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现在的你?,还愿意回到过去吗?”
她补充,“回到你?阿爸,姆妈都还在的时候。”
如果能够回到父母还在的时候,黎宝因想,那她应该还住在安福路那套六七十平的老房子里。
每天清晨,会有同学?在家门?口等?她一起去上课。放学?后,她犯一回懒,然后趴在阿爸手?工打造的书?桌上做作业,姆妈就在旁边的缝纫机上裁剪衣服。她虽然身体不好,却极为疼她,她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
每逢节日,家里会准备一桌子的饭菜,阿爸会专程去国际饭店排长队给姆妈买蝴蝶酥,也会从全国各地?捎带一些小礼物回家讨她喜欢。
她很喜欢那种老物件,奇形怪状的石头,篆刻着字的木块……有时候看着阿爸蹲在角落对着破旧瓷器修修补补,哪怕不同她说话,她也会觉得也很幸福。
念及以前,黎宝因恍如隔世。
却也觉得比现在更真切,更脚踏实地?。
她良久不响,良霄却果断道:“我不愿意。”
黎宝因意外看她。
“我不想再回到福利院,被人?待价而沽,也不想回到苏州桥畔,住在五六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我不喜欢每天晚上总有人?打呼噜,空气里也老是有股酸臭味,早上洗脸打盆热水,都要去楼下排队半个钟头。”
良霄说完,转头看向黎宝因。
“宝因,我其实很妒忌你?的。”
黎宝因没料到良霄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可她说的十分平静,真实,就好像日常聊起地?面上卷起的一片枯叶,饭后她嘴角残余的一粒米饭。
“你?有过幸福的家庭,享受过有钱人?的生活,哪怕后来颠沛流离,运道也在眷顾你?,可你?还是不开心,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可你?却什么?都垂手?可得。”
黎宝因抬头看着良霄,不知不觉间已经红了眼?眶。
“宝因,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幸运,也不是所?有人?在接受馈赠时,都会觉得感激。”
良霄的眼?睛里透着哀伤,埋在温柔里,却伤人?于无形。
“就像你?姆妈,你?心里其实是恨她的吧?”
“你?觉得她是你?的拖累,可你?又?不得不通过她实现你?的价值,你?既爱她又?怪她,恨不得她早点?死,又?不愿意她真的抛下你?,你?自以为可以拯救别人?,其实只是在感动?自己。宝因,这?都是虚伪。”
黎宝因步步后退,踉跄着跌坐在台阶上,她不明白良霄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觉得,良霄说的,好像是对的。
她一味地?责备姆妈,总是将她的病情挂在嘴边,难道不是心里的恶毒么??
外人?看来,她孝顺坚韧,为了家人?放弃学?业,为了姆妈擅闯公馆,小小年纪就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但事实上呢?也许是姆妈被迫承受她的照顾。
陆瓶如太了解她的不安,也知晓,她只有被需要才会充盈畅快。
自始至终,陆瓶如从未真正地?索取她。而她,才是那个被姆妈保护,迁就,费心照顾情绪的人?。
“良宸如此?,我也一样。一旦有人?离开,你?就觉得全是我们的过错。可是宝因,没有人?能让你?一辈子依赖,也没有人?必须要陪着你?。凡事,总要先为自己着想。”
良霄的话语在耳畔久久不息。
黎宝因定定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良霄毅然离开。
一步一别,山高水远。
就像当初良霄目送她远去那样,不同的是,现在是她停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良霄渐行渐远,那种无力感拉扯着她,好像要她强迫她快点?长大,学?会取舍。
原来。
那时候,阿姐是这?样的心情。
古刹的敲钟声?响起,黎宝因才慢慢抬起头。
天边的大雁再次南归,她看着台阶之下芸芸众生,忍不住紧紧地?抱住自己。
从此?以后,这?世上没有任何借口,能容她再去逃避现实。
就像许云壁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
阿爸从拿回貔貅镜子的那刻起,坚守了自己的心气;姆妈缠绵病榻却仍旧安慰她时,坚守了她的良善本心;良霄阿姐在市井沉浮时,用力攥住自己这?颗稻草,顺势而为后,又?毅然放弃她,也都是为了坚守自己的意愿。
而她呢?她从未有过坚守,甚至连自己都未曾找到。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变成了攀援木棉作木棉,附着高墙作高墙的凌霄。
更如一叶孤舟,漂泊于海,未有归巢。
[姆妈要去找侬阿爸了,侬要好好活下去……窝囊庸碌也好,不择手?段也罢,哪怕……去告饶,去攀附,余生勿要在意他人?眼?光,一定要让自己过好。记住了吗?]
陆瓶如去世前的话再次响在耳畔。
黎宝因头一次,听得这?样清楚,透彻。
[一定要让自己过好。
记住了吗?]
黎宝因埋首痛哭,无声?的绝望之中,她忽然明白,原来阿爸到死都没有抛弃她和姆妈,姆妈也从未对她加诸任何渴求。
她不是让她去攀权富贵,不是让她去摇尾乞怜,他们唯一的心愿,仅仅是想让她过得好而已。
可她没记住
也未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