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刊亭旁永远不?会落灰的红木圆凳,台阶上依旧喜爱闲聊的街坊,晾衣杆缝隙里?明净又温馨的阳台,阳台上随风摇晃的用糖纸折叠成的千纸鹤帘幔。
帘幔深处,姆妈总爱坐在那台蝴蝶牌的缝纫机前,黑色裤管随着镂空的金属踏板一上一下,吱吱呀呀。
她就?趴在一堆作业本里?,在晚霞的光辉下奋笔疾书,然后趁着姆妈没注意,翻开本子下面的连环画,偷看两眼。
黎宝因不?受控地快步走到有些生锈的铁门?面前,幽暗又静谧的院子里?枯叶又落了一地,和脚下的残存的蔷薇交融,被风卷起,又缓缓落下。
她抬头?看向那座两层小楼,陈旧的建筑被人打?理得十分妥当?,柔和的光线从?门?缝里?倾泻,在黑暗里?敞开一条窄窄的光影,像是还有人在里?面等着,等她背着书包推开大门?,然后絮叨她说
怎么又这么晚回家?
裕梦梁握起黎宝因的手?,黎宝因有些不?确信地看向裕梦梁。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钥匙缓缓落入掌心。
“黎宝因,欢迎回家。”
回家、利用 我是你的人脉。
黎宝因自认并非是个恋家的人。
五年级时她住在寄宿学?校, 邻桌的男孩总在午休的时候,攥着全家福偷偷摸摸地哭,她都能?直接掀掉他的帽子, 把人拽到操场上凶巴巴地教训一顿。
那时候她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大人, 也很自豪于可以像一家之主似的独当一面。
后来阿爸意外去世,姆妈走投无路, 不得不抵押了安福路的这栋老房子,然后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带着她四处搬家躲债。
可即便如此,黎宝因都不觉得自己失去了家。在她心里,家从来都不是一栋死气?沉沉的建筑物, 而是她爱的人。
直到姆妈离世, 裕梦梁在病房里向?她发出邀请。
那一刻, 她才真正感?到了孤独。
像船只无法停泊靠岸, 她再也回不了家。
后来很多年里, 黎宝因都刻意在回避过去,无论是阿爸姆妈,还是良霄良宸,她把他们以及他们的一切全部割裂在身后, 然后如他们所愿那般,光鲜明亮,步履不歇地往前奔跑。
她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 路过的风景也数不胜数, 遇到的人没有不以她马首是瞻, 谁也不能?说她是可怜的,贫穷的,孤独的。
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至此刻。
始建于七十年代的老房子近在咫尺, 黎宝因甚至能?看到靠近围墙的位置,小楼的墙皮正在剥落,她握着手里沉甸甸的钥匙,却觉得心里贫瘠又空洞,不敢靠近分毫。
她太讨厌物是人非,也不喜欢触景生情,她怕见到布满灰尘的家具,破败凌乱的屋子,也憎恶记忆中本就?残缺不全的美?好,再次被摧毁崩塌。
强烈的矛盾感?让她不得不停在原地。
眼前的归处,仿佛像是孤坟。
裕梦梁从始至终都站在旁边等着,目光随着枯黄的树叶下落到黎宝因身上。
她今日穿了条奶白色的荷叶边束腰短裙,剪裁利落的款式让她看起?来像是本世纪初大上海滩的名媛小姐,简单编成一股的侧发夹杂着丝带垂在胸前,点缀在尾端的,振翅欲飞的银色蝴蝶发夹,就?如同她在外白渡桥上忙碌的模样?。
少女的十八岁,和他记忆里的少年重叠。
他的目光都变得柔软,戒防许多。
裕梦梁再次打量黎宝因,脑海里浮现她今日在公馆看到他时的欣喜,勉强听?他问答时的跑神,在万寿斋吃面时的满足,游轮上过生辰的感?动。
踌躇的,逞强的,雀跃的。
全都是他未曾有过的鲜活热烈。
她笑了很多次,每次看向?他时,也都是满眼欢欣。
可是此刻,当她情绪褪尽,脸上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他看着她平和静谧的眼底,却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
也是他在那场雪夜里,初次见到的她。
倔强的,大胆的。
不染铅华,返璞归真。
咣当
少女终于还是推开大门?。
暖色调的微光像神明引领,她踏过木板拼接而成的羊肠小路,从花影处一步步迈上台阶,或浅或深的灯光充满内室,黎宝因意外地发现,里面的陈设布置,跟自己记忆中所差无几。
二楼走廊里书?房右侧的小卧室近在眼前,黎宝因停下脚步,她仰望着那扇门?,突然回味过来,裕公馆里自己的房间方位好像和这里是一模一样?的。
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黎宝因暗暗掩饰,有些踟躇地上前。
她鼓足勇气?推开木门?,吱呀一声中,敞亮明净的卧室映入眼帘。
她看到粉白的床单上摆着碎花点的棉被,被子上放着一只碎步拼接做成的小女孩布偶,布偶旁边的书?桌上堆着各种奇思妙想的书?籍,书?籍里夹着她手工制作的花卉书?签。
黎宝因伸手取出一片,书?签里的鲜花没有发霉,就?连桌角自己用圆规胡闹刮出来划痕,也保留得清晰完整。
这怎么可能?呢?
距离姆妈卖掉了房子,已经三年有余,就?算当初的买家没有入住,里面的东西没有被清空,这里也不可能?保存得这么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