随着舌尖弥散的剧痛一同到来。

“怎么了,这副神情?”

她旋身在中央主位坐下,目光里还残留着点与情人相会被好友撞破的不好意思。

瀛罗吐出舌尖,嘶嘶两声:“没注意那茶很烫,不小心喝了下去。”

“别人下界来只被压制修为,我看你连脑子也一起也压制了。”

打趣起身边亲近人,九昭的嘴就像是淬满了毒液。

她一面吩咐朱映回房照顾祝晏,绛玉去楼下要点冰块,好为他们留出叙话的空间,一面又释放治愈术,缓解瀛罗舌尖上的红肿凸起,“在芸生世,各类仙术的效果都大打折扣,等下若你的舌头还是不舒服,含着冰块应该会好一些。”

“臣谢过殿下。”

“不是殿下,是小姐。”

“臣谢过小姐。”

“把你那个自称也改了,没有殿下,哪来的臣子!”

“是是,属下谢过小姐。”

一通插科打诨,九昭也放松了下来。

她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下界来?”

瀛罗莞尔和煦:“自是因为很多年不见殿下,心下十分想念。”

“别油嘴滑舌,哪有很多年——”

话音未落,九昭倏忽想起人间一日,天上一年。

她在芸生世堪堪度过几十日,那三清天已然过去几十年。

瀛罗会这样说,似乎没有任何毛病。

日和年的不同,影响着人的情绪变化,目光触及瀛罗将她看了又看的动容模样,九昭心中却没有任何故人久别重逢的真切感觉。她顿了顿,重复道:“老实点,说实话。”

“好吧,是属下犯了大错,被父亲痛打一顿,委派下界,代替西海的金仙修补登天阶。”

“……哈?”

从小就是长烨学宫优秀学生典范的瀛罗,能犯什么错?

这错还严重到不仅被痛打,还要被遣送到芸生世——

打一开始接下督工的职务,九昭就明悉,修补登天阶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得到的功绩和奖赏还比不上实打实消耗的仙力,但凡有点头脸、有点位阶门路的神仙都不会接下。

更何况,“委派”这个词仅是名头上说得好听。

实则,瀛罗下界,相当于被流放到仙力稀薄,无法进寸的芸生世一百多年。

如此惩罚,不可谓不严厉。

面对九昭满眼的不解,瀛罗表现得十分云淡风轻:

“小姐不在三清天的这几十年,父亲做主为我选择了南陵的重瑶宗姬为未婚妻,而南神王言,我人品贵重,年纪尚轻便已位临天仙,前途不可估量,于是欣然应允。”

“然后呢,这不是好事吗?”九昭盘了盘腰间白尾,嘀咕道,“就是那重瑶年纪比我还小上许多,才成人不久就嫁给你,你简直是老牛吃嫩草……”

“小姐英明,属下也是这么想。”

瀛罗应和道,“年龄相差过大,又无感情基础,属下怕迎娶重瑶进门会耽误她一辈子。”

解释了原因,看来接下去就是错误的重点。

九昭似有预感地竖起耳朵,又不以为然地思忖着,依照瀛罗这等处事圆滑,从来不得罪人的个性,就算不想与南陵结亲,总有许多全了两家面子的方式,何至于此。

瀛罗却像是猜到了她内心的想法。

他笑了笑,用最柔和的语气说道:“小姐还记得臣过去同您说过的话吗?其实臣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为了不耽误重瑶宗姬,也为了叫父亲暂时放下替我结亲的打算,我便在前往南陵下聘的宴会上,当众说出虽改变了性别,但我的喜好一下子变不过来,还是没办法喜欢女子。”

72| 第72章

◎“爱一个人,似乎不应该如此自私。”◎

“噗——”

九昭差点一口气没喘匀。

天令最重视纲常正统, 男女修合,阴阳交汇,才符合三界运行的准则。

哪怕有鲛人族这等可以转换自身性别的异类在, 有些事也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

所以, 变成男子的瀛罗,当着下聘之筵的所有人,一本正经说出自己不喜欢女人——

造成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你、你喜好龙阳?!

“既然非男子不可,你又何必、何必化作女身模样——”

勉力咽下梗在喉咙的口水, 九昭艰难地询问着。

“那倒也不是。”

瀛罗无辜眨眨眼睛,“只是个不想再让父亲替我物色妻室的托辞而已。”

稳重又端庄的瀛罗。

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的瀛罗。

被长烨学宫的夫子夸奖着长大的瀛罗——

居然会想出这么离谱的托辞。

作为朋友,九昭难得为他着想起来:“你可知你这一放话出去, 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好名声就全毁了,就算你以后想要娶妻,恐怕不会有任何门第相当的一家,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

对于九昭设想过后的严重结果, 瀛罗表现得十分泰然。

他用手托着下颌, 目光盯住坐在手边, 眉头紧皱的神姬殿下,反倒关心起另外一件事:“我若声名狼藉, 殿下介意吗?可还会继续在我身边, 跟我做朋友?”

“当然不会,你对不起的是重瑶和南神王, 又没对不起我。”

九昭想也不想答道。

瀛罗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

瀛罗的声音既低又快, 九昭一字未曾听清。

她下意识反问他, 又见他坐直身体, 探臂过来挽住她的衣袖, 姿态可怜:“属下是说, 事已至此,想再多以后暂时也没什么用处——父亲怒不可遏,直接将属下赶下了人间,属下现在无处可去,背上被鞭子打出来的伤痕都还没好呢——要不小姐发发慈悲,暂时收留一下我?”

“这壶天珍宝斋本就是三清天仙众的临时住所,你要想住,我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和好以后,瀛罗总爱没骨头似地腻着她。

许是看了三万多年女身瀛罗,如今他变成男子,在九昭的习惯里,性别差异依旧模糊至极。

九昭甩了两下衣袖,没甩开,便也由着他去。

原本西海派来修补登天阶的金仙是名女性,因下界最晚,到她来时,二楼的空房只剩下了位于角落,空间最小的一间——瀛罗贵为西海世子,身份之高,仅次于九昭,自然不可住在那里。

又听他卖弄了几次可怜,九昭决定把自己卧房对面多出来的房间留给他。

解决了暂时的落脚点,九昭的注意力,兜兜转转再度回归悔婚事件本身。

她留神着瀛罗看似闲谈打趣的言语里,总是似有若无地萦绕着未尽之意,便用黑亮的眼珠回望着他:“不过说真的,不想同重瑶成婚,总有更体面的拒绝方式——你这等行为,得罪南神王不说,也难免让对你抱有深厚期望的西神王失望,何苦要这么做?”

九昭态度严肃起来,瀛罗也不笑了。

他凝视片刻九昭,又转过头,望着窗外属于初秋的明丽景象。

最后,慢慢弯下一贯挺秀如竹的背颈:“循规蹈矩了几万年,属下无一日能够得到片刻放松,原想着若能顺利继承神之位,迎娶不爱但门当户对的女子也不是不行,可真的到了那一日,属下不知为何,脑子里的想的全是小姐为了扶胥上神,这辈子不愿再纳第二人的坚决神色。

“从小姐的神色里,属下突然意识到,人活着,好像也可以拥有一点除开地位权势以外的追求——重瑶并不喜欢我,我也亦然,难道我们就要像我的父母那般,相敬如‘冰’过一辈子?”

瀛罗就着弯腰的姿势,用力抹了一把面孔,罕见的迷惘很快自他的神容间消散。

他重新面朝九昭微笑:“属下不愿就这样陷在他人的期盼里过一辈子,偶尔也想稍稍放纵一次。小姐不是一向信奉按照心意,自由自在地活着吗,应该能够理解我吧?”

这倒是实话。

九昭一贯就是如此活着的。

劝告好友不要纵情任性好像没什么说服力。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低声说了句“自己懂得分寸就行”。

说完瀛罗的事,两人一时无话。

对坐着默默喝了会儿茶,瀛罗将茶盖合上,转而提起在心口酝酿了几番的话题,“属下的事说到底只是小事一桩,在芸生世多待一阵,总能遮掩过去。倒是小姐,您与那祝晏仙君——”

这事,九昭本无人可诉。

朱映是父神派来的人,纵使平日忠诚于她,但遇到事情多以三清天为重。

要同他探讨男女私情,着实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绛玉,心无城府,容易不小心把话泄露出去。

思来想去,若瀛罗不来,似乎只能把所有心事烂在肚子里。

瀛罗方才对于九昭爱情观的认同,引得她打开了话茬,“这个、那个”几声磕巴后,她挑拣重点,省略面红耳赤的十八禁部分,将自己这些天和祝晏发生的起因经过,简短概述了一遍。

“所以,小姐的意思是,祝晏仙君想要同您在一起?”

瀛罗仍然维持着唇角弧度,狭长的眼梢微微弯起,不紧不慢问出重点。

九昭见惯了这般亲和的笑意,初时不察,久了又隐约觉得那笑意好似浮在一张假面之上,无端让人心口发毛——但那一点点不适的感觉,很快又被她自身杂乱的心虚吞没。

她垂着脸,双脚慢慢并拢到一起。

动作代替话语,上下点了点。

“那,小姐对他又是什么感情呢?”

瀛罗的第二个问题追着她旋踵而至。

九昭对此更加犹豫。

说不喜欢,好像是撒谎,但论完全动了心,也不至于。

她斟酌着,从祝晏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说起:“我也不确定,但他又是为我作证,又是耗费修为,治好了我断契后的高烧,还将最重要的初生尾给了我……从来没有人为我做到如此。”

“是吗,那听起来可真不错。”

瀛罗迎合地感叹着。

那双九昭不曾望见的眼睛里,再无半点和气。

九昭未曾听出他的弦外音,双手交握起来,反复搓揉着纤细的十指:“不会有人愿意为了爱我,将性命和一切都交到我手里——你看,你也觉得他挺好,是不是?”

“是很好。”

瀛罗明净秀美的面孔半仰起,唯有房顶的椽梁瞧见他此刻无法控制的、外放的、锋利如针的妒意,“可我怎么觉得,这样的人换个角度想想,性格也很深不可测。”

“?”

九昭的思绪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向他,“为何这么说?”

“就是很深不可测啊,倘若他是真心爱您,那就还算说得过去。

“可若他接近您,本就是另有所图——

“小姐认为,祝晏仙君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是想从您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九昭当初也思考过。

只不过当下的她,还沉浸在祝晏斩尾献上的举措里,一时有些障目。

感觉到九昭眸光的变换,瀛罗恢复好友无私的姿态,重新同她对视:“另外,我也有件事想不明白。祝晏仙君,为何会对小姐您情根深种呢?就因为您年少时,曾庇护了他一次吗?可自那以后,您与他几万年未见,您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您,缘何感激会突兀转变成男女之情?

“若只是当初遥遥一见的见色起意,细究起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感情。”

是啊,为什么呢?

其实这些天,她开门见山抑或旁敲侧击,也询问过许多次。

祝晏都语焉不详。

仅仅因为她解救了他,再加上一张脸长得出众吗?

可是三清天的神仙,九成九都有一副好相貌。

九昭沉吟不语。

瀛罗依旧没打算将话题就此揭过,他继续说道:“他为您所做的事情,仿佛都是为了向您证明他的真心,却始终没有拿出一个让您真正相信的、爱您的理由。

“何况,就算感激加上见色起意,真的可以转变为强烈到恋慕您几万年的感情——

“可您不是说了吗,他自打来到世上,就生有不治之症,若注定要英年早亡,又何必按捺不住来蓄意亲近您,相爱一场,要接受情人的中途退场,不是徒增您的一段伤心?

“爱一个人,似乎不应该如此自私。”

瀛罗的口舌,本就是三清天一等一的好。

轻描淡写几句话,挑拨起九昭心底无限的浪潮。

她一方面思忖不出反驳他的话,认为好像确实如此。

但一方面,又忍不住想,爱人真的需要一个非常明确的原因吗?

否则世界上缘何会有“一见倾心”的词语。

不等她站在祝晏的立场想出一个答案,瀛罗冷不丁又问:“小姐最讨厌什么样的人?”

九昭不假思索:“表里不一。”

“……那就是了。”

瀛罗啪地一下打开折扇,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我有很多怀疑,相信小姐也是如此,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就来验证一下,如此爱您的祝晏仙君,是否心迹如一。”

73| 第73章

◎“小姐所处之地,便是晏的栖身之所。”◎

被尾骨存在感不甚明晰的胀痛唤醒时。

祝晏喉咙干涸一片, 四肢还有些沉麻。

睁开眼,房内女性化的摆设提醒着他此刻并非身处二楼的卧房,而在另一空间。

腰部由于久卧, 暂时使不上力气, 祝晏动了动手肘,寻找着支撑点,想要倚坐起来。

转头,却对上一张熟识又陌生的面孔。

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芸生世的面孔。

那张脸同他相视须臾, 率先绽开笑意:“乍见我这副模样,祝晏公子应当认不出了吧?”

得知传闻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随着他怎么会在这里的疑问在脑中迸开, 祝晏滞涩良久的思维转动一圈,加快了起身的速度,作势想要行礼问安:“见过西神王世子殿下。”

瀛罗伸手抵在祝晏的小臂下方,方便他借力坐起, 口中和颜悦色道:“此间你我皆在芸生世, 若按照三清天的礼数称谓, 传到凡人耳里终究有些麻烦,依我看, 互相称呼名字就好。”

聪明人之间说话, 无需提前预设太多问题。

帮助祝晏调整坐姿的过程里,瀛罗又自发解释起目前的情况:“这是小姐的房间, 三日以前她带你回来, 将你暂时安顿在此处, 本想趁着二楼无人之时再将你送回房间, 奈何你尾椎处的伤势太重, 随意挪动对养伤有碍, 所以这些天,你都睡在了此处,由我代为照顾。”

瀛罗的言语,令祝晏捕捉到三处要紧信息。

第一,自打他上次斩尾昏迷之后,已经过去了三日。

第二,这三日他都睡在九昭的房间。

第三,瀛罗也已下凡三日。

然而,于瀛罗自身而言,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他尚未给出答案。

祝晏动了动嘴唇,酝酿着得体的开场白。

却见瀛罗像是记性不好的人,突然想起了要紧事一般,笑着轻拍额头:“瞧我,照顾了你三日,自觉已经同你十分熟悉了,竟忘记了你还不知我在此处的缘由——那位西海派出的金仙家中出了大事,父亲临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干脆命我下凡替代。”

瀛罗的这个借口找得随意,一看就不是真相。

只为叫祝晏明白,此时此刻,他俩成为了一起修补登天阶的同僚。

“原来是这样。”

祝晏露出恍然的神色,心头盘算起来:

怎么会这么巧?

往日无人问津的苦差事,突然之间来了两位神王公子。

初醒时的迟缓过后,祝晏的大脑恢复往日的敏锐。

他观察着瀛罗的衣饰,一身高领的天青长衣,鹤白腰带上仅有一块玉珏装饰。

初秋时节,芸生世的天气却凉得快,单穿长衣略显单薄。

应当还有件外袍,并不知落在哪里。

更叫祝晏眸色变深的,是他分明置身九昭卧房,行为举止却如在自家世子邸般随意——

内外有差,男女有别。

寻常宾客登门,绝不可能如他一般,混不顾九昭是女子,说脱衣服就脱衣服。

话说回来,九昭又去了哪里?

意识到这点,祝晏的视线微微偏转,侧开瀛罗寻觅起他的附近。

只可惜一无所获,再远些,又被一架高大的仕女屏风挡蔽。

那屏风织绣的丝线奇巧,触光呈现朦胧的半透状。

祝晏正欲透过屏风看向外间,时刻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瀛罗,却没有给予额外的机会。

他声调微微高了一度,问道:“祝晏公子在看什么,是在找小姐吗?”

当他询问“是否在找小姐”时,屏风外,无声无息的未知处,突然响起一声被吵醒的鼻音。

伴随着木质结构吱嘎吱嘎的声响。

九昭隐在绣屏花团深处的身体直了起来。

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瀛罗,是祝晏醒了吗?”

“是,小姐。”

瀛罗回应着九昭,欲走的脚步半抬,等待她接下来的命令。

那头迟迟无话。

九昭绰约的影子投在屏风上,保持着原样,几息之后,懒洋洋地抱怨起来:“哎呀,你盖在我身上的什么破衣服,都把我腰带上的链穗子缠住了——怎么解都解不开,你过来看看——”

“是,小姐。”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

瀛罗凝在俊面上的莞尔不变,眉眼朝祝晏微微一弯表示抱歉。

事实上,他的表情从祝晏醒来开始就未变过。

可祝晏无端认为,刚才的笑带了一点特殊的意味。

公子见谅。

他用口型无声吐出这四个字,转身绕过屏风走向九昭那里。

不多时,外侧传来他们互动的絮语:

“你轻点,我这海棠花腰带还是上个月神绣局新做的,别给我扯坏了。”

“小姐把手挪开些,不然我不好判断珠穗缠绕的位置。”

“讨厌,真是麻烦死了,你怎么变成男子了衣服还是这么麻烦?”

“好好好,是我的错,小姐不要着急。”

很寻常的对话。

放在友人、情人、抑或家人之间,都很常见。

祝晏却有些坐不住了。

他枕着九昭的枕头,盖着九昭的衾被,睡着九昭的床榻。

鼻腔一呼吸,就能闻到那股来自九昭身上,常年明媚馥郁的玫瑰气息。

他从未离得九昭这般近。

可瀛罗的出现,又叫他发觉,其实他们的距离还很远。

攥着衾被的手指一紧,眸光变幻几瞬。

取过搭在床架上的衣袍,祝晏默默动作起来。

……

于是,当瀛罗好容易为九昭解开束缚的衣带时,祝晏步伐迟缓的身影也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诶,你的伤才好了一点,怎的从床上起来了?”

像是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瀛罗俯身弯腰,笼罩在她身体上方的姿势未变。被第三人沉默注视,九昭不自在了一瞬,起身推开青年亲昵似抱的双臂。

看在眼里,刺在心头。

祝晏却近乎自虐的不肯转移目光。

待走到离两人足够近的距离时,他才晃了晃身体,做出余力不继,需要人搀扶的样子,勉力撑在九昭的摇椅扶手上:“多谢小姐和瀛罗公子的照顾,属下已好多了。”

本能比思绪更快,九昭反手扶住祝晏的小臂,她担忧着对方几日不进水米更显虚弱的气色,不自觉遗忘了还立在身边的瀛罗,立刻起身引着祝晏,坐到旁边置有软垫的椅子上。

瀛罗笑容一滞。

不过半息,又快步跟在另侧,贴心地分担起搀扶祝晏的工作。

将青年安顿好,两人一左一右坐下。

九昭先开口:“幸亏瀛罗下凡来了,否则还真是无人可以近身照顾你。瀛罗在长烨学宫时医术就是出了名的好,已替你查看过了,你新伤旧伤交叠,仙力又损耗不少,这种情况,依靠我们修为被压制过后的治愈术,很难叫你完全康复,不如由我请旨父神,你回去三清天好好养伤。”

祝晏轻声道:“竟然这么严重吗……我倒觉得还好,尾骨也已经不是很痛了。”

一想到他的身子变成这样,泰半是为了自己,九昭难免有些心疼。

可劝人着实不是她的强项,她用眼神示意瀛罗接上。

不知为何,那一向很会察言观色的青年,却是没有如她所愿帮忙。

垂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不能叫话冷在那头,九昭只好继续道:“瀛罗的诊断,多半不会出错。

“你不晓得,过去我跟人打架,还有修习仙术时出差错,经常弄伤自己。回离恨天去找医官治疗,难免被丹曛姑姑发现实情,连带着父神也会担忧。

“瀛罗知道以后,便为了我特地抽空去南陵拜师学医,就连南神王也夸奖过他,若不是生在西海,而在南陵,恐怕三清天第一神医之名就要——”

“小姐。”

终于走神结束的瀛罗轻咳一声,“属下哪有您说的那么好。”

他打断九昭的话,又扭头诚恳地望着祝晏,“公子的弱症,小姐前番也和我提起过了,其实单论外伤还好,就怕内外积压,又无仙力滋养,届时在人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公子不如就听小姐的,先回三清天,事后再从长计议。”

瀛罗话里话外,九昭信任他,将什么都告诉他了。

就算再迟钝的人,面对情敌的直觉总是十分敏锐的。祝晏看了看九昭被“友情”这层表象蒙在谷中的信赖面孔,顺势回忆从苏醒到此刻,瀛罗所做出的一系列行为。

他心底一哂,面上却显出比瀛罗更郑重其事的神色:“小姐将瀛罗公子当成至交好友,万事坦诚以待,晏也当如此。晏倾慕小姐已久,前几日才彼此交心。能得小姐接纳,晏三生有幸。小姐所处之地,便是晏的栖身之所——

“是而,晏不愿返回三清天。”

九昭性格坦荡,对待任何事都不喜欢藏着掖着。

一向内敛的祝晏,眼下能够落落大方表达情意,这点变化叫她感觉到意外的惊喜。

她稍稍红了脸,手指下意识拨弄起腰间的白尾。

祝晏更是回以含情脉脉的视线,心意相知的美好如蜜糖一般在室内弥散开来。

坐在他们中间,充当第三人的瀛罗恍若未觉。他眼风不动,一板一眼提醒道:“此事,小姐亦同我提起过,可当务之急,祝晏公子应当保重身子,才能长久陪伴在小姐身边。”

祝晏却坚持:“我心已决,万望公子成全。”

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前头的提议是怎么都不可能实现了。

九昭眉峰一松,转眼又蹙在一起:“其实——”

她只开了个头,声调被祝晏腹中响起的辘辘声吞没。

愣怔过后,祝晏的面颊红得彻底:“小姐,我……”

“也是,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你该先去用些餐食补充体力才是。”

九昭没再把话说下去。

她唤来绛玉朱映,命他们为祝晏准备些食物。

……

餐饭已好,因九昭不息卧房出现浑浊气味,便被安排在膳厅。

绛玉和朱映一前一后来搀扶祝晏前去,反被祝晏摆手婉拒。

“真的不用,我已行动无虞。”

目送青年倔强离开的背影,房间只剩九昭和瀛罗两人。

“好险,小姐差点就要将我们的计划说出口了。”

瀛罗望着闭合的大门,确定祝晏走得足够远,才回过身来提醒九昭。

闻言,九昭面上维持的笑容,唰得如同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你说要我配合验证祝晏的真心,我配合就是。可这跟治疗他的弱症有什么关系?”

她板着小脸,有话不能说的难受,叫她胸口始终憋着一股气,“我把我在他身体里的发现说给你听,你也觉得那弱症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性,如今我们又得到了杏杳医仙就在人间云游的消息。无论我与祝晏最终是否能在一起,若能治好他的身子,总是好事一桩不是?

“你为何半个字都不让我跟他提起?”

74| 第74章

◎“离开你,我只怕会活不下去。”◎

面对九昭的质疑, 瀛罗好声好气同她解释:

“若能寻到办法治愈祝晏公子的弱症,当然很好。可祝晏公子也和您说过,老师当初诊断过后得出的结论, 是无药可医。如今您虽在祝晏公子体内感受到了枯死仙脉的微弱回应, 但我们还没弄清楚是最开始便如此,还是这些年随着祝晏公子仙阶的提升,它们焕发了新的生机。

“总要先得到老师的回复,获知来龙去脉, 我们才好与祝晏公子提起。

“否则将希望给了他,结果又是无解,岂非叫他心绪大喜大悲, 更不利于养病。”

瀛罗口中的老师,便是神医署之首杏杳天仙。

不久前三人闲聊过程中,若非被瀛罗咳嗽打断,九昭差点就要泄露他过去师从杏杳一事。

此刻, 瀛罗给出的理由, 让九昭无从找茬。

她凝眸看他片刻, 又追问:“既知杏杳就在芸生世,你做什么非要祝晏回三清天?等杏杳回了灵讯, 我们直接将祝晏带去, 再叫她检查一番不就好了,何必天上地下的来回折腾!”

瀛罗坦荡依旧:“祝晏公子已然弱症缠身三万余年, 要治愈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老师下界为的是寻觅几味芸生世独有的草植炼药, 待收集齐全, 总要回到三清天去。属下想着, 不如先让祝晏公子在北境灵气充裕之地慢慢调养身子, 届时再展开诊断治疗也不迟。”

他言辞恳切,又一副全然为祝晏着想的样子。

九昭便也被说服了大半。

“罢了,你总是有你的道理,都与你做了共犯,我还能说些什么?”

她烦闷的神色微微收敛,手指缠磨腰间绦带,提起另一件事,“所以,你前一日给杏杳发去的灵讯,可有收到回信?杏杳怎么说,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登门?”

瀛罗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老师在芸生世隐居,为的就是全力制成手上的药方,这种关键时刻,多半不愿被外事缠身。我虽知晓她身处何方,但也不敢贸然前往惊扰。”

杏杳性格古怪且神出鬼没,是整个三清天皆知的事情。

只是她有出色的医术傍身,又曾治愈过不少天仙贵族,在上界素有名望,就连神帝为了方便她采药研方,都额外给了她一道神令,让她可以自由进出仙、人两界。

九昭降世起,她便时常云游,久不在神医署坐职。

过去一两面的模糊印象早在脑海中淡忘,见报出自己的名号,对方还是不给这个面子,九昭心下微怏。她柳眉横了横,语气不善:“我为君,她为臣,君要相见,她岂有不从之理?”

“老师炼药,终为造福三清天,还请小姐息怒。”瀛罗沉吟片刻,拱手代为致歉道,“不如由属下修书一封,上门与老师恳谈一番,待说通她老人家之后,小姐再带祝晏公子前去拜访。”

九昭嘴上虽不饶人,却知此事的确不可强为——杏杳德高望重,她若逼迫对方为祝晏诊治病情,改日传出去,外人不知要如何议论她,更要揣测祝晏是迷惑女君的妖艳祸水。

“那就麻烦你了。”

想通这一茬,九昭不再迁怒瀛罗。她思及对方为自己和祝晏鞍前马后,总要有所表示,复添上一句:“你这般帮我,多谢你,我会记你的情。”

瀛罗垂眸,望着九昭檀口张合的面孔。

她表情间存留着对于祝晏病情的担忧,如今又为着这个男人同他道谢。

念头浮现在脑海,他的手指已然鬼迷心窍探了上去。

仅差半寸便能抵住九昭的唇心,不再叫她说出这般搅动妒火的言语。

下移的视线却在这时,恰好触及九昭澄净的眸光。

那眸光如同两道骄阳,径直照射在他内心所有的阴暗面之上。

冰火相遇,欲望消融崩塌,滋滋作响。

瀛罗不知觉打了个冷战,竖起的食指旋即止在九昭唇前。

他薄唇半启,轻轻“嘘”了一声,眼中情绪重归温和克制:“小姐忘了吗?属下曾说过的,您为君,我为臣,我为小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小姐下次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

瀛罗的话和前头杏杳的反应,呈现鲜明对比。

一个说自己为臣,做什么都是应该。

一个却因收集草植炼药要紧,连封信件都懒得回应。

分明两者皆为下臣,态度相差如此之大,根本原因又在哪里?

没等九昭想明白,瀛罗道要回房思忖信件如何落笔,告辞离去。

待无人之时,九昭踱步进入内室。

她释放仙术,清洁着祝晏睡过的床榻衾被,脑中忍不住开始回忆这三日的经历。

瀛罗的言语,就如同他们这个种族引以为傲的歌声一般,拥有巨大的诱惑力。

他撩拨着她内心的弱点,催化了她的疑虑。

导致她不得不心甘情愿踏上他这条贼船,与他合作,检验祝晏深情表象下的真心。

奈何,祝晏这个被他们盯上的试炼者,迟迟不曾醒来。

第一日,九昭施术治好了他的尾骨外伤,还能优哉游哉地放宽心绪,等待他醒来。

到了第二日,见祝晏不见好转,反倒是气息越发低迷,她终于开始慌张。

前头说过芸生世不比在三清天,被压制修为的神仙,受伤夭亡几率大上许多。

正值六神无主之际,幸得瀛罗主动开口请缨为祝晏诊治。

九昭这才想起,自己这位好友曾在南陵拜师学医千年。

不问不知道,他当时的老师,正是为祝晏预言过命数的杏杳。

有了这层前提,再加上瀛罗三五下就诊断出祝晏伤势渐沉,是因为连接初生尾的元脉受损,乃是内伤,光靠治愈外部,属于治标不治本,九昭心中的信赖顿时更添几分。

后见他的治愈术作用到元脉,果然起效。

按捺不住激动的九昭,便对他说出了过往在祝晏体内的发现。

瀛罗没有否决她大胆的猜测,将仙力输入祝晏躯体游走一圈后,神情微妙地发生了变化。

九昭将这种变化归结于,他的力量刺激枯萎脉络,也得到了细小的回应。

便越发兴奋地同他探讨,随着修为和仙阶的提升,是否祝晏的弱症有了根治的可能。

瀛罗轻轻颔首。

不过他并没有与九昭讨论太多仙力运行的结果,只笑着说:“若非结契的仙侣,或是娴熟的医者,寻常人将力量送入他人体内,总会遭到剧烈的抵抗,小姐没怎么接触过医术,输入仙力探知祝晏公子弱症的过程却如此顺利,实属天赋异禀。”

九昭不曾多想,仅认为是自己当初为扶胥合修治伤,积攒了一定的经验。

有了瀛罗的加入,一切事情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瀛罗答应她,救人要紧,自己会用为师生时,杏杳留下的信物尝试寻觅对方看看。

又过了一日,瀛罗传来消息,找到了杏杳的踪迹,信物显示她此刻便在芸生世。

……

如今是第四日。

也是祝晏醒转的日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九昭不禁在心中手掌相扣,祈祷起祖神保佑,拜访杏杳的事情一定要顺利。

祖神有没有显灵,尚不知晓,那合掩的房门,却在九昭闭目期间被人轻轻敲响。

叩叩。

思绪骤然被掐断,九昭只以为是侍奉祝晏用膳的朱映绛玉回来了。

她瞧了眼屋内以灵力运转的自鸣钟。

时辰不过才流逝半刻钟。

这饭吃得倒挺快,不似自己,单独用膳时,总是坐着坐着开始开小差。

九昭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门前,声音比开门的动作更迅速:“你们回来了!祝晏怎么样,准备的饭菜都吃下去了吗,气色有没有好一点?”

她尚不见来人的面孔,对于祝晏的关怀,却是连珠炮似地涌向门外。

阻碍视线的门扉敞开,一双修长的男子臂膀骤然伸出,将她整个人抱了过去。

“诶?!”

“好想你……只是昏迷了三天,却好像已有几万年不曾见到你。”

九昭虽在女仙里也算高挑,奈何同祝晏相比仍有显著差距。病容清癯的青年,似乎天生钟意这样的亲近方式。下巴抵住颈窝,长臂环绕,用力道和心跳将她牢牢困在胸膛之间。

他对九昭说温柔而低沉的情话,反反复复地倾诉着想念和离不开她。

被束缚在爱欲的牢笼中,九昭的大脑被一种由依赖、需要和黏腻组成的蜜糖入侵,她突然想到,自己活着的三万四千五百年里,兰祁扶胥加在一起,都不曾对她这么情绪鲜明地表达爱意。

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走廊上拥抱,也不知住在对面的瀛罗听到了没有。

“怎么了,只是吃个饭而已——

“你怎么表现出这样一幅脆弱的样子?”

九昭害羞起来,又有些无所适从。

她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螃蟹似地一点一点后撤回到房间,再顺手将木门关闭。

祝晏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她。

仿佛肌肤血肉都和她逐渐生长到了一起。

许久,他微弱的声音才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吃饭的时候,忍不住想象了一下离开你回到三清天的场景。

“北境是冷的,北境的天空是冷的,北境生活着的一切都是冷的——

“你这么温暖,离开你,独自返回那冰冷之地,我只怕会活不下去。”

75| 第75章

◎“……世子会不会看不上我?”◎

九昭自诩除了脾气差以外, 没什么不良嗜好。

可听见祝晏一遍又一遍地强调“我是你的”、“离开你,我会活不下去”——

她又不得不承认,心底某种难与外人诉说的阴暗占有欲, 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只属于她。

出生入死相随。

对于向往忠诚、炽热、至死不渝感情的人而言, 再没有别的承诺能比这更好。

九昭任凭祝晏抱得越来越紧。

与此同时,她的心又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内疚。

她希望感情里双方能够坦诚以待。

自己却没能够遵守这一点。

一个人嘴上说爱她,身体表示爱她,行为举止无一不体现爱她。

那么还要他如何证明爱的动机?

难道非得剖开胸膛, 把跳动着的心脏剜出来才行?

在接连倒退十几步后,两人的脚步终是被内室的一方矮案阻拦。

九昭一脚踢开那沉重的木料,案上闲来无事消遣的话本也跟着散落一地。

黑白书页被裙摆带起的气流掀开, 空气中隐有墨香浮动。

脚跟触碰到博古架旁散放的绵软织毯,九昭顺势坐了下来。

她陷在祝晏温暖而清香的怀抱里,静静享受难得的安然辰光。

抱了片刻,余光映进不远处夹隔在话本里的象牙梳, 祝晏想了想, 柔声对九昭请求:“昏迷三日, 属下头发都乱了,虽则午膳后用清洁术修整过一番仪容……但小姐能为我梳梳头吗?”

言罢, 他放开九昭, 换了个跪坐姿势。

脸颊半侧着,慢慢俯身靠在九昭膝头。

格窗未阖, 有沿着缝隙散照进来的日光, 一寸一寸擦亮他面颊的秾丽轮廓。

长睫亦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抖颤间带出缠绵安详的气息。

宿昔不梳头, 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 何处不可怜。

九昭无端想起这首不知在何处看到过的诗文。

她轻轻抽出青年头上用以固定玉冠的长簪, 再将玉冠取下,就近放在手畔。

祝言适时长臂一展,替她拿来象牙梳。

两人毫无交流,配合却颇有默契。

九昭握着梳子,细密梳齿穿过祝晏黑发,一下又一下舒缓着彼此前端绷紧的精神。

九昭心念一动:“解除伪装术,我想看看你原来的样子。”

祝晏依旧没有说话。

淡淡金光过后,雪一样的长发流泻在她的膝上。

想到这无瑕美丽的背后,是仙脉早衰的沉重现实,九昭梳头的动作下意识放得更轻。

室内空寂。

唯有梳齿摩挲发丝的沙沙声在耳边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睡去一般的祝晏,倏忽用近似梦呓的音量开口:“刚才没经过小姐的同意,就在走廊上抱住了小姐,还说了那样多逾越的话……是晏冒犯了,请小姐见谅。”

九昭动作一顿。

若不经允准倾吐爱意,是冒犯,是逾越。

那么这些时日的相处,祝晏早就逾越多回了,怎的如今再来告罪?

她敏感捕捉到青年看似平静的言语之下,暗流涌动的不安感。

正想说话,祝晏又换了个姿势,把面孔深深藏到她的裙摆里,像是遇到敌人袭击将头颅埋进沙子自欺欺人的鸵鸟:“芸生世驻守的神仙数量稀少,同他们相较,晏难免生出自诩之心,以为自己尚有几分姿色意趣,可以勉强为小姐排解闲闷——

“直到瀛罗世子出现,晏才明白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他长相好,天赋高,家世也出色,是未来的西海神王,又与小姐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属下靠在屏风后,瞧见他与您那般亲昵,出来时,您又马上劝我回到三清天养病——

“我以为、以为您不想要我了……才会在走廊上,不经允许,就抱住您。”

闻言,九昭略略皱眉。

若今日下凡修补登天阶的,是扶胥、是兰祁,她倒能够理解祝晏的吃醋不安。

可,他口中说到的,相较自惭形秽的人,是瀛罗——

她捏住他的手指,指引他去抚摸自己腰间悬挂的茸茸白尾:“感受到了吗?我收下你的初生尾后,这几日都不曾取下过。既接受你的心意,我也想好了要郑重对待,你不用害怕那么多。”

小手扣住大手,两人的指节曲起。

陷落在轻柔似春风的绒毛里,九昭用指腹一下一下磨蹭着祝晏的掌心:“至于瀛罗,我实在不知为何你要和他比较——他虽是我的青梅竹马,但我也只将他当成交心的好友。”

“……属下还以为,以为同扶胥上神合离后,您会将他当成下一任的王夫人选。”

祝晏讷讷低语。

“哈?”

九昭被“把瀛罗当成王夫”的语境惊到一下,无言歪头,“就算他变成了男子,可我闭上眼睛,全是他女子时的一颦一笑,我又没有那等磨镜的癖好,怎会想着同他发生点什么!”

祝晏“唔”了一声,这才单手攀着九昭的膝盖,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

他始终保持面孔与九昭支起的双腿齐平,自下而上仰视的表情既卑微又无害:“抱歉,小姐,是晏误会了,可世子是您的好友,晏又是这样一副残破之躯……世子会不会看不上我?”

“怎会。”

九昭被他纠缠着一遍一遍确认,并不烦躁,好脾气地同他说道:“瀛罗是我的朋友,从小到大没有一次忤逆过我,我讨厌的人他讨厌,我喜欢的人,他自然也会喜欢。

“我不太精通医术,你昏迷的这三天,只草草为你治愈了外伤,便想着你肯定能够恢复。结果一天一夜过去,你的伤势却越发沉重——还是瀛罗诊断出,你体内与初生尾连接的元脉也受到了损伤,若不修复,很难从昏迷中醒转。后又消耗修为为你治疗,这才让你的身体好了起来。

“你说,他倘若看不上你,又怎会为你如此费心?”

“竟是如此,都怪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祝晏专注聆听着九昭的话音,待她为瀛罗解释完,又表现出一副十分感激的样子,“素闻瀛罗世子从军时作战十分英勇,不成想对于医道也是如此精通,果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

“嗯,他虽生了根七拐八绕的肠子,鬼主意很多,但的确称得上年少有为。”

对于自己人,九昭从来不吝啬夸奖。

她与祝晏闲聊一阵,姿态逐渐放松。

内心因着要配合瀛罗隐瞒一些事情,而格外构建起的防备也有所松懈。

她又同祝晏分享了几件年少时,发生在他们这对青梅竹马间的趣事。

还道曾与瀛罗在常曦殿的后院比剑,被闲暇而来的神帝撞见,兴致所起指点过一二。

“就是因为父神说瀛罗在剑术方面的天赋极高,放眼三清天也无几人能比得上,我才放弃用剑,改为了使鞭——否则长烨学宫一年一度的仙术大比,我回回都输给他,那多丢脸!

“诶,你不知道,别看瀛罗平时都一副脾气很好的模样,比起剑来可凶狠了——

“他那把剑,万年寒玉做的,看着跟主人一样美丽又优雅,却能在相触的瞬间,把人封冻起来,轻轻一敲,连着五脏六腑一起分裂开来,半滴血都不会流出——过去长烨学宫颁布进入灵兽森林,获取仙植和灵兽=犀角的任务时,我就见过他轻轻一下,把那些攻击他的灵兽冻成冰雕!”

随着九昭语调时高时低的描述,祝晏也配合地露出或诧异或沉浸的神色。

偶尔,看见九昭脸上提到自己不如瀛罗时露出的表情,他又会恰到好处地劝慰她两句。

夸她甩鞭的模样何其威风。

以不到四万岁之龄问鼎天仙位,古往今来几十万年,达成者也寥寥无几。

在青年的软语中,再度回首这些当时满心不甘的往事,九昭才发觉自己已然放下了许多。

她怀念着不为世事困扰,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倏忽听见青年随口问道,“瀛罗世子得到过帝座的指点,才练就一身高超的剑术。那么他的医术呢,这么厉害,是不是师从南神王?”

武有嗣辰,医有琼英。

这是流传在三清天的一句俗语。

嗣辰是神帝的名字,他是货真价实的武道第一人。

但“医有琼英”这句话,为着琼英为南陵神王的地位,或多或少掺了些水分。

外人不知其中真相,她贵为神姬,又怎能不知。

九昭唇角一翘,似笑非笑道:“当然不是,不还有比琼英王更出名的杏——”

话语既出,她又瞬间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祝晏犹自不觉,只望着她的双眼,笑盈盈地问道:“小姐,更出名的是谁?”

九昭转了转眼珠,临时想不到好的借口,于是搪塞道:“哎,我都说了我不精通医术了,哪里能知道谁比琼英王更厉害,以及瀛罗师从何人——总之,他不会看不上你的,你放心!”

九昭不愿说,祝晏便也识时务地放弃了追问。

他勾起笑容,担忧之事得到意中人的保证,神色也随之雨过天晴。

“嗯!”

他用力点了点头,“我只知道全身心相信小姐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去想。”

76| 第76章

◎“或许我已经找到他这么做的缘由了。”◎

九昭口中“鬼主意很多”的好友瀛罗下凡来, 却是没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少乐趣。

自打他将请求见面的灵讯发出,终于得到杏杳的回复以后,除了修补登天阶的日常差事, 他只将自己关在房内, 四周设下蔽息禁入的结界——就连九昭去了几次,都回回吃了闭门羹。

无法。

她只好专程挑了个瀛罗轮值的日子,前去视察修补进度。

一问才知,杏杳虽答应了师徒相见, 却附赠了一个额外的条件。

这些天他闭关不出,便是在抓紧时间凝练杏杳信中提到的鲛珠。

鲛珠,是鲛人族以自身力量炼制的珍宝, 其中蕴含强大的水灵气息。

它可以入药,作为稳定药性的引子。直接服用,亦可以提升修为。其中,对同为水系者助益最明显, 其他三系次之, 因着相生相克的缘故, 火系不能使用。

九昭正是知晓鲛珠的珍贵之处,因此对于杏杳的狮子大开口不满:“不提她曾是教授过你医术的师长, 就算看在大家同为上界仙胞的份上, 也不该提出要你短时间内炼制三颗的要求——杏杳把你当成什么了?一到秋天必定结果的果树吗?如此消耗修为,也不怕伤害到你的身体!”

见九昭为自己打抱不平, 瀛罗心底一暖。

他维持着释放仙力, 弥合玉阶裂缝的动作, 唇畔勾起安慰弧度:“小姐不必为我担忧, 区区三颗鲛珠而已, 为了祝晏公子的弱症, 付出这点代价算不了什么的。只不过老师规定的交付期限仓促,我必得拿出全部精力,所以这些天才不能陪伴小姐,请小姐见谅。”

善解人意的瀛罗在前,九昭的脑海转而浮现另一张面孔。

那张面孔楚楚可怜地伏倒在她膝头,又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瀛罗会不会不喜欢自己。

果然,

就像她说的那样。

只要是她喜欢的人,瀛罗同样会视为朋友,尽心尽力帮忙。

九昭再次确定今后的时日,两人一定能够好好相处,转而思忖起该如何回报瀛罗的付出。

若直接拿出相等的修为还给他,奈何有水火不相容的前提存在,要将火系转化为水系,过程困难不说,光是转化也需要消耗不少仙力,如此做法,瀛罗简直得不偿失。

可若换做其他的奇珍异宝——

瀛罗贵为西海世子,哪里还缺这些。

要匹配得上价值,还要能够证明自己感谢的心意。九昭苦恼了小半个月,尚未想出合适的点子,那头,瀛罗已然炼成三颗鲛珠,连带与杏杳约定见面日期的灵讯一同送了出去。

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杏杳也不再故作高冷。

没过两日,瀛罗便约好了日子启程出发。

只是求见前夕颇费功夫,等到真正登门拜访——瀛罗早晨出发,未到用午膳就已返回。

九昭得了他马上达到壶天珍宝斋的灵讯,便提前在他房间等候。

房门打开,彼此目光短暂相触。

门外的青年神容间,却是下意识弥散开一丝异样。

九昭试图弄清楚这点异样来自何处,依旧难以言喻。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欲言又止的复杂,和意料之中的笃定。

“我去拜访老师的事,小姐没有同祝晏公子说吧?”

他将九昭引向自己的房间内室,又郑而重之地关闭门窗,覆上结界,才开口问道。

九昭有些奇怪,保守秘密本是两人提早立下的约定,如今何必再多此一问。

她摇了摇头:“我又不是那等藏不住秘密的人。”

面对她这句自我评价,瀛罗的眸光微微一顿,似乎不敢苟同。

从观察到异样开始,九昭就在时刻关注他的表情变化,自是没有放过这点细节处的转变。

她倏忽记起曾有人评价过她胸无城府,总把心事挂在面上,又见瀛罗也是这般想法。

睑下肌肤瞬间热烫起来,她侧开头,难为情地伸手直推他肩膀:“哎呀,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总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干嘛!快点和我说说你见到杏杳后发生了什么——

“我在祝晏体内发现的情况,你和杏杳提了吗,她怎么说?”

正是这个侧头的间隙,她错过了瀛罗又一阵变换的神色。

几息后,瀛罗话里有话的声音传入耳里:“祝晏公子的事,属下笨嘴拙舌的,一时也很难说清,老师叫我们明日就带着祝晏公子前去,届时见了老师,相信小姐的疑惑自会迎刃而解。”

明日。

居然这么快。

可这副神神秘秘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想知道的事,他不能现在就告诉吗?

九昭意欲转过头继续追问,瀛罗又握住她的手,极其严肃地叮嘱:“拜访老师的事,小姐不要给祝晏预留太多时间,明日出发前再同他提起,记住,千万不能让他延迟或者更改时间。”

……

只差最后一步,瀛罗既说了要如何做,九昭也不愿违背他,导致结果出现偏差。

杏杳给出的见面世间在戌时。

翌日,九昭生等着酉时过半,才同祝晏说起。

得到消息的祝晏。眼神露出一瞬猝不及防的愕然,愣怔过后才喃喃:“带属下去见杏杳医仙、吗?之前从未听小姐提起,戌时便要抵达,眼下也没多少时间了,怎么会这么着急……?”

分明是有可能改善弱症的好事,青年的面容却没多少喜色。

他接下去说的话,印证了前头瀛罗的叮嘱。

更叫九昭心脏一沉,催生出并非喜兆的预感:

“可我前面受伤昏迷,昼芙仙子帮忙顶替过几日差事,修养了这段日子,我自觉情况好了不少,想着明日是她轮值,便提前跟她说了换下她补回去。拜访杏杳医仙,让她重新诊治之事,谁也说不好只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足不足够——能否让我还完轮值的差事,再另外择选日子。”

“不能。”

九昭硬邦邦挤出两个字。

“你可知我们为了你的事,拜托了杏杳多久,她才答应放下手上正在忙着研制的药方,抽出空来为你医治的吗?修补登天阶的半年之期还长,你与昼芙商量,换个日子偿还她就是。”

九昭同他相处,态度多数随和。

一旦拉下面色,祝晏便知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滞了滞,只好颔首答应:“我听小姐的。”

……

怎么好像除了自己以外,每个人都藏着心事!

设下传送阵,前往千里之外杏杳居所的道路上,九昭还在心有忿忿。

她望着一左一右立在自己身边的青年,他们没有一哥人表现出高兴向往的样子。就仿佛这一趟,是在奔赴刑场——这种气氛影响下,九昭的心情也被弄得七上八下起来。

好容易到了山野深处的医仙居所,他们又被侍奉门庭的药童告知:四方炉内炼制的仙药突然出了点问题,不知多久才能解决,让他们先在此处住上一晚,明日杏杳得空再来为祝晏把脉。

人的心志总是这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吃了一顿食之无味的纯素晚饭后,九昭坐在临时落脚的简陋小竹屋里,对于明天和大名鼎鼎的杏杳见面的期待感也下降了许多。

屋内的隔音不好。

哪怕闭紧大门,依旧阻挡不住院落四周竹林里传出的窸窸虫鸣。

九昭本想早些入眠,留足精力以待明朝。

谁知犯了认床的毛病,辗转反侧到深夜,躺在窄床上还是毫无困意。

“哎,外面的那些小虫子烦死了!”

她捂着脸抱怨一声坐起,将自己内心蒙在鼓里得不到答案的烦躁,通通归咎于外界的影响。

正想抄起袖子,跟竹林中的虫鸟们一决高下,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无声显形在她床前。

伴随着青年身形的凝结,最高阶的结界禁制也围绕两人展开。

九昭睁大眼睛,被吓了一跳:“瀛、瀛瀛瀛罗,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我房里干什么?!”

信手引燃就近处的一盏灯火,幽微光亮衬得瀛罗眉眼较白日更加深沉莫测。

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九昭降低说话音量,而后坐在她的身旁:“还有一个晚上,思来想去,对于明日之事,总该叫小姐有点心理准备。”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九昭虽口头不以为然,但心脏突突跳动起来。

瀛罗的复杂踌躇,祝晏的隐隐抗拒,以及到来时杏杳的变故横生。

这些情况她都看在眼里,原想着明天总能揭晓谜底,便故作轻松不疑。

眼下,事情都已经要紧到,瀛罗半夜不敲门出现在她床头了。

再扮成无知无觉的傻瓜就有些不合时宜。

九昭目光定在青年的面孔上,静等他开启下文。

却见他沉默捻动着中指上的世子印戒,像是终于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小姐,我曾和您说过,仅是年少时的一次相救,似乎不足以支撑祝晏公子对您如此一往情深,倾尽所有的行为——可如今,我想,或许我已经找到他这么做的缘由了。”

“嗯?”

怎么看病这件事,会突然扯到她和祝晏的感情问题上面。

九昭跪坐在床上,视线怔怔,秀面迷茫。

……这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难怪会被一些人模人样的狐狸精欺骗。

瀛罗注视着她,心底涌出怜爱,以及都是狐狸精该死的情绪。

他一面暗自替九昭的轻信他人寻了个借口,一面叹出口气,正打算往下说。

却听见隔壁的祝晏房间,突然传来木门开启的轻响。

77| 第77章

◎“痴儿。”◎

大晚上的, 又在不熟悉的地界,他突然出门做什么?

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冒出这个疑惑。

但相较探究祝晏出门的原因,九昭对瀛罗没说完的话更感兴趣。

她没再关注外界的动静, 一拉瀛罗的袖口, 催促道:“你怎么不往下说了?”

瀛罗却是抿住了薄唇,似有所感。

他结合自身目前掌握的真相,快速思考起祝晏的动机。

得出结论,对方大半夜出门, 大概率和自己无声出现在九昭卧房,所为同一件事——

比起用嘴说,显然让九昭亲眼见证更有说服力。

短短几瞬, 瀛罗完成了想法的前后转变。

他反握住九昭的左手,油灯光亮映在他眼底,如同两簇来自深渊的幽芒:“真相,或许不需要由我来告知了——小姐不是想知道祝晏公子爱您的理由是什么吗?不如我们跟上去看看。”

秋夜瑟瑟, 渐生凉意。

九昭被青年毫无温度的目光凝视, 后颈倏忽浮起无数细小皮肤颗粒。

他这一刻如此郑重其事。

连日来, 又总是欲言复止。

可以想见祝晏情深义重的背后根由,大约不是好事。

真的要亲手揭开这层覆盖在真相之上的薄纱吗?

然而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就算理智拒绝, 九昭的情感也已然将她高高架了上去。

她没有迟疑太久。

便吹灭油灯,同瀛罗一起隐去身形, 瞬移到了门外。

所幸祝晏没有离开太远。

沿着郁郁葱葱的竹林窄径没走几步, 九昭瞧见他站在侍奉小童居住的竹屋前, 正说些什么。

他拱手作揖, 表情颇为迫切。

小童摆手拒绝, 又架不住他锲而不舍。

不等九昭侧耳倾听, 两方的一番交谈便产生了结果。

小童尚年幼,论言辞不是祝晏的对手。

无奈颔首之后,领着他朝窄径的另一侧岔路走去。

九昭放轻脚步,坠在他们身后几丈外。

这里外环绕庭院的竹林设有五行迷阵,若不熟悉其中奥秘,常人往往迷困其中。

七拐八绕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小童领着祝晏,来到了一处他们未见过的古旧高脚楼前。

站在陡峭竹阶下方,小童单手掐诀,变出只竹叶做的蜻蜓,上飞隐进闭合的房门内。

又对祝晏说道:“公子稍等,我家主人看到竹蜓,便会有所反应。”

能被小童称为主人。

料想此处住着的,定是杏杳。

九昭对杏杳的长相没什么印象,自然对其他习惯更加没有。

她有些奇怪堂堂天仙之尊,竟然会选择这座看起来快要散架的屋子作为起居地。

没过多久,竹阶顶处的大门无声打开,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祝晏仙君,请进。”

“主人相邀,公子直接登上台阶进屋便是。”小童收起飞回的蜻蜓,重新化作细长竹叶,垂首对他行了一礼,“我会在此等候,待公子出来时,重新带领您回到客房。”

祝晏低声回了句多谢。

鞋底踏上竹阶,年代久远的高脚楼也随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马上就要进入老师的主屋了,小姐切记不可随意动用法术。我们与老师同在天仙阶位,老师修行年数又长于我等,一旦产生仙力波动,容易被她察觉。”

在三人到来前,瀛罗独自登门拜访过一次。

因此对于一切情况见怪不怪,他侧耳叮嘱两句,两人加快步伐,在大门关闭前进入其中。

高脚楼内别有洞天。

空间比外界看上去大上不少。

显然杏杳起居、坐卧、炼药皆在此处。

除开一张九昭屋内同款窄床和招待客人、日常吃饭用的圆几方椅,便是数不清的高大药柜。每一座药柜从上到下排布着大小相同的黑褐色抽屉,上面用黄纸贴着药材的名字。

地上、药柜的空隙处、还有放置炼药工具的架子上,随意堆放着三界的医书典籍。

浏览完房间的布局,脸庞还沾染着不知名黑灰的杏杳,便在这种情况下映入九昭的眼帘。

她素面朝天,布衣荆衩,一头乌压压的黑发随意挽起,身量矮小,清秀稚气如同芸生世未及笄的少女——唯独两弯上挑的凤眼,透着历经星霜屡移后的淡然清明。

她抬手,并不抬头,相隔一尊小巧的四方炼药炉,请祝晏相坐谈话。

九昭便拉着瀛罗,挑选了一处好歹没那么局促的角落站过去。

“几万年不见,祝晏仙君竟还活着,也是不容易。”

杏杳一开口,九昭立刻明白了她为何会被人评价为“性格古怪”。

她忍不住盯住对方,打算多看两眼,余光又被一席逶迤至地的雪白吸引。

面对杏杳阴阳怪气的话语,祝晏不答,只施法散去瞳发的伪装,变回三清天时的模样。

冰雪般的银发散落背后,成为这个被漆黑棕灰填满的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那头,满心满眼都是自己面前这尊四方炉的杏杳,也终于抬起了面孔。

她粗略打量青年的白发一眼,更加直白的第二句话接踵而至:“你的头发变成这样,连我在神药署后院养来拔毛取血的朏朏都没你白,应该大限将至,没几天好活了吧?”

此话一出,九昭睁大眼睛。

盛年早衰和没几天能活,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定义。

前者她想着再不济,总还有万把年时间作为缓冲,一切不至于那么糟糕。

后者却告诉她,随时随地或许就要接受他的逝去。

……祝晏怎么会连如此要紧的事情都瞒着自己?

九昭抓紧衣袖,得知真相的眼神既错愕又心痛。

就连瀛罗也没控制住讶异的表情。

前些日子,他来面见老师,老师并未提起过这件事——

然而,叫九昭越发心情动荡的,还在杏杳说出的下一句。

她信手抹了抹面孔,光洁皮肤上又添一道灰痕:“所以,你这次应约登门,是已经说服跟着来的那位九昭神姬,她愿意献出涅槃凤火,为你淬炼仙脉,延续生机了?”

祝晏依旧坐着,默默不语。

好似一具在灼烈火光下逐渐失去生息的美丽冰雕。

“……?”

这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前脚说完要死了,后脚又说有的救——

到底还有多少惊喜不是她不知道的?!

九昭下意识看了看瀛罗。

然而,内心发生剧烈动荡的只有她自己,瀛罗一副平静自若,波澜不惊的模样。

九昭马上意识到,早在前一天瀛罗与杏杳这对师徒见面时,他便已经知道了这个真相。

思及此,她瞥过去的目光变为瞪,其中夹杂怒意和不解的情绪如有实质。

既选择领她来此,瀛罗就提前设想过了一切,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不方便动用密音入耳的仙术,他以手指为笔,在九昭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前因后果:

“我深更半夜出现你屋里,想跟你说的便是这个。昨日老师告诉我,祝晏体内的残缺仙脉,唯有经过最高阶的涅槃凤火淬炼,才能脱胎换骨,洗髓重生,改变早衰的命格。所以,我猜测,祝晏靠近你,拼命用各种行为打动你,就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救他的命。”

瀛罗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九昭来不及回应,不远处的磕头声又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去。

只见祝晏双手交叠,持平于胸,浑然不顾身份,叩首在地,一下又一下,口中隐有恳切之声:“涅槃凤火能救我的事情,九昭殿下并不知晓,我漏夜前来打扰仙长,为的便是此事——”

“怎么?”

杏杳抱着手臂,乜起眼睛,“你怕从你这里听见,九昭并不相信,需要我代为说明?”

“并非——”

祝晏拔高声量,打断了她的猜测。他膝行两步,靠近杏杳身畔,苍白面孔被炉下悬浮的九曜火光照亮,“晏只想恳请仙长,不要将这个能救我命的办法告诉殿下!”

对方用意竟是如此。

杏杳一怔:“为何?”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不为救命,那她大费周章带你来这里作甚?”

祝晏顿了顿:“瀛罗世子是仙长的学生,素来心思缜密,许是看穿了什么,才会……”

言辞涉及瀛罗,祝晏仅是点到即止。

又再次叩首,拳拳表明心意:“我深爱九昭殿下,也知晓若想练成最高阶的涅槃凤火,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承受多少痛苦,我不舍得,也不愿意让九昭殿下为我如此——

“就算大限将至,总还有百年好活。

“哪怕没有百年,只能如同蜉蝣般朝生暮死……

“能够这样陪伴在殿下身边,也足够了。”

祝晏说完话,室内陷入缄默。

杏杳望着他,又偏转视线,看向自己炉内承受真火淬炼的仙药。

“你想不想要这条命,本也与我无关,随你心意。”

她终是板着脸,寒声评价道,“痴儿。”

祝晏伏地,久久未曾抬头。

……

将后半截的真相拼凑完整,却发现和自身预料的相去甚远。瀛罗的喉结滚动着,倏忽有些不敢去看九昭的神色。生平头一次,他有些后悔起自己行为的莽撞和愚蠢。

本想借此彻底摧毁情敌,不成想误打误撞成为了对方的助力。

错误已然铸成,捶胸顿足的后悔,没有任何意义。瀛罗又摸索起垂在手边的、九昭的手掌,意欲告诉她冷静,等到返回竹屋,对于祝晏隐瞒的事情,他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然而。

仅差一个迟疑。

九昭如同脱网的蝴蝶一般自他身畔飞了出去。

隐匿术就此解除,她的身形赫然出现在祝晏背后。

痛恼难辨的质问声随之响起:

“祝晏,你到底还想隐瞒我些什么?!”

78| 第78章

◎“你的答案呢?”◎

“小、小姐——”

听到九昭的声音, 祝晏如梦初醒扭过头去。

又看见不仅是九昭,慢一步显形的瀛罗也在她身边时,最后一点血色自他两颊褪了个干净。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我这里?”起初的惊讶过后, 杏杳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竟然隐匿身形随意闯进别人家里,九昭神姬,你怎么这般无礼?!”

被人欺骗的愤懑尚在心口盘旋,杏杳不客气的质问入耳, 九昭立即想起她与祝晏交谈时的多番挖苦,于是寒声呵斥道:“放肆,杏杳!本殿为君, 你为臣,你胆敢指责本殿无礼?别以为在芸生世就可以不遵守三清天的规矩了,你如此对待储君,本殿可以就地将你治罪!”

杏杳云游万载, 早就散漫惯了。

话语出口几息,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站在自己对面的, 是整个三清天未来的帝君。

来不及改口,九昭的怒意便如雷霆迅至。

自觉理亏, 僵立一息后, 杏杳垂首长揖到底:“臣杏杳,见过殿下, 还请殿下恕我罪行。”

瀛罗亦打起圆场:“殿下同老师一路性情, 生平最是不拘小节, 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了。”

如此不够, 他担心九昭怒气难消, 又覆耳过去:“关注重点, 还是祝晏公子的病更紧要。”

被瀛罗提醒,九昭的目光依然寒意冽洌。

她故意不叫起身,晾着维持行礼姿态的杏杳,缓步经过她身边。待转头坐在屋内唯一的主位之上,她合并两指,向左一划,将四方炉连炉带火瞬移到角落,才漫不经心道:“起来吧。”

眼见九昭占了位置,又恣意对待自己的宝贝药炉,杏杳气得眉心突突直跳。

奈何绝对的强权在前,她心里兀自较劲片刻,最终忍耐下来,走到闭合的窗台边站着。

转眼,只剩下一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瀛罗。

他的视线在九昭和杏杳之间徘徊,犹豫一瞬,选择与接受审判的祝晏并肩跪坐在一处。

一切各就各位之后——

祝晏听到了自从他和九昭相识以来,对方发出的,最平静,也是最压抑的声音:

“讲讲吧,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讲清楚。

“若有半句假话,我必不再见你。”

死,祝晏不那么害怕。

可余生无法再见到九昭,不啻于立刻要了他的命。

祝晏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在九昭一瞬不瞬的视线注视之下,垂首交代起来。

……

事情的真相,和九昭隐身时探听到的相差无几。

此刻,她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所以,没几日好活,究竟是几日?”

面对九昭的询问,祝晏喉咙滚动几下,难作回答。

就在气氛即将陷入尴尬时,一旁看好戏的杏杳凉凉道:“要是再上演个斩初生尾,受致命伤,怕是祖神娘娘显灵,也活不过十年。若从现在开始好好修养,总还有一二百年能过。”

无论十年还是一二百年。

都太短太短了。

对于他们这等天赋强大的神仙而言,不过是白驹踏隙,一眨眼就逝去了。

幸而经过一顿折腾,九昭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她呼吸微微滞涩,又极力装出镇定自若的模样,继续问道:“还有最高阶涅槃凤火的事。”

祝晏却咬住牙关,怎么也不愿提起。

他的倔强,引得杏杳发出一声嗤笑。

这笑,却是对着九昭:

“这种有关凤凰族的最高机密,殿下身为凤凰,居然不知道——

“还要劳烦我们这等下臣外人来告知。”

话是一贯的尖酸刻薄,好在杏杳没绕关子。

从她言简意赅的话语中,九昭了解了祝晏弱症背后的全部真相——

涅槃凤火,是凤凰族最高阶的术法。修炼至顶层时,不仅拥有以一敌万的强大杀伤力,其生生不息,涅槃重展的特性,还能为人续髓接骨,再续命格。

而想要问鼎术法顶层,凤凰真血之脉,凤凰神树之力,两样条件,缺一不可。

这就意味着,唯有凤凰族的双生君主才能达成。

九昭继承了神后太婀的一半真血,已然具备了第一项条件。

可凤凰神树,却在凤凰族集体叛天后,得不到本命翎的反哺供养,早已枯萎万年。

单凭九昭一人,力量有限,就算拔光自己的本命翎,也不可能让凤凰神树恢复生机。

那么,还剩下另一个办法。

闯进关押罪仙恶神的无日渊,取得巫劭昔日坐骑,半神烛龙的颌下珠。

烛龙司火,颌下珠蕴含至阳神力。

一颗的力量,便可以催开凤凰神树。

奈何烛龙在长于三清天时,就因着是仙魔相爱诞生的混血,差点活不下来。

后来,还是他的母亲曦葵天仙,于两界交战时,亲手杀死了魔族的爱侣,挽回自己昔日犯下的大错。又力竭战死,用生命与焚业海划清界限,才保住了烛龙一命。

从小到大,他备受歧视冷眼,唯有巫劭欣赏他、庇护他,让他投身军队,创造了一番功绩。

神仙意欲寸进,须得理清自身爱欲。

烛龙自降世起,便无父、无母、无人亲近。

他性格沉默顽固,天赋出众,且无感情影响,自是一块修行的好材料。

四万六千岁时,因半魔之身登神失败,遭九十九道天雷劈诸而不死,意外变作半神。

五万岁,巫劭起兵反叛,他心甘情愿随巫劭堕天,成为他的坐骑,以及军前一方悍将。

烛龙作战舍生忘死,让三清天大军吃了不少苦头。

后巫劭失败,神帝便下旨擒来他们,投入无日渊中,不生不死,承受无尽折磨。

……

随着杏杳讲述到尾声,瀛罗的眉头越蹙越紧。

他遽然打断对方,表情沉重肃穆,话音亦不复素日的亲和随和:“小姐,不提万年过去,那受罪于无日渊中的烛龙是否还活着。就算活着,他为半神,我等至多不过天仙,仙神之间的实力差距如同相隔天堑——那颌下珠,断断不是我等可以取来的。”

杏杳同祝晏非亲非故。

他是死是活,她自然也不会有触动。

秉承着客观的角度,她应和瀛罗道:“是啊,不奉神帝旨意闯进无日渊是大罪。更何况,不是催开凤凰树,祝晏仙君就可以活了——想练成顶阶术法,九昭殿下需要重新变回一颗蛋,藏在凤凰神树的中腔,忍受七七四十九年的涅槃火焚烧,若在此期间能够领悟,便可大功告成。

“若不能,哪怕殿下是堂堂凤凰女君,也会化作灰烬,一身仙力尽归神树所有。”

涅槃凤火的功法苛刻。

凤凰族历代十数位双生君主,能够大成的,仅仅巫劭一人。

自他失败被囚,相关的内容便在三清天逐渐消失,就连博学广识的瀛罗也并不了解多少。

唯有杏杳这般活成老怪物的天仙上神,才会知晓的这么详细。

如今,借由她的嘴,九昭还原了遗失的涅槃凤火功法之秘。

可——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两道声线各异的反对同步响起。

声音的主人,祝晏与瀛罗相视一眼,还未说出下一句。

那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杏杳,接过话茬,慢吞吞说道:“其实,我也不同意。

“臣好不容易才得到帝座亲令,可以不用坐职,按照心意,自由往返芸生世和三清天。

“殿下您若是为着臣的几句话,真去擅闯无日渊,夺取那半神烛龙的颌下珠——到时候怪罪下来,就算臣不被立刻打入仙牢,也定是关在神医署,半步都出不去了。”

瀛罗亦道:“老师说得对,就算屋里的我们全部加起来,也不及殿下您重要。”

他们一师一徒,你方唱罢我登场。

吵得九昭耳朵嗡嗡直响,好似有千万蚊蝇在身边飞舞。

她冷着脸不说话,待到他们劝无可劝,才抬起双眼,凝视着祝晏,问道:“若我说,我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一切,你怎么想?是否愿意答应我,治好弱症,从此以后努力活下去?”

询问既出,譬如惊雷。

饶是沉稳如瀛罗也再难控制神容。

他半直起身,急急唤道:“殿下不可——”

“闭嘴。”

一个最低阶的消声术甩过去,纵然不对瀛罗起到作用,也表明了九昭的决心。

她仍然眼也不眨地盯着祝晏。

心中想到,他不爱惜性命的种种行径,原来是早就心存死意。

……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说到底,神仙也不过是权位力量的囚徒。

毕生汲汲营营着问鼎神位,走向三清天的更高处。

若能力天赋不足,唯有寿数的无尽延长,才能最大程度支持他们的野心和期望。

爱一个人,爱到为了不让其受伤,甘愿放弃性命。

这样的事,九昭只在自己的父母身上见证过。

如今,祝晏又一次将它变成了真实。

明明就算说出口,她也有贪生怕死,不愿冒着危险救他的可能性,他却为了将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成功概率抹杀,而选择漏夜出门,跪倒在杏杳面前,苦苦哀求她守口如瓶。

看吧。

想要一个人证明他的爱意。

曾经“难道要把他胸膛剖开,献出心脏”的笑语,变成了命定的谶言。

认知被摧毁,信仰被重构的过程里,九昭的神魂好似抽离了躯壳。

漂浮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着这具躯体,试图掩盖动容无措,而强撑出来的疾言厉色。

坚硬的外壳持续消解,某种迫切想要回应的声响,在九昭的胸腔中怦怦飘荡着。

她再次追问道:“那么,祝晏——你的答案呢?”

79| 第79章

◎“你还是要去,对吗?”◎

祝晏依旧摇了摇头。

回答道:“臣不愿。”

不是“我”, 不是“属下”,而是“臣”。

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时的绝望,请求杏杳不要告知真相时的哀伤, 以及猝不及防被九昭发现时的慌乱……种种纷杂的情绪, 一点一点从那双胜似翡翠潋滟的眼眸中消失。

祝晏双手交叠,高举过首,朝着九昭,恭恭敬敬行完臣下叩拜君主的大礼。

再抬起眼, 从来坚定选择坚定奔赴的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是臣错了。”

九昭没料到在被拒绝后,青年紧接着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瞳孔边缘下意识扩张开来。

又听见祝晏说道:“臣错在、不应不满贱妾所出庶子的身份,心中常有与孟楚兄长一争高下的想法。臣错在那年留春宴,不该对那高高悬挂在林梢之间的蟠桃起了贪念。

“臣更错在,起了、起了贪念, 还不懂得克制, 感受过殿下身上释放出来的, 不求回报的善意,便像常年生活在阴冷沟渠中的老鼠般, 渴望阳光、长久照耀在臣的身上。”

说完这番话, 仿佛心绪起伏难平,祝宴捂住胸口, 喉咙剧烈吸气两声。

他缓了几息, 半阖着眼, 转过同九昭对视的面孔, “臣这一生, 总是步步选择, 步步错……

“本想听从内心一次,在死去前能不计名分,做个玩物也好,侍从也罢,陪伴在殿下身边,满足最后的心愿。却隐瞒不好、自己最想藏起的秘密,以至于让殿下落到如今两难的境地。”

他摁在胸膛的手掌越发使力,那挺直似青竹的身量也渐渐矮了下去,像是不忍再说,又不得不说,“若叫、殿下为臣涉险,臣这一副、一副残躯,哪怕死上千万次,也是不足够的。

“所以,臣不再痴心妄想了。

“请殿下放过臣吧……趁着您,还未对臣,付出太多感情。”

祝晏竟是在提断绝关系。

森林里,他一路追逐着她,脚掌被锐石刺破穿透时,不愿短缺。

登天阶旁,被断尾之痛折磨得快要濒死过去时,不愿断绝。

如今,她心甘情愿救他,想要让他好好活下去,他反而打算断绝。

九昭怒极反笑,笑声轻飘飘的:“祝晏,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对本殿说出放过二字?”

祝晏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颤抖几下,又一次伏地叩首。

咚、咚、咚。

额头与坚硬的木制地板不断相触,如同沉闷的鼓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九昭的心脏。

纵使瀛罗亦不忍,开口欲劝:“殿下,祝晏公子他——”

阻断他的,是九昭掀翻手边矮案,膝行过去掐住祝晏下巴的声音:“我说过,有了兰祁和扶胥的前车之鉴,若有第三个人背弃我,我定让他承受万般折磨,再将他挫骨扬灰!”

祝晏被迫停止口头哀求,下颌处传来的剧痛,令他半遮瞳眸的长睫禁不住地颤抖。

这个时候,他竟然也勾起了唇角,强忍疼痛的面孔,和唇畔的微笑,形成一幅怪异而凄美的画面:“好啊,反正臣终有一死,若能死在殿下手中……也算得偿所愿。”

“你!”

明知对方在激将自己,九昭还是被气得眼梢一红。

蜿蜒血丝袭上明亮的双眼,九昭的视线下移,落在掌中青年修长的颈项上。

反正,经历的每段感情都是痛苦,不如这一段,就由她来亲手结束——

失控的念头在脑海骤现,没等九昭进行下一步,祝晏又变化面色,再度难受地嗬嗬起来。

此等反应,似曾相识。

九昭下意识放轻了力道,一向顺从的青年,却突然不顾她的意愿,非要低下头去。

有手指阻碍,这一下自是没有成功。

伴随一声噗的轻响,祝晏反手握住她的后背,面颊肌肉抽搐着,鲜红血液被猛地咳出。

呈溅射状的鲜血一半落在两人交叠的双手上,一半染上九昭的前襟。

九昭惊得不敢再动。

见祝晏用力咳嗽几声,血液又断断续续涌出,整个身子软了下去,连忙撑住他的双臂,将他抱在怀中,一面瞳孔失焦地询问瀛罗:“今天,是什么日子?”

瀛罗掐指算道:“十三、十四……总不会超过十五。”

听到这个回答,待在窗边的杏杳面色一变。

她快速赶来九昭和祝晏身边,探指搭在祝晏脉上,一缕丝线般的仙力进入体内。

不多时,她眼神凝重:“不好,受到断尾之伤的影响,他的弱症发作时间提前了!”

本至十五满月夜晚,弱症才会出现,且症状由浅至深,依次递进。

现在不过是十四日的夜半,祝晏便已经出现呕血的最严重表现。

耳畔闯入青年模糊不清的呓语,九昭定了定慌乱的心神,从腰间解下白尾问道:“祝晏的初生尾就在我这,当时斩落的一瞬间便用仙力封结了伤处,现在可还有为他重新接上的可能?”

杏杳释放最高阶的治愈术,为祝晏稳定情况,余光瞧见那蜷在九昭掌心的茸茸白尾,表情愈发复杂:“初生尾既断,就再无相接的可能,只能小心保护,不使其受到外力伤害……九昭殿下,臣虽不想多嘴,但这祝晏仙君当真爱您,竟然将自己的命和一颗心全都交到了您手中。”

九昭木着脸,左手轻拍祝晏后背,防止他被喉管里源源不断溢出的鲜血堵塞呼吸。

说了几句意味不明但能给人最大程度添堵的废话后,杏杳的语速陡然加快:“要不,还是将他送回三清天吧?芸生世仙力稀薄,根本不利于他养伤。练成涅槃凤火倒是其次,当务之急,是先找个仙力浓郁的地方,温养他的身体。否则,根本等不到几十年后您功法大成——”

送回三清天,不提让祝晏重新住到孟楚和北神王眼皮底下,有多么不方便——单论九昭这边督工的差事还有大半没结束,等到小半年后再去思考修炼涅槃凤火,一切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那边,癔症轻了点的祝晏又握着她的手,开始苦苦哀求:“殿下,放弃我吧……能得一时相伴、晏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要将我送回三清天,最后的日子,我、我只想守在您身边……”

两厢夹击,催促着立时做出决定。

九昭心火焦灼。

一个须臾,千头万绪渐次在脑海衰败复生。

她一时觉得俱是痛苦,无处指望,一时又灵光闪过,骤见清明。

左右为难之间,她咬住舌尖,激痛促使身体并指为刀,率先劈晕了痴缠的祝晏。

世界安静了。

作为医生的杏杳,为她如此粗暴对待病人的行径感到吃惊,张大了嘴正说不出话,跪坐在旁的瀛罗已然心领神会地问询:“殿下,祝晏仙君失去了神志,是否需要臣先将他遣送回去?”

九昭摇首。

她将昏迷的青年暂时推入瀛罗臂弯,双手绕到颈后,解下打出生起就形影不离的长乐命牌。

徒手抹去上面的禁制,九昭施术将祝晏的身形虚化,引入命牌当中。

瀛罗一愣:“殿下,这是神后殿下留给您的念想……”

“我知道。”

九昭融入与自己母亲同源的力量,修改了命牌的限制,将它递到杏杳眼前,“你拿着。”

她嘱咐道:“神力与仙力不同,不受天道桎梏,我便将他留在母神赠我的境阙中调养身体,上面的禁制我已修改过,方便你随时进入其中查看他的情况,这些天,命牌就留在你这里。”

杏杳被迫接下,语气颇为无奈:“殿下就非要将臣这一把老骨头拉入泥潭吗?”

九昭低声道:“谁叫你几万年前治不好他!”

杏杳被她呛了一句,罕见地没有张嘴互怼。

她用指腹摩挲了两下命牌的凤凰纹路,又收到作为徒弟的瀛罗眼神恳请。

犹豫片刻,仿佛自我劝慰一般呢喃道:“你是三清天的储君,又是神后留下的唯一爱女,就算闯进无日渊,取烛龙颌下珠之事真的被人发现,料想帝座也不至于为此贬黜你……

“罢了,既上了这条贼船,哪里还有容我拒绝的道理。”

……

解决祝晏的问题,杏杳道夜色已深,九昭和瀛罗可以先回竹林休憩一晚,明朝再从长计议。

小童领他们返回的路上,二人无话。

偶尔瞥见瀛罗满快要溢出来的眼神,九昭心中却是揣杂着许多事,一时难以主动开口。

约莫一刻钟后,熟悉的竹屋出现在面前。

九昭进入屋内,没有点亮油灯,在黑暗中默默换衣清洁。

没有什么从长计议,她既做出了决定,也不想多连累他人,夜半正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打定主意,九昭刻意多待了片刻,猜测瀛罗回屋休憩,便释放传送术想走。

谁知仙力甫一运转,屋门就被人敲响。

九昭浑身一僵。

门外之人说道:“殿下,请您开门。”

……

微寒的夜风拂在脸上,连带高悬苍穹的月色都透着几分料峭。

九昭撑住门框的双手不动,望向默默站在门外,将自己面前视野全部遮挡的青年。

“你还是要去,对吗?半点犹豫也没有。”

瀛罗的话语似是疑问,尾音处却透着认命的叹息。

“是。”

九昭寥声应下,“你别拦我,今天的事,你就装作不知道,杏杳的竹林,你也没来过。我所做的一切,自然不会连累你——回到天上,你依旧好好做你的西神王世子。”

或许是九昭点头的动作太过决绝,又或许是被她撇清干系的态度激到,瀛罗一言不发上前半步,以一种失礼的力道捏住她的双肩,迫使她放下撑住门框的手。

将她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瀛罗一字一句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那祝晏又是什么身份?死他一个,不会对三清天造成任何影响,可你若出了差错,帝座第一个便要伤心欲绝。”

九昭沉默着。

感受到瀛罗箍住皮肉的手指越来越紧,才轻声说:“我知道,我当然都知道……可我也知道,如果就这样亏欠着一个人的情意,再放手任凭他死去,恐怕我从此以后都不会感到安乐。”

80| 第80章

◎“臣会拼上性命,守护殿下的安全。”◎

九昭性格倔强, 她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改变。

此刻,她尽管话音彷徨, 目中的两簇火苗, 却不随夜风浮荡而出现片刻动摇。

瀛罗吸了口气,撤开握住她双肩的手,缓慢向后退去。

他害怕自己在嫉妒、担惧和不甘的驱使下,会做出将她直接囚禁起来的行为。

生生退到无法第一时间触碰到她的距离, 才极力维持着理智,问道:“好,就算为了良心能安, 殿下一定要去一趟无日渊,可难道就这样莽撞吗?天色已晚,您身心俱疲,甚至连可行的计划也无。”

出乎他的意料, 九昭果断摇头:“我有可行的计划, 回来这一路上已经充分思考过了。”

不祥预感乍现, 瀛罗的指尖抖索几下:“是什么计划,请殿下直言。”

“我说了, 你不要掺和进来, 这不干你——”

“请殿下告诉臣。”

青年微微拔高声量,盖过九昭抗拒的尾音。

他下颌绷紧, 目光决绝, 颀长身躯如山矗立在九昭面前, 大有九昭不说就绝不让步的架势。

僵持不到片刻, 九昭败下阵来。

“……算了, 让你帮忙查漏补缺下也好。”

她酝酿几息, 将脑海里大致的步骤转化为文字,说与瀛罗听:“你知晓的,无日渊位置特殊,是一座高山陷落后形成的深谷,因着七日一次的九天雷罚,方圆百里并无生灵栖息。

“除了防止出逃的禁制外,唯有司罚上神手下的两位天仙镇守,而雷罚到来时,为了让镇压其中的罪神遭受最大苦楚,禁制会暂时失效。守卫们为了不受到雷罚的伤害,亦会远离无日渊。

“我想着,等雷罚到来之日,守备作为松懈,正是我潜伏进入的最佳时机。唯一的麻烦,便是我无从得知雷罚降临的准确日期,只能立刻前往,伺机而动——不过,好在三清天和芸生世的时间流速不同,就算我在那里待上几日,于人间而言,仅仅几息,料想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说完计划,九昭又问:“你且帮我看看,哪里还有改进的地方?”

瀛罗缄默良久。

而后失声道:“……你疯了?”

他秀美的面孔扭曲起来,堪比祝晏发病不能自持时的恶鬼模样,“雷罚降落时,会无差别攻击无日渊的每一寸土地,被它们劈中,哪怕只有一两下,你的神魂也会受到创伤——

“否则天令怎会择其作为惩罚中最严苛的一样?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运气好,捱过了雷罚,尚有行动能力,可受着伤闯进关押烛龙的监牢,你拿什么跟他战斗?天仙本就不敌半神,你负伤的状态,岂不是送上门让他杀?!”

九昭镇定依旧:“前头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吗?无日渊是什么地方,神力高强如巫劭也备受折磨,那烛龙仅是半神,能扛得住万年雷罚活下来已是不易,哪里还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如此状态之下,我想赢他,总有几分把握。

“更何况,我是凤凰,有本命翎护身,再怎么样,总不至于死去。”

瀛罗仿佛置身于一场荒唐的噩梦里。

九昭檀口不断张合,传入他耳畔的,俱是舍生忘死的言语。

……她是他心底的至宝。

呵护了千万年,捧在掌心怕摔落,含在口中又怕融化。

他守着她,费尽心机为她排除一切可能会伤害到她的人事。

她却还是被该死的男人伤了一次又一次。

如今。

她为了男人,却是连性命都不顾了。

哪怕损耗一根本命翎,能护得住性命——

可祝晏是什么东西,怎配得上九昭如此?!

杀意不断在瀛罗的四肢百骸中翻涌,某个弹指,他很想一剑贯穿那温养在长乐命牌里的男人的心脏,助他结束病弱低微的一生——也好叫九昭、叫自己不再那么痛苦。

可看着九昭的眼睛。

看着她脱去平日大大咧咧的外衣,流露出万般冷静的眼睛。

瀛罗清楚,他就算在此刻俯首跪地,抱住她的双腿痛哭挽留,也拦不住她。

唯有陪着她,恩罚同担,生死与共,才不至于第二次失去她的信任。

于是,他再度咽下满嘴的苦涩,很慢很慢地说道:“如果殿下一定要这么做,那么臣,也一定要同去……臣会拼上性命,守护殿下的安全。”

“我说了,你不必——”

“这是臣最后的底线,若殿下不同意,臣会立刻传讯上禀帝座。”

对方如此倔强,叫九昭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再难出口。

与此同时,某道清晰的声音,在她的心底响起:

假设今日身份倒转,执意要去无日渊的是瀛罗——

作为交心万年的知己,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放任他独自前去。

……

事不宜迟。

两人清点了一遍储物戒中能够用到的装备,便开启前往无日渊的传送阵。

无日渊名义上虽归三清天所有,却是一处跳脱三界外,无根无源、无昼无夜之地。

渊指深谷。

而它的外围,则是一座浮在云雾间,由黑色岩石天然形成的高山,被称作万雷山。

高山拔峻,陡峭不平,连绵至山脚,又向四方延展开百里同样漆黑的荒芜陆地。

组成这一幕景象的黑色岩石,便是吸引雷罚频频降临的原因。

它们一名“积雷岩”,其中暗含天然能量场,需要依靠吸收雷意,方能维持石形不散。

经过长时间的传送后,九昭和瀛罗挑选了处背风的岩坳,作为暂时的落脚点。

上神的禁制分布在万雷山簇拥的深谷周围,而禁制之外,是看守的天仙延湛和稷悯。

他们分别来自西海和东原。

其中出身鲛人族的延湛和瀛罗是远亲,且有一定的交情。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喜事。

天令之下,连父母子女尚不能包庇容情,更何况只是远亲。

……

耗费两日,九昭和瀛罗一起弄清了无日渊的大致情况——又察觉出两位守卫天仙之间,似乎关系不好,他们通常一人镇守在高山的一边,相隔很远,整日不会碰面,也几乎没有任何来往。

九昭疑惑,身为同僚,两人何以会冷淡成这样。

更加不明白,既然已经相看两厌到这种程度,怎么无人请旨调离此处。

看穿其中用意的瀛罗同她解释:“要的就是如此,他们镇守在此,虽为同僚,也有相互监督的一层意思,否则万一守卫与罪神勾结,与之关系亲密的另一位,选择同流合污就不好了。

“殿下,其实不仅仅是无日渊的守卫,这两厢制衡之道,他日您同样可以用在别处。”

九昭似懂非懂地听着,很快苦恼起最要紧的事:“我们来了两日,观此天象,雷云积聚,恐怕雷罚降临之日马上就要到来。可无日渊这么大,关押的罪神罪仙不少,若确定不了烛龙的位置,做什么都是麻烦。”

瀛罗这两日也在思考这件事。

方才九昭的询问,给了他一些新的方向。

沉吟片刻,他说道:“臣年幼时,延湛的父母皆为臣父王的属臣,臣与他来往密切,算得上比较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若直接拟态成他的模样,大约稷悯不一定能区分得出来。

“不如就由臣乔装前去与稷悯交谈,探知烛龙的位置。”

瀛罗方法聪明,又很冒险。

正是利用了两人关系不好,成日不见一面的嫌隙。

他们又细细商量了一个时辰。

最后决定兵分两路。

瀛罗变成延湛的模样,去稷悯面前,以察觉到不知名的力量波动为由,要求对方随同前往无日渊,查看每一位关押的罪仙状态。

而九昭则负责制造事端,吸引住另一头,真正的延湛的注意力,不致谎言被拆穿。

这无日渊四处雷意积聚,偶尔会有电光天火蹿起。

守卫的职责,就是守护周围的安稳,不管是多么小的事情,都有义务查看平息。

电光属系为火,天火属系为火,九昭的属系亦为火。

周围环境给了她得天独厚的助益,以此隐瞒自身的仙力气息。

天边雷云卷积成片,恐怕明朝便是雷罚之日。

相比瀛罗要亲身同稷悯相对,九昭这边担负的风险更小。

可计划环环相扣,她要是吸引不了延湛的注意,也会引发一连串的危机。

分别之前,九昭特地塞了两张祝晏赠予自己的敛息符给祝晏,以备不时之需。

瀛罗亦道,会给九昭留出一炷香的时间引走延湛,届时他再变幻身形去寻稷悯。

……

九昭估算着时间,飞身来到山的另一边。

一抬头,望见坐在靠近山腰的岩石上,利用自燃天火烤鱼吃的延湛。

“……”

九昭嘴角抽了抽。

差事期间,竟有这等闲情逸致。

她同样隐身观察过另一位天仙稷悯,对方一副稳重古板的性子,难怪会合不来。

想了想,九昭认为他在这无日渊镇守千年,早已习惯了雷意过盛,偶尔会出现的动静。

相比干活,肯定是烤鱼更有意思。

她便趁着延湛吃鱼的间隔,在遮挡他视野,但并不太远的山石后埋入第一缕仙力。

十几丈外,又埋下第二缕。

距离有长有短,有曲有折,尽量不显露人为的痕迹。

如此几次,若计划顺利,延湛就来到了足够远的山脚下,看不见山顶的情况。

完成这一切后,九昭折返山腰,眼见延湛的手中只剩了个鱼尾,便躲在一块巨大的黑岩侧畔,小心翼翼地捻动指尖,引燃了第一缕。

轰——

积雷岩的能量远超她的想象。

石块爆裂,迸发的山火蹿起半丈高。

九昭惊得呼吸都颤了颤。

远处,延湛亦被吸引着,将鱼尾连骨带肉吞了进去。

他顾不得用清洁术涤净双手,掌心朝下,随手在旁边的石头上揩了揩,却是没有多想,仅仅低声自言自语道:“是雷罚要来了的缘故吗……这天火怎么突然蹿得这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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