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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成双 又生 98848 字 1个月前

第71章 迁都(三)

酒宴散场已近黄昏。

陆洗没怎么吃也没怎么喝, 倒是宋轶喝得半醉半醒,说想见沈沅沅。

陆洗便陪宋轶从一味斋后门的小巷往江月楼走。

巷子又窄又长,白墙长着斑驳青苔。

宋轶忽然听到一缕琵琶声, 仰头望那扇半掩的雕花木窗出神。

“大人。”宋轶道, “属下不明白, 为何你要放他们走。”

陆洗一顿, 叉起腰:“因为我是圣人。”

宋轶苦笑:“你肯定不是圣人。”

陆洗道:“我不是圣人,但他们是商人。”

宋轶道:“商人重利。”

陆洗道:“过去我分管工商,能居中调度还算是个对他们有用的人, 可现在我管不到他们, 他们又已做大,完全可以自己招揽生意, 留在飞蓟堂反而有风险,这就是事实。”

宋轶道:“事实归事实,大人过去的确有恩于他们。”

陆洗拍一拍墙, 揭去几片苔藓:“现在放走他们,他们念的是恩,将来或许还会报答, 可若不顾事实要他们追随我一辈子, 那天大的恩情都会熬成怨念, 反噬于我。”

宋轶闭上眼,叹服道:“大人的眼界总是在我之上。”

暮色渐沉。

陆洗把宋轶交到江月楼的姑娘们那里,仁至义尽地付了银票,才回头乘轿。

南淮河上的画舫次第亮起灯笼, 将水面染成一片绯红。

*

陆洗修剪完飞蓟堂的枝叶,入宫向朱昱修请奏离京,隔日出发, 昼夜兼程于正月初抵达北京,主持北方军事。

城郊朔风如刀,枯枝被刮得簌簌作响。

两骑并辔而来。

马蹄踏碎积雪表层的冰壳发出破裂声。

陆洗勒住缰绳,抬手拂去狐裘上落的雪花。

闻远身披甲衣,外罩一件靛青战袍,马鞍旁悬着一柄乌木长弓。

“子渊,宣府大营十万大军归你调遣,营地去年已建造过半,等河水解冻继续施工定能在秋防之前完成。”陆洗望向远处蜿蜒的山径,笑道,“如何,我说的话算不算话。”

闻远仰面接雪,长舒一口气:“与陆大人交往如饮美酒令人沉醉。”

二人同时翻身下马。

去岁,闻远把陆洗为实现北防大业而付出的努力看在眼中,虽未曾明言,心已为之折服。

而那日朝堂之上,陆洗见闻远力排众议站出来为自己挡箭,也铭记心中,愈发敬佩。

闻远取下皮囊,拔开塞子。

花雕香气混着热气在寒风中弥散。

他们眼前之景只是一片茫茫白雪,耳边回荡着的却是鼓角争鸣。

后军都督府经过兼收并蓄大幅增强了北疆防线的军力。

西东两面,晋北张斌领四万人守凉州卫,辽北李虢领三万人守广宁卫;

北直隶境内,宣府大营预征新兵六万,合原平北卫所军力共计十万,以闻远为主将,董成为副将,据守独石、大同两条要道;

后方的河中卫亦驻军两万,由秦招带领,随时可以应援前线。

饮下几口酒,闻远的面色回暖。

“子渊,边走边说。”陆洗转身走向一处稍高的土坡,“我朝迁都,鞑靼势必已经得到消息,为防他们趁机骚扰边境,你有何良策?”

闻远道:“宣府大营的军士正需要机会历练,如果陆相肯信我,我建议派出几股骑兵主动打几场小仗,一是出其不意,二是报军火案之仇,三是为定都大典献贺礼。”

陆洗笑道:“将军之言正合我意。”

闻远道:“但听你的语气,还有别的心事。”

远处一声鸦啼。

陆洗思忖片刻,开口道:“是啊,宣府大营兵源充足,粮饷也应能及时运到,别的都不担心,我想问的是秦老将军的事。”

事无完美,局面虽已稳定,军报传到北直隶,老将军秦招自调令下达后便一直称病不出,把河中卫所有的事务都交给副将代行。

陆洗今日找闻远便是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一向注重用人,要用就要用到实处。他把秦招放在这个位置,首先是相信林佩说此人沉稳老练,其次是春蒐见面之时他已做出判断——只要把结解开,此人终可为己所用。

闻远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随手折断:“秦家世代镇守边关,秦老将军年轻时也是敢打敢拼的猛将,之所以这样还得说到永熙十七年土木堡兵败。”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

闻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当时他还在右军帐下,他的长子秦骁跟着前锋部队去进攻,被围在三十里外的野狐岭,正是这时鞑靼骑兵奇袭土木堡,左军迟迟不援,城中百姓危在旦夕,秦招若分兵去救秦骁,右军大营必溃,若留下,尚能多保三个村落,两百户人家。”

陆洗止步回头:\“他选择了后者。”

“是。”闻远叹口气,“军令是他亲手所下,秦骁在野狐岭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虽追封了军功,可从那以后他再不敢冒进,每逢战事必求稳妥。\”

陆洗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哀伤莫过于此。”

闻远道:“因土木堡之败,先帝从左军和右军之中专门分出后军都督府,命他为左都督,我为右都督。”

陆洗思忖片刻,问道:“被老将军保全的两百户人家之中有没有后来参军的?”

闻远道:“土木堡家家户户都要应征,我回去查一下军籍。”

陆洗道:“好,找二三十人出来,交给我。”

闻远道:“是。”

陆洗仰头把袋中酒饮尽。

酒液入喉,灼热直下胸腹。

“我把北京中的事情督办完就要去济南府迎接圣驾。“陆洗道,“届时路过河中卫,我去和老将军谈一谈。”

*

半个月过去,河中卫校场之上依然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百兵丁在操练。

“将军,又逃了十几个。”百夫长低声禀报,“秦将军不在,也没人看管。”

副将叹口气,忽听外面号角长鸣。

一队骑兵疾驰而入。

正红的旗帜在风中翻卷。

陆洗穿过辕门,跃下马背。

随他而来的还有一支小队,队中二十八人皆是青壮年。

副将眯了眯眼,抓起军刀系腰:“快,立即通报秦老将军,说总督大人巡视军营来了。”

河中卫全体军官闻讯到场。

副将上前行礼:“卑职见过陆大人。”

陆洗扫了一眼面前的几张面孔,背过手道:“秦老将军呢?”

副将道:“老将军这几日……”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姗姗来迟的人影缓步走过校场。

秦招来了。

副将让出道,不敢说话。

秦招见到陆洗,问也不问,直接整衣下拜:“末将参见总督大人!”

“秦老将军。”陆洗连忙去扶,“你这是心中有气。”

秦招却开:“自调令下达,我一直卧病在床,没有训练好河中军士,有负大人的期望,该向大人请罪。”

陆洗道:“训练本就要张弛有度,今日我不是来问责的,秦将军快快请起。”

秦招撑住单边膝盖起身,动作虽慢,顶着甲胄尚不显吃力。

陆洗搬凳子请人坐下:“是这样,我正赶路去济南府,碰巧抓住二三十个从宣府大营逃出来的兵,本是要按逃兵处置,一问情由,才知道……”

陆洗举起手,冲那二十八人的小队招了招。

“秦招将军在此。”陆洗道,“想说的话,你们自己跟他说吧。”

——“是!”

二十八人走上前来。

为首的男子看了看左右,激动道:“乡亲们,这就是秦老将军!”

秦招转过脸,眼神疑惑,花白的胡须动了动:“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屈膝跪地,直着上身,目光灼热:“秦老将军,俺们是土木堡刘家村的子弟,俺叫刘山,俺带着弟兄们想投奔你的秦家军,进了宣府大营才知道你现在在河中卫,故如此行事。”

秦招的嘴角微微抽动:“你,你们是……”

回忆涌入心头。他像被针扎了一下,握紧拳头,指甲抠进肉里。

“十年前,你带兵保全刘家村,却把自己的儿子弃在野狐岭,任他被鞑子乱刀砍死。”刘大山道,“若不嫌弃,俺们都可以做你的儿,将来你老了,俺们给你养老送终。”

秦招呆立当场,眼眶盈满泪水。

二十八一齐跪倒:“请秦家军收下我们吧!”

“没,没有什么秦家军。”秦招伸出一双布满褐斑的手,那双手发着抖,“不要这样说。”

河中卫诸位军官感动不已。

秦招并不是反对对鞑靼用兵,也不是因为被安排到河中坐镇后方而生气,症结所在乃是当年他从土木堡回朝听说的真相——主将冒领军饷,朝廷割肉剜疮,致使右军被迫撤退。

他的心寒了。

后来无论谁提北伐,一想起葬身于野狐岭的长子秦骁,他都不愿意再相信。

他已经不指望能活着看到失地收复,也不想空谈家国大业,可今日出乎他意料的是,陆洗没有拿他立威,而仅仅是路过,仅仅是带来这二十余人,便填补了他心中最缺失的一角。

他需要一个名义。

眼前这三十名从刘家村出来的子弟感念他的恩情,为替秦骁尽孝而投奔他的帐下,让他觉得自己也有义务把他们当做孩子来培养,这就是世间最顺当的名义。

“都是有情有义的好儿郎呐。”陆洗笑了笑,“秦将军要是觉得他们堪用,一人打二十板子,就当做是擅自离营的惩罚,收下他们吧。”

“秦老将军,令郎的牺牲,原来百姓都记得。”副将走到秦招身侧,投出钦佩的目光,“既然他们执意替令郎尽孝,你就收下吧。”

秦招背过身去,点了点头。

刘大山见状,立即带左右之人磕头:“谢秦将军收留俺们。”

陆洗起身,从近侍手中接过披风。

副将道:“陆大人这就要走?河中卫的军务……”

陆洗笑道:“我用人不疑,今日老将军既然收下了他们,别的话我也就不必多说。”

一个时辰之后,总督府骑兵离开河中卫校场。

次日,校场上传响士兵操练时如雷的呐喊。鸦雀惊起,扑棱棱飞向湛蓝的天空。

陆洗说服秦招,真正把北方三省的军心拧成了一股。

*

南淮河的灯火依旧繁华。

只是迁都在即,年节气氛也已掩盖不住人心浮动。

是夜,一条画舫缓缓驶过青霖湖面。

林佩、方时镜、程沣、廉纤四人围坐方桌,度过在金陵的最后一次社会。

第72章 迁都(四)

桌上摆着笔墨和红纸。

四人在礼部共事时一同创立元香社, 元宵之前写灯谜是固定的活动。

林佩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加入谈话,便发现其余三人用的都是形如古琴表面雕有松纹的耿氏墨, 只有自己面前的是块黑炭。

想都不想便知道是程沣的主意。

林佩道:“程大学士, 我的墨呢?”

程沣转过头, 笑了一下说道:“元香社的墨只给社员用。”

林佩道:“我是社员啊。”

程沣道:“两三年才来一次, 你不说,我们都以为你退社了。”

“知言,说真的, 你怎么来这儿了?”方时镜道, “我听说金陵几大世家创立棠邑,把杜溪亭推举为社主, 今日在宁园办诗会,令兄都去了,你不去露个脸吗?”

林佩道:“我就是怕那边推脱不了, 所以才借口来这边。”

方时镜一记拂袖,提笔蘸墨:“哼,好心替你解围, 你却如此刻薄, 我不管了。”

在座的忍俊不禁。

“林相是青霖的熟客, 廉某人记你的好。”廉纤把砚推过去一寸,“来,我们合用一笏。”

林佩感动道:“还是廉园主有情有义。”

程沣道:“《渔家傲》给外人看一次收三万两银子,你是他的财神, 他能不讲情义吗?”

林佩嘶地一声:“之前你说是三千两啊,怎么涨价呢。”

廉纤咳了咳,低声道:“上回陆相又来, 我看他心诚,就多收了一点,供社里的开销。”

程沣道:“哈哈哈哈哈,该,好一个劫富济贫的廉园主。”

林佩:“……”

字谜贴在灯笼上,映红一池水。

清流官员在朝中自成一党,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忠于事而不依附任何派系,之间无利益往来。

程沣写在红纸上的是四个字——兔走,非逃。

他打算领几个弟子留在南京翰林院,继续为礼部编纂兴和大典的几部分册。

廉纤的谜面也是四个字——耳听急报。

他已非官身,嫌北京远,不想搬家,于是决定在青霖潇洒余生。

前者是逸,后者是隐。

林佩猜到谜底,看着桥洞对面穿梭的花舟,心中忽然泛起难舍的情愫,然而他和方时镜二人已然以身许国,别无选择,必须随迁北京主持天下政务。

“林相,适才所言如有冒犯,还请你不要计较。”程沣把灯笼挂到船头,笑着道,“你和方尚书都是阜国的柱石,你们要解的谜是魏寥汀那张染着血的状元卷。”

林佩收回目光,会心一笑:“来日交了这张卷,我回金陵做南淮河上垂钓一渔夫。”

方时镜道:“好啊,你是渔夫,我就是旁边给你遮阳的柳树。”

廉纤道:“那我就做河里的鱼,专咬你的钩。”

一泓春水被两岸的红灯笼染作胭脂色。

谈笑渐远。

晚风掠过,湖面便碎开万点光斑,恍若揉皱一匹绛纱。

林佩没有去宁园诗会。

他心中明白,南人北迁,境遇陡变,报团取暖是很自然的事。杜家人丁兴旺,与金陵近半数旧族有联姻之谊,由杜溪亭担任棠邑社主也是实至名归。

他默许此事,因为他需要靠杜溪亭稳定金陵旧族的人心,但他绝不抛头露面,因为在主持迁都这件事上,他不能有任何的立场。

*

二月初二,龙抬头。

迁都大典如期举行。

清晨,紫禁城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中。

朱昱修身着明黄龙袍,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碰撞。他登上礼坛,俯视整齐列队的文武百官。

“陛下,吉时已到。”礼部官员躬身禀报。

朱昱修点头。

——“朕敬告天地神明,自登基以来,夙夜忧勤,唯恐有负祖宗基业,今北虏猖獗,边患日亟,朕观天象,察地理,为社稷长远,决意迁都北上。祈天地庇佑,国运昌隆。”

朱昱修的个子长得很快。

才半年,尚衣局又裁制了一套新的冕服。

他走到青铜鼎前,不用再踮脚,伸手就把祭文投进去。

火焰吞噬祭文,灰烬随白烟升向天空。

仪式庄严肃穆,百官屏息凝神。

朱昱修道:“去请太后。”

阮祎道:“是。”

太后的步辇从慈宁宫而来。

朱昱修快步下阶,亲自搀扶。

“国事要紧,皇帝不必挂念……”董嫣说到这,抬头看见一架华美的马车缓缓朝自己驶来。

这架马车正是朱昱修亲自为她督造的鸠车,车厢外雕百鸟朝凤图案,车窗镶嵌薄如蝉翼的云母片,经过精心布置,比上次见时更加华丽精致。

朱昱修把董嫣扶到车上,窗边问道:\“母后乘坐起来是否舒适?”

董嫣拿出帕子轻擦眼角,几乎要落泪。

朱昱修满意地一笑,正要回去,又被董嫣的咳嗽声留住。

“按理说母后不该多管事,只一件,还是有些担心……”董嫣抚过帘幔,忽然压低声音道,“听说金陵的几支旧族创立了一个叫棠邑的乡会,你有没有留意他们的动向?”

朱昱修道:“一个乡会而已,他们在宁园办诗会,虽请了林相,但林相没有去。”

董嫣道:“你怎么知道?”

朱昱修道:“高檀盯着呢。”

董嫣点了点头:“只要出南直隶到齐东地界,一见陆洗,事就成了。”

吉时已到,鼓乐齐鸣。

朱昱修登上天子车架。

阮祎深吸一口气,抬高嗓音:“起架!”

玄底金纹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皇家仪仗队开始移动,其后是庞大的随迁官员队伍。

车轮碾过朱雀大道上经年的凹痕。

禁军分列两侧。

长戟如林,铁甲映着初升的晨光。

*

城外排开十里仪仗,百姓夹道相送。

有人涕泣涟涟,十步一回望;

有人红光满面,大声说笑;

有人策马疾驰,逞少年意气;

有人被风吹出眼泪,满头银丝凌乱。

林佩透过纱帘望着太平门渐渐远去。

他想起小时候曾站在门楼上眺望家的方向——那时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道城墙的庇护。而如今,他却要带着整个王朝走向北方陌生的土地。

*

当夜,迁徙队伍进入江宁县。

林佩在馆驿下榻。

有人敲门。

林佩打开门,看见杜溪亭手里提着一个小酒壶站在面前。

“宁园诗会你不能来,我理解。”杜溪亭笑道,“可咱们一路同行,住同一家驿馆,又是街坊邻居,串门聊会儿天还不行么。”

林佩道:“你家老小都安顿好了?”

杜溪亭道:“他们自己管自己,我懒得管,诶,你不也没管魏国公府的事吗?”

林佩一笑,侧过身:“进来坐。”

从窗户往外看,十里连营在月下像大海中的逶迤细浪。

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矗立东方,正是天地圣德大祀坛。

二人坐在圆桌旁小酌。

杜溪亭倒酒:“几天不见,你又消瘦了。”

林佩闻到气味,觉得喉咙干痒,抖着肩膀咳嗽起来。

杜溪亭道:“唉,你身边也没个像样的人照顾,这咳嗽的老毛病一定要注意。”

林佩拿出帕子擦拭唇角:“多谢关心。”

杜溪亭道:“人呐,有的时候就应该互相帮扶,咱们之间这么生分,别家可不一样,趁手中有地权到处拉拢人心,又是安排宅邸,又是转接借贷,把北直隶当成自己家招待八方。”

林佩闷一口酒,苦笑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专挑讨喜的活儿。”

杜溪亭道:“你呢,恰和他相反,生在富贵乡里,却刻意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林佩道:“怎么我还有错?”

杜溪亭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人各有道,你和陆洗棋逢对手也算是命中之数。”

林佩聊着闲话,心中挂念起陆洗。

其中有个小误会,他以为陆洗北上的前夕会再来,没想到那一晚就是在南京的最后一面。

“知言,你看那大祀坛的灯火,真是壮观啊。”杜溪亭笑道,“天地都知道我们在做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呢。”

林佩走到窗边透风。

一点点暗红的光忽然明亮起来。

“老杜,不对劲。”林佩一醒,扶着窗框探身出去,“你快来看看,好像起火了。”

“怎么可能,你醉了……”杜溪亭跟过来看,话音戛然而止。

对面的整座大祀坛笼罩在赤红的云雾中。

浓烟滚滚,像长龙咆哮着从地表腾向苍穹。

凶信传来。

——“不好!天地圣德大祀坛钟楼走水!”

*

夜半,江宁馆驿灯火通明。

知州、县令相继赶到。

院子外面还围拥着一群金陵的世族公卿。

林佩换好官袍,才刚走到楼梯口便看见几位老者忧心忡忡地站在廊下。

为首一人身裹靛蓝棉袍,头罩网巾,双手拄在拐杖上,正是郡伯渠公——棠邑的倡议者之一。

渠公虽身材比较矮小,面相却带有威仪。

林佩道:“渠公到此所为何事?”

渠公道:“林相,我等以为钟楼起火乃不祥之兆,恐怕是上天对迁都之举不满,此时切不可贸然北上,应当请钦天监占卜凶吉,否则万一路上出什么差池,咱们担待不起呐。”

林佩默了一下,回道:“此时不急着占卜,各位实在放心不下,就在这里等。”

语罢,让侍卫站成一排拦住无关人等,走进驿馆大厅。

第73章 迁都(五)

六部堂官匆匆赶来。

有的人连衣衫都不及整, 还穿着居家常服。

林佩坐下,咳嗽一声,示意开始议事。

“禀林相, 禀各位大人。”知州躬身道, “亥时天空劈下一道雷电, 致钟楼起火, 接着烧及斋宫和神库。”

众人神色焦急,跟着议论。

——“唉,恐怕是大凶之兆啊。”

——“应当立即彻查起火原因。”

——“明日是否按时启程?”

“不过请各位大人放心。”知州清了清嗓子, 挤出笑道, “下官连夜带人灭火,已经控制住局势, 现在州府正召集工人抢修官道,确保后日圣驾经过之时不受惊扰。”

“我且问你,火势蔓延范围多大?”林佩问道, “波及多少处民宅,百姓伤亡情况如何?”

知州道:“这个……下官来得急,还没有数。”

林佩道:“随行的有人知道吗?”

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回林相, 大火烧了二十余里地, 波及八百二十户, 因为是晚上,百姓在家中睡觉来不及反应,烧死了八十人,重伤二百余人, 轻伤不计其数。”

知州回头斥道:“住嘴,朝廷议事,哪有你一个知县插嘴的份。”

林佩道:“该闭嘴的人是你。”

知州一怔:“林相, 下官,下官一夜没有合眼啊。”

林佩道:“突发灾情,你身为一州父母官,既不清点也不赈济,倒先跑到这里试探上意,还以为立了多大的功劳,我看你这官不必再做,回去待罪。”

知州道:“下官冤枉!”

知州当堂被免。

议论声戛然而止。

江宁知县走上前来,一身的尘土,头发沾满烟灰。

林佩让侍从端水给这位知县洗脸,一边对各部官员解释:“大家也看到了,馆驿外面现在围着的都是金陵有头有脸的世族公卿,他们说,这场大火是上天的惩罚。”

林佩顿了顿,继续说:“殊不知上天不会惩罚仁德之君,只会惩罚视生灵如草芥的残暴之徒,是故,我宁可让世族公卿都等在外面,也要先见这位敢替百姓争活路的知县。”

杜溪亭道:“林相说得对。”

江宁县令咬一咬牙,抬头道:“卑职斗胆请朝廷调拨医官二十名、草药二百斤、粮食千石和给百姓重修房屋的木材折计白银一万两。”

林佩看向董颢和于染:“工部和户部能否加急把他说的这几样落到实处?”

于染道:“可以,我等这就去办,一天就够。”

董颢先应是,犹豫片刻,又开口道:“只是这场火早不起晚不起偏偏这个时候起,而且根本没有人看到雷电,是天灾还是人祸……”

林佩打断道:“当务之急是赈济受灾百姓,你想说的话明早到行宫说。”

董颢一顿,道好。

江宁知县替百姓谢过朝廷各部官员,动身回县衙。

林佩处理完赈灾事宜,拍一下杜溪亭的肩膀,往里间走去。

空中飘着云絮。

天井下的八卦池蓄满了水。

杜溪亭道:“知言,你找我什么事?”

林佩伸手点了一下池中月,静看涟漪散开:“老杜,你觉得这场火是天灾还是人为?”

杜溪亭叉起腰:“你不会怀疑我吧?”

林佩转身:“正是因为我信你,所以才要提醒你一件事,这场火来得蹊跷,朝野上下一定会猜测是谁放的,挑明说,阻止迁都对谁有好处,谁的嫌疑就最大。”

杜溪亭道:“阻止迁都当然是对金陵旧族有好处,可要这么说我不乐意,突如其来的一场火,还没弄清楚起因,凭什么让我们出面领责?我看就查吧,查清楚原因再走。”

林佩道:“不行,等把原因查清楚了,迁都的日程也就耽误了。”

杜溪亭道:“那要怎样才行?难不成凭白遭人猜忌?”

林佩凝眸:“如果躲不掉嫌疑就只有先发制人,追查起火原因固然重要,但此时此刻更重要的是表明态度,稳定人心。”

池面泛开涟漪。

杜溪亭仍有些不甘愿,但见林佩态度坚决,只得说明白了。

“明白就好。”林佩道,“我等辰时再去行宫见陛下,你抓紧准备。”

后半夜,杜溪亭出面把二三十位金陵旧族叫到厅上,吩咐后厨煮姜汤给他们喝。

渠公吹了许久的冷风,却还是坚持让钦天监占卜国运,说他们也是为社稷安危着想。

杜溪亭回说礼部已经在搭台子,等天亮就进行占卜仪式,同时他也告诉渠公,宫里昨晚调了三千禁军增强江宁守卫,意思再明显不过,谁如果敢借此阻挠迁都,谁就要杀头。

一听到刀兵,世族公卿立即慌神。

渠公吓得当场洒了姜汤。

杜溪亭捂住那只发抖的布满皱纹的手,说他能理解渠公对大祀坛钟楼起火的担忧,但他也恳请渠公为自家老小想一想,不要螳臂当车,要和光同尘。

渠公攥紧手心,问应该如何收场。

杜溪亭答说,无论占卜结果如何,他们都不该再做任何的解读,为了避免别人往他们身上泼脏水,他们要以棠邑的名义组织募捐,捐助受灾百姓重建房屋。

辰时,天已大亮。

原野之上飘着大火烧尽的残烟。

一众官员聚在行宫前各执己见,有的说迁都不得天时,应该再缓两年,有的喊着彻查,定要弄清楚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各方意见大相径庭,炒成一锅粥。

林佩走入行宫,叩见朱昱修。

董嫣和董颢此时都在殿内。

朱昱修道:“林相,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林佩道:“昨夜大祀坛钟楼起火,殃及附近民房,共八十人遇难,工部和户部已经拨款赈济,州县今早清理出官道,待钦天监占卜得上天昭示,圣驾可按原计划北迁。”

朱昱修道:“朕听闻郡伯渠公等二三十人在馆驿等了一夜,说钟楼起火是不祥之兆。”

林佩道:“臣已经把他们打发回去,事情不能像他们那样考虑,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说成不祥之兆,一个月的路程怕是一年都走不完。”

听到君臣之间的这番对话,董嫣两次想要张口又都把话咽了下去。

董颢道:“陛下,臣以为钟楼起火的原因还需要仔细调查,州县官员说天空劈下一道雷电,可是臣等当时离得并不远,也未曾看见有什么雷电,或许是人为也未可知。”

朱昱修道:“林相你觉得呢?”

林佩道:“董尚书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但臣以为不可取。”

朱昱修道:“为何?”

林佩道:“臣打一个比方,假如火是因为某个奴婢不慎打翻灯台而起,似这样的情况当算天意还是人为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谓人为,左不过也是一种天意。”

董嫣笑了一下:“遇着大事还是林相知道拿捏轻重。”

董颢向后退去,不再追究起火原因。

林佩对钦天监监正道:“问天。”

监正身着玄色祭服,头戴七星冠,手持青铜罗盘,缓步登上祭坛。他把龟甲放在火焰之中炙烤,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翩跹作舞,待龟甲表面变色再取出浸入清水中。

“嗤”的一声,龟甲呈现裂纹。

——“天机显!”

“如何?”朱昱修问道,“这一卦是凶是吉?”

林佩道:“‘火焚旧木,新枝向阳’,臣以为是大吉之兆。”

监正有些惊讶地看向林佩。

林佩继续说道:“木乃少阳,火乃老阳,金曰从革,钟楼的这场火由木而生,又将金钟炼化,也是上天昭示天子从少年长为成人,即将主持天下之变革。”

监正连忙附议:“陛下,臣认同林相。”

朱昱修想了一下,说道:“既然不是凶兆,迁都按原定计划进行。”

林佩道:“臣等遵旨。”

祭坛青烟消散。

董嫣让宫女扶着自己起身:“林相,依你看,要不要请杜尚书也来参详一下天意?”

林佩道:“杜尚书现不在馆驿。”

董嫣道:“哦?那他在哪儿?”

林佩回道:“杜尚书听闻乡民受难,心痛不已,连夜呼吁金陵各大世家捐钱,眼下是带着银子救灾去了。渠公等人虽对钟楼起火颇为忧虑,仍不忘济世之义,捐银三千余两;陈郎中家道中落,亦变卖祖传字画凑足五百两。臣以为,金陵旧族心系江南黎庶,此番更以行动安抚民怨,为迁都铺平道路,其心可嘉。”

董嫣点一点头,笑道:“本宫多嘴,林相勿要见怪。”

午时,圣驾按原定计划启程北上,未延误一刻。

户部拨八十万银至工部和礼部用于重新修建大祀坛钟楼、斋宫和神库,州县妥善安置抚恤受灾百姓,留守南京刑部的官员继续调查火灾起因。

林佩观变沉机,及时阻止事态进一步发散,既稳住了各方人心,也保住了迁都的进度。

*

原野之上草色渐显。

两匹骏马在河边吃草。

金黄色的旗帜风中猎猎作响。

朱敬随驾迁北京宗人府,而朱迟带中军都督府的一半军队留守南京。

二人在此道别。

朱迟拍拍马背,给白蹄乌套上鞍具:“都说林佩守成有余,应变不足,看来并非如此。”

朱敬感叹道:“经历越多越看得明白,不是流血、动刑、砍头就叫有手段,能让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和和气气的把事给办了,那才叫有手段。”

朱迟笑道:“那样的日子忒无聊,我留在南京也好,打打猎,乐得逍遥。”

朱敬道:“六弟,远离朝廷一样不可以恣意妄为,明轩任南京兵部尚书就是为制约你的势力,你记住,宗室如今的处境并不算好,两位辅臣之中,陆洗与太后亲族结为一党,唯有林佩老成谋国,知道权衡各方,还算是值得信任,我们不要轻易打破他的规则。”

朱迟道:“好,我记着,我不会捣乱的。”

朱敬总怕还有什么话没交代,正思索,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扬前提的嘶鸣。

年轻人英姿飒爽。

白蹄乌乌黑的鬃毛在风中飞扬。

朱迟伏身马背,张弓搭箭,嗖,嗖嗖,接连射中河对面的树枝。

朱敬眼中的担忧渐渐散去。

他的六弟的名声在朝野并不算好,但那一副体魄却是实打实的令人羡慕,让其留在南京,远离权争,或许就是最有利的安排。

“四哥,世人都笑我只会在猎场驰骋,是个绣花枕头,可我这把撼岳却是世上最好的硬弓。”朱迟跃下马背,“此去千里之隔,若不嫌弃,我把它送给你留个念想。”

铁胎弓为力大过人者所佩戴,很沉。

朱敬点点头,接下这把弓也似接下了重担:“多谢你的心意。”

*

对林佩而言,这程山水注定不是坦途。

队伍途径淮北又遇春瘟爆发,避难的百姓堵满了道路。

林佩紧急召集太医院三百生徒,设立十六所惠民药局,一边隔离病人,一边赈济救助。

他终是控制住了疫情,但自己也不慎染了病。

*

二月廿二,济南府。

河水解冻,晨风夹带一丝凉意。

城门外黄土垫道,清水泼街。

陆洗、张济良和齐东省地方官员在此迎候迁都队伍。

张济良站得脚酸,坐下揉了揉腿:“陆大人,咱们要不再派一队人去打探?圣驾刚出南京二十里就遇到大祀坛钟楼起火,路上受的波折可想而知,未必能按时到济南府。”

陆洗并无担忧,只整理了一下浆洗得笔挺的官袍,笑道:“就差十里,不用再探。”

刚听说大祀坛钟楼起火之时,陆洗也为南方局势捏了一把汗,然而不到一日消息再度传来,事情已经平息,一切回归正常,迁都队伍正坚定地按着日程北上。

他便明白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只要有林佩在,任何风浪都翻不了这艘船。

一个多月没见,他对林佩的思念也到了极点。

他期望看到林佩,还有一点别的奢望——如果林佩真穿那件玄狐大氅就好了。

正这时远处号角响起。

龙旗出现在河水尽头。

金瓜钺斧映日生辉,卤簿仪仗迤逦数里。

北迁队伍如期抵达。

庆乐响。

张济良在惊讶之中跟随一众官员跪地叩拜。

——“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谢陛下!”

朱昱修掀起帘子,高兴地唤道:“右相!朕可算见着你了!”

陆洗起身:“谢陛下。”

文武百官把右相二字听进耳朵里,没有人出面纠正。

“陛下请看。”陆洗道,“济南府为庆贺本朝迁都,在行宫前建造了一座牌楼。”

一座三丈高的石雕牌楼映入眼帘。

牌楼两侧排列走马灯,灯屏绘着《兴和北征图》,从不同角度皆可见千军万马奔腾之态。

朱昱修目不转睛地看着。

陆洗道:“牌楼尚缺一块匾额,请陛下在行宫题字,臣让人刻好挂上去。”

朱昱修道:“你总是能给朕惊喜。”

陆洗笑道:“陛下折煞臣了,这不是臣的主意,这是齐东官民的心声。”

一边说着,他的目光不停往队伍后面瞟去。

朱昱修朝他招一招手:“近前来,朕跟你说件事。”

陆洗走到天子车驾旁边。

朱昱修往后看了一眼,道:“林相路上偶感风寒,现在正养病,他说此事不宜声张,就由你负责护送后半段路,劳烦你多用心。”

陆洗微征:“臣……臣当然会尽职尽责,但是臣并不知道他生病的事。”

朱昱修道:“朕也是近几日才知道,想探望又怕惊扰,现在你来了,你快去看看他。”

陆洗道:“臣这就去。”

第74章 迁都(六)

皇室仪仗入驻行宫。

陆洗办完公事, 往队伍后面那架螭绣青缦的马车走去。

大多数官员对陆洗还是礼敬有加的,纷纷恭维说北方之政有焕然一新之感。

方时镜等清流依然骂陆洗挥霍国帑,极尽谄媚之能事, 抢林佩主持迁都之功。

陆洗越走越快。

他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

他眼中只有坐在青缦之中的那个身披玄狐大氅的背影。

陆洗撩起纱帘, 道:“知言, 陛下说你病了……”

话音戛然而止。

披着玄狐大氅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子。

陆洗皱眉:“你是谁?”

男子没有回话。

陆洗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领:“你怎敢穿成这样坐在这驾马车上?”

他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林佩并非偶感风寒, 而是病得很重。

“陆大人。”温迎走过来,躬身先行一礼,小声说道, “林相头疼乏力只能躺着, 不便让太多人瞧见,于是让这个侍卫暂且替身。”

陆洗转头道:“我要见他。”

温迎的脸色也不好看。

陆洗道:“你听到没有, 我要见他。”

温迎沉默片刻,道:“方才陆大人已经出尽风头,这时来见林大人又是何居心?”

陆洗道:“什么叫出风头?陛下驾到, 我身为北直隶巡抚要不要迎接?这叫公务。”

温迎道:“公务已了,不必打扰林大人养病了吧。”

陆洗急得转了一圈,红着眼道:“我是奉陛下口谕来看他的。”

温迎叹口气:“既如此, 你等一会儿, 我去通报。”

这一等, 四五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暗。

*

驿馆房门口熏焚艾叶。

床头点有几盏光线微弱的陶豆灯。

陆洗见到林佩,呼吸一下急促起来。

林佩斜靠床榻,双眼覆白绫, 面色苍白如纸。

炉子煎着药。

书童端水进进出出。

太医给诊过了脉,提起药箱,到隔壁书写医嘱。

陆洗道:“太医, 他的病到底如何?”

太医道:“离乡千里,水土不服,又还要操劳国事,自然是病来如山倒。”

陆洗道:“那他……”

*

太医走后,林佩依稀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不想再去分辨。

离开淮北第二天夜里,他就开始被噩梦缠身。

他梦到冤魂从大祀坛钟楼的废墟里爬出来,他的脚踝被缠住,用尽全身力气也挣脱不开,他举起一把刀砍向自己的手足,却被飞溅的血浆射瞎双眼。

他又出了满身的汗。

模糊之间,他感到一块湿布轻轻擦过自己的脸颊,接着,他闻到熟悉的柏子香。

林佩艰难地吞咽:“余青,是你吗?”

陆洗丢下布,眸中起雾。

林佩道:“看见那件玄狐大氅了吗?”

陆洗浅叹一声,慢慢拿起布,放进水里搓洗:“你还说呢,那是给你一个人的,你怎么能让别人穿?你就知道欺骗我的感情。”

林佩笑了笑:“谁让你不辞而别,咳,活该被骗。”

陆洗道:“病成这样还跟我吵嘴?”

林佩道:“我好冷。”

陆洗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你全身发烫。”

林佩道:“眼睛,眼睛也好疼,睁不开。”

陆洗俯身吻一下他的唇,笑道:“闭着就挺好,省得看见我抢你迁都的功劳,心更烦。”

林佩道:“可我想看你今天穿的什么衣衫。”

陆洗道:“衣衫有什么好看的?就不能是想看我吗?”

林佩的喉结动了一下,承认道:“我很想你,余青。”

陆洗一笑,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我也想你。”

林佩的面容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但表情明显舒缓许多。

分别的这段日子忙于公务顾不上儿女私情,可当他听到陆洗的声音,禁锢已久的情感顿时如井水喷涌上来,淹没了心田。

后半夜,天下起小雨。

林佩稍微清醒了些,伸手扯陆洗的衣袖。

陆洗打一个呵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林佩摇摇头,道:“不是要喝水,书架上有一摞没批完的公文,你拿过来,念给我听。”

陆洗沉下脸:“要死啊。”

林佩扬起唇角:“见了你,解了相思之苦,我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陆洗道:“后面这段路程有我,你就安心养病不行吗?”

林佩没有回答,只重复道:“你拿过来,念给我听。”

陆洗走到桌旁,拎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饮。

他了解林佩,所以无可奈何。

林佩就是这么样一个孤松立雪的人,即使病弱依然有雕魂刻骨的气势。

陆洗喝完水,翻开书架上的公文。

他发现这些无一例外的是户部和工部的关于漕运的奏请。

他回头瞥向床榻,意识到是林佩刻意的安排,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窗外雨声萧萧。

陆洗搬来一把竹椅,坐在床边,清了清嗓子。

——“工部奏:因迁都船队密集,都水司为运河清淤事,请拨银五十万两……”

林佩道:“这道不能批,济宁至临清段去年刚向朝廷报过功,不到一年,淤泥沉积不该这么快,再是所用石灰比各地河工惯例多出三成,济宁段为沙质河床,更用不着那么多。”

陆洗扬了一下眉,没争辩,在内页左侧粘好浮签,放边去。

听到这里他已经明白,林佩故意压着这些公文,为的是在他跟前“告状”。

——“卫河段漕运司奏:为迁都途中各项劳务,请征调民船二百艘……”

——“这道也不能批,征用民船必须列明用途、期限和补贴标准,不可以迁都之名蒙混过关,如果有强征的情况要杜绝,如果有漂没银两也要清退。”

林佩就这样一道一道让陆洗念出来,然后当面说明不批复的理由。

风从窗缝钻进来,火苗便矮了三分,却也不灭,只是静伏着。

陆洗拔了一下灯芯。

风过,火苗又慢慢直起腰来。

林佩道:“怎么不说话?你有心事吗?”

陆洗笑了笑:“之前以为你不清楚这些事,没想到你还挺懂的。”

林佩道:“该宽则宽,该严则严,我有言在先……”

陆洗道:“明白,他们不懂事,你别动气,我去骂他们。”

林佩道:“嗯。”

陆洗道:“户部、工部的都已过完,后面是些无关紧要的题本,你还要听吗?”

林佩翻了一下身,面朝里侧:“念吧。”

陆洗挑拣几本来念。

林佩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陆洗念着字句。

泪水不知觉间流下,打湿了纸面。

不知过去多久,林佩的呼吸变得匀长,像已熟睡。

陆洗轻推他肩膀,唤道:“还醒着吗?”

林佩没有回应。

陆洗掖好被子,去吹灯。

却在起身的瞬间,他的手被床上的人握住。

“别走。”林佩弱声道,“陪陪我。”

陆洗道:“你别怕,后半段路有我,不会出任何差池。”

林佩又不作声了。

陆洗脱去外衣,把林佩往里挪半个身位,挤进被窝。

更漏声从远处游廊断续传来。

屋檐滴水。

衾被因连日的阴雨泛着潮气。

这样自然是睡不好的。

林佩时而觉得冷,时而又觉得热。

冷的时候他让陆洗抱着,热的时候踢开被子,陆洗就一遍又一遍哄他盖好。

他出汗,陆洗给他擦身;

他喝水,陆洗一口一口地喂;

甚至他要小解的时候,陆洗下床先把夜壶烤暖,再拿到床上给他用。

各处送来紧要公文,林佩眼睛疼睁不开,让陆洗读给自己听。

一天天过去,陆洗任劳任怨,直到那么一回,他发现林佩趁自己不在的时候爬起来吃了几片碟中的蜜饯……

他不由得起了一丝疑心——会不会林佩已经好了?

陆洗心生一计,将公文搁在案头,中间混入一张鸾笺——朱底描金,里面写的是纳采问名的字样。

陆洗清了清嗓子,用正经的官腔念道:“济南府呈报漕粮运送事宜……”他不信林佩真的不睁眼看字,所以故意拿这试探。

林佩闭目靠在软枕上,听着觉得没有什么异样,点了点头。

陆洗道:“准了?”

林佩道:“准了的放在床头,晚会儿我一起批。”

陆洗笑道:“好。”

当夜,林佩觉得头疼减缓,坐起来批文盖印。

一页一页翻过,直到那张鸾笺露了出来。

【姻缘天定,六礼乃行。今有陆氏名洗,英雄之年,未谐伉俪。仰慕贵府次子林氏名佩,德容兼备,宜室宜家。谨遵古礼,纳采问名。名门倘蒙,金诺得结。】

红纸金纹映在眼中,烫得他耳根都热起来。

“陆余青,你……”林佩抬起头,撞见陆洗来不及收起的笑意。

“准了准了。”陆洗从他的手中抽出笔,蘸蘸墨水又递过去,“谁让你是瞎子。”

林佩道:“不算,你使诈。”

陆洗笑道:“兵不厌诈,忘了?”

林佩也笑了,摇摇头,把鸾笺收起来,继续批公文。

陆洗以为这玩笑过去了,不想次日起床的时候在林佩的枕头下面又看见了这张鸾笺。

*

陆洗很少忘记奉承皇帝,但直到圣驾离开济南府,牌楼上那块匾额都是空着的。

北上的行程耽误不得,一连几日,无论陆路还是水路,陆洗都如此贴身照顾林佩。

最早发现问题的人是温迎。

但温迎没有往别处想,在他眼中,陆洗这样纠缠林佩的行为只能用一句俗语形容——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他担心陆洗趁林佩身体虚弱之际把工部、户部的掌事之权抢回去。

这天,迁都的船队正在运河上航行。

陆洗从舱房里走出来,迎面撞见温迎。

“陆大人,你……”温迎上下打量,气不过道,“陛下的口谕到底是什么?难不成是让你每天和林大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吗?你这样骚扰他,他的病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陆洗睡眼惺忪,像没休息好,笑容却是轻松的。

温迎道:“有什么好笑的,别以为趁他病时你就可以趁虚而入,各部公文还有我把关。”

陆洗道:“他刚刚说想吃笋片炒腊肉,你能给他弄来吗?”

温迎道:“什么?”

陆洗把衣带系好,往甲板走去:“我这就给他弄。”

第75章 迁都(七)

一张炕桌架在床上。

盘中的腊肉咸香透亮, 泛出琥珀的色泽。

春笋新鲜脆嫩,加葱花点缀其间,分外喜人。

林佩闻见香味, 抿了抿唇。

见到陆洗之后, 一来有人分担肩上的担子, 二来有人贴身照顾, 他的病情逐渐好转,虽夜里偶尔还会做噩梦,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眼睛也已经不那么疼。

春分之后, 天气回暖。

他透过船舱窗户看见岸边的绿竹,忽然觉得肚子很饿, 想吃笋。

一睁开眼,笋片炒腊肉就在面前。

“知言,快趁热尝尝。”陆洗推了推盘子, 笑道,“你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林佩夹起笋片放进嘴里,瞧着陆洗的笑容, 心中过意不去。

他才几天没吃好, 可是陆洗已经十几年没吃好, 此刻还要想法设法满足他的口味。

林佩叹息:“为照顾我,你自己也消瘦不少。”

陆洗倾身过来,为他把散落的一缕头发捋到肩后:“心疼我了?”

林佩的声音沉下去,像砚台里化不开的墨:“是有点。”

陆洗道:“北方传军报, 鞑靼听闻我朝迁都,又多次骚扰边关,我也存了点私心, 想让你早点好起来,早点开始主持京中局面,我才好安心去前线。”

林佩移开目光,伸筷子夹菜:“这话我不爱听,说的你不照顾我,我就好不起来似的。”

陆洗道:“诶,别小瞧我的用处,我虽不通医术,却能当个最灵验的药引子——有心上人在身边,什么病都能好得更快。”

二人说话这功夫,船舱外面有侍从走动,影子和脚步声交错。

林佩瞪陆洗一眼。

陆洗打开折扇,笑着道:“话说回来,大祀坛钟楼那场火的原因找到了吗?”

林佩道:“南京刑部奏报,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引火之物,确系天雷所致。”

陆洗道:“糊弄鬼呢,如果你人手不够,我可以派几个得力的人帮你。”

林佩道:“说了,不必。”

陆洗道:“是不必还是不让?”

林佩道:“没有什么让不让,我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麻烦的事还多着,你可以帮我这一时,但你帮不了我一世。”

陆洗轻摇折扇:“谁说帮不了一世,除非你活得比我长。”

林佩抬起眼,捋了捋心绪,微笑回道:“此间如逆水行舟,余青,你愿意替我管教户部和工部的人就已经足够,往后的一切,终归是我自己立得住才行。”

陆洗端详他片刻,点头应好。

两个人都把对方为自己而做出的退让看得一清二楚。

*

北上路途之中,各部官员距离很近,消息传得很快。

林佩生病的事终究隐瞒不住。

不到三天,陆洗堂而皇之地在林佩的卧榻之侧出入的事也人尽皆知。

百官大惑,之前林佩和陆洗二人可谓是针尖对麦芒,现不到半年时间,难道就尽释前嫌,到了可以彻夜长谈的地步了?他们觉得不大可能。

唯一的解释是——两位权臣在做戏给皇帝看。

是日,船队途经卫河。

陆洗到甲板上透气,忽见分支河道里缓缓驶出几艘民船。

这种民船有双层甲板,很能装货。

青黑的船篷压着水影,橹声惊起岸边水鸟,掠过泛着碎金的河面。

陆洗找宋轶问情况。

宋轶道:“大人,卫河漕运司之前请过旨意,但是林相一直压着没有批准,通州官局那边进的货又都等着交付,冯盈就想了一个法子……”

还没说完,便听侍从来报,卫河漕运使冯盈前来拜谒。

“大人,这就是他的法子。”宋轶解释道,“打着为迁都服劳役的名义征调民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批货运到通州去,既从船帮那里拿漂沫银子,又赚卖货的钱。”

陆洗叹口气,拍栏杆道:“一个个赶着投胎似的,别让他登船,放下小舟,我去见他。”

宋轶应是,转身去安排。

河道航行着浩浩汤汤的迁都船队。

纱幔在河风中飞扬,如万千流言在人群中飘散。

陆洗眼神一凛:“回来。”

宋轶道:“怎么大人?”

陆洗把扇子合起:“我还是就在官船上见他吧,你去把董尚书和于尚书叫来,工部、户部的几位侍郎也一并来。”

午时,甲板上清出空地。

陆洗坐在船首,左右两边的交椅上坐着董颢、于染和几位从官。

不久,方时镜、杜溪亭闻讯赶来。

温迎领中书省、礼部和吏部的人登到二楼凭栏观望。

三个箱子被抬上甲板,一开盖散发出春笋的新鲜气味。

冯盈是个圆滑的人,一张脸长得也很圆润。

他堆笑道:“陆大人,下官听说林相病中想吃笋,特意让快马往返南方,送来了刚挖出来的雨花脆琅。一点心意,不成孝敬。”

陆洗歪过身子,用折扇指向河道:“那两百艘船装的全是春笋吗?”

冯盈愣住。

陆洗忽然冷下脸:“谁让你擅自征用民船的?”

冯盈结巴道:“大,大人,卑职请示过朝廷,是,是林相……”

陆洗道:“是林相指名道姓让你征调民船给他送春笋的?”

冯盈看向左右两边。

董颢耷拉下眼皮,脑袋一颠一颠的,竟是在打盹。

于染咳嗽一声,拍董颢的肩膀道:“董尚书,工部上过这道奏没?”

董颢道:“啊,好像上过,当时说是为迁都途中的各项劳务,但因林相不同意,工部就没敢下令实施。”

于染道:“户部也没批过这样的账。”

事情三言两语就说清了,没有上级官员出面揽责,是冯盈一人擅作主张滥用职权。

冯盈吃了个哑巴亏,垂下头,自认倒霉。

陆洗道:“冯盈,你假借迁都之名,行私运货物之实,可知是什么罪?”

冯盈跪下,连连拱手求饶:“陆大人,卑职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陆洗斥道:“还想有下回?来人,把他的官袍扒了,鞭笞八十!”

冯盈当场被几个侍卫绑到桅杆。

皮鞭打在肥胖的**上,啪,啪,留下又细又深的血痕。

鸟在天空中盘旋。

血顺着桅杆流到甲板上,染红木板。

周围的嘈杂声逐渐减弱。

众人缄口。

最终,冯盈被打得晕厥过去,抬下官船。

陆洗动的是私刑,然而路途之中事从权宜,无论是坐在一旁的工部、户部的官员,还是站在楼上观望的中书省、礼部、吏部的官员,都对这样的处理结果没有异议。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

傍晚时分,暮色渐沉。

陆洗乘一叶小舟,缓缓靠向岸边停泊的乌篷船。

船身轻晃,他撩开帘子弯腰入舱。

董颢和于染已在此等候多时。

陆洗道:“冯盈受委屈了,人现在怎么样?”

“他皮厚,养十天半月的就行,给他请了医官,开了药,也发了抚恤。”董颢神色稍缓,“他事后反省,自知犯下大错,还一直说感谢朝廷宽宥处理。”

于染闻言嗤笑:“平时挺能藏事的一个人,这回竟然也猪油蒙了心。”

陆洗撩袍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眼皮未抬:“先别说他,你们二位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反复给河道清淤,一个欺上瞒下乱做账,别打量我不知情。”

舱内一时静默,只听得河水轻拍船身。

董颢苦笑,抬手揉了揉眉心:“说到这里,我和于尚书有一肚子苦水。”

于染道:“是啊,为政清明固然好,但有时管得实在太严,等于不让人做事。”

董颢道:“余青,林相的品格是值得尊敬,但凡事都有个度,我看你也没有必要刻意对他献殷勤吧,到了平北,有太后……”

陆洗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你们以为我这些天是无事献殷勤吗?”

董颢和于染对视一眼。

陆洗放下茶杯:“你们怎么不想想,林佩为何不查赈济江宁县的账,不查南粮北调,不查盐政,不查铜铁,不查茶叶,偏就盯着迁都的度支?你们是一点都没有数啊。”

于染拈须道:“大人的意思是——在迁都一事上,林佩的利益和我们是一致的,他要把这件事做成才能在北京站稳脚跟,他要保持公允才能平衡各方人心。”

陆洗道:“对,这样考虑才对,除了他,朝中没有人能主持迁都,没有人能同时稳住宗室、官僚和金陵旧族,说句实在话,他这么呕心沥血全是在为我们办事。”

董颢道:“可他的利益和我们怎么能一致?朝廷只有这么大,他要是进,我们就得退。”

于染微微一笑,心已明了,不再跟着辩驳。

陆洗道:“恩公,咱们把目光放远一点好吗?”

董颢道:“放多远?”

陆洗道:“三年就够,等朝廷收复北方失地,开疆建制,一荣俱荣,还能少你们的好处吗?就算以公事论,你们一个户部一个工部,手里又将添多少项目?”

董颢深吸一口气,眼中渐明,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陆洗道:“你们想通就好,都看管好各自的手下,定都大典不能再出一点差池。”

董颢、于染听完这番劝告终于肯服。

卫河漕运使受鞭笞一事过后,北方再无官吏敢仗着地利对朝廷政令阳奉阴违。

*

二月底,船队沿河抵达通州,临近北京城。

——“知言,该起了,我帮你穿衣。”

第76章 迁都(八)

船桨吱呀, 水浪习习。

林佩被陆洗叫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舱顶的吊灯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扶着床架坐起来,刚觉得冷, 后背便靠住了一片温暖结实的胸膛。

陆洗拿出一条丝带, 贴身系在林佩的腰上。

朱红的丝带缠绕着雪白的皮肤, 上面还有一对用金银丝线绣成的鸳鸯。

林佩低下头, 眉间微蹙:“太荒唐了,我不喜欢……”

“好看得很,我就要你这么绑着, 不许解。”陆洗咬他的耳朵, 一顿久违的侍弄,“等晚上我再给你解开。”

林佩仰起脖子, 轻轻哼声。

竹床吱呀摇晃。

再看时,那对鸳鸯的羽毛间遍洒水珠。

陆洗道:“现在好答应了?”

林佩点了点头,松开攥着丝带的手, 指尖微颤。

陆洗一笑,连吻他的后颈和肩膀,待水剂干涸才肯让他穿衣。

让陆洗感到有意思的一点是——林佩这个人心里有一根弦, 清醒的时候是绷紧的, 但只要出其不意地把人拖进温柔乡里, 这根弦就废了,捏在手里像一缕软软的烟。

正是这缕温柔长情的软烟,握不住,抱不紧, 叫他情不自禁地想嗅闻。

卯时,船舶靠岸。

河风吹得绳索时不时地打在桅杆上。

林佩束起头发,戴好乌纱, 对镜整理仪容。

镜中那张脸因病消瘦,皮肤犹如一张薄瓷。

他穿上绯袍,见面色映着红光,才觉得真是好些了。

一路艰险已成过去。

翌日,他将踏入阜国的新都。

文武百官按序上岸。

千百只灯笼在栈桥上连成一条光河。

千百道栈桥又交汇成京郊一片磅礴的浪潮。

——“当心脚下。”

陆洗先跳下船,回头朝林佩伸出手。

林佩扶着陆洗,抬腿跨过船与栈桥之间的缝,踩到岸上。

北风拂面。

林佩拢紧大氅。

陆洗道:“知言,我去城中落实明日大典的筹备情况,你去行宫向陛下和太后讲仪程。”

林佩轻咳一声,笑了笑道:“你不是要和我抢迁都的功劳吗?”

陆洗道:“你小瞧我了,明日平辽总督府另有喜讯奏报,我有肉吃,才不跟你抢骨头。”

林佩道:“好,那就等你的喜讯。”

*

通州行宫,阳光洒在宫室内。

朱昱修身着常服,让高檀和几个太监陪自己玩士兵冲阵的游戏。

一袭绯袍映过如镜面般的砖面。

“什么人?”朱昱修听闻脚步声转身。

林佩道:“陛下,是臣。”

朱昱修笑一笑,收起手中的令旗:“左相的病好些了没?”

林佩道:“谢陛下挂怀,臣的病已经痊愈。”

朱昱修道:“是朕让右相去照顾你的,也不知是照顾了还是打扰了,你不会介意吧?”

林佩道:“臣不敢介意。”

朱昱修道:“朕希望你们和睦相处。”

林佩道:“臣一定多加注意。”

高檀和几个太监退下。

朱昱修道:“左相,明日仪程如何?”

林佩退后半步,抬手呈上檀木匣:“启禀陛下,自永熙二十四年肇建以来,北京新城基本落成,周回四十五里,开九门,皇城内宫室六百余间……”

虽未曾亲临,但城中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展开一幅绢画,眸中如有广厦千万间:“这是臣等拟定的入城路线。”

朱砂标记的路线如血脉贯穿新城。从永定门到圜丘祭天告地,经正阳门、承天门进入皇城,在太庙、社稷坛定鼎宣诏,再入紫禁城,在奉天殿受群臣贺表。

林佩补充道:“礼部已调集三千六百名仪卫,卤簿大驾俱按开国礼制备齐。”

朱昱修指向紫禁城正前方一片看着眼熟的区域。

“千步廊共七百二十间,和南京格局相同,立有‘文武到此下马’石碑。”林佩说道,“西侧设五军都督府和太常、鸿胪、光禄等五寺,东侧设宗人府、六部官署和翰林院。”

朱昱修道:“你们的府邸也就在这旁边的长安街上,以后上朝一样方便。”

林佩道:“陛下如此体恤,臣等受之有愧。”

朱昱修踱至窗前。

禁军铠甲映着日光,北京城郭笼罩在紫气之中。

“左相。”朱昱修道,“明日定都大典上,朕要与你们做千古君臣际遇之榜样。”

林佩面朝君主的方向,目光是虚的,没有聚焦。

他大病初愈,眼睛凝神久了还是会视物不清,但他的心里如明镜一般——朱昱修两番关心,一问病情,二提相府选址,其实都是在试探他能不能尽快恢复陆洗的右相之位。

“陛下如初升之旭日,臣等只是腐草之荧光。”林佩停顿一下,回道,“但既然陛下这么说了,臣明日就把之前答应陛下的事办了。”

*

三月初三,龙旗驱开夜里的雾气,现出巍峨的永定门。

三千六百名仪卫手持旌旗、金瓜、钺斧分列神道两侧。

羽林、金吾、禁军、五府军队甲胄森然,刀光似雪。

五城兵马司净街。

两侧每隔十步便立一对鎏金铜灯,火光煌煌照得亮如白昼。

卯时,钟鼓齐鸣。

朱昱修身着十二章衮冕,乘玉辂出行宫,卤簿仪仗前导,华盖次第而行。

太常寺礼官高声唱诵祝文。

圜丘台上金玉琳琅,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

朱昱修缓步登坛,接过檀香,在燔柴炉前深深三拜,敬告天地神明。

天色渐亮。

京城早已万人空巷。

百姓沿街跪伏,争睹圣颜。

辰时,圣驾抵达太庙。

社稷坛上,九尊青铜大鼎巍然矗立。

朱昱修点燃香火,领宗人祭拜先祖,行定鼎之礼。

青烟袅袅升腾,直上九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绍承大统,抚驭万邦,仰荷天眷,俯顺舆情。北京乃龙兴之地,山川形胜,足以控驭四方,兹定府名顺天,布告天下。”

百官跪拜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巳时,御驾进驻紫禁城。

天光大亮,奉天殿前的丹陛上下,文武百官依品级列队。

鸿胪寺官员高声唱班,引中书、五府、六部、应天府、都察院、翰林院、五寺官员入殿。

林佩依然在文官队伍的首位,与之前不同的是,陆洗不再在左边,而是在右边武官队伍的首位。

大殿两侧的书架放满贺表,前面几排是京官和各国使臣的,后面几排是一十三省的。

朱昱修坐下,长舒一口气:“众卿今日都辛苦了。”

陆洗笑道:“最辛苦的是陛下。”

朱昱修道:“你这么说倒也没错,朕的这顶头冠和这身衮服比你们的重得多。”

陆洗道:“定都大典已经圆满,接下来无非是听臣等献贺,陛下要不要先换身轻的?”

朱昱修的眼中闪起点点光亮。

满朝文武尚未反应,只见皇帝迅速起身,在掌扇掩护之下撤到屏风后……

大殿留下一张空空的髹金雕龙木椅。

群臣来不及阻止,见事情已发生,只能继续等待。

其实很多人都看出朱昱修又热又累,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像陆洗这样用近乎家常关心的语气说出来。他们只知道遵守礼制,却没想过,从卯时敬告天地、辰时祭拜祖宗到现在在奉天殿听群臣献贺,朱昱修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被林佩事先安排好的,对一个十五岁玩心正起的少年来说,如此严丝合缝的控制实在过于压抑了。

一盏茶的功夫,朱昱修身穿黄袍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回龙椅。

“朕回来了。”朱昱修扬起双臂,挥开衣袖,“开始吧。”

林佩顿了一顿,清嗓道:“陛下,臣有本奏。”

织金绶带与青玉组佩交缠,一串清越之音,笏板斜转。

林佩只是走到中间,便让朝议气氛恢复肃然。

北京皇城第一次传响这位带着中兴王朝使命而来的辅政大臣的声音。

——“去岁,朝廷裁南京五府冗员十万,省却岁费粮饷三百万石,北迁之议遂定,工部征调匠户十万,户部筹措银四百万两,伐木于湖广,采石于房山,日夜兼程输运京师。然天时不测,屡发山崩,幸蒙陛下圣明,命工部急造仓廒,户部开常平赈济,终使营建之材如期而至。今观九门巍峨,紫垣壮丽,实乃各部运筹帷幄,群工戮力同心之效也。”

——“臣今日奉上顺天府黄册、鱼鳞册,计载坊厢户口十二万九千六百户,官民田地七万八千四百余顷。其中内城三十六坊,军民六万二千户;外城厢坊四十八处,商户匠籍四万七千六百户。此表详录畿辅官田、勋田、民田之界。伏愿陛下御览,永垂万世之基。”

朱昱修把贺表拿在手里慢慢地看。

工部和户部的功在贺表中具现。

方时镜接着呈上礼部的贺表,陈述自兴和元年起领翰林院、国子监各学士汇编各地教材情况,至今已将《兴和大典》修成三分之一。

杜溪亭、尧恩和贺之夏依次呈上吏部、刑部和兵部的贺表。

六部呈完,轮到五府和地方。

“陆大人。”林佩侧过脸,微笑道,“请平辽总督府上贺表。”

二人的目光相接。

陆洗摆开衣袍,笑着走到林佩身边。

殿堂上鸦雀无声,连一根针落定都能听见。

“陛下。”陆洗道,“臣自知才疏学浅,写不出锦绣文章,今日就以三道边关送来的军报作为贺礼。”

满朝大臣都以为平辽总督府奏报的会是宣府大营的建设和北方军防部署情况,不想他们才在北京落定,就听到了来自前线的战报。

【二月十八,鹞儿岭军报,鞑靼亦思部五千余骑分三股突犯边隘,纵火焚毁墩台五座、哨站十二处。虏寇剽掠即遁,未与主力接战,已令各堡戒严,并遣斥候侦其动向。】

众人顿时紧张议论起来。

时间上,阜国朝廷与鞑靼约定的五年之期已过去四年,即将面对未知的变数;

空间上,这起骚乱发生的地点距离平北府只有七日的行军距离,令人感到压迫。

“陆大人,算日子,二月十八你不是在济南府捯饬那座牌楼吗?”方时镜冷着脸道,“前线发生这么重大的军情你不管不顾,现在还好意思报喜?”

吴清川、章慎、邱祥把目光投向兵部。

贺之夏站出来对众人说道:“众位不要着急,后面还有两道。”

“方尚书,克敌制胜未必要亲临前线。”陆洗不慌不忙地拿出第二道军报,“运筹帷幄之中亦可决胜千里之外。”

【捷报——】

陆洗道:“陛下,斥候于二月廿二探知敌军屯于黑石沟,闻远将军获悉,立即从宣府大营派出三千精骑驰援大同方向,廿四,我军截击敌军,斩首级五百有余,复控云河水源。”

朝堂众人顿时转变脸色。

——“捷报,当真是捷报。”

——“好,这场胜仗打得好啊。”

但紧接着,新一轮的质疑接踵而来。

“陆大人,前线打了胜仗,可喜可贺。”杜溪亭若有所思地说道,“然而我朝刚刚迁都,扎根未稳,还有许多公务要从南京过到北京,这样贸然出击,一旦激怒鞑靼,或得不偿失。”

此言一出,众多官员跟着表示担忧。

陆洗笑了笑,面无惧色道:“别急,各位大人,这里还有第三道军报。”

军报展开,字迹醒目。

【捷报——】

廿五,宣府营骑兵得闻远将令衔尾追击,连夜发动突袭,逐亦思于百里之外的白草滩。

廿六,鞑靼遣使赍国书请罪,愿纳马匹赎还俘酋。

平辽总督府不仅提前预判鞑靼将会趁阜国迁都之机前来骚扰,做出了有力回击,还及时把握住敌方麻痹大意的心理,乘胜追击,讨回了军火案的公道。

“陛下,臣之所以把鹞儿岭的这三封军报当做贺礼,并不是因为有多大的斩获,诚如所奏,这只是边境上的一次小摩擦而已。”陆洗双手呈上军报,“但是臣以为,这三封军报充分体现了现行军制的效力,更证明了迁都北京是一个英明伟大的决策。”

杜溪亭无话可说,回到文官队列。

方时镜也不再挑毛病。

“陛下。”陆洗道,“从今天起,朝廷不必再割地议和,从今天起,攻守易型。”

五府军将的眼神中悄然染上一抹亢奋的情愫。

“各位。”贺之夏看了看五府军将,又看向林佩,徐徐问道,“不知此事算不算喜报?”

林佩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御座上传来一声回答。

——“当然是喜报!”

“朕……”朱昱修拍案站起来,喘几口气,又坐下道,“……朕深感欣慰。”

殿中先是一寂,继而如锅中水滚沸。

群臣喝彩。

后排有几位老将竟已泪流满面。

贺之夏罕见地涨红脸,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提起北防,阜国臣民的心中俱有一种压抑近百年的情感,这一刻,情感有了宣泄口。

陆洗听着欢呼,释然一笑,抬起胳膊碰了碰身边的林佩。

林佩往前半步。

陆洗道:“知言,你也夸我几句,不然显得你嫉妒我。”

林佩瞥他一眼,撩开左边袖口,露出里面的奏疏。

陆洗收住笑容。

“陛下,平辽总督府此番平息边患功不可没。”林佩顺势进言,“臣奏请恢复陆洗右相之名,主持北击鞑靼之大计,使天下知朝廷有砥柱之臣,胡马望中原而胆寒。”

陆洗眉峰微动,眸中情绪翻涌。

朱昱修道:“众位爱卿觉得如何?”

无有异议。

朱昱修道:“准奏。”

林佩所奏当堂通过。

陆洗领旨谢恩。

动静之间,两袭官袍互相触碰,袖袍微动。

林佩在暗中搭手。

陆洗一下握住,力道极重,却又在瞬息间松开。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未时,朝议结束,奉天殿举行大宴。

瓦剌使者献上白驼、海东青、金鞘刀、貂皮。

兀良哈使者献上骏马、东珠、人参、雕花角弓。

另有朝鲜、琉球、安南、暹罗等国使节献礼不计其数。

席间气氛融洽,白纻、太平等各地的舞蹈轮番上演,南北官员谈笑风生。

至此,这场声势浩大的南北迁徙宣告完成。

阜国的朝局在裂变之后重新回归稳定。

第77章 庭院春深

林佩在北京文辉阁开衙主政, 先后办了几件促进南北融合的事。

一是和方时镜议定通过南北分卷的形势均衡南北取仕比例,并且在国子监、太学增设北方学派的席位,设立书局, 定期举办文坛盛会, 促进南北士子互相学习。

二是让户部对南方迁徙人口进行赋、役、税方面的适度减免, 农户可借粮置田, 首年减免三成赋役,工商户租赁工坊雇佣工人可得补贴,首季减免二成税额。

三是设立善世院、录道司, 批建拈慧寺、上英水真武庙等佛寺、道观八座, 邀请南方的僧侣和道人北上住持,融合教义, 安抚民心。

他要在北方站稳脚跟。

文辉阁依如南京时那样公务繁忙。

阁中的陈设和从前相差无几。

林佩虽改在正堂见人议事、批阅公文、拣选奏本,但拟旨、撰稿、读书的时候还是喜欢一个人待在左侧屋。

温迎听林佩的安排从大堂搬进右侧屋,可是平时也还是跟在林佩的身边协理事务。

“大人, 这两幅字都是刚从翰林院讨来的,你看看刻哪一幅挂正堂好?”温迎拿着两幅字走来,“有人说‘明断如流’好, 也有人说‘经纬邦国’好。”

林佩看了一眼, 微笑道:“都好。”

温迎放下字, 道:“大人这么说,就是一幅都不选的意思。”

林佩道:“文辉阁二三十个人,挂什么牌匾按理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但是如果你们愿意纵容我的老毛病, 还是用‘勤于守成’吧。”

温迎想了想,收起卷轴,装回匣子里。

林佩道:“这两幅字你可以留在自己房中用。”

温迎看向窗外那片长势喜人的竹子, 温和笑道:“还是大人有见地,牌匾不是给外人看的,是给自己看的,扬尘终要落地,无论身在何方,此心安处是吾乡。”

如是,北京文辉阁挂上了和南京时期相同的牌匾——勤于守成。

夕阳西沉,长安街上的车马稀少。

朱红大门旁陆续点亮灯笼,琉璃瓦在余晖中泛着微光。

林佩掀起马车帘子,看见小贩推独轮车叫卖杏仁茶,老翁敲铜铛卖豆花,铺子里的炸焦圈在油锅里滋滋作响,还有现切的驴肉裹豆面。

马车夫道:“相爷要带点吃的回去吗?”

林佩欠身,道不必。

对北京城,林佩是既熟悉又陌生。

这是一座周正如印的城,地图册上的界线比金陵那条蜿蜒曲折的南淮河以及错综复杂的街道要清晰得多,以他过目不忘的记忆,早就可以背诵出每个坊里的人口、户数、街铺。

但当他离开公案,真正来到街边,又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空气干燥,他咳嗽得厉害,常被风吹得流泪。

公署伙食的肉膻味很重,与南淮河畔的糖藕清香截然不同。

北人吆喝声洪亮直白,少了吴语的呢喃婉转,就连道旁槐树也生得比南方香樟倔强虬曲。

他偶遇杜溪亭,本想抱怨一下北方的气候,却听说杜家已经定下八桩和平北世族联姻的亲事,其中还有一件是和北直隶布政使张济良之女。

“知言,老杜家可是身体力行支持国策。”杜溪亭笑道,“你要来喝喜酒,不能再推辞。”

林佩微笑着向杜溪亭贺喜,心中百感交集。

都说他主持迁都之时不近乡情,到头来真正思乡的只有他一个。

他也只能小心地掩藏着这份思乡之情,不叫别人发现。

林府占地比从前大,格局也比从前更加方正,从旧宅带来的物件全部摆好之后,院子和房间仍显得有些空旷。

因林佩喜欢竹子和山松,府中下人在后园又种了不少,不过还得等几年才能观赏。

林佩回到府邸,换上素衣。

童子敲门报暗号。

——“相爷,杏花树下闻笛声。”

林佩走到后园的海棠门,提袍跨过石阶,在杏花影下看见陆洗。

陆洗穿着一袭沉香色绫缎直身,外罩透如烟岚。

他手执泥金折扇扣在胸前微微摇动,扇面上的桃花与满园春色交相辉映。

“等你多时了。”陆洗笑道。

妞儿趴在假山石上打盹,橘白黑三色毛发蓬松柔亮,小肚子随呼吸一鼓一鼓。

林佩看见这般景色,觉得眼睛不再干涩,寂寞也烟消云散。

二人如今都在长安街上住,虽然正门不相邻,但侧门之间只隔一户人家。陆洗买下铺面,找信得过的匠人打通中间的墙体,建造出共属两家的隐秘花园。林佩给花园起名为澹碧。

“本是能早点回来的,路上看见杏仁奶,耽误了片刻。”林佩把扇子抢到手中,一边往里走,一边细看,“这紫花蜡底的湘妃竹,不便宜。”

陆洗道:“你喜欢就送你。”

林佩回过头,把扇子按进陆洗的怀里,推了一下。

陆洗笑着后退:“这段时间你好忙,一会儿去巡视九门平籴劝农,一会儿又到顺天府听讼案,连阜成门外官地敕建一座育婴堂你都亲自管。”

林佩道:“还有功夫与你见面就不算忙。”

陆洗道:“在这儿肯见,可我去文辉阁找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见我?”

折扇扇出来的风泛着清香。

陆洗踱步到前,倒着走,面对面地拦住林佩的视线。

林佩抬起眼。

一个眼神便叫陆洗让开身。

暮色初合时,澹碧园已点了数十盏灯。

素纱灯罩上描着疏疏兰草,映得曲廊下的太湖石泛出青霭。

池畔一株雪球海棠正落花瓣,花瓣轻触水面,惊散几尾锦鲤。

“不说朝中的事,改日我再找你。”陆洗笑了笑,“今天难得有空,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亭下石墩旁摆着一筐绿油油的车前子。

林佩坐下,捡起草,眉眼间露出几分好奇:“哪儿来的打官司草?”

“给你煎药剩下的。”陆洗站在他身后,一手撑着美人靠,一手摇折扇,“诶,你居然知道这芣苢叫打官司草。”

林佩道:“当然知道,这草在金陵遍地是,小时候都玩过。”

陆洗道:“怎么玩,你教教我。”

林佩道:“有两种斗法,文斗和武斗,我与你讲武斗吧。”

陆洗道:“为什么不讲文斗?”

林佩道:“文斗没有人能斗过我,我若总是赢,那也无趣。”

陆洗合起折扇,绕过美人靠走到亭中:“好,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把车前子的茎抽出来,两条交叉作十字,互相抽拉,看谁先把对方拉断,便叫武斗。

啪,一声轻响,草茎断开。

林佩眨了眨眼,丢掉手里的半截蔫草,到筐里挑新的。

他没想到陆洗的运气这么好,第一次就挑中了一根坚韧如钢丝的草茎,连赢自己十几场。

“其实我可会斗草了。”陆洗一笑,挪开竹筐,“你知道小时候别人都叫我什么吗?我乃‘钢锋不败拈叶仙师’是也。”

林佩道:“陆仙师,再来。”

陆洗道:“不来了,我若总是赢,那也无趣。”

林佩听到陆洗学自己的腔调说话,好气又好笑,脸上泛红。

陆洗张一张口,欲言又止,话到唇边化为一抹温柔笑意。

四下寂静,忽闻乐曲。

亭子对面的水榭竹帘透出抱着阮咸、琵琶的身形。

林佩的耳朵动了一下。

一曲《傍妆台》如南淮河畔玉钗敲盏,阮咸低回,似乌衣巷口的燕子掠过檐角的呢喃。

童子端药来:“相爷,该用药了。”

林佩听着唱腔接过瓷盏,三两口把药服下。

苦味还滞在舌尖,却见石桌上不知何时已摆好一盘糕点。

桂花糕蒸得极嫩,糕体裹满糖霜,盛在青花莲瓣碗里看起来极为可口。

“尝尝,吴地风味。”陆洗坐到身侧。

“何必惯着我的口味。”林佩摇头叹息,“两京相隔千里,我入乡随俗才是。”

“除了天气时节,世上没有什么非要顺应,口味也一样。”陆洗道,“你信不信,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喜欢吃淮南甜点,街边就会开起卖松子鹅油卷、清凉玉带糕的铺子。”

乐班转调,忽而奏起《桂枝儿》。

林佩吃了几口糕,眼神渐渐放松,手指跟着在腿间打节拍。

陆洗笑道:“知言,因为你人在此处,此处才是京城。”

这段日子陆洗对林佩呵护倍至,不仅四处找药材给调理身体,更多的是感情上的关怀。

陆洗体恤他的不易,知道他在外不能表露思乡之情,便私下贴补,陪他斗草,陪他听曲,让他在北京城里照样能吃上南淮风味的糕点。

林佩的确是很动心。

世间大多数人都是近则不恭,可陆洗不是,如今真正有了那层关系,陆洗与他相处反而是公私分明,谈情止乎于情,议事止乎于事,生怕打破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

他当然知道陆洗的本性并非如此,也知道一个人违背本性做出的改变叫克制,克制是因为珍惜,珍惜是因为爱。

林佩斜过身子倚着美人靠,指尖抵住太阳穴,柳叶眼中波光流转。

陆洗道:“为何这般看我?”

林佩道:“到底是谁教你的这洞悉人情、拿捏人心的本事?”

陆洗一笑:“你看我像拜过师门的人吗?”

林佩道:“像。”

“我是曾拜过一位师父。”陆洗起身,伸手向高处拍了一下檐角的铜风铃,“可师父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从来不说话,甚至至今我都叫不出正名,只唤他作砚溪先生。”

风铃摇动发出清响。

“溪畔拭清砧,砚田伴晚灯。”林佩跟着念一遍。

曲声渐收。

月辉洒水面。

陆洗拉林佩到池边海棠树下。

两个人和衣卧在花瓣铺成的地毯之间。

林佩枕着手臂,深呼吸一口气:“你对我这般用心,将来要分开了,我还真是会有些舍不得。”

陆洗道:“两情相悦,纵天各一方都要相守,若说还能分得开,那是情不够深。”

林佩道:“可明明你比我更不像是一个长情的人。”

陆洗道:“这样说话就很没意思,不一直是我比你长久些吗?”

林佩撑坐起来:“哪儿是,我不明白。”

花瓣擦过眉心,在鸦青鬓角稍作停留,滑落肩膀。

他一袭素衣,袖口渐渐堆起花瓣,像捧着一抔纯净的雪。

“又不明白了?”陆洗笑道,“来来,我再叫你明白一回。”

风动海棠。

妞儿在花丛里扑蛱蝶。

林佩尽管羞恼,却没有回避陆洗的目光。

让他又爱又恨的一点是——相比于他有时糊里糊涂不懂如何取悦自己,陆洗对风月的追求是清晰而具体的,无论何时何地,陆洗一定要先看到他情不能已的样子才肯罢休。

他一不小心就会沦陷其中。

落英被皂靴踏出细碎声响。

陆洗松开林佩的衣襟,拉到一半,见皮肤雪白,纤细的锁子骨从颈部齐平延伸到肩头。

风渐歇时,身上都已叠了浅绯。

陆洗道:“你站前面。”

林佩道:“站哪儿?”

“这还要教。”陆洗放下玉瓶,笑着道,“手给我。”

陆洗从高处扒来一根树枝,叫林佩用右手握着,再牵起他的左手,往前一倾身,便把他整个人压在树杆上贴着。

林佩撇过脸。

陆洗道:“抱着树杆。”

晚风清凉,纱罩如水流拂过。

“知言。”陆洗拨开凌乱的发丝,在耳边吹气,“你好软。”

林佩刚扶稳树枝,突然被一记猛推。

树枝振动。

花瓣如雨纷纷扬扬。

汗滴入土。

“余青,余青你……慢些。”

对面几枝杏花也开得正盛。

月亮穿过云隙一照,整株花树宛如琉璃灯盏绚烂。

林佩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快要站不住了。

陆洗道:“澹碧园的景色美吗?”

林佩道:“你,你慢些,我怕树枝会断。”

陆洗道:“哟,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林佩道:“不,不是。”

陆洗道:“我想听你作诗。”

林佩面染绯红,咬紧下唇。

陆洗道:“你不作诗,我就快马加鞭。”

“不要。”

“快作诗!”

“陆余青——”

“水岸……”林佩泪眼朦胧,“……水岸浮香雪,斜枝入画楹。莫惊花影乱,云廊隔旧莺。”

莺字刚落,琼浆尽洒。

林佩跌靠在身后人的怀中。

陆洗浅笑,托住脖颈,吻过他眼角的泪痕:“诗作得真好,不愧是昔年的碧渊居士。”

林佩嗓音发哑:“明日我要砍掉这棵树。”

陆洗道:“别,欺负你的人是我,你砍我吧。”

林佩揪住陆洗的衣襟,闷闷道:“先砍树,再砍你。”

“就这样你都挺不住,还要跟我说长长久久。”陆洗扶起林佩,脚下碾过沾着雨露的花瓣,笑道,“不自量力啊。”

*

林佩没有砍掉那株海棠树。

次日他拿着斧头走到树前,发现自己扒过的那根树枝上竟然长出了几片绿叶,于心不忍,终是放弃挽回颜面,打道回府。

*

寒来暑往。

燕山脚下的草原黄了又青,胪朐河的水线落而复涨。

在胪朐河的源头坐落着一座雄伟的城市,城墙高大厚实,街道宽阔整齐,城中物资丰厚,军营中兵强马壮,那便是鞑靼效法中原邦国建造的国都——乌兰城。

近几日,各部族首领相继来到乌兰城与汗王鬼力赤商议南征大计。

第78章 烽火

天蒙蒙亮。

鬼力赤陪阿罗出城到河边散步。

阿罗出的身体在鹞儿岭落下了些毛病, 一下雨那条断过的腿就疼得无法行走,只有等天气晴朗干燥的时候能到外面透风。

饶是如此,他的见识仍和从前一样广博高远, 也依然是鬼力赤心中最尊敬的长辈。

“叔父, 昨日科布多、迤都、和林三部首领已经到齐。”鬼力赤扶着阿罗出跨过一条小河沟, “天明升帐, 我发号施令,还请你在旁把持局面。”

阿罗出道:“大汗的威望足以使他们信服,我在幕后听着便是。”

鬼力赤道:“叔父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比如前段时间亦思率本部兵马进攻鹞儿岭, 结果被阜国守军一路追到白草滩,赔了三百马匹才息事宁人。”

阿罗出笑了笑, 道:“让亦思袭击鹞儿岭是大汗故意为之,只是想试探一下阜国现在的北防策略,以便安排今日发兵之策略。”

鬼力赤略有些惊讶, 回头笑道:“叔父如何知道?”

阿罗出道:“大汗或许记不清草原上有几个部落,但绝不可能忘记陆洗是一个怎样的人。”

鬼力赤点了点头:“是,这回我绝不会轻敌, 我要让他们为昔年所为付出代价。”

河水裹挟着碎冰奔流, 远处传来牧马的嘶鸣。

阿罗出叹口气, 面含愧疚。

鬼力赤道:“怎么了叔父?”

阿罗出道:“如今的阜国由林佩坐镇后方而陆洗指挥前线,此二人戮力同心,怕将成为鞑靼近百年来所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唉, 若不是我弄巧成拙,局势未必会成现在这样。”

鬼力赤停下脚步:“不是这样,你不必自责。”

阿罗出道:“我怎能不自责。”

鬼力赤率性一笑, 拾起碎石丢向河对岸的草丛,眼神渐渐变得坚毅:“踏灭别人的篝火不能让草原上的月亮更明亮,三年之内鞑靼和阜国必有一场大战,叔父的计谋虽然未能阻挠阜国迁都,但也整整拖延了他们一年,为我们赢得了眼下的时机。”

“大汗英武。”阿罗出捂胸行礼,眼中泛起一层薄雾,“陆洗、林佩虽是人杰,但我鞑靼的雄主亦如草原初升的太阳,长生天在上,这一战,定要让汉人知道谁才是天命所归。”

号角吹响。

正南方的沙石堆里燃起一团烈火。

鬼力赤从小就渴望成为如他的父汗那样刚强的勇士,但事与愿违,一直以来他的父汗栽培的是他的兄长,对年幼的他从来只有忽视和放养。

夺回汗位之后,他每天仍要亲手在帐子南边堆起沙石火祭先祖,为的就是让父汗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的勇气,向父汗证明自己的实力。

火焰熄灭,红白纸化为灰烬。

鬼力赤走进军帐。

一众部将跟随其后,列坐左右。

科布多部的脱火率先起身行礼,他披着黑狼皮大氅,身形魁梧如熊,腰间悬着的一柄弯刀缺口累累,是与瓦剌血战留下的印记。此人悍勇无双,但性情暴烈,只听强者号令。

克鲁伦部的阿鲁台斜倚在毛毡上,指尖摩挲着银杯边缘。他年约四十,面容阴鸷,是草原东部出了名的狡狐,擅以最小的代价和兀良哈和阜国守军换取最大的利益。

迤都部的亦思因七年前奇袭大同而声名鹊起。他行动迅捷,不畏艰险,多次为王庭出生入死,其左颊一道贯穿至脖颈的刀疤便是上次在营州仓库留下的。

“各位将军。”鬼力赤展开一张羊皮地图,手按在燕山以南的区域,“从前阜国的京都在金陵,我们的骑兵冲到秦河边,他们的援兵往往还在河中卫磨蹭,可现在——他们迁都了。”

他先用指尖点了点北京,然后划出一条线,从宣府直指独石口:“经过亦思将军的试探,他们从宣府大营发兵到边境只需七日,如果是精锐骑兵,三日即可抵达。”

脱火一拍桌子,喝道:“趁他们扎根未稳,我们合兵一处直冲宣府,杀他个措手不及。”

阿鲁台道:“不行,我们和他们签的议和条约还在,五年内不得靠近云河源头,还有两年,现在大举出兵没有名义,再者宣府大营如今修得固若金汤,强攻城池也不是我们的长处。”

鬼力赤道:“阿鲁台说的好,我有一个法子,诸位静听。”

亦思道:“请大汗示下。”

鬼力赤道:“他们的朝廷是牵过来了,可是,这么多人口从南往北,粮食没那么快能供应得上,我们可以发挥轻骑灵活机动的优势,多线多点同时发动进攻,让他们疲于奔命,无法集中力量,这样消耗下去,等他们国库空虚之际,就是我们大举进兵之时。”

此言不虚。

阜国对鞑靼的历次反击之中十次有八次是缺粮自退,一百石粮食从金陵、湖广运到独石口,差遣人工需要用粮、中途转运会有耗费、漕吏难免上下其手,真正到达前线的至多只有三四十石,冬天严寒,军需消耗增大,十万军队一年开支就要将近一千万两银,按这个速度,如果阜国不改变以攻为守的策略,这两年积累的本钱很快又会消耗殆尽。

众部将听了纷纷点头。

炭盆冒出火星,映照着一张张亢奋的面容。

鬼力赤走到帐前掀开毡帘。

百千骑兵正在原野上演练迂回包抄,扬尘被朝霞染成红色。

“脱火。”鬼力赤握紧刀鞘转身,“你请带五千骑佯攻凉州卫,只烧哨站和庄稼地,不要正面起冲突。”

“是!”脱火蘸血涂面,目射凶光。

鬼力赤把目光转向东侧:“阿鲁台,你带三千骑游弋在广宁外围,骚扰商队,抢夺财货。”

阿鲁台放下银杯,弯腰行礼。

——“亦思。”

鬼力赤深吸口气,走到亦思面前。

亦思咬牙含泪道:“大汗,我两度败于陆洗之手,一次被生擒为人质,受尽屈辱,一次被他们追在屁股后面跑,还赔了马匹,我真是……”

“不是你的错,第一次是我大意轻敌指挥失当,第二次是我有意试探阜国军队的反应速度。”鬼力赤稍作停顿,重拍他的肩膀一下,笑道,“这次你不要贸然出击,就留在迤都,磨好刀,养好弓,很快我会给你一雪前耻的机会。”

亦思郑重地点了点头。

晨光刺破云层时,号角声响彻营地。

鬼力赤站在祭火堆前,接过碗。

羊血冒着热气,血沫在碗边凝结成暗红的痂。

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血水顺着脖颈滴溅在铠甲上。

北风拂动旗帜。

他拔出马刀斩碎陶碗。

刀口所对的方向正是北京。

*

一连几道八百里加急军报打破了阜国迁都之后的平静。

——“兵部呈:谨奏为凉州边患事。四月初二日卯时,鞑靼骑兵数千突袭凉州卫,纵火焚烧新播麦田百余顷,沿途墩台哨站尽遭焚毁。凉州地瘠民贫,今岁春耕已毁,恐秋粮无收。乞调兵马协防,并速拨钱粮赈济边民。”

——“兵部呈:谨奏为广宁商路遭劫事。五月初三日巳时,鞑靼游骑截杀广宁古道商队,劫走绸缎千匹、茶砖五百篓,并焚毁粮车三十驾。商贾死伤七十余人,尸首弃于道旁。贼寇行前留箭书,称‘此乃取利之始’,请严令各关隘盘查,以防细作混入。”

陆洗往兵部报送之后,连夜往平辽总督府制定对策。

*

平辽总督府内人影匆匆,吏员捧着卷宗疾走。

院外马蹄声不间断。朱漆火印的加急军报摔在案头,震得茶盏漾起涟漪。

陆洗跃下马背时,闻远也从宣府大营赶到。

总督府众人正厅议事。

陆洗道:“先说凉州卫那边如何?”

宋轶道:“张斌率军击退鞑靼三次袭扰,斩首百余,现正加固城防,请求拨调三十万石军粮,欲趁敌退兵之际出塞追击。”

陆洗道:“广宁卫呢?”

宋轶道:“李虢设伏大破敌军,缴获战马五十匹,已上书请命,愿率精骑出关扫荡残寇,唯军粮仅够半月之用,盼朝廷速发补给。”

宋轶点起烛台。

宣府、大同、独石的地图挂在中间。

晋北、辽北的舆图分开悬挂,一张在左边,一张在右边。

一位将官道:“凉州、广宁二处是边防要冲,应立即拨粮。”

自宣府主动追击取得胜利以来,边境各要塞均开始采用积极的防御策略,取得了良好的成效,所以此时一众将官认为应当延续原有的方式。

闻远道:“陆相,你怎么看?”

“鞑靼在转变打法。”陆洗用丹砂在地图上勾画遭到骚扰的地点,“之前攻独石道时,鬼力赤把十万主力全压在居庸关前,但最近这几次他们是分拨来的,每拨人数不过万,都是轻骑兵,没打多久之后又回撤,后面也没有大部队跟来。”

闻远道:“是,这样的打法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想让我们把宣府大营的兵力散开,然后直取北京,要么是想让我们疲于奔命,忙中出错,暴露出可趁之机。”

朱红的标记如星火燎原。

陆洗的视线来回移动,最终落在各营附近的田地之上。

草原部族机动、灵活且富有韧劲,是不大可能会在一条死路上走到底的,之所以反复失利还要反复进犯,一定有更深的图谋。

“拿凉州和广宁的军屯册来。”陆洗突然道。

第79章 迆都(一)

各卫所的军屯册悉数呈到公案上。

陆洗发现连月以来各营皆因出城追击敌军而降低了屯田的人员比例, 更糟的是鞑靼前来骚扰的时机几乎都卡在当地作物播种之际,导致近半数的田地荒废。

这一季的影响暂时还看不出来,可持续到秋后, 粮食无法自足的问题必然要暴露。

算到这里, 众人幡然醒悟, 先前亦思对鹞儿岭发动攻击只是为了试探他们的防御策略。

“看来这几次鞑靼的进犯不是单独行动, 而是有统一的指挥。”闻远道,“他们虚虚实实,意在分散我们的兵力, 打乱我们屯田, 直至我们把这几年国库里攒下的钱粮消耗掉。”

陆洗道:“不错,他们的轻骑随时可以撤回乌兰城, 可秋后我们的南粮北调一旦供应不上,再来几场天灾,朝局就会有变数。”

闻远道:“可是如果我们关起城门不主动出击, 他们又会变本加厉,导致各卫所再次失去对塞外的控制,前功尽弃。”

众将官一阵沉默。

陆洗摸着扳指上的翡翠。

那玉面被磨得晶莹发亮, 映出辣绿色的光, 似人心深不可测。

“不想被消磨殆尽, 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陆洗道出四个字,“出师北伐。”

一位将官说:“现在就北伐?这,这是大事啊。”

陆洗道:“大事当断则断,鞑靼这任汗王不仅性格刚勇而且还懂得使用谋略, 去年他勾连秦壑等人施反间计险些导致朝廷内乱,而今战术又是如此多变,我们不能再任其壮大。”

“陆相所言有理。”闻远道, “幸好及时发现敌方动机,不然秋后为时晚矣。”

陆洗道:“子渊,你觉得先攻打何处为好?”

闻远抬头看中间那张地图,手指向燕山以北。

陆洗道:“逍山?”

闻远道:“不,越过逍山,再往北。”

陆洗道:“莫邪堡?”

闻远笑道:“攻下莫邪堡,兵临迤都,逼他们撤回各路人马,与其主力决战。”

陆洗道:“此行二百里,能拿的下来吗?”

闻远道:“只要你能说服朝廷那一干大臣,我就敢立军令状。”

天色渐亮。

鸣铎零丁三两声,像箭镞落地。

陆洗知道闻远这句话的分量。

历朝八次兵败,没有一次主要原因是正面战场拼杀不过,而在朝局的变数。对于阜国而言,等一次君臣同心、风调雨顺的时机和远征漠北与敌拼杀同样困难。

“子渊,你不用为这些分神。”陆洗笑道,“你只管准备出征事宜,把所需粮草军备报给兵部,朝中之事由我来平。”

议定之后,二人各自行动。

*

院中响着初夏的蝉鸣。

闻远目送陆洗远去,牵过缰绳,对身边副将道:“走吧,回宣府大营。”

“将军。”副将拍去马鞍上落的絮,“说句实话,一开始得知陆相做平料总督总管北防军务,我们都觉得他只知弄权不懂兵事,甚至还怀疑你收了好处才答应与他为伍。”

“好大的胆子。”闻远回过头,笑了一声道。

这副将性情耿直,见没叫自己闭嘴,真就继续说。

“传闻陆相在京中‘绡金绫罗,衣不重样;食必珍馐,每膳不下三十品;行有八宝香车,骏马雕鞍,扈从如云……’是个富贵泼天的人物。”

闻远道:“衣冠镇小人,你是小人吗?”

“将军教训的是。”副将顿了顿,骑上马背道,“后来有一次陆相到军营里来,他见士卒靴履单薄,便命军中织造夹棉袜,他见伤兵卧草,便亲自扶杖藜,他蹲在灶边与火头军聊乡间收成,竟连柴米油盐是什么价都说得极准,我们看在眼里,才改了想法。”

闻远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有一次朝会,郑国公要当着百官的面查黄册,我才知道他原是四方镇人,家就在迤都以南不到十里的那片林子里。”

飞絮如雪纷纷。

闻远一时神怔。

世人尽知永熙二十三年他带兵越过逍山围住莫邪堡却无功而返的遗憾,却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掩埋在漠北的尸骨,更没有人叫得出那些名字。

*

翌日,陆洗回京面圣。

“右相来了?”朱昱修放下功课,对近侍道,“这《尚书要义》朕看得正心烦,刚好他来,就别在御书房了,让他陪着朕到鞠场走一走。”

小太监道:“万一茅太傅来问,嘶,该如何应对?”

朱昱修道:“他的眼睛看不清字,只要把他的镜片藏起来就好。”

小太监道:“诶,陛下……”

话还没说完,朱昱修已经迈出御书房的门。

西华门外的鞠场修得很好,场地以细筛黄土夯筑,平整宽广,四面长廊挂着靛青锦绳,绳上每隔五步缀着鎏金铃铛。

鼓点传响,鞠场热闹起来。

二十余名宦官穿红、黑两色衣服争先恐后追着彩球。

陆洗绕着场地走来。

“右相不必多礼。”朱昱修招手,“起来吧。”

陆洗起身,瞥了一眼球局,笑道:“陛下的飞鸿队训练有素,志在必得啊。”

朱昱修道:“不过是小打小闹,诶,朕昨日看了兵部的奏报,前线可还抵挡得住?”

陆洗道:“有陛下坐镇京师,北边的防线固若金汤,全然不用担心,臣今日来是因为从鞑靼俘虏口中得知一件事,想着讲给陛下听。”

朱昱修道:“什么事?”

陆洗从袖中拿出一个漆盘:“陛下请看。”

漆色虽陈旧,仍可见上面精致的纹样,画的是一只猛禽和一只白虎。

陆洗道:“漆盘是从鞑靼的骑兵队缴获的,画的是一个民间传说——能同时得猛禽之目与白虎之牙,则可得万世福禄。”

朱昱修揉了揉眼,问身边的小太监道:“诶,你们看这只锦凤像不像去年春蒐在止马岭见到的那只?”

小太监惊奇道:“真是,这尾羽极长,从淡金渐变为深赤,太像了。”

陆洗道:“臣也觉得很像,忙进宫给陛下看。”

朱昱修道:“原来是天生的一对,锦凤如今栖于大光明殿梧桐木之上,却不知这白虎在什么地方?”

陆洗道:“听那俘虏说,这种白虎只在迤都附近的林子里出没。”

朱昱修道:“远吗?”

陆洗道:“只要陛下发令,再远,臣都能取回来。”

彩球飞出黄尘,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宫人齐声喝彩。

——“中了,飞鸿队又中了!”

朱昱修兴起,一路小跑穿过长廊,抖了抖衣袖伸出手。

小太监以为皇帝口渴想喝水,端上杯盏。

朱昱修抿了一口放回去,又伸出手:“快点快点。”

小太监实在想不到皇帝要什么,找急忙慌看了看周围:“陛下,陛下是要什么?”

朱昱修道:“蠢货!”

陆洗道:“陛下稍安,臣来。”

陆洗从场下的黄沙中捡起鼓槌,三两步走回,递到朱昱修的手边。

“唉,还是你懂朕啊。”朱昱修一笑,“不过朕也懂你,你想北伐。”

陆洗躬身:“陛下圣明。”

朱昱修道:“和林相商量过了吗?”

陆洗道:“陛下知道的,臣素来想与林相好好相处,林相却是看陛下的面子才勉强愿意与臣搭台,事关重大,如果臣一个人和他说,他必然反对,只有陛下支持臣,臣才好办事。”

朱昱修道:“可是朕尚未亲政,如何做才算支持你?”

陆洗连忙把腰弯得更低:“请陛下——击鼓。”

朱昱修乐道:“好。”

咚,咚,咚。

金漆彩画云龙纹鼓骤然擂响。

彩球在健儿足尖飞传,恰与鼓点同频。

声浪撞上承天门又折回,惊得文华殿檐铃鸣响,连玄武门当值的金吾卫都按刀回首。

*

——“方才那阵鼓声从何处来?”

——“像是西华门外鞠场的搏拊。”

——“听闻陆相一早就进宫了,不知有无关系。”

文辉阁中议论纷纷。

林佩走出左侧屋,迎面见一袭蟒袍走进正堂。

“知言。”陆洗笑道,“口渴,来你这儿讨杯茶。”

林佩走上前,轻轻拍一拍他的衣袖:“这么细的沙,不像是军营里带来的。”

陆洗忙往后退,到水盆旁边洗手。

“洗完进屋里来。”林佩端详片刻,掀起竹帘走进左侧书房,“有几句话问你。”

*

轩窗半敞。

青砖地上映着斑驳竹影。

二人坐在梨木案左右。

陆洗擦了手,戴上翡翠扳指。

“我问你,什么叫‘看陛下的面子才勉强愿意搭台’?”林佩沏好一壶龙井,“我都为你‘远嫁千里’了,你此时还与我划清界线?”

陆洗一拍大腿,叹笑道:“就是随口一说。”

他忘了那小太监是林佩的眼线。

林佩道:“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少年之心不可欺,天子之心更不可欺。”

陆洗道:“别,别乱扣罪名。”

林佩道:“我从不乱扣罪名,去年平辽总督府报了八百万两银用于建造军营、训练新军、开垦屯田,按理说今年如果田里有收成就只需五百万两,可你今年不减反增,报到了一千万两……”

第80章 迆都(二)

“……没猜错的话, 鞑靼突袭鹞儿岭另有目的,再加上近来的这几次骚扰,着实是打乱了你原来的计划, 逼得你不得不立即组织北伐。”

龙井新芽在清水中缓缓展开。

林佩不紧不慢道:“这是一场赌局, 其实你心里也没底, 但因为平辽总督府已经在定都大典上献礼, 为了不让朝野议论,为了不动摇军心,你只能找借口在陛下面前把这事圆过去。”

陆洗越听心里越慌, 苦笑求饶:“听听, 我说的有错吗?你就是不愿意和我搭台,不仅不愿意, 还拆我的台。”

林佩道:“你会打仗吗?”

陆洗道:“原来不会,现在学了一点,而且我手底下有人会。”

林佩道:“那就应该让会的人去, 你这个不会的留守。”

陆洗道:“不一样的,我是阜国的右丞相,我在前线可以提升士气, 也好权宜相变。”

林佩把手放在桌面上, 指尖轻轻一点:“再不喝就凉了。”

陆洗叹口气, 端起青瓷杯。

茶水入口温凉。

“说句心里话,我怕牵连你。”陆洗道,“你说得对,孤军深入五百里地, 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真就是一场赌局,稍有差池我便是千古罪人。”

“半生好赌, 难道还怕多赌一局两局?”林佩道,“陆余青,你不是怕做千古罪人。”

陆洗道:“那你说我怕什么?”

林佩道:“你怕经过四方镇的那片树林却记不得家的位置,不知骨灰罐该埋在哪里。”

陆洗一时有些失神,眼眶微微泛红。

林佩起身,推他坐下。

空杯再次盛进茶水。

陆洗抬起头:“你拆了我的台,还要诛我的心。”

林佩道:“我只是看中你这人运气好。”

陆洗道:“运气?”

林佩道:“常州学子魏蓼汀曾在殿试写下时政四弊,现如今广南已定,民生和典法正在调理之中,唯独北防尚缺,而你正是局面上最合适的那一颗子。”

案头设着一张棋枰,琉璃子错落如星,局面正酣。

陆洗的目光随之落下。

“这盘棋上有你的位置,也有你的归宿。”林佩沉声静气,“我不拆你的台,也不诛你的心,我愿你功成名就,封狼居胥。”

陆洗伸手从棋篓里抓出几颗棋子。

他也不知为何,明明生平最不乐意任人摆布,偏偏此刻对林佩的控制甘之如饴。

日光透过窗柩洒在棋盘上。

林佩的手指落在一个具体点位:“放这里。”

陆洗道:“只需落这一个子吗?”

林佩瞥了眼,道:“既然你随手抓了三个出来,那就三个吧。”

陆洗道:“另外两子什么时候落?”

林佩道:“你先收好,来日我再教你。”

陆洗反握住林佩的手。

夏已至,林佩的手依然凉得像一块玉。

陆洗把额头抵在那手背上,深呼吸一口气,唇边勾起笑意。

“知言啊,知言。”

棋子落定的一刻,他心中所有的混乱都化为烟尘消散。

*

——“兵部尚书贺之夏到。”

——“礼部尚书方时镜到。”

——“户部尚书于染到。”

——“工部尚书董颢到。”

“大人,部院堂官已到。”温迎隔着屏风对里面谈事的人传话,“我们议事。”

林佩拿起乌纱。

陆洗帮他戴好。

二人走到正堂,分坐左右。

陆洗不知道林佩事先传唤了各部院,但他知道此时正好可以提出北伐。

“各位大人,关于鞑靼近期进犯鹞儿岭、凉州卫、广宁卫等事,陆某今早进宫请示了陛下,圣意尽在那阵磅礴有力的鼓声之中。”陆洗说道,“今夏,我领宣府十万主力北伐,以闻远为主将,董成为副将,北出独石,直取迤都。”

方时镜听说这个消息,一始没有说话,低头凝视帽冠系绳上的垂珠。

林佩道:“贺尚书,兵部调令、营训、镇戍以及兵器、马匹供应事项,请按右相的指令执行,涉及军制更改奏报中书省,其余一应可与平辽总督府谋定。”

贺之夏道:“下官明白。”

林佩道:“工部负责把粮饷从南方各仓运送到北京交给兵部武库司,夏至秋季完成一百五十万石粮。”

话到此处,董颢分明是顿了一下。

舍人捏紧笔杆,墨汁在砚台边沿凝成黑亮的圆点。

董颢道:“多少?”

林佩道:“一百五十万石。”

“今年勉强能做到,但估计明年就接续不上了。”董颢咬一咬牙,神色凝重,“前军攻下城池之后务必尽快在当地屯田,减轻国库的负担。”

这听起来是一句实事求是的话。

林佩道:“陆大人听见了?”

陆洗道:“听见了,我绝不贪功。”

林佩道:“董尚书,你也不要过于忧虑,过段时间我再与你商量整改漕运的事,现在你先全力支持前线的军需。”

董颢道:“好吧。”

林佩道:“礼部起草檄文,按制本月即应完成,考虑到方尚书要主持编撰大典事宜,几位大学士也各有分工,不如你们再推荐一名翰林来写,如何。”

方时镜抬起头,愁眉渐展。

他前些天才刚上过一道奏疏,规劝皇帝“偃武修文,止戈养民,以尧舜仁心垂拱天下”,既不赞成主动对鞑靼进兵,也就不愿意亲自起笔征讨檄文,好在是这下林佩没有为难。

“我和几位侍郎都商议了一下。”方时镜道,“翰林院确乎有一人可担此重任,这人姓祝名郁离,曾屡上《备虏疏》,力主‘以战止战’,言‘鞑靼跳梁,非大创之,终为九边患,宜选精锐出塞,犁庭扫穴,使胡马不敢南窥’。”

林佩道:“行,这个人我见过,湖州士子,面相斯文清秀,写文章却力透纸背。”

陆洗笑道:“你真是太周到了,没想到……”

林佩转过脸:“陆大人也早就认识祝郁离吧,毕竟他那般景仰你。”

陆洗连忙收住笑容:“认不认识无所谓,谁写都一样,合适就好。”

林佩道:“你刚才说没想到,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这次你只字不挑我的错处,还鼎力扶持。”陆洗起身行礼,“多谢。”

“不必言谢。”林佩抬手替他整理腰间玉带,动作自然,语气也很平静,“泱泱大国,万军统帅,出征就该有出征的样子。”

金线刺绣蟒纹在烛火下闪动。

牙牌、印绶、玉钩相碰,铿锵有声。

陆洗道:“知言,我出征去,你如何打算?”

林佩道:“我就在这里。”

陆洗道:“这里是哪里?”

林佩道:“抬头看看匾。”

陆洗仰起头,目光触到那四个字,会心一笑。

林佩道:“我在这里送你,也在这里迎你回来。”

经此过场,各部明确职责,上下齐心。

阜国朝廷做出了继迁都之后的又一个重大决策——出师北伐。

*

七月初一,奉天殿前晨曦初露。

金水桥下的御河倒映着羽林卫的刀枪。

五更三刻,城楼钟鼓齐鸣。

“陛下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嗓音,百官列队恭迎。

陆洗今日全副戎装,甲叶层叠如鳞,胸护圆镜,腰间束一条金蹀躞,上悬宝剑,剑鞘镶嵌螺钿。一袭绯红战袍披在他的肩后,袍上暗绣蟒纹,翻卷间隐现金线。

“陆相是穿什么像什么。”几个文官不禁感慨,“这套铠甲穿在他身上,真像要去前线杀敌的大将军。”

林佩手持笏板出列,道:“启禀陛下,吉时已到,请行北伐誓师之礼。”

朱昱修点头。

林佩转身面向百官,展开檄文。

檄文用黄绫写成,边缘烫金,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大阜皇帝诏曰:自前朝起,北狄猖獗,屡犯我边,毁我城池,屠戮百姓……今特命右丞相、平辽总督、北直隶巡抚陆洗率天兵十万,北伐讨逆,收复失地,以昭天理!”

檄文宣读完毕,广场上一片肃穆。

贺之夏捧着木匣。

匣中盛放一枚虎形符牌和一卷明黄绸缎包裹的调兵符文。

朱昱修从龙椅上起身,缓步走下丹陛。

“右相。”朱昱修停在陆洗面前,拿起木匣,亲手递交,“此次北伐关系社稷安危,朕将此符节交付于你,北方三省兵马皆听你调遣。”

陆洗单膝跪地,双手接过符节。

“朕在京师静候佳音。”朱昱修扶起陆洗,回头见林佩此时没有在盯自己,赶忙撩起面前的旒珠,悄悄笑道,“早日把白虎带回来,啊。”

陆洗也压低声音:“陛下放心,包在臣身上。”

仪式进行至此,礼乐声起。

太常寺工奏响破阵。

陆洗起身转向众将:“闻远、董成出列。”

两位武官应声而出。

闻远穿着明光铠,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扬;

董成一身锁子甲,腰间佩刀却寒光凛冽。

陆洗道:“命闻远为平北军主将,董成为副将,领宣府大营十万精锐往独石道北上,直取迤都。”

两位将领齐声应答:“末将遵命!”

金光洒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

礼炮九响,声震京城。

陆洗转身面向北方,闻远、董成分立两侧,身后是整齐列队的将官。

“出征——”

朱昱修站在原地,目送出征将官缓缓离开。

一阵风卷起城楼上的黄龙旗。

今日,朱昱修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的不仅是白虎,更是剑在手中、杀伐由己的感觉。

自从迁都之后,太后董嫣忙于布置宫室,只问过一句对鞑靼用兵会不会影响宫廷用度,而朱氏宗族在得到大片的封地之后也并没有反对他用兵,且保持着和林佩一致的论调。

他处于飓风的风眼之中反而觉得平静,不由生出了一种执行自我意志的满足感。

正是这时,林佩的声音传来。

“陛下,仪式已毕。”林佩道,“请陛下回宫歇息。”

朱昱修摇了摇头:“朕要去城楼,备马,朕要亲自送他们出城。”

林佩道:“陛下……”

大道戒严,一骑白马飞驰而过。

朱昱修不顾百官劝阻登上安定门楼。

林佩跟到门前,喘着气扶住城墙。

风吹官袍哗哗作响。

温迎关切道:“大人,咱们别站在风口。”

林佩提袍往边上走,目光依然流连在远处军旗之间不肯移开。

温迎道:“大人为何叹息?”

林佩回过神,微微一笑道:“原本担心陛下冒然出宫遭遇不测,事已至此担心也来不及了,就再送他们一段吧。”

远望去,庞大的军队如同一条巨龙缓缓向北方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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