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把手揣回去,眼皮低垂,两排浓黑的睫羽盖住他眸子里的神色,把他笼在一片静默之中。

谢九楼关上门,回到原处,二人之间那根红线如发丝般卡在门框与门的缝隙里,提灯凝视着自己的手腕,一夜没有合眼。

白断雨带着打听到的消息赶回来,还没找着谢九楼,就被楚空遥拦着拿笼子的事一顿数落。

老头子全须全尾听了,过意不去,临到头连营帐都不好意思进去,总怕见着提灯,自个儿又不会哄孩子那套,搞得无言以对。

好在那红线足有三丈来长,谢九楼被请出去,几个人凑在帐子外头,理出个大概的头绪。

白断雨长话短说:“……那面楼兰铃鼓啊,据说是两百年前,漳渊底下那只鼍围某天正睡觉的当儿,听着岸上有人摇鼓歌唱,情不自胜,便游上去看了。结果一看是个妙龄少女,歌声极其动人,长得也美貌无比。那鼍围生怕自己面目丑陋,就日日躲在暗处听人家唱歌跳舞。哪晓得有一天,遇着一伙强盗,要把这少女抓走去祭祀,少女挣扎不得,鼍围便浮出水面把强盗吓跑,救了她一命。”

楚空遥“啧”了一声:“你这讲故事的功夫留着去哄提灯说重点,那铃鼓现在在哪?”

白断雨“哎呀”一声:“就在对面红州城,离这儿一条河,河对岸就是。这事儿还跟他有点关系呢。”

“跟提灯有关系?”谢九楼蹙了蹙眉,正要往下听,攥在手里的线团忽然被扯了扯。

他心里一空,也不管是不是错觉,转身就往帐子里钻。

提灯坐在笼子一角,已经对着手腕上这根红线瞧了半日,刚试着一扯,视线前方就投来大片阴影。

“提灯?”谢九楼微微躬身,小心问道,“怎么了?”

提灯抬眼瞄了他一下,低头不吭声。

谢九楼踟蹰片刻,才又重新退出去。

刚和白断雨说了没两句,红线又被拽了拽。

谢九楼调头进去,这回提灯攥着那根线,从笼子顶的间隙里偏头往上看,目光在谢九楼脸上游走,勘探完他眼底的情绪,再埋头看线,看完又装作无事发生。

谢九楼似乎明白了,提灯在试探什么。

果不其然,他第三次出去没多久,手里的红线又动了动。

如此来回数十次,谢九楼不厌其烦地进,提灯不厌其烦地扯,每次都能看见谢九楼斜倚在营帐边,抱着胳膊带笑问他:“提灯,你找我做什么?”

提灯总躲开视线。

谢九楼最后一次出去,提灯安静了下来。他便也索性听白断雨把情况交代清楚。

“……这少女和鼍围啊,一人一兽,就这么在这儿结下缘分,日日在约定的时间里见面,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你唱歌我戏水,慢慢儿竟成了知己,开解彼此的寂寞。可世事难料,最是好景不长。一日那少女慌忙跑来岸边,满身狼狈,找到鼍围,告诉它自己要永远离开了。

“原来当时那伙强盗,并非是半路打劫,做什么强抢民女的勾当,而是那少女到了年龄,该去做他们的圣女,可她不愿,这才逃到了漳渊,在鼍围的庇护下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快乐的日子。”

“只怕要做的这圣女,不是寻常人以为的圣女。”谢九楼皱眉道,“不然怎么会叫她怕成那样?宁可流浪也不肯屈服。”

“这还有后话。”白断雨说到这儿,“对了,传闻里那少女还有个妹妹,自小当男儿养的,为了保护她这姐姐,杀人放火一样不落,手段向来狠绝歹毒,比起男人,倒更果敢得多。”

楚空遥问:“那铃鼓呢?”

“这不就要讲了么,”白断雨顺手掏了身边路过的士伍腰间水壶,喝了一口润润嗓,“那少女告诉鼍围,自己绝不屈服。她要拿她的灵魂,去和神明做交易,她要复仇。”

身边俩人不约而同陷入寂静。

白断雨嘿嘿一笑:“讲到这儿,有没有觉着熟悉了?”

“圣女,强盗,楼兰……提灯。”谢九楼琢磨着开口,“这少女……该不会是两百年前……那个蝣族巫女吧?”

白断雨打了个响指:“不错。那群强盗不是强盗,而是当年盛极一时的蝣蛮子。”

他转而看向楚空遥:“乖徒儿,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告诉你这段野史,后面讲的什么?”

楚空遥说:“女巫对蝣族下咒,用的是娑婆邪术,请神影。”

“就是请神影。”白断雨道,“娑婆四大邪术:送鸾铃、请神影、洞机和傀术,这‘请神影’就排老二。加之第一‘送鸾铃’早已在世上失迹,所以神影这玩意儿,一旦被请来了娑婆,那就是最强大的一股邪力。”

“这便是那少女说的,和神明做交易?”

“是交易啊。”白断雨解释道,“这神影是个什么东西?那是满天神佛压抑在暗处的另一面,是他们难以抹灭的欲望和邪念。一个凡人,要请神影上身替自己做事,那不得付出代价?越是厉害的神影,力量就越难以反抗,相应的,要催动它们,所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你要叫醒一匹狼还得喂人家吃的呢。所以那巫女,就把自己的灵魂,拿去当敲门砖,请了一位神的神影上身,替自己下咒。”

楚空遥难得不机灵一回:“哪一位神?”

“给你讲故事你就真不当正事儿听。”白断雨恨铁不成钢地抄起水壶往他脑门一蹦,“都是神影了,人家神仙能让你知道这影子是他的?这腌臜玩意儿能是什么光鲜宝贝不成?别说神仙了,十城军里边抽几个兵来站一排,你能光看影子就认出谁是谁啊?小偷做坏事儿还知道蒙个面呢,哪个神仙会大张旗鼓告诉别人自己的神影在干哪门子勾当?”

楚空遥吃了一记打,保持沉默。

白断雨又道:“说回这铃鼓。当初鼍围和巫女结缘就是因着这面鼓,所以那鼍围听对方做了这个决定,就想帮人一把。毕竟是上古神兽里边能从观音手底下捡回条命的,哪能没两把刷子?

“女巫不是要把自己的灵魂献祭给神影吗,这灵魂一献,连着肉身也就给那只神影霸占了,意味着这姑娘从此在世上就消失了。鼍围为了给她留一线生机,就把她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面鼓里。并和巫女立下约定:当铃鼓在漳渊再度响起之时,就是他们互相唤醒彼此之日。届时巫女不论在天涯海角,因为本灵的召唤,一定会奔往漳渊赴约,完成和鼍围的最后一次重逢。”

谢九楼听着,心念一动,忽问:“意思是巫女至今还在世上?”

白断雨点头:“是,也不全是。还活在世上的是她的肉身,里头霸占她身体的神影。而她的灵魂,只有残片,存留在那只铃鼓里。”

“如果找到巫女,那提灯身上的诅咒……”

“应该有法子能解。”白断雨舒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嘱咐道,“事不宜迟,你准备准备,动身前往红州城。我也不知道这面鼓怎么辗转到他们手上的,想是费了人不少力气,且我听说那位少城主相当难缠轴,比你无镛城的钢板还轴。此行道阻且远。得去探一探路,再看看这铃鼓是直取还是智取。”

谢九楼:“智取?”

“这直取嘛,就是那小子肯给,我们就拿回来。”白断雨咧嘴,“他要是不给,咱们就智取,俗称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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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楼告别白楚二人,后者各自回了各自营帐,他还是帘子一打,回到提灯身边坐下。

天已黑了,侍从把外头火架点燃,帐子里昏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