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不用了。”“那哪儿行,怎麽著也不能叫你为了这事儿破费。”“你……”沈凉生想跟他解释把小刘捞出来根本没花钱,但秦敬这副执意要同他清帐的态度实在让他心口堵得慌,最後索性明白地问了句,“你就非要跟我这麽客气?”秦敬却未答话,只摇了摇头,不知是指“没跟你客气”,还是“不用再说了”。俩人静了几秒锺,秦敬先开口道:“天晚了,我回去了。”“……我送你。”“不用了。”“还是……”“真的不用了。”沈凉生时不知道该说什麽,心里也有点烦乱,同上回样随他走到门厅口,还要再往外送,却听秦敬道:“留步吧。”屋里烧著暖水汀,虽因厅大不是很热,但秦敬穿著棉袍在屋里待了半天,头上也出了层薄汗。沈凉生怕他撞凉,见他要往外走,伸手把拉住他,耐著性子温言道了句:“落落汗再走。”“嗯,围巾围上就得了。”秦敬却只把手里的围巾往脖子上缠了两圈,又冲沈凉生点点头,便干脆地举步向外走去。 残雪未消的冬夜自然是很冷的,仍是那条熟悉的街,秦敬却走得全不似上回那麽艰难。他不是没看出沈凉生想要复合的意思,也知道上回的事儿是个误会,可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次说什麽也不能再回头──上次的误会就像场预演,让秦敬彻底想清楚了,沈凉生早晚有日要结婚生子,热恋正酣时他以为自己可以不管不顾,蒙著眼走步算步,但那日场预演,终於打破了这个迷障。至於沈凉生与日本人有来往,秦敬觉著自己都利用了他这份关系,也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什麽。不过自己决计不会放弃眼下在做的事,说穿了无非是三个字,“不同路”罢了。──他们根本就是不同路的。不是没有过爱,可惜这样的爱打开始就无将来可言,最终静静地死在了身体里,尸首残骸随著口血吐了出来,浑浊的、陈年铁锈般的颜色。 秦敬沿著街边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脑子片清明,身上也是暖的──脖子上的围巾还是他去外地上学前他娘给他织的,用了最好的毛线,那麽年了,还是又厚又暖。其实走了的亲人直未曾走远,依然暖暖和和地拥裹著他。人活世,总有惘局,但只要不自己作践自己,怎会不能好好地过下去。 既想著要还沈凉生的钱,秦敬便决定把房子卖了──实则他也没什麽积蓄,存的那点钱早都陆陆续续地捐了出去,现下要凑这笔款子,除了卖房他也想不出什麽别的辙。学校正放寒假,不过同事间也有些往来,听闻他要卖房,便都说帮他打听消息,秦敬也觉著如果能卖给熟人是最好不过,没准儿往後还能厚著脸皮回去看看。二月初方华结婚,对象就是秦敬那位虽然不大会说话,可也苦追了人家姑娘好几年的同事,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於修成正果。 婚礼上除了亲戚朋友就是学校同事,秦敬跟大夥儿围成桌嘻嘻哈哈,只是酒半点不肯喝,他也知道他那胃口可经不住再糟蹋了。“秦敬,别人敬的酒你不喝,我这杯你总得喝!”酒过三巡,新郎官儿走到秦敬跟前,同他勾肩搭背地道了句,“我谢谢你……我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你打住,”秦敬见他已经醉了,猜到他要说什麽,赶紧截下话头,同他碰了杯,“你小子什麽都甭说了,我先干为敬。”“不,我还是得说,你让我说……”对方却不依不饶,可见真是醉了,喝完了酒,拉著秦敬的手情真意切道,“要不是你让著我,我也娶不著她……”“唉,你快少喝点吧。”秦敬好笑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实则他跟沈凉生分开後,方华也看出来了,又暗示过他次,却仍是被秦敬拒绝了,最後终於彻底死了心。秦敬觉著有点对不起她,可不想害了她──即便是现时现刻,在已经决定再不回头的时候,秦敬依然承认,自己这辈子,兴许是再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既然喜欢不上人家姑娘就别害了她。如今她嫁的这小子其实真不错,男人都讲个面子,就算是句醉话,他肯这麽说,可见对她确是片真心。 婚宴快散的时候,群人吵吵著要去闹洞房,秦敬不想跟著添乱,就在边笑笑地看。“不去跟他们热闹热闹?”老吴平时虽同他们混成团,但到底是个长辈,此时走到秦敬身边儿,笑著问了他句。“不了,春宵刻值千金,我这人最有眼力见儿了,不去搅合人家数金子。”“呵呵,”老吴笑了两声,又问了句,“听说你要卖房子?”“嗯,您也帮我踅摸踅摸?”“行,不过你卖了房子,打算住哪儿去?”“小李说他朋友家有处偏房空著,我想先租著住。反正我就个人,怎麽都好办。”“秦敬……”老吴闻言踌躇了下,放低声道,“有个事儿我直想问问你……”“您说。”“你父母的事儿我也知道,按理说你家就你这麽根独苗儿,这话我不该跟你说……”“哎呦喂,您快别吞吞吐吐的了。”“小秦,愿不愿意到陕北去?”“嗯?” 秦敬闻言愣住了,转头定定看向老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我有朋友在那头,”老吴复把声音压低两分,“他们是合计著想要建两所学校的,但也确实缺人才。如今的形势你也知道,这场仗是个旷日持久的事,後方……”“您别说了,”秦敬突地打断他,干脆地点了点头,“我想去。”“真愿意去?”“嗯!”老吴看著秦敬,看著他的眼睛,看到里面的真诚,笑著点了点头:“就是先问问你的意思,怎麽著也要到今年九、十月份,我在北平有两个学生也想要过去,到时你们搭个伴儿,路上总安全些。”“没问题。”秦敬也笑起来,蓦然觉得豁然开朗,满心喜悦。是啊,到大後方去。可以教书,也可以做别的,准定能有很可做的事。心中已没有什麽桎梏,唯有片天高云阔。──他爱过,许是这辈子只爱这次,但已把这份爱合著故乡的雪,葬在了故乡的树下。而剩下的全部的生命,便愿同其他千千万万为家国而战的人们样,奉献给这片广袤的,美丽的,生他养他的土地。 二十秦敬打上回那走,个月都没再见人影,沈凉生却也没主动去找他──他想哄他回来,又看出他的态度不是那麽好说动的,便想先理理自己的心思,想清楚到底要拿这个人怎麽办。沈凉生以为秦敬摆出这副坚拒的态度还是因为自己和日本人有来往,这倒不是什麽不可解决的矛盾──沈父已经死了,沈凉生不必再顾忌他那份遗嘱,不用再向他证明自己能够担起沈家这份家业,大不了从跟日本人合营的工厂里撤资拉倒。反正钱总是赚不完的,来沈凉生无心在中国久待,工厂早晚要出手,二来日本人已不满足於合营瓜分利润,小早川说服不了沈凉生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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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便在这上头给他施加压力,沈凉生少也有点烦了。为了把人哄回来放弃些金钱利益,沈凉生觉得自己是可以接受的,秦敬在他心里还值得起这个价。最关键的是要不要带他块儿出国──自从收拾完他大哥,沈凉生便把移居国外的打算提上了日程,决定至再留个年处理後事,到时要拿秦敬怎麽办就是个问题。若不带秦敬走,沈凉生也觉著如果自己重和他在起,好个年又再扔下他,这事儿做的用“过分”二字形容都嫌轻了。可要带秦敬走……沈凉生扪心自问,他现下确实还喜欢他,很想带他走,可不保证往後会直喜欢下去。沈父不在了,没人催著沈凉生结婚,他自己也不著急。沈父病的那段日子里,沈凉生回忆起很旧事,忆起儿时目睹过的母亲的悲苦,终归有了些自省,不愿自己喜欢的人也受这份罪。他想著若同秦敬复合,还是该好好待他,并没打算边同他好边找个女人结婚,可又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喜欢他,所以才愿意为他做这个决定。但这份喜欢能持续到什麽时候?两年?五年?十年?他现在喜欢他,带他走了,去个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後终有日不喜欢了,想要结婚生子了,彼时再说什麽“好聚好散”,未免太卑鄙了些。重新见到秦敬时,沈凉生看到他眼底藏著的情意,便也立时忍不住了,十分想与他重修旧好。只是冲动过後,把心思仔细理,却又少见地拿不定主意──他确是个没什麽良心的人,仅有的那点良心都用在了秦敬身上,结果便是犹豫来犹豫去,直犹豫到了三月。 秦敬要卖房子的事直瞒著小刘,直到三月初定了买家,眼见瞒不下去了,才把这事儿跟他说了。他不敢说是要还沈凉生钱,不敢说自己要去陕北,只告诉小刘是想去外地教书。“哎呦我的祖宗,你这又是唱的哪出啊!”小刘听就急了,“在哪儿教书不是教,不好好在家呆著,非去外地干吗?”“…………”秦敬没说话,又摆出那副低眉顺眼的态度,脸“随便你骂,反正我已经决定了”的德性。“……退万步说,” 小刘咄咄敲著桌面儿,恨不得把桌子当成是秦敬的脑袋,敲出个洞来看看里头怎麽长的,“就算你去了外地也不至於卖房啊!大伯大妈留下来的房子哪儿能说卖就卖?再说你往後就不回来了?回来了打算住哪儿?”“去跟你和你媳妇儿挤著住呗。”秦敬闻言倒是接了话,嬉皮笑脸得让人看著就来气。“我呸!”小刘啐了他句,气完了,脑子却也有点转过弯来,心说秦敬可不是这麽没轻重的人,他要卖房八成还有别的缘由,再联系上自己之前的事儿想,突地就开了窍。既然有了怀疑,小刘自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秦敬左推右挡地跟他磨了半天,眼见再不老实交待小刘就要上鞋底抽他了,才举重若轻地承认道:“也是为了还那个人钱。”“……因为我的事儿?”“不单因为你的事儿,”秦敬怕他难受,顺口编了个瞎话,“以前我们在块儿时我也欠了他不少,如今能还清少是少吧。”“…………”小刘根本不信他那话,闻言呆愣著坐了几秒,刚刚没拿鞋底抽秦敬,现下却猛地反手给了自己巴掌。道歉的话他说不出口──轻飘飘句对不起有个屁用──这巴掌是下了死力打的,半边脸立马红起来,渐渐浮出五道血檩子。“你快别这麽著!”秦敬赶紧扯住他,再不敢开玩笑,也顾不上守秘了,正色跟他解释道,“我说去外地是想去陕北,你也知道……反正就算没有你那事儿我也想把房子卖了,你就信我这回行不行?” 正是暮色四合的光景,屋里没开灯,小刘同秦敬在昏暗的屋子里默默坐著,静了许久才哑著嗓子问了他句:“……还回来麽?”“回来,”秦敬点点头,斩钉截铁地许诺道,“仗打赢了,我就回来。”“…………”“钱什麽的你就别惦记著了,咱俩谁跟谁啊,再者说了,你欠我总比我欠他好,对不对?”“…………”“你就好好开你的茶馆儿吧,抓紧踅摸个媳妇,回头给我生俩干儿子玩儿,”秦敬笑著摸了摸他的头, “要不干闺女也成,小子太皮,还是闺女好。”小刘终於再忍不住,垂头哭得直吸溜鼻涕。秦敬心说早晚得哭场,现在闹完了,走的时候少轻松些,於是也就任他哭了小会儿,最後找了条干净手绢儿给他,难得叫了句他小时候的称呼:“小宝,不哭了,我还回来呢。”其实这走,还能不能再回来,秦敬自己也说不准。但无论活在何方,无论死在何处,家乡的风景总已深刻心头,如此便就够了。 交完房拿了钱,秦敬拣了个礼拜天,上午十点锺去了沈宅。沈凉生倒是在家,听下人说秦先生来了,许因心里还没敲定主意,竟边往客厅走,边觉得有点紧张。三月中天已有些回暖了,秦敬立在厅里,穿著件深蓝的夹袍,戴著副黑框眼镜,看沈凉生走进来便冲他笑了笑,突令沈凉生有些恍惚──他突地记起来了,他们初遇时也是这样的早春,秦敬也是这副打扮。人群中他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然後就过了三年。 “沈凉生,”秦敬笑著同他打了招呼,半点都没废话,只把卖房子的钱如数递给他,明明是给人家钱,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够不够……唉,总之了也没有,你凑合凑合吧。”秦敬的语气带了些玩笑的意思,沈凉生却半点觉不出轻松的感觉,忍不住蹙起眉,稍嫌冷硬地回了句:“这钱你怎麽带过来就怎麽带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秦敬倒不介意他的态度,只又笑了笑,把钱放到客厅茶几上,见沈凉生欲再开口,先步打断他道:“我这趟过来也不光为这个事儿,也为著跟你道个别。”“…………”沈凉生闻言整个人愣了愣,刚想说什麽也便忘了个干净。“我想要去外地教书……”秦敬自然不会同沈凉生说自己要去哪儿,斟酌著道了句,“往後估计也没什麽再见面的机会了,你……”“秦敬,我……”沈凉生这才回过味来,急急走前几步拉住他的手,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紧紧握住他的手,面上已有两分掩饰不住的焦灼。“也不是马上就走,大约是秋天才动身,”秦敬并未把手抽回去,反而用另只手覆住沈凉生的手背,双手同他用力握了握,“只是提前告个别,你往後保重。”沈凉生被他用力握了握,手上反倒失了力气,愣愣地任由秦敬把手抽了回去,几似无措地望著他的眼,再开口仍是那句:“秦敬,我……”“沈凉生,再见。”秦敬知道抽冷子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定会有些无法接受,可是俗话说快刀斩乱麻,便干脆地往後退了步,又重复了遍,“往後保重,再见。” 话音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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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敬再不拖延,转身往门厅口走去。沈凉生望著他的背影,因著本能的、最後的点自尊,没有开口留他。只是脑中片茫然,千言万语都似流水般从指缝间流走,什麽都抓捞不起。这份茫然直到几个锺头後才缓过来,沈凉生猛地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带上秦敬留下的钱,匆匆开车去了南市──他终於想明白了,往後怎麽样先不说,起码有句话他得告诉他。所谓千言万语,其实也不过就是这句话:秦敬,我喜欢你,别走。 沈凉生到南市时正是晚饭前的锺点,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群小孩儿趁著家大人还没来喊吃饭凑在块儿瞎闹,呼啦呼啦地从沈凉生身旁跑过去。沈凉生快步走到秦敬家门口,抬手扣了扣门,等了片刻门便开了,刚想喊秦敬的名字,却见门里著个不认识的女人,愣了愣才问了句:“请问秦敬在麽?”“秦敬?”应门的女人也愣了愣,“……哦,您说秦先生,他不跟这儿住了,您要找他……您等会儿啊。”沈凉生默默立在院门口,望著对方边往院里走边扬声问了句:“诶,你知道卖咱房那位秦先生住在哪儿麽?外头有人找他。”“这我哪儿知道,谁找啊?”“我也不认识,就……”买房子的小夫妻你来我往地说了两句,再回头,却见院门口已经没了人,头把门关好头嘀咕了句,这人走了怎麽也不说打声招呼。 沈凉生步步走出胡同,方才跑过去的小孩儿又跑了回来,沈凉生侧身让他们先过,然後继续往外走。房子都卖了,应是决意要走了吧。应是决意要走了。他头想得清楚,头却觉著身上竟有些没力气。其实他来找他,不过就是绷著那麽股劲儿。可在看到旧日熟悉的门扉後著陌生人的那刻,这股劲儿便突地泄了,身上都跟著有些脱了力。 沈凉生并未取车,步行去了刘家茶馆。茶馆生意不如以前好了,小刘不得已减了个夥计,自己跟著剩下的小跑堂块儿招呼客人。“二少……”沈凉生进门便被小刘看著了,赶紧迎了上去,心下只以为他要找秦敬,便先步开口道,“秦敬他……”“他不在,我知道。”沈凉生淡淡接过话头,把秦敬留下的钱递给小刘,“这钱你帮我还给他,跟他说我不要,让他别再往我那儿送了。”“哦……”小刘挠了挠头,依言接过钱,想著自己承了人家老麽大的人情,有点过意不去地招呼他,“您要有空就在我这儿坐会儿?上回的事儿,我……”“不用了,我这就走。”沈凉生出言截住他的话,只是口中说著要走,人却也没动地方,仍旧立在当地,眼望向茶馆前头的台子。还没到开演的点儿,只是个空台子。茶馆儿里客人也不,沈凉生却仿佛突然听到了喧哗的人声,笑声。而後是鼓掌声,叫好声。他看到爆满的茶馆儿里,客人坐不开,便有著的,有自带马扎的,热热闹闹地挤了屋子。台上著的人穿著身长大褂,手里拿了把扇子,单口相声说得不错,听上去有点评书的味道,抑扬顿挫,妙趣横生。桌上有壶渐温渐凉的茉莉香片,不是顶好的茶,可是香得很。 小刘陪沈凉生块儿著,看他静静地望著那个空台子──他以前是坚决反对秦敬同沈凉生搅合到块儿的,可现下觑著沈凉生的侧脸,竟又觉著有些不落忍,犹豫了下,从旁问了句:“二少……要不……您有没有什麽话想让我捎给他?”“……没有,”沈凉生收回目光,微摇了下头,又答了遍,“没有。”然後便干脆地转身走了。小刘为他打起门帘儿,目送人走远了,才把帘子放下来。那样个背影,绝不是伛偻的,也说不上萧索,可偏就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他已没有话要同他说,却又有天去看了他──沈凉生让周秘书暗地打听到了秦敬现在住在哪儿,然後有晚自己开车到了附近,把车停在道边,个人在车里坐了几个小时。他去看他,可也不是真的想要看到他,只是想在同他接近的地方呆会儿──只晚,只次。烟抽了,车厢里便有些朦胧,沈凉生摇下车窗,放了点新鲜的夜风进来。秦敬租的房子靠近海河边儿,沈凉生安静地坐著,听见河上有夜航的货船驶过,汽笛声合著夜风飘进车里,近了,又远了。那夜沈凉生归家入睡後做了个梦。梦里是夏天,他跟秦敬块儿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像是第次告别时的情景。但自己口中的话,却是第二回告别时他没能同他说的……“秦敬,我喜欢你,别走。”“沈凉生……”梦中秦敬的神情似有些诧异,仿佛是真的惊讶般反问自己,“我要你喜欢我丄干什麽?”自己答不出来,也觉著没什麽好说的,只默默想到,哦,原来他要的不是这个。既然他要的不是自己的真心,那自己也就好像再没什麽能够给他的了。 自梦中醒来後天色仍未放亮,沈凉生静静躺在黑暗中,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倒不是笑自己做了这麽个梦,而是笑自己竟然幼稚得像个不通世事的傻子。他终於察觉到自己深藏的念头──原来第回同秦敬分开後,在自己的意识深处,他竟直没觉得他们会就这麽分开。这年互不相见的时光,自己竟幼稚地、下意把它当成了场漫长的冷战。只看谁先端不住劲儿,服软妥协两步,然後他们就能重新在块儿。他以为他们还互相喜欢著,却在做了这样个梦时才恍然大悟,其实秦敬已经不喜欢自己了。或许第二回告别那日就已经看出来了,不过是紧闭著眼不肯承认,直到终於做了这样个梦──睁开眼,梦就醒了。他已经不喜欢他了,所以他们不能再在块儿了。无非如此。 沈凉生觉得好笑,於是便笑了,而後久违地流了泪。还真是久违了。二十年,或者久。他任泪水流下来,然後干在脸上,仿佛又听到秦敬同他说再见。仔细想想,第回他同他告别时,其实是没有说再见的。没有说再见,却总觉得会再见。如今说了再见,反知道是不会再见了。 不再见就不再见吧,自己拿不定主意,他便帮自己拿了主意,这样也好。他能忘了他,他就也能忘了他。沈凉生躺在黑暗中默默告诉自己:三十而立之前,你要忘了他。 二十二这年的春夏,沈凉生有半是在南边儿过的。既然预备要走,该办的事就要抓紧办起来。工厂若要出手,除了卖给日本人没有第二条路,开价低也没辄,华北这头的工业早被日本人垄断了,英美资本根本插不上手。不过其他要转让的股份地产总没道理草率贱卖,沈凉生四月去了趟北平,五月中又去了上海,谈完正事却也没急著回津,索性在上海住了个月,只当是度个长假散散心,也好像是离天津远点,便能快点忘了那个人。 七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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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连著下了几场暴雨,大大小小的河水位个劲儿地往上涨,月末终於发了水患,津南津北的农村被淹得挺厉害。沈家的工厂在城区外围,但是建在西面,暂时还没什麽被淹的危机。周秘书抱著未雨绸缪的心态挂了电话到沈凉生住的饭店,把农村遭灾的事情跟他说了说,请他回去坐镇。沈凉生接到电话倒没耽搁,吩咐人去定了回津的车票,却也没把这事儿想得严重。天津可是日本人在华北最重要的战略基地之,伪政丄府再怎麽不作为,也不会放任水淹到城边儿上来,最炸堤引水,淹了周围的田也不能淹了天津城。彼时不仅身在外地的沈凉生没把这水当回事儿,连在津城里头住的人也没有什麽大难临头之感──津城地势本来就低,往年隔三差五就要闹场水,次数也便无所谓了,至排水不畅的街道被泡个几天,出行不太方便而已。老百姓没有危机感,伪政丄府也没有什麽举措,只发了个普通的文告,提醒各家各户在自家门前或是胡同口修个小堤垫,别让水流进家里就算了。 八月上旬沈凉生启程回津,火车刚开到半路就听说津城周遭的水患已经愈发严重,再往前开了段儿,干脆通知说进津铁路全被淹了,车想直接开进津城想都甭想,得先错路开去北平。交通片混乱,火车走走停停,车上的人著急也没办法,只能盼著天津政丄府赶紧炸堤引水,别真让水进到城里头去。日本人这回倒没坐视不理,派出驻军去炸了永定河堤,结果非但炸的地方不管用,还挑错了炸堤的时候,正赶上阴历大潮,海河无法下泄,上游洪峰又隆隆地涌了过来,眨眼间大水就入了城。那是场百年不遇的祸事,大水入城时的景象简直没有半分真实之感──人还在马路上头逛著,就听到远处有牛吼般的轰鸣,合著嘈杂尖利的叫喊:“来水啦!快跑啊!”可人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水去,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洪水奔涌而来,在街道拐角激起人高的浪头,刹那间就追到了脚後跟,前後左右没地方跑,有就地爬上车顶的,有手脚并用上了树的,连道儿边的电线杆子上头都攀满了人。 秦敬当日在家歇暑假,人正赖在床上看书,便听到外头有股从未听过的响动,还没回过味来,已见水涌进了家门,转瞬就齐平了床沿儿。他租的房子正在海河边,又是片洼地,可算是受灾最严重的地界儿,亏得这是白天人醒著,要是赶到夜里,恐怕还做著梦呢就得被水冲跑了。好在房子是砖瓦盖起来的,不是农村那种泥坯房,被水这麽狠命冲著也没塌。秦敬不会游泳,只瞎乎乎地摸著了桌子,又好像扒住了门框,鼻子眼睛里都是水,昏头昏脑地挣扎著上了房,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麽上去的,仓促下自然什麽都顾不得带,没真被水卷走了已是万幸。 沈凉生傍晚到了北平,出了车便得知正在这日下午,津城已被大水整个淹了个透。家里公司的电话都打不通,那头的具体情况时也不清楚,只知道陆上交通全面中断,这当口还要想进津,除了坐船就只有游著去了。沈凉生连夜去找朋友联络船,友人以为他是担心沈家的房地和工厂,头帮他联系著,头劝了他句:“你现在回去有什麽用?该泡的早都泡了,我可听说现在天津城里乱得很,踩死淹死了不少人。人命总比钱金贵,你不如再避个几天,踏下心在这边儿等消息。”沈凉生摇摇头,并没答话,只支接支地抽烟,脸色有些发白,大夏天的,手指尖却直冰凉。 天津遭灾北平不会不管,但到底不能算港口城市,可调过去的船实在有限,连各个公园的游船都被搜罗空,只看能调去少是少。第二日中午沈凉生跟著先批援助的船队进了津,眼见城里的状况竟比他想的还要差,水浅的地方也有半人高,深的地方足可没顶。因著朋友的面子,沈凉生被直好好地送回了剑桥道。想是怕有人哄抢船只,光送他就用了俩人,最後留了条船下来,还叮嘱了句沈老板小心出行。剑桥道此时已成了剑桥河,不过因离水头远,沈宅地基打得又高,除了地下室泡得厉害,楼进的水倒不太。下人已找东西把门堵了,又把楼的水扫了出去,景况还不算狼狈。沈凉生进家半句话没有,直接上了二楼,从卧室抽屉里拿了把以前弄来防身的手丄枪,随手别在腰里,然後又蹬蹬蹬下了楼,阵风似地来了又走,去哪儿也没交待。他确是想去找秦敬,又不知要打哪儿找起。方才不能叫人划著船跟自己瞎转悠,现下倒是想清楚了──先去他住的地方看看,没有就去学校,再没有就从地势高、聚了人避难的地方开始找,处处找过去,总归得把那个人找出来。 沈凉生现下划的这船原本也是条公园里的游船,船头用红漆做了编号,大约是新近重描过,漆色血般的红。他觉著自己是冷静的,划船的手半点不抖,脑中竟还蓦然想到很久前跟秦敬块儿泛舟游湖时的情景──他骗自己说湖里有鱼,後来被自己握住手就乖乖地没有挣。 正是当午的光景,前些日子没完没了地下雨,如今却又放晴了。日头烈烈地照著头脸,照著水面。水里漂著各种各样的物事,间杂著些死鸡死猫的尸体。也有人尸──沈凉生冷静地想那定不是新死的,半是上游淹死的人随水起流下来,泡了几天才浮到水面上。尸体已被泡得发肿,面朝下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漂到棵被水冲得斜倒了的树下便被挡住了,想继续往前漂又卡得动不了,忽忽悠悠地挣扎著,像死得不甘不愿的水鬼还附在尸体上头,挣扎著想踅摸个垫背的,好换自己去投胎。沈凉生自是不肯去想那个人是否也被水冲走了──不会水的人若被冲跑了准定时半刻不起来,要是被呛晕了,或被水冲得在哪儿撞到了头,八成也就永远不起来了。而後变成具浮尸,不知漂去何方,最後在太阳底下静静散著尸臭。──这样的念头,沈凉生半点也不敢有。 可说是不敢有,脑子又像裂开了样,半儿叫著别想别想,另半儿却不屈不挠地提醒他,你得想想,如果那个人死了,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又如何呢?沈凉生只觉脑仁儿被日头晒得发疼,意识清醒又迷糊,後半句话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了。後背层层地出著汗,许是晒出来的,又许是冷汗,握桨的手仍是片冰凉,只机械地往前划。 大水是昨日下午涌进城的,伪政丄府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救援,老百姓没有别的指望,胆子大的就跳下水自己游,胆子小纵然会水也不敢瞎动,怕被卷进什麽没盖儿的下水井里去。秦敬这种压根不会游泳的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房顶子上,先从天黑蹲到天亮,又没吃没喝地晒了上午,嘴唇已经脱了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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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受罪 作者:鱼香肉丝

也有些头晕。四周已成片泽国,房顶子上少少都蹲了人。可能附近有家小孩儿水来时正在外头玩儿,被水冲就没了影,孩子的爹应是凫水出去找了,孩子的妈就直在房顶上哭,秦敬听著不远不近的哭声过了夜,後来就听不著了,大约是终於哭都哭不出来。他坐在房顶上望著四下浑浊的水,也不知道之後该怎麽办。耳中突又听见别的响动,规律的,!!的,像有人下了死力拿头撞墙。连惊带吓,又撑了夜,秦敬脑子也不大清楚,还以为是谁要寻短见,提起力气跪在房顶边往下看。结果却见并不是人,而是口不知打哪儿漂过来的棺材──许是自上游坟岗子里漂下来的,似条载著死的船,漂著漂著被墙挡住了,就下下地往墙上撞。!声,!声,闷闷的像敲著口丧锺。 而後秦敬抬起头,便看见了沈凉生──其实他的眼镜早在水里就不知掉哪儿去了,视野片模糊,却在抬头看见远处条往这边划过来的小船时,莫名就知道那是沈凉生。他猛地起身,却因蹲坐久了腿麻,刚起来两分又摔了回去。秦敬下意伸手扒住身边的瓦,动作急了,使力又大,手心被瓦片豁口划了道长口子,血呼地涌出来,却也不觉得痛。沈凉生眼神儿好,远远便望见了秦敬,心刚放下来半寸,就看他在房顶边儿晃了晃,於是又吓了跳,见著人竟也松不下心,急急划到房下头,起身伸出手,哑著嗓子跟他说:“过来,我接著你。”这头的水足有人高,船离房顶并不远,秦敬也不用跳,几乎是连扯带抱地被沈凉生弄到船上,还没稳就觉著对方身子晃,带得两个人起跪了下来。“沈……”两人面对面跪著,秦敬被沈凉生紧紧抱在怀里,刚想开口便觉颈边突有些湿热,於是半个字都再说不出口。沈凉生哭也哭得没有声音,只紧紧地抱著他,许是用力太过,全身都微微地发颤。秦敬双手回抱住他,看他身上被自己手掌流出的血弄得片狼藉,感觉到他衬衫後背湿得厉害,掌心贴上去,那道伤口这才觉得痛,直痛到心底,痛得自己也想哭。 沈凉生把脸埋在秦敬颈间,少顷就控制住了眼泪,却又默默抱了好会儿才放开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瞅见他手心里的口子,想碰,又不敢碰。“小口子,没事儿。”秦敬赶紧出声安慰了句,嗓子也哑得厉害。“……别的地方还有事儿麽?”“没了,我挺好的,你……”“秦敬……”沈凉生面上已无泪痕,可眼圈仍有些发红,那是秦敬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几乎脆弱到了无助的表情。他听到他继续对自己说:“求你跟我走吧。去英国,或者美国,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行不行?” 秦敬闻言霎时愣住了。沈凉生从未跟他说过出国的打算,但让他意外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求”字。曾经相处过那麽些日子,他从不知道这个人也会求人做什麽。於是现下听到这个求字,便似心口被丄插了把刀子进去,刀把儿还露在外头,封住了血,封住了痛觉,却也封住了只差点就冲口而出的那声“好”。 “沈凉生……”秦敬呆愣到几乎是木然地看著面前跪著的人,也看著周遭茫茫的,望不到头的大水。战祸,天灾,桩连著桩,简直像真要天塌地陷,陆沈为海。人说百无用是书生,他个教书的,能做的事也的确有限,可要让他走,他又真的舍不下。“沈凉生……我舍不得。”若是片太平盛世,或许还能舍得。但可惜不是。就因为不是,所以舍不得走。哪怕再没本事,再没什麽能做的,也还有最後件想为之事。无非就是那句话:“我国生我养我,我与我国同生共死”。“你走吧……我……”秦敬有瞬想说我喜欢你,我不能跟你走,但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个人。无论你在哪儿,无论我在哪儿,我活日,就有日记得你,定时时念起,必日日不忘。可话到嘴边儿终是打住了──他既不能跟他走,那跟他说这个简直就是往伤口上撒盐,反还不如不说。话说不出来,心口那把刀子倒是动了。从上到下,寸寸地剖下去,把人血淋淋地剖成两半──从未有哪刻如现下般,真的让人想把自己剖成两半,半留下来,半陪他走。 “你让我走……”沈凉生也跟秦敬样呆愣地跪著。愣了半晌才同样木然地,好似真的不知道答丄案样问了句:“可是你在这儿……还能让我走去哪儿?” (此章有反攻,请慎阅^^)二十三民国二十八年这场大水迟迟不退,当局没什麽作为,日本人不会管,不久後天津商会收到由曹汝霖、吴佩孚等显要人物签名的呼丄吁书,建议尽快成立个自救组织。灾後第六天,商会终於组织起了天津市水灾救济委员会,其中确有人是真心做事,也自有人只象征性地捐点钱,无非是虚应个名儿。 那日在船上,沈凉生句话问得秦敬无言以对,只能同他起沈默,眼看著他脸上那份脆弱的神情渐淡渐消,终又变回了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冷静地往後安排。“你房子住不了,先跟我回去吧。下午我去工厂,找别人陪你块儿去小刘家看看,房子要也不能住了,就还让他们先搬到西小垫那套公寓里去。”顿了顿,又补了句,“你要不愿意跟我那儿住,跟他们块儿搬过去也行。”秦敬跪在原地,见沈凉生边说边已坐好执了桨,船忽地荡开来,他身子跟著晃了晃,看上去便似有些无所适从。“秦敬,”沈凉生边划船边扫了他眼,语气说不上冷淡,只是严肃的,“这事儿就当是朋友间帮个忙,我若有别的要求自会向你提,如果不提,你就不用想了。” 结果归其了秦敬也没搬去跟小刘那头。来西小垫那套公寓虽在二楼没遭水淹,但实在地方不大,小刘家几口住著都有点挤,他妹妹们又没出阁,秦敬再熟也是个外人,住过去确实不大好;二来……二来什麽秦敬自个儿也想不清──他口中说不能跟他走,可又觉著欠了他许许无法偿还的东西,心里头愧得厉害。实则秦敬真不知道现下沈凉生是愿意看自己在他眼前晃,还是宁肯看不见自己图个心静,最後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直接问沈凉生自己住哪儿比较方便。秦敬话问得委婉,沈凉生却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似是随口回了句:“你在外头住我也不大放心,还是跟我这儿凑合几天吧。”这话本该是暧昧的,但因沈凉生那副自然随意的态度,倒真只像是普通朋友间的关怀了。於是秦敬便在沈宅客房住了下来,沈凉生找人又弄了两条船,条留著下人买东西出行,另条就是单为秦敬预备的,还特叫公司那个老家在南边儿,水性不错的小秘书跟了他两天,看他船划得顺溜了才放心他个人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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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受罪 作者:鱼香肉丝

。秦敬头帮干娘家归置新住处,头帮学校抢救转移东西,等忙的差不了,就听说商会刚成立了个救灾委员会。他本来是想跟著学联组织的救灾队做事,但还没来得及跟沈凉生报备,便听对方先步开口道:“你最近要有空就去我公司帮著做点事吧。”沈凉生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秦敬自然不会不应,不过去了他公司才发现,沈凉生是让他帮忙在救灾委员会里做些案头统计工作。秦敬并不傻,沈凉生的心思他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大水之後难保不闹瘟疫,沈凉生大约是不想让他整天在人的地方呆著,又怕什麽都不让他做他不安心,便给他找了这麽份差事。因为想得明白所以就难受──他对他太好,事事都为他想到了,他却终是辜负了他。 秦敬借住的客房在他最初留宿沈宅时也曾睡过,兜兜转转过了三年,从窗户望出去的景物尚无什麽变化,心境却已大不同了。最初的两天,秦敬夜里躺在床上,竟总觉著像下秒沈凉生便会推门走进来样,心中有些忐忑,忐忑中又有些不能见光的期待。他也知道既已到了这个地步,俩人间再无越界的瓜葛才最明智不过。可又隐秘地、不可告人地期待著……在对方离开之前,或在自己离开之前,种渴望著最後放纵次的冲动几将秦敬折磨得夜夜不宁。沈凉生那头反倒是副泰然处之的态度,从未在哪夜推开他的房门,平素相处也只像对熟稔友人般,绝不冷淡疏离,但也绝无什麽越矩之处。有时两人对桌吃饭,秦敬的目光偷偷越过菜望著沈凉生挟筷的手指,便开始有些食不知味。他只觉自己是如此渴望著他的声音,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他的皮肤,但每回尚存的理智都能将这种渴望狠狠地打丄压下去,顺便恶声恶气地提醒他──所谓的最後的放纵,做出来无非是害人害己罢了。 津城的老百姓在片汪洋中挣扎了半个月,八月底高处的水终有了点要退的意思,但随之已有人染上了疫病,偶尔可见到放火烧房的黑烟──那是整户人家都病死了,便被把火烧了个干净。沈凉生这夜有个不方便推的应酬,饭局设在了条歌船上,却是有些人见歌舞厅时不能重新开张,便另辟蹊径搞了花船,船上还雇了歌女载歌载舞,每夜在大水未退的街道上缓缓游弋。伪政丄府对这种发灾难财的行径非但不阻止,反还要跟著捞笔,对歌船征收娱乐税,外加再征收层船只税。沈凉生坐在船上,有搭没搭地跟人寒暄客套,眼望著船外的水,映著灯笼的光,映著月光,泛出粼粼的涟漪。“我看这景色可半点不输十里秦淮啊。”他听到席间有人笑赞了句,又有翻译转译给在席的日本军官听。沈凉生对中国的风光再如何不了解,也知道十里秦淮指的是南京城里的景致。那座早已被日军屠戮血洗过的城。 凭良心说,沈凉生全算不得个好人,沈家的工厂因著这场水也受了不少损失,这当口他愿意参与救灾,与其说是突然高尚起来,不如说是私心作祟:来是想给秦敬找点安全稳当的事做,二来每每想到大水中去找秦敬时那种焦灼恐惧的心情,也就真的想去做些事情──许是因为自己终在这场灾难中感到了痛,於是终於从心底产生了份共鸣。虽说开始参与救灾是出於私人目的,但沈凉生向来是个做事丝不苟的性子,既已做了就想要做好,来赴这个应酬本也存了个游说募捐的心思。可是现下他望著船外波光粼粼的水,又抬起眼望向席间坐著的人,突地十分茫然起来。仿佛是头次,他像灵魂出窍样在旁边打量著这场觥筹交错的欢宴──这些人,有中国人,有日本人,有些是他的朋友,是他浸淫了很久的交际圈子。这些年,他就是让自己投入到了这样个名利场中,他与他们没有什麽两样……模样的恶心。他听到船头歌女唱起首《何日君再来》,又听到身边的人接上方才的话题笑道:“照我看,这街配上这水不大像秦淮河,倒挺像画报上的威尼斯。沈老板,你是留过洋的,去没去过那儿?比这景致怎麽样?”他听到自己几乎是干涩地回了句:“不……我没去过威尼斯。” 这夜沈凉生托辞身体不适提早回了家,在客厅里没见著秦敬,便去客房找他,叩门等了几秒,却未听见回应。他已听下人说过秦敬回来了,手搭在门把上顿了顿,还是轻轻把门扭开,看到那人许是累了,正在床上睡著,没脱衣服,手里看到半的书也掉到了床边。沈凉生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为他拉过凉被盖住胃口,在床边默默看了他会儿,弯腰帮他把书捡起来,轻轻放到床头柜上,又轻轻地走了出去,却没拧熄床头的台灯。沈凉生出了客房,无声带好门,但也没走太远,只靠著走廊墙壁著,从裤袋里摸出烟来吸,觉著心口那股徘徊了半天的冷气终於散了,整个人被门内那方静谧安宁的灯光感染得踏实暖融。这夜沈凉生直在秦敬的门外,好像之前的某夜,呆在与他接近的地方,慢慢地吸著烟。下人路过,看他就手把烟头踩灭在脚边,很是心疼那块地板,赶紧给他捧了个烟灰缸过来,顺便把他脚边积的烟灰烟头扫干净。“我没事情了,你们都去睡吧。”沈凉生轻声吩咐了她句,语气柔和到把下人唬得汗毛竖了胳膊,心说少爷这是犯了哪门子!症。只点了壁灯的走廊中,沈凉生静静地著,烟支接支地抽下去,心里有个思量了半个月的念头,合著烟雾冉冉地上升,升到天花板上,鸟样盘旋了两圈,复又冉冉地尘埃落定。 秦敬醒来时迷迷糊糊地抬手看了眼表,发现竟已过了十二点。他本想脱了衣服继续睡,却刚解开个衬衣扣子便定住了。实际隔著门也闻不到什麽香烟的味道,可他不知怎地就确定沈凉生正在外头,心下跳快起来,犹豫地下床走到门边,又静了几秒锺才伸手拉开房门。“……还没睡?”“嗯。”秦敬瞥了眼沈凉生手里的烟缸,光看里面的烟头就知道他已在这儿了久,时也不知道他是个什麽意思,辨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同他对面了半晌,最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饿了,你饿麽?”沈凉生闻言便笑了,久违的浅笑看得秦敬面上红,好在走廊昏暗,应是瞧不大出来。 下人都去睡了,厨房台面上也不见什麽吃的,秦敬看沈凉生拉开冰箱门,想跟他说随便找两块点心垫垫就得了,又见他已翻出盖琏馄饨,想是下人包好了预备明天早上煮。“会煮馄饨麽?”沈凉生边找锅接水边问了秦敬句。秦敬点点头,沈凉生便把位置让出来,自己倚著备餐台看他烧开水。好歹个人在外头过了那麽年,他倒不是连煮个馄饨都不会,只是想看看他在炉子边的样子,有种居家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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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感觉。两个人默默吃完馄饨,秦敬主动收拾碗筷去洗,沈凉生在洗碗池边看著他,突然开口道:“秦敬,我想把工厂卖了。”“嗯?”“跟日本人合开的厂子,我不想做了。”“…………”“但如今这形势卖也卖不了别人,只能让日本人接手。不过卖厂子的钱我也不想留,有机会就捐了,捐去哪儿你也知道,你这方面要有信得过的朋友,回头就帮我问问。”“…………”“其他的事儿我尽量快点办,你说秋天走是要几月动身?”“…………”“我想要是来不及就先跟你过去,剩下的往後再说。” 沈凉生并不知道秦敬打算去陕北,只以为他想去南边儿形势好点的地方教书。他不肯跟自己走,那就只有自己跟他走了,反正是不想再跟他分开。前段日子那份泰然的态度,也是因为大抵有了计较,所以才能静得下心。“沈凉生……”秦敬再顾不上管池子里的碗,任由水龙头开著,哗哗地冲著手。这麽大的事儿,他只说得像跟自己商量明天吃什麽似的,秦敬的脑子也跟那水般不由自主、稀里糊涂地淌走了,半晌才艰涩地回了句:“你真不用这样……我……”沈凉生时也没答话。他其实已吃不大准秦敬还喜不喜欢他,以往的自信在两人第二回分手时就用没了,如今他决定跟他走,却也知道秦敬愿不愿意自己跟著他还要两说。沈凉生晓得秦敬这句话半是劝自己不要意孤行,但自己的主意已经定了,索性不去直面这种变相的拒绝,静了片刻,故意曲解道:“你要是说捐钱的事儿,坦白说我确实有私心在里头。”“我……”“我刚回国的时候,我父亲带我去居士林听人讲经,”沈凉生打断他,突地提起旧事,只似闲话家常般说下去,“他信佛,後来还请讲经的大师给我看命。我不信这个,不过记得当时大师特地背著我父亲跟我说了句……”顿了顿,又续道,“原话想不起来了,大概是说我命中带煞,若不积点福报,恐怕下场不好。”“…………”“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以前不信,现在却有点信了。所以就想著,要是从现在开始做点好事儿还来得及,约莫也能活久点。”“…………”“活天,就能看你天。” 因著水龙头开得哗哗的,沈凉生时也没听出秦敬哭了。直到等了两分锺,才突然觉出他可能是哭了,赶紧走前步,丄手安慰地轻抚他的背,丄手顺便关上水龙头。他说这个的确带了两分想打感情牌的意思,但看命那事儿也不是打谎,最後那话说的可算片真心。不过要知道句话就招得秦敬哭,他也就不说了。沈凉生摸了摸他的背,刚想岔开话题哄哄他,便觉整个人被秦敬拽过去,後腰抵著洗碗池子,衬衫被池边的水蹭湿了片。唇上也是湿的,带著隐约的咸涩的味道。秦敬紧紧地抱著他,深深地吻上去,舌头几已抵到喉咙口,却还是觉得不够,像要把自己揉到他身体中样狠命地贴住他,吻早已没了章法,牙齿路磕磕绊绊,差点没咬到舌头。沈凉生环住他的腰任他亲了会儿,才把手移到他背上,下下轻抚著,引著他点点慢下来,含住他的舌头细细吸丄吮,缠绵地在他口中舔弄,咽下他忍不住越溢越的津液。不知道抱在块儿吻了久,两个人都有些恍惚,像做梦般地亲著,只觉距离上次这样抱在起接吻已经过了太久,久到现下根本舍不得分开。秦敬闭著眼,靠在沈凉生身上,投入得忘了还得喘气,口气憋了半天,腿突地软,身子往下滑了滑。沈凉生把抄住他的腰,好像是轻笑了声,然後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秦敬瘦归瘦,可怎麽说是个比沈凉生矮不了少的男人。沈凉生也不知哪儿来那麽大力气,就这麽抱著他穿过个偌大的客厅,步步走上楼,走进卧室,直抱到床边才放下来,然後便合身压了上去,边吻边去解他的皮带。秦敬顺从地张开嘴让他亲,人却猛地发力,翻身把他压到了下头,双手按住他的手,喘著气望著他说了句:“沈凉生,我想……”沈凉生却不等他说完便笑了,微微抬起头,额头同他抵作处,蹭著他的鼻尖低声回了句:“秦敬……我是你的。” 秦敬闻言脑子轰地声,後头怎麽脱的衣服全无半分印象,直到两人赤裸著贴在块儿,才像满足到了极处般吐了口气,低头咬住沈凉生的脖子,而後用嘴唇覆住齿痕轻轻吮吸,直到吮出印子来才继续向下吻去,寸寸吻到胸口,含住他边乳丄头用牙齿稍稍蹭了蹭,而後用舌尖打著转地撩拨。沈凉生平躺在床上任他为所欲为,感觉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的占有欲──秦敬以前在床上也半是热情的,但这麽强的占有欲却还是第次。这刻沈凉生再不担心秦敬是否还爱著自己。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他感到他浑身上下都在诉说著爱意和渴望。说著喜欢他,说著想要他。 秦敬的吻愈来愈向下,吻过沈凉生平坦紧实的小腹,舌尖描摹著肌肉的纹理,复又顺著腰线路划下,舔过胯骨,舔湿私丄处的毛发,有点像在撒娇样用脸贴住他饱胀的阳物磨蹭,而後才含进去深深吞吐。沈凉生被冲头的快丄感激得低叹了声,仔细感受著他湿热的口腔,感受著他的舌尖舔遍自己的物事,然後终感到他往後方舔过去,会阴被舔得片酥麻,那处也被牵连著收缩了两下。他默默放松身体,任由秦敬反复舔湿那处,借著津液润滑伸进根手指做著扩张,甚至主动抬起腰配合他的动作,副全然奉献的姿态──他愿意把他的生命全然向他敞开,自此再无丝保留。 秦敬惦记著他是头次,慢慢用手指抽丄插了两下,抬眼轻声问了句:“……有凡士林麽?怕你疼。”“早没了,”沈凉生倒没什麽尴尬的神情,大方回道,“你去镜台上找找有什麽能用的吧。”秦敬抽身去镜台边翻了翻,拿了瓶大概是擦脸油的东西回来,倒在手心捂了捂,方重把手指送进去,弄了会儿才从根加到两根,最後试探地加到三根,前後足足折腾了快刻锺,大约是生怕把他弄疼了。沈凉生见他胯下直硬著,直挺挺地立了半天,自己看著都替他难受,干脆主动发话说:“差不了,宝贝儿进不进来?”好久没听他这麽叫自己,秦敬的心扑通狠跳了下,立时忍不住了,抽出手指拍了拍他的臀,暗示他自己翻过去。“就这麽著吧,”沈凉生丄手抽了个枕头垫在腰下,丄手竟还探到床头,把台灯拧开来,低声道了句,“让我看著你。”“…………”秦敬没接话,脸上却又突地红了层──他就想不明白了,明明是自己上他,怎麽到头来还是自己不好意思。头胡思乱想著,头却也没忘又倒了些擦脸油在自己那根东西上头,全抹开了方扶著物事缓缓插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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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插边紧紧盯著沈凉生的眼,轻声问他:“疼不疼?”沈凉生默默摇了下头,眉心却已微微蹙了起来,眼睛有些朦胧地回望著秦敬,看得他连话都再问不出来,心口下比下跳得厉害。秦敬知道他肯定是有些疼的,却又觉得眼前的情景说不出的动人。同记忆中模样,好似雨中春山、月下镜湖般的眼睛,长的睫毛扑簌著,让他忍不住俯身吻上去,蜻蜓点水般吻了又吻,最後简直是不讲理地说了句:“……不准这麽好看。”“其实不怎麽疼。”沈凉生听他这话实在觉得好笑,边说边抬了抬腰,暗示他要做就赶紧,心道你再跟我这儿没完没了地撒娇,今晚上谁上谁可就不定了。 他渴望了他太久,如今真的把自己埋在他的身体里头,反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秦敬边徐徐律动,边俯下丄身,小心翼翼地啄吻著他的唇,在吻与吻的间隙喃喃地轻唤他的名字。沈凉生丄手按住他的头,辗转吸丄吮他的唇瓣,舌头搅在起温柔地缠绵,另丄手来回抚摸著他的腰,复又路滑下,摸到两人交接的地方,轻柔地爱抚著他的会阴和囊袋。“嗯……别摸了……”秦敬本来因为怕他疼,直强自压抑著动作,不敢动得太快,现在被他在敏感的地方摸来摸去,便再难以忍耐,用力快速顶了几下,又暂停下来,喘息著说了句。“舒服麽?”後头确是有些胀痛,但也不是不能忍,沈凉生还有余力在嘴上沾他便宜,手也没闲著,指尖划过他的股缝,借著交丄合处的油滑探进他後面的穴丄口,轻轻抽丄送了两下,“这麽著是不是舒服?”秦敬趴在沈凉生身上,前头被他包裹得密不透隙,舒服得像要化在了里面,後头却被他的手指侵入,虽只是根手指,似也没戳到那个地方,却竟真的平添了两分感觉,捺不住轻声呻吟著越动越快,乳尖情动地挺了起来,被沈凉生的左手反复揉捏,只觉浑身都热得不行,含著对方手指的小丄穴也忍不住偷偷张翕。“想它麽?”沈凉生带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硬挺的阳物上。“嗯……”秦敬低低应了声,握住他的阳物,合著自己的抽丄送节奏快速套丄弄,半晌又突然补了句,“沈凉生……我想你。”“…………”沈凉生蓦地抽回在他後处骚扰的手指,双手环住他的背,将他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贴在他耳边静了几秒,方才哑声回道,“我也想你。” 这夜情事过後,两人起洗了澡,相拥躺在床里说了很久的话。沈凉生给秦敬讲他的小时候,讲他的母亲。在黑暗中抱著他,吻著他的额头,为他低声背诵勃朗宁夫人写的情诗。沈凉生的语调冷清得没什麽起伏,诗句本身却是热烈而馥郁的。那是段远在异国他乡,且早已消逝了的传奇,与他们无干,不是属於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好像早已开始,又好像才刚刚开始。但所有属於两个人的故事,都可以用诗集的第首作为开头── 我觉察背後有个黑影揪住了我的发往後拉,还有声吆喝:“这回是谁逮住了你?猜!”“死。”我答话。而那银铃似的声音回答:“不是死,是爱。” 二十四秦敬醒过来时沈凉生还睡著。他端详了他片刻,小声咕哝道:“别装了。”然後便见沈凉生嘴角微挑了下,果然是已经醒了。昨晚上有扇窗子没关,晨风把窗帘吹得鼓鼓。因著是夏天,窗帘也换了瞧著凉快的颜色,是种像被太阳晒褪了色似的浅绿,攀著米金色的暗纹,鼓出来的那块像凸起只硕大圆胖的金鱼。秦敬看了会儿,突跟沈凉生说:“咱哪儿都不去了,好不好?”“我无所谓,你再想想吧。”沈凉生上午约了人,没跟秦敬块儿赖床,边起身穿衣服边随口回了句,倒不见如何喜出望外,只是副全不干涉,随便他拿主意的态度。 沈凉生让秦敬再想想,秦敬却也没怎麽再想,因为知道那头的日子实在艰苦──人大抵都是这样,自己怎麽著都好说,但让自己喜欢的人也跟著自己吃苦,便舍不得了。於是这日晚上等沈凉生回了家,秦敬五十地跟他交了底,末了说了句:“所以真不能让你跟我过去,咱就还是在这儿住著吧,行麽?”沈凉生点点头,也没说什麽,只把他抱进怀里,吻了吻他的额角。 沈凉生不是不晓得秦敬有他的理想和抱负,也觉著喜欢个人便应该成全他,但其中的风险自己却实在担不起。如果他死了──有日他是这麽想过的。现下再想来,如果他死了,自己也不是不能继续活下去。而之後便完全是等待:在生命的囹圄中,於每个深不见底的黑夜,等个不知肯不肯回来探监的灵魂。 他喜欢他,想跟他过辈子。他的理想他成全不起,只想找个折中的法子,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转天早沈凉生去了公司,头件事儿就是打了电话给小早川,把要出让工厂的意思同他说了说。小早川这两年直被茂川派系的人压著头,并没做出少成绩,他父亲对他也不甚满意,已要把他调回北平重新安排。沈凉生先把这事儿知会给他,便是想著最後还他个人情,从此两清拉倒。能拿下沈家的工厂大小也算点功劳,小早川自然很乐意,不过借口水灾时工厂受了不少损失,把价格压再压。沈凉生懒得和他磨蹭,却也顾虑著若同意得太干脆反而令人生疑,最後你来我往地扯了几天皮,终於谈妥了个合适的价钱,理了文件出来,两边盖章签字,了结了这桩买卖。这日送走了小早川,周秘书跟著沈凉生回了办公室,反手关死了门,在沙发边犹犹豫豫地,似是有话想说。沈凉生这公司大半是为了经营工厂才办的,如今工厂卖,也就没有再办下去的必要,沈凉生以为周秘书是担心他要何去何从,便先步开口道:“你放心吧,我已经和日方谈过了,他们也需要找个对厂子熟悉的中方经理,这是个不错的机会,那个经理的位子,我就推荐你……”“二少……”周秘书却稀罕地打断他,迟疑著道了句,“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就是想跟您说这个,那个经理我不大想干。”“老周,你可跟著我不少年了,这会儿就甭跟我客气了。”沈凉生晓得周秘书为人世故圆滑,以为他是抹不开面子,想再跟自己表表忠心,但无论如何他确是尽心尽力跟了自己七八年,沈凉生也很愿意最後提携他把,便同他开了句玩笑。“不是……”周秘书突地苦笑了笑,“我没跟您客气……”“那是为什麽?要有困难你尽管说。”沈凉生自认很少看错人,他不但晓得周秘书世故圆滑,也知道这人本质上同样是个唯利是图的主儿。这些年他对自己忠心耿耿,无非是因为跟著自己很有油水可捞,眼下放著这麽个大好的机会,他不信他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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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当他是还有什麽顾虑,便打算把话摊开来清楚,若有问题就给他解决了算了。“二少,您怎麽看我,其实我也知道,”周秘书倒没再吞吞吐吐,随他把话挑明道,“我说这话您别见怪,您可能不大看得起我,说实话我也不大看得起自个儿……”“老周,你别这麽说。”沈凉生闻言微蹙起眉,从办公桌後头起身走到他面前,边走边点了支烟,又让了周秘书支。他确是觉得周秘书是个油滑的小人物,有时爱在自己背後搞点儿上不了台面的花活,但想想他也是为了老婆孩子,只要不出大格就睁只眼闭只眼,与其说是看不起,不如说是压根没正眼看过。“总之我以前跟著您,您干什麽我就干什麽,现在您不干了,我也就不想干了。”周秘书先前还是副犹犹豫豫的神情,几句话的功夫,却似已下了决心,“您别见笑,我这都快四十的人了,才想著少长点志气。不管怎麽说,我好歹也是个中国人,那个经理我就不做了。”“…………”沈凉生闻言愣了愣,半晌什麽都没说,两人默默对面著,把手里的烟抽完了,沈凉生拍了拍他的肩,这才道了句,“那就不干了,往後的事儿往後再商量吧。” 沈凉生以前陪著沈父听过不少次经,知道佛家有顿悟说,但他不信佛,便也不怎麽信那些佛家道理。但这日,仿佛突然之间,他睁开眼,终於仔细去看──或者也称不上顿悟,只是从这场水灾之後,终於设身处地感觉到了痛之後,眼前的迷障才层层剥了开来。──於是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别人,看到了家与国。 这夜回家後,沈凉生同秦敬说了已经签字把工厂脱手的事,又说安全起见,这笔款子时半会儿不能动,不过自己之前直存著要出国的心思,在海外银行里存著几笔钱,要是有稳妥的路子,倒是可以用华侨捐献的名义把这部分钱先转点过去。“沈凉生……”秦敬刚被来回折腾了半天,正平躺在床上喘气,突听他说起正事,犹疑著这话要怎麽说,“你要是因为我……总之你也不用……”“秦敬,你这老自作情的毛病快改改吧。”沈凉生打趣了他句,又把他拽到怀里抱著,随意跟他说了说周秘书的事儿,顺便聊了聊自己的想法。秦敬听完沈默了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感慨了句:“你以前可从来不跟我这麽说话。”他这话倒是没错──沈凉生这人心思太重,以前即便是两人最好的时候,他跟他说事儿也半是暗示地,有所保留地,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怎麽想的便怎麽说,坦白得让秦敬几乎有点不习惯。“以前跟现在能样麽?”沈凉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眼,附耳同他说了句不大正经的调笑话,搞得秦敬时无言,半晌才欲盖弥彰地回道:“谁说的,我可没答应。”“答不答应……都这麽著了……”沈凉生突地翻身压住他,蛮横地扳开他的腿,借著方才的润滑,将重硬起来的阳物猛地插到底,照准某处大力顶弄了会儿,见秦敬前头颤颤巍巍地起了反应,方带著他的手,引他摸去两人粘腻地胶著在处的地方,俯脸凑到他耳边问,“真不答应?你离得了它麽?”“嗯……”秦敬欲罢不能地呻吟了声,主动挺了挺腰,让他插得深,手指包住他的囊袋揉搓了两下,抬起眼认认真真地望著他回道,“是离不了你。”“…………”沈凉生顿了顿,低头吻上他的眼,舌尖划过睫毛,缠绵地舔著他眼角的红痣。──怎麽能样呢。他喜欢他,想跟他过辈子。 九月底的时候,秦敬引荐沈凉生同老吴秘密见了个面。三人坐在块儿商量完正事儿,沈凉生淡淡扫了秦敬眼,突又道了句:“吴先生,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因著天津闹了水,老吴也就没腾出空跟秦敬提秋天动身的话题。可老吴不提,秦敬却不能直装傻,自己不打算走了,总得跟人家说清楚,但又觉著惭愧,不知道怎麽开口。沈凉生心知他为难,便趁这个机会抢先帮他解释道:“不瞒您说,我们家跟小秦他们家也算门远亲,论起辈分他还得叫我声表哥。姨母过身前曾托我照顾他,只是他遇事儿总想不起来先跟我商量商量。您上回跟他提的事情,我实在不放心他个人离家太远,恕我在这儿以茶代酒跟您赔个不是。”秦敬之前跟老吴提起沈凉生时,只说是位信得过的朋友,哪儿成想这位少爷敢就这麽睁著眼说瞎话,时哭笑不得,只能个劲儿闷头喝茶。老吴那头倒没说什麽,同沈凉生客气完了,还反过来劝了秦敬句:“小秦,咱们学校是想要再扩招的,你留下来也好,往後就踏踏实实地跟著我丄干,咱们把学校办大办好,等这拨孩子长起来了,又是批新的力量。”“听见了麽?”沈凉生闻言又扫了他眼,淡声跟了句,“我跟你说你不听,你们校长的话你总得听吧?”秦敬心说老吴平时虽然乐乐呵呵地,总跟他们没大没小,但做了那麽年地下工作,眼光怕是毒得很,也不晓得他能看出少,当下坐在那儿跟上刑似的,大气儿都不敢喘,老老实实地嗯了声。 “我妈让你照顾我?你可真敢说,”直到开上回剑桥道的路,秦敬才半真半假地埋怨沈凉生道,“要让我妈知道了有你这麽个人,还不得立马跟你拼命。”“哪儿能呢,”沈凉生好整以暇地回了句,“不是有句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麽?”“…………”“笑什麽呢?”“表哥,您别跟我这儿贫了,开错路口了啊。” 玩笑归玩笑,沈凉生确是想著得要好好照顾他。工厂卖了,他便不再想涉足轻工业这块儿──如今这景况,这方面但凡做大点就免不了要跟日本人扯上关系,沈凉生跟周秘书块儿合计了下,打算把手上的事情了了,来年转做些百货民生之类的买卖,不图挣少钱,也就是找点事情做。既存了个抽身而退,稳当过日子的心思,剑桥道那幢宅子沈凉生便觉著有些招眼,想跟秦敬起住到茂根大楼那头去。当初分手时没办过户手续,房契上写的依然是秦敬的名字,空了这两年,盖著家具的白布怕都落了好几层灰。沈凉生找了天带秦敬过去看了看,推门便闻见股久未通风的陈腐霉味,呛得两个人都咳嗽了声。沈凉生先步走去开窗,地板上也积满了灰尘,步个脚印。秦敬随他走进去,回身掩好大门,耳听沈凉生道:“回头我找人把两套公寓打通了,地方也宽敞点。”“嗯。”秦敬边答应著边跟他块儿把公寓四处能敞的窗子全敞了,又有些犹疑地伸出手,揭开个矮柜上覆的白布,手指摩挲著柜角镂刻的花纹。“别瞎摸,弄丄手土。”沈凉生走过来,跟说小孩儿样说了他句,拉过他的手,拍了拍他手指上沾的浮灰。“记得当时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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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具还是咱俩块儿挑的,”秦敬笑了笑,“可摆进来什麽样儿我都没看过。”沈凉生沈默了下,突也觉得两人能走到今天这步实在太不容易,反手攥牢秦敬的手指,轻声开了句玩笑:“那时我是想著这房子也算咱俩的新房……改天买两幅喜字贴上?”“你快得了吧。”秦敬小声咕哝了句,却又主动拉低他的头,凑上去轻轻吻他。 十月末的冷风从大敞的窗子里灌进来,带起满室尘埃。他们在冷的风与无尽的灰尘中闭上眼静静地接吻,再睁开眼时,还是两个人,地板却已拖得!亮,矮柜上添了只装饰的瓷瓶,秦敬拿著抹布擦瓶子,又把柜子起抹了,沈凉生端著水杯从写字间里出来倒水,看他认认真真抹柜子的模样觉得好笑,把人带进怀里亲了口,打趣道了句:“老周两口子又不是外人,来家里吃了少回饭了,你至於来个人就把屋子收拾遍麽,平时也不见你这麽勤快。”“你不干活儿就别跟我这儿添乱,”秦敬正擦柜子擦得不耐烦──那矮柜是巴洛克式的,边边角角特别爱积灰,积了灰还不好擦──闻言没好气地回道,“要去厨房倒水就快去,顺便看看冬菇发没发好,发好了就把水沥出来。” ──已是民国三十年的夏天,窗外的林荫路片葱茂,蚱蝉此起彼伏地叫著,声连著声。自打沈凉生了结了以前的生意,便跟那些名利场上结下的朋友也大半断了往来。先头还有人记得沈家往昔的风光,背後说起来都道沈老爷子倒霉,养了两个儿子,归其了死的死,败家的败家,没个顶用的。不过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再惦记著津城里还有沈家这号了。这两年沈凉生跟周秘书合夥开了两家不大不小的饭庄,本钱自是他拿的,周秘书负责出面打理,不是什麽大买卖,只求个稳当,反正不管世道变成什麽样,人总归是得穿衣吃饭。另外同个留在中国的美国朋友做些进口日常洋货的生意,半还是为了解闷儿。他和秦敬在起的事儿周秘书早便清二楚,甚至连周太太都知道了──她做姑娘时家里的条件就还行,後来嫁了周秘书,也没吃过什麽苦,是以快四十岁了还留著些小女儿的脾气,跟听故事样听自个儿先生讲了,因著老周夸大其辞的渲染,分外觉得富有传奇色彩,头回见秦敬时简直抱著个瞻仰的心态,用打量故事里的人的眼光去打量他们,回家还嘀咕著看他们就跟看戏样,不像是真的。可惜後来两家来往熟了,戏里的人也就走了出来,瞻仰全变成了羡慕,每回去做客回来都要埋怨周秘书:“你也学学人家二少,对秦先生好,你怎麽不说对我那麽好呢?”“我哪儿不好了?”周秘书却总要忿忿不平地顶道,“二少平时在家可半点活儿都不干,我怎麽说还洗个碗呢。” 实则周秘书这话也就是信口开河──当初沈凉生觉著公寓地方不大,不愿在家里添个外人,只留了那个嘴严的白俄女人隔两天过来打扫下房间,住是不跟他们块儿住的。这麽著过了快年,人家要辞工不做了,沈凉生也就没再找人,平时也肯帮秦敬收拾收拾屋子,择个菜洗个碗,别人家两口子是怎麽过的,他们也就怎麽过,倒没什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感觉。但到底是两个男人,段不能声张的关系,社交圈子有限得很,平素只跟小刘他们家和周秘书两口子有些往来 ──小刘去年初也成家了,前几月刚添了个大胖小子,认了秦敬和沈凉生做干爹,过百岁时收了沈凉生份大礼,小刘直说受不起,不过被沈凉生淡声道了句“给孩子的,你别跟我瞎客气”也就只好收了,背地里偷著问秦敬:“你们俩要就这麽直下去……你那认死理儿的脾气我知道,可他那头要怎麽办?难不成就真看他们家绝了後了?”秦敬当时没答话,心里却也惦记上了这码事儿,方面不忍心让沈凉生後继无人,很想问问他有没有什麽打算,方面又不晓得这话该怎麽说。 “你看著点儿刀,别切著手。”这日因为周秘书两口子要过来吃饭,沈凉生便也跟秦敬块儿进了厨房。他平时不下厨,但秦敬的手艺也就是那麽回事儿。沈凉生倒不是嫌弃他什麽,不过有时对著食谱自己鼓捣鼓捣,再向饭庄的厨子请教请教,菜烧得反比秦敬还好。於是每逢家里来客,秦敬就自觉让贤,把菜洗好切好了,留著让沈凉生掌勺。“唉……”秦敬把泡开的冬菇去了蒂,立在边儿看沈凉生切火腿,瘦肉上面十字刀花切得漂漂亮亮,放在瓦钵里加了绍酒清水上笼蒸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沈凉生的火方冬菇做得顶好,就是平时懒得做给他吃罢了。“干吗?时半会儿又不能得,你盯著它看也快不了。”沈凉生见秦敬眼巴巴地望著笼屉,好笑地说了他句。“不干吗,就是觉得老天爷不公平,好事儿全让我人赶上了,”秦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上赶著奉承沈凉生道,“我们家阿凉长得好看,人又聪明,学什麽都学就会,真是可人疼。”沈凉生淡淡瞥了他眼,不乐意助长他的气焰,返身去兑红烧鱼的作料。“白我丄干吗?我又没说错,”秦敬眼见快三十岁的人了,只因这两年被沈凉生宠惯了,反比当初还爱撒娇,头腻腻乎乎地凑上去抱住他的腰,头贴在他耳边问,“你说你还有什麽不会的?”沈凉生任他贴在身後捣乱,手底下把作料兑好了,拣了个小勺舀了点塞进秦敬嘴里:“尝尝咸淡。”“不咸不淡,挺好的。”秦敬叼著勺子含混地应了句,见沈凉生回过身同自己对面著,便忍不住欠抽地贴近他,用勺把去戳他的脸。“是,我什麽都会,”沈凉生把勺子从他嘴里抽出来,微低下头吻了吻他,不动声色地调戏道,“可就生孩子不会,全指望你学呢。”“…………”沈凉生不说还好,说便又让秦敬想起小刘问自己的那句话,不由沈默了片刻,想干脆趁这个机会同他商量下,斟酌著开口问了句,“说到这个,你看小刘家的儿子都会爬了……你就没想过……”“我想什麽?”沈凉生轻拍了下他的屁股,继续本正经地开玩笑,“还是你也想生?生的出来麽你?”“……我跟你说正事儿呢。”秦敬低下头,小声嘀咕了句。“你省省吧,”沈凉生虽不知道小刘跟秦敬说过些什麽,却也看出他就这事儿恐怕有心结,便端正口气回了句,“不该想的就别想了,想那麽你也不嫌累。”“…………”“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小孩儿,整天闹得人不心静,”沈凉生看秦敬垂著眼不答话,抬手拍了下他的头,“再者说伺候你个就够了,再添个小的我可伺候不起。”“……闻见火腿味儿了,”沈凉生这话说得举重若轻,全是副无所谓的态度,秦敬却突地有些想哭,掩饰地把脸埋在沈凉生颈间,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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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问了句,“什麽时候能吃啊?”“嗯……什麽时候啊……”沈凉生听出他的鼻音,便真似哄小孩儿样把他圈进怀里,下下摸著他的头发,安慰地同他讲著没什麽意义的闲话,“先得蒸个锺头……然後加上冬菇清汤再蒸个锺头……再然後……” 秦敬听著沈凉生用副平淡的口气低声说著道菜如何做,听著听著就真忍不住哭了,暗骂自己年纪越大越没出息,心里觉得千般好,便管不住眼睛里那点猫尿。他是真觉得自己这辈子摊上了天底下所有的好事。而所谓天底下所有的好事,其实也不过就是四个字:他遇见他。 二十五这年日本人打著“东亚解放,剿共自卫,勤俭增产”的旗号,在华北地区先後发起治安强化运动,津城的形势也进步地紧张起来。春天在城里已经有过次大规模地搜捕,入秋的时候竟又闹了次。老吴的身份虽还没有暴露,但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组织上为了保存干部力量,已决定安排他撤离天津。这两年沈凉生通过老吴的关系陆续转了好几笔款子支援後方,老吴感激他做出的贡献,但这当口见面告别到底不安全,只寻机让秦敬带话道:“我这走,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回来。往後切小心为上,你们不要再跟其他人接触了,我代表组织感谢你们,副主席也委托我转达他的谢意。”秦敬回家字不落地转述给沈凉生听,又补了句:“说来周副主席也算是半个天津人。”“哦,老乡。”“跟我是老乡,跟你又不是。”沈克辰在北洋政丄府倒台後才移居至津,实则祖籍在东北,沈凉生确实算不上天津人,闻言却只翻过张报纸,闲闲反问道:“我这可是做了天津的女婿,怎麽不算老乡了?”秦敬嫌他越老越没正行,笑著摇了下头,随他起坐到沙发里,拿过他看完的报纸翻了翻,没找著自己想看的那,再看正在沈凉生手里拿著呢,便不讲理地伸手去抢。“正看半儿,别闹。”秦敬也不说话,只笑笑地看他,看得沈凉生没辙,把报纸扔过去,不指望他答话地问了句:“你说你赖不赖皮?” 沈凉生看的是份《新天津画报》,旧名《天风报》,秦敬跟他抢的正是报纸的文艺,上头登著《蜀山奇侠传》的连载,秦敬可算是还珠楼主的拥趸,自然期都不肯落。沈凉生原本不看这些闲书,但自打同秦敬安定下来,家常日子过久了,脾气比早年情趣了不少,俩人没事儿养几盆花草,闲暇时泡壶茶,人本书对面坐著,坐就是半天。或许男人骨子里都有些武侠情结,沈凉生见秦敬期期不落地追看《蜀山奇侠传》的连载,又听他说故事有意思,便索性买了套励力印书馆出的蜀山正传从头补起,补完了接著同秦敬起追看新章,看完还要拉著他块儿讨论讨论。蜀山是部架构恢弘的仙侠小说,人物有正有邪,个赛个地武功高绝,可飞天遁地,可踏剑而行,奇异绝伦,精彩万千。沈凉生脾气再怎麽变,骨子里那种丝不苟的性子却是改不了的,看部小说都要拉著秦敬梳理层出不穷的角色关系,探讨谁的武功法宝好妙,又到底是佛高尺还是魔高丈。秦敬缺少他那份本正经的研习态度,却觉得他这麽煞有介事地看小说实在很有意思,便也肯陪他块儿说道说道,却往往说著说著也认了真,有时两人意见不合,谁都说服不了谁,秦敬便要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再跟我顶这礼拜的碗就全归你洗!”也不管两个老大不小的人为了部虚构的小说拌嘴委实太幼稚了些。可说是假的,因著还珠楼主妙笔生花,却也让人觉得像真有那麽个世界样──似是天外还有天,地底还有地,在那奇妙的世界中,满天飞著剑仙,人人高来高去,成佛也好,入魔也罢,可总归有样:未有蛮夷敢犯。 “秦敬,老吴这走,你往後有什麽打算?”秦敬正专心致志地读著报纸上的新连载,耳听沈凉生突然问了他句,便漫不经心地回道:“还能有什麽打算,继续教书呗。”沈凉生却又不说话了,似只是随口问。直到夜里熄了灯,才重提起这个话头,难得有些迟疑地问秦敬:“眼下这个形势……秦敬,如果说我想让你换个学校……换所小学教书行不行?”沈凉生这个顾虑并非没有缘由──圣功如今越办越大,却也恐怕树大招风,同耀华样,早被日本人盯在了眼里。当年南开便因坚持抗日主张吃了大亏,後来耀华校长也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了日本特务的毒手。沈凉生是想著自己隐居久了,已在政界断了人脉关系,秦敬又是曾跟老吴做过事的,日本人那个所谓的“治安强化运动”不知要持续到何时,俗话说不怕万就怕万,万往後要有个什麽三长两短,他怕保不住他,还是让他换到所不那麽招风惹眼的普通小学教书比较稳妥。可是话说回来,自打俩人在块儿,出於安全考虑,秦敬早已除了教书再不参与其他,自己现下又提出这麽个要求,总觉著像在步步侵吞他的理想似的──说句老实话,如若可以他是真想拿根绳儿把秦敬拴在自己身边儿,哪儿都不让他去,什麽都不让他做,天天看他呆在家里才放心。 沈凉生自己觉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便也没打算强迫秦敬定要从圣功离职,只想著同他商量商量,他若不同意就算了,却没成想秦敬沈默了几秒,在被子下头拍了拍他的手,低声答了句:“行。”── 他的心意秦敬是了解的,或许是太了解了。这两年他伪作华侨的身份把在海外银行里存的款子全捐了出去,到底图的是什麽?当然其中有对这个国家终於产生了感情,想要支援抗日的成分,但未尝没有想要弥补自己的意思在里面。这事儿两人从未说透,可他对自己这份心意,若是还看不到读不懂,那才叫良心被狗吃了。“有什麽不行的,”秦敬听沈凉生直不说话,又拍了拍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了句,“其实在哪儿教书不是教,你别想了。” 他让他别想,当夜自己却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的开头十分平常,且有几分绮梦的味道。秦敬梦见自己和沈凉生在卧室里相互玩笑,带点前戏意味地摸来摸去,然後自己便被沈凉生压在屋角支著的那面落地镜上,背後抵著冰凉的镜面,身下却是火热的,硬起的阳物被他含在口中舔吮,令自己舒服地闭上眼,捺不住呻吟出声。但後来秦敬突然感觉另双手从背後环过来,紧紧地勒住他,勒得他喘不过气。可手是打哪儿来的?梦中秦敬悚然惊,竟像是自背後的镜子里伸出来双鬼手,牢牢地抓住他,似要把他拖到镜子里去。“沈……”他想张口向沈凉生求救,却见刚刚还跪在自己身前的人已经不见了。秦敬猛地挣了挣,蓦然转过身──镜子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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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鬼终於完全走了出来,同他面对面著,而四下片黑暗,不是自个儿熟悉的公寓,可面前的脸却是熟悉的,竟然正是自己想要求救的那个人。“沈凉生……”秦敬愣愣地叫了他声──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看了武侠小说,梦中自己熟悉的人莫名换了副古代装扮,黑发墨衫,只有张苍白的脸从黑暗中凸显出来,脸上没有表情,却在对望片刻後静静地流下行泪。“你别……”秦敬仓惶地抬起手,想叫他不要哭,却又说不下去,连为他擦泪都下不了手──他那样静静流著泪的神情,似像带著股惨绝的悲伤。像是在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对他做下了什麽伤人至深的事情,才让他眼中有著那样压抑的,爱恨不能的痛楚。梦中秦敬仓惶得不知该怎麽办好──他看著他痛,自己也痛,却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像泥胎木塑样盯著面前的人,生怕眨眼他就不见了。 “秦敬,秦敬?”梦里秦敬不能稍动,梦外却直睡不踏实,身体微微地发著抖。沈凉生似有感应样醒了过来,见他这样便知道他是做了恶梦,赶紧也把他推醒了。“…………”秦敬醒後仍有些茫然,愣了几秒才猛地翻身,紧紧抱住沈凉生,把脸埋在他胸口,少顷又整个人都贴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似是甕声甕气地嘟囔了句什麽,究竟嘟囔了什麽沈凉生也没听清。“乖,不怕……”沈凉生不知秦敬梦到了什麽,见他这样其实觉得有点好笑,可也不敢说什麽,只得回抱住他,边轻拍著他的背边低声哄道,“是不是做恶梦了?醒了就没事儿了,不怕。”“……你怎麽跟我妈似的。”秦敬回过味来,也觉著有点不好意思,撤身推开他,过河拆桥地咕哝了句。“刚缓过来就嘴欠,做恶梦也是活该。”沈凉生却像没抱够似的,又把他拽了回来,圈在怀里问道,“梦见什麽了?”“梦见你变鬼把我给吃了。”秦敬再接再厉地贫气了句,过了两秒却又自己憋不住话,老实地跟沈凉生讲了讲梦见的情景,最後小声问了句,“我什麽时候这麽对不住你了啊?”“那得问你了。”沈凉生亲了亲他的额头,又悄悄探手下去,伸到他睡裤里头,边摸边问了句,“後半截是恶梦,前半截可不是吧?我看是这礼拜做少了,让你做梦还惦记著这码事儿。”“别闹了,这都几点了……”秦敬轻声推拒了下,却因身体太习惯於对方的碰触,才被摸了两把便起了反应,合著梦中未发泄出的情 欲,也就无心再推了。“不想做就不做了。”沈凉生把人撩拨得硬了,却又故意抽回手,拍了拍他的屁股,“睡觉。”“别那麽讨厌……”秦敬身子往下错了错,小狗样隔著睡衣啃了啃沈凉生的胸口,照准乳丄头的位置舔上去,在被中主动把睡裤连著内丄裤往下扒了扒,牵过沈凉生的手,放到自己光裸的臀上,又引著他的手指摸到後处穴丄口,著意收缩著秘处,挺硬的阳物在他腿上蹭蹭。“越大越没出息。”沈凉生假模假式地说了他句,人却已毫不客气地压了上去,三两下扒光他的衣物,极尽挑逗之能事地把人从头吻到脚,直吻得秦敬无法自持地大张开腿,自己掰开臀瓣求他进去才挺身而入,场性事酣畅淋漓,明明是熟到不能再熟的身体,却总没法觉得腻烦。 “真是奇了怪了……你说我到底为什麽会做这麽个梦呢?”情事方歇,秦敬缓了缓,却还有点放不下梦见的事儿,困惑地问了沈凉生句,“别是我上辈子真欠了你的吧。”“你还真信有上辈子?”沈凉生同他抱在处,爱抚著他汗湿的脊背,随口回了句,心里却觉著他会做这种梦,保不齐是因为自己睡前跟他提了那样的要求──他确是想像梦中那样禁锢住他,把他拖进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自私地,暂且忘记战争,忘记现世坎坷,像诗中写的那样:让我俩就相守在地上,在这里爱,爱上天,尽管昏黑的死亡,不停地在它的四围打转。“说实话我不信……”秦敬顿了顿,欲要再说两句,又觉著是半夜人太爱胡思乱想,最後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沈凉生怀里,轻声哼哼道,“不说了,赶紧睡吧。”“秦敬……我家里再没别人了,你家里也是,”沈凉生抱著他,因著脑中的念头,突地十分坦白地道了句,“往後就我们两个了,我会好好照顾你,咱俩就这麽过辈子,行麽?”“嗯,”秦敬麻利地应了声,又抬起眼,自极近处望著他,很是幼稚,却也十分认真地补道,“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真听话,睡吧。”沈凉生轻笑了声,亲了亲他的眼,两人便这样抱在起睡过去。 或许便是不忘记战争,不忘记现世坎坷,他们也远谈不上无私──沈凉生捐出的款子对於寻常人家许是想都不敢想的数目,可对於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尽份心意罢了。与那些真正无私的,把鲜血生命留在了战场上的人相比,他们的贡献并不足道。可是他终归只想和他活在处,好好活完这辈子──无论如何,他的命定要留给自己,自己的命也定要留给他。不仅是作为伴侣,也愿为彼此的父母,彼此的兄弟,彼此的子女,所有世间至亲至密的关系,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回来了?面条儿买了麽?”“压根没去买。”“啊?”“路过粮店门口看见排著长队,估计等排到了也卖没了,咱们自己!吧。”──那是民国三十四年,西历九四五年的八月,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在天津传开後,全市人民欣喜若狂,卖烟花炮竹的都傻了,去年的存货根本不够卖,就是过年也没见过这麽哄抢著买炮的架势。别说鞭炮,就连面条儿这种家常东西都供不应求,家家户户都要按照习俗吃顿捞面扫扫霉气,庆祝日本鬼子终於夹著尾巴滚蛋。初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时,人人都未免有些不可置信的恍惚,直到吃了面,心才跟著长长的面条儿块儿踏实下来──秦敬取盆装了面粉,沈凉生立在旁边儿为他加水,趁秦敬!面的工夫切菜打卤,俩人块儿守在锅边煮面,面条儿煮得盛到碗里,循的是吃长寿面的规矩,哪怕是长得搭出碗边儿也不能夹断。长长的面条吃到嘴里,便像含进了往後所有可期的、长长久久的美好岁月。 这日两人单独吃了面,第二日又去小刘家块儿热闹了次。去小刘家的路上经过家照相馆,秦敬突地停住步子,侧头朝向沈凉生笑道:“咱们进去照张相?”说来俩人都不是爱照相的人,况且天天在处,也没想过要买台相机有事儿没事儿合个影什麽的,起进照相馆是破天荒头回了。相馆门脸儿不大,门口贴著对大红喜字,看著倒打眼得紧。秦敬见老板面相年轻,以为他是新婚,便自来熟地笑著问了句:“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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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刚成家?恭喜恭喜!”“哎呦,这两天可没少被人问,”小老板眉飞色舞地回道,“我前年就成家了,办事儿时喜字买了,这不高兴嘛,正好拿出来贴贴。”秦敬心情好到极处,又见老板有意思,便同他聊了几句。听得对方问起他和沈凉生是不是朋友,便瞥了沈凉生眼,含笑回了句:“是表兄弟。”“表兄弟好啊……”小老板到相机前,边看取景框边指挥他们道,“两位再离近点……唉,我说您哥儿俩别得那麽远啊,离近点……搭个肩……对,这才是哥俩好嘛!看这头……笑……得!!”照完相,秦敬拿了取相条,待要掏钱付账,却见老板摆手:“不要钱!大喜的日子要什麽钱,这礼拜照相都不要钱!”“那哪儿行,”秦敬把钱放到柜台上,“您这再高兴也不能赔了买卖。”“说不要就不要!”小老板呵呵笑著,硬把钱塞回到秦敬兜里,直把人送出大门,又指著门口贴著的张纸条道,“您看这不写著呢嘛,难得高兴,赔钱我也乐意!”秦敬和沈凉生进去时倒真没注意到喜字下头还贴著张纸条,上头工工整整写著:庆祝祖国抗战胜利本店近日免费酬宾 相片取来那日,秦敬白天看完了,晚上睡前又忍不住拿出来再看了遍。“笑什麽呢?”沈凉生洗完澡出来,见他靠在床头举著照片傻乐,走过去斜在他身边儿,把人揽进怀里问了句。“我听说人要长得好反而不上相,你倒是照片儿跟人样好看。”秦敬夸完了沈凉生,又没皮没脸地自夸了句,“别说我也挺上相的。”往常秦敬要这麽臭美,沈凉生定会揶揄他两句,但现下他揽著他,低头见照片上他也是如此搭著他的肩,相片中的两个人笑笑地看著相片外的两个人,心口便暖和得厉害。“回头再洗张大的挂墙上,”沈凉生牵过秦敬的手,十指用力握了握,“就当补了张结婚照吧。” 这夜他们缠绵的做丄 爱,不是很激丄情,只是温和地,长久地,像起漂在水上,同浸在条温暖的河里,缓缓漂去望不尽的前方。抗战胜利这年,沈凉生三十五岁,秦敬三十三岁,因著每日相对,并觉不出对方见老,照片上也是风华正茂,意气飞扬。但到底已经过去了这样久──情事後他们并肩躺著,手握在处,秦敬望著床脚,看到线月光从未拉严的窗帘中透进来,突令他意识到原来已经过了这样久。似乎何年何时,他也曾躺在他身边,望著线月光落到地板上,爬过床脚,在昏暗室间显得格外亮。像根银白的线,穿就穿起了将近十年。秦敬翻了个身,默默凝视著沈凉生的眼,突地抬手抚上他的鬓角,低低道了句:“倒还没见你长白头发。”“往後就长了,还得劳驾你替我拔,”沈凉生猜到他的心思,同样低声地回了句,也抬起手轻轻摸著他的眼角的红痣,继续本正经地打趣道,“不过你这两道褶子我可是捋不平了。”秦敬爱讲笑话,自己也爱笑,大约是笑了,眼角确已有了两道浅浅的纹路。“怎麽著?这就嫌我老了?”秦敬假情假意地挤出个委屈的表情,又不知想到了什麽,嘿嘿地笑了两声,“记得上回看小说里写……” 秦敬看的书沈凉生半都跟他起看过,当下也想到了是哪本,耳中果听秦敬说起上海近年蹿红的某位张姓女作家写的句子,又俏皮又刻薄的,关於爱情与婚姻的比喻:“也许每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颗朱砂痣。”“快得了吧,我哪儿敢嫌弃你。”沈凉生听秦敬提起这话,心中是极高兴的──他把他们的合影当做张迟来的婚照,他便肯自比为他的妻,哪怕是个玩笑,也让他觉得十分喜悦。──怎麽会嫌弃呢,高兴还来不及。或许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在这辈子跟这个人长相守,共白头,细细抚过他笑出的皱纹。因著这份喜悦,他凑近他,在绵亘的月光与岁月中,柔柔吻著他眼角的红痣,简直是肉麻地道了句:“沈太太,你是我的朱砂痣,也是我的白月光。” 沈凉生记得那篇描述婚姻的小说叫做《红玫瑰与白玫瑰》,写书的女作家靠在《万象》上的连载风靡时,但她的小说还是等她出了集子他们才读到。虽说整部小说集里甚少有什麽团圆喜庆的故事,书的名字却起得顶好。叫做《传奇》。 二十六沈凉生和秦敬第二次去照相馆拍合影是在中国解放那年的早春。秦敬本不想去,沈凉生硬要拉他去,於是也就去了。抗战之後是内战,打就又打了四年,眼下仗终於快打完了,秦敬自然是高兴的,但高兴中又有点忐忑。他们住了好几年的这套公寓直归在秦敬名下,去年十月沈凉生却突然提出办个过户手续。这房子本来就是沈凉生买的,秦敬早年便说要改回他的名字,因著沈凉生不同意,商量了两回也就没再提。如今沈凉生突然改了口风,秦敬当然要问个缘由,沈凉生却只说凡事有备无患,你按我的意思办就得了。两人块儿过了这麽年,沈凉生的性子秦敬自是再清楚不过──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沈凉生拿主意,秦敬早被他管习惯了,因著脾气好,再怎麽被管东管西也没跟他急过眼,当时没敢盘问他,可心里头终归直觉得不大踏实。实则沈凉生是想著天津解放只是早晚的问题,秦敬的存款簿上每分每厘都有来头,可这套房子却说不清道不明,还是转回自己名下比较稳妥。不过说实话他倒也没把解放後的环境想得麽严苛。津城里确是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成天琢磨著怎麽往外跑,但那半都是些在政治立场上同中丄共水火不容的人,至於少参政事的生意人,便是家里开著厂子,八成得被定性成“资本家”的主儿,也有不少还算是镇静──或者是著慌也没用,这当口想走可难得很,本来没事儿跑也跑出事儿来,反而动不如静。日子总是过著过著就过出了惯性,当年没能离开,日日累积下来,沈凉生也对天津有了感情,打心眼儿里把秦敬的故乡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仗又直打著,偶有两次盘算著到底还要不要走,可又觉著什麽时候走都不是最合适的时候──那麽年,好不容易有了个称得上是故乡的地方,有了个愿意块儿过日子的人,心踏实下来,人也跟著有了惰性,比起未知的漂泊,便连沈凉生都不能免俗,想著哪儿好都不如家好,来二去就错过了方便出走的时机,现下再说走,可是费死劲花大钱都不定能稳当走成的事儿,干脆不如静观後变,大不了该捐的都捐了,国家要什麽就给什麽,不瞒报不藏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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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人民的党,总不会真不给人留条活路。不过这份心思他实在不愿意跟秦敬说──那人几乎辈子都是在学校里过的,心眼儿比自己单纯太,这些年又直被自己管著,除了教书没让他走过什麽别的脑子,何苦现在把心思讲出来让他不安生。後来天津被围城,老周有处房子还在租给国丄民党的军官住,赶也没法儿赶,心里怕得厉害,沈凉生还反过来宽慰了他几句。“也是,”老周拧著眉毛叹了口气,“他们也说共军进了城就想立马投降,巷战是不打的……听说他们内部也有风声,只要投降就没事儿,您说这国丄民党的人都没事儿,咱总不至於有事儿吧。” 事实上天津解放後的形势也确与沈凉生预料得差不,政策可算得上宽容,他尚有心思拉著秦敬去拍张合照留个纪念,相片上两人都穿著中山装,同四五年那张合影样,他搭著他的肩,嘴角含笑,笑得开怀。秦敬那头虽有些隐隐约约的忐忑,但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也终慢慢定下了心。再後来全中国都解放了,老吴被调回天津主持教育口的工作,找了日跟他们俩见了面。老吴走时不到五十岁,再回来时头发已经花白,精神头倒非常好,同秦敬笑言自己还年轻,还很有余热可以发挥。当年他对秦敬跟沈凉生的关系不是没有猜测,如今聊起家常,听说两人谁都没结婚,自然不会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儿,却也没有说什麽,倒像个见怪不怪的态度,只随口感慨了句:“不管怎麽说,人能活到现在,能看到中国解放就是福气……小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这都大了,您还叫我小秦……”秦敬讷讷地答了,因著同样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麽。沈凉生也不避讳,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转向老吴说起盘算了日的正事儿。上个月政务院通过了《公私合营工业企业暂行条例》,沈凉生那点买卖虽够不上被合营的标准,但手里到底还有批房子地产,他是想问问老吴的意见,打算不等组织谈话,自己先步捐给国家,也算主动表个态。这事儿沈凉生从没跟秦敬商量过,现下跟老吴说了,秦敬从旁听著,时有点呆愣。“小沈,”老吴早年叫沈凉生“沈先生”,如今却也换了称呼,全是副长辈口吻,“我认为你这个决定做得对,”顿了顿,因著没有外人,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是个聪明人,咱们国家的政策也是开明的,你尽管放心,再者我把话撂在这儿,无论你们有什麽难处都可以来找我说,我定想办法给你们解决。” 老吴说舍得,沈凉生也很舍得,只想著事不宜迟,趁著公私合营的这股风向,麻利地把事情办了,收效确也同预计的差不离,组织上非但没有为难他,反而提出了表彰。不过便是主动认捐,却也不是把全副家底都捐了出去──组织上并非要把个人私产全部收归公有,只是茂根大楼这层公寓,因为整座大楼都被和沈凉生般心思的持有者捐献给了国家,他们自然也是不能留的。搬家前秦敬默默地收拾东西──最近他都是这副蔫声不语的态度,沈凉生知道他在想什麽,却也没抢先挑明,总觉著自己先挑明了,他怕是会难受。“沈……”东西收拾到最後,秦敬终究忍不住,开口时嗓子有些哑,低头闷闷咳嗽了两声。“你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麽没归置的,”沈凉生淡声打断他,见秦敬不动地方,又补了句,“倒是去啊。”秦敬闻言还真转身去了厨房,可眼见也没什麽再能归置的,便似失了魂样在当地,了会儿,手突然抖得厉害。“秦敬,”他听到沈凉生叫他,顿了顿才转过身,见到沈凉生立在厨房门口,还是惯常那副挺拔的姿态,口中的问话也很平淡,“你知道我今年大了麽?”“…………”沈凉生属狗,九零生人,如今是九四九年十二月,而他们是九三六年遇见的,刨去中间互不相见的两年,在起也终於超过十年了。“秦敬,”沈凉生并未走近他,只是立在那儿,字句地问他,“四十不惑,你觉著我还在乎什麽?” 有些话年轻时怎麽肉麻怎麽说,可到了这岁数儿,终是不会再说了。沈凉生只带著秦敬搬到西小垫那套小公寓里安顿下来,把日子天天地好好过了下去。五二年国家开展“五反运动”,不少解放前的资本家受到了牵连,沈凉生却因当年受过表彰,这两年也只老老实实地开饭庄,该缴的税分都没少缴,被头批定性为“模范守法经营户”,并未吃什麽苦头。秦敬那头因著老吴的安排,被调到河北区所新成丄立的小学任副校长──老吴本想让他做校长,但秦敬坚决推辞了,只道自己教了半辈子的书,除了教书也不会干别的,主持不了行政工作,便连这个副校长也只是挂个名,实则还在带班上课。 “小秦,咱这棋都下了两盘儿了,小沈什麽时候过来?”“快了吧,应该在路上了。”老吴家里只有两个女儿,大的早嫁了出去,小的当年跟著部队做医护员,後来不幸牺牲了,这几年跟他们常来常往,几是把他们当半个儿子看,总想趁著自己还没退,为他们把往後的日子铺垫铺垫。五反运动结束了,沈凉生虽说平安无事,但到底成分在那儿摆著,老吴认为私营不如公干,还是想找战友为他在国营厂子里安排个工作,国家也确实需要这方面的人才。晚饭桌上老吴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说,沈凉生也没反对,只说劳您费心。老吴却道咱们谁都别说客气话,我这儿还觉著让你做个会计是大材小用了,可过日子还是稳当点儿好,在厂子里做总比自己开饭馆儿要来得放心。因著秦敬在天纬路小学任教,老吴便将沈凉生安排去了第毛纺织厂,也在小学附近,骑个自行车十几分锺就到。两人为了上班近些,便也换了住的地方,在天纬路上置了间小院儿,格局倒与秦敬早年住的院子差不,大屋里外两间,还有个偏屋放些杂物。秦敬怕沈凉生住久了公寓,改住平房不习惯,沈凉生却笑话他“事儿妈”,又问他:“以前跟你说过什麽,还记著麽?”──那还是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秦敬的心确是偏向共党,但又觉著中国人打中国人,死的也都是中国人,难免有些郁郁不乐,倘若打日本鬼子时是锐痛,此时便是闷痛,说都不好说。沈凉生知道他是个死心眼的脾气,也懒得拿什麽大道理说事儿,只道仗总有打完的时候,等到仗打完了,咱们就在城郊风景好的地方置个院子,我看蓟县那头就不错,没事儿养养花,养养鸡,不是挺好。但解放後惩办地主的形势是让他们不敢往城外跑的,如今真有了个院子,鸡鸭养不得,花草总归能养活。不是什麽名贵的品种,却也五颜六色──草杜鹃,串红,牵牛花,花草葱郁中还有棵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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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本就有的歪脖子枣树,令秦敬想起鲁迅先生的散文:“在我的後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株是枣树,还有株也是枣树。”“先不说这树就长在咱院子里,”沈凉生微蹙著眉打趣他,“你识识数行不行?另株在哪儿呢?”“你说这树长得这麽难看,能结枣麽?”秦敬不搭理他的话茬,嫌弃地看著那树,啧啧了两声。“你再嫌它难看,它就真不结枣给你吃了。”沈凉生逗了他句,同他起在树下,有搭没搭地抚著粗糙的树皮。“……其实也没那麽难看。”“秦敬,有点出息行不行?”“你有出息,结了枣你可别跟我抢。” 那年头的人是很单纯的,邻里间虽爱串个门聊个天,也奇怪怎麽两个男人住在间院子里,但听说秦敬和沈凉生是表兄弟,早年结过亲,可因时事动丄乱都没保住家里人,如今也不想再续弦,老哥俩块儿搭夥过个日子,便也不觉得是什麽特别稀罕的事儿。这麽平静著又过了四年,五七年“反右运动”开始了,秦敬个普通小学都要开会,沈凉生的厂子里也要抓典型──右派分子是有指标的,管你是不是真的“右”,说你是就是,没有什麽道理可讲。两人本有些提心吊胆,但好在老吴还没退,少能给他们些庇护,到底尚算平安地撑了过去。反右开始的第二年,大跃进运动也随之展开了。街道支了土炉子大炼钢铁,沈凉生和秦敬积极表态,把家里的铁器搜刮搜刮,连锅都交上去支援炼钢──反正吃的是大锅饭,离家不远就开了个食堂,自个儿的锅留著也没用。“实际个土炉子能炼出什麽来?我看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黑疙瘩……”这话秦敬不敢在外头说,也就晚上临睡前跟沈凉生小声聊两句。“你管呢,折腾呗。” 结果这折腾就折腾出了後头三年的苦日子──三年自然灾害时全民勒紧裤腰带,天津城的物资供应还算是好的,不过也就只能晚上喝顿白米稀饭,其他两顿都用粗粮凑合。小刘──如今已是老刘了──的大儿子在肉联厂上班,职工有那麽点小福利,能偷偷摸摸地带回家点肉头罐头。老刘惦记著当年受了沈凉生不少恩惠,现下自家景况好点,便也不舍得吃,都给秦敬送来,秦敬说不要,他还要跟他急。实则能让职工偷带出来的肉头罐头都是些次等品,肥肉筋咬都咬不动,不能拿来炒菜,秦敬便拿来炼油渣,就著窝头吃反而香些。倒回二丄十年,若有人跟沈凉生说你往後能过得下这种日子,他是决计不信的。可步步走到了如今,再让他回忆早年那些歌舞升平,精美奢华的景象,他反不大回忆得起来。不是逃避似地不愿回忆,而是再怎麽回忆都觉得不真实──像镜中花水中月,海市蜃楼中的亭台楼阁,美也美得空远冷清,反是现在每到了傍晚,两人下班回来烧水抹把脸,夏天在院子里支张小桌,就著夕阳余晖和左邻右里的人声喝碗白米稀饭,冬天关起门来拿炉灰烤两个红薯热热乎乎地吃了,心里反而觉得乐呵踏实。他说过要好好照顾他,好好地跟他过日子。这是他给他的承诺,守住了,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就不後悔。 然而那时他们怎麽也没有料到,这波波的政治运动会愈演愈烈,最後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文化大革命开始後,沈凉生那点底子终於被翻了出来,逃不过,躲不了,老吴想保也保不住他,只能拿话宽慰秦敬道:“还有办法……你别著急,让我再找找人……” 年过七旬的老人头发全白了,最近也没心思打理,稀疏地打了缕贴著头皮,宽慰完秦敬,自己嘴唇却哆嗦著,茫然地反复念叨著句话:“没想到啊……没想到啊……”秦敬著急,他比他急──不单是为了沈凉生的事情,他还有几个老战友纷纷落马,被批斗,被隔离,不生不死……可是凭什麽!他们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命来为国家做过贡献的!到了儿到了儿……老吴什麽都说不出来,句“没想到”,便似耗尽了这辈子全部的心血力气。但无论如何人还是得找,能保下个是个──老吴知道这当口人托小了没用,找了所有能找的关系,冒著大风险把话层层地递了上去。实则他也不晓得管不管用,到了这地步,无非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沈凉生被组织叫去审问了两回,终被带走隔离那日,秦敬也在家──学校已经停课了,他也被人谈过话,但因那时教育系统尚未被完全波及,他与沈凉生在户籍上也没什麽关系,倒没被起带走隔离审查。可他宁肯他们把自己块儿带走──他在院门口,看他们带他走,剪著他的手,推推搡搡地──他想说你们不能这麽对他,他不是反革命,他做过好事的……他什麽都不能说,他只看到沈凉生费力地回头瞧了自己眼,那眼……早在被叫去谈话时沈凉生便有了心理准备,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口中却未同秦敬说过句告别的话,未交待什麽後事──有些话真说出来跟要秦敬的命也没两样──他本是打定主意不回头看的,事到临头却个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眼。他看到秦敬孤零零地在院门口,干瘦伛偻的,小条孑孑的人影,像下老了二十岁,却又像个小孩儿似的,眼巴巴地、像被遗弃的孤儿样望著自己……沈凉生把头扭回去,突地流了泪。他不怕挨打受罪,甚至不怕就这麽被整死,只是怕秦敬受不了,惦记他往後要怎麽个人过日子。他是想著要跟他过辈子,为伴侣,为兄弟,为父母,为子女,再苦再难也不後悔……就这麽个承诺,可怎麽就守不住。 沈凉生被带走那几天,秦敬个人坐在屋子里,不知吃也不知睡,最後还是老刘生生撬了他们家的门,硬按著人吃了点东西,又把人拖上了床,自己坐在床边儿看著他,等他好不容易闭上眼,才背过身偷偷抹眼泪。煎熬的日子过了快礼拜,老吴那头终於有了好消息──竟是总理亲自批了条子,明确指示不能制造冤假错案,诬蔑为抗日做过贡献的好同志。实则老吴托人递话时都没抱什麽太大的指望──且不说总理日理万机,沈凉生为抗日捐款,那都是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通过各种途径捐款的爱国人士可不少,他真不指望他还记得──可他就还真的记得,竟是每笔,每人都还记得。 沈凉生被放回来那日,秦敬面上却没什麽喜色,也说不出什麽话──许是劫後余生,人反而迟钝了,做不出反应,半天才哑声吭哧了句:“我烧了水……给你擦擦身子。”沈凉生却只回了句:“回头吧……先陪我睡会儿。”──他身上有挨打的瘀伤,他怕他看见受刺激。不过沈凉生也是真的累了,那麽天都没正经睡过,几是沾到床边儿就睡死过去。秦敬手哆嗦著为他脱了鞋,盖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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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边躺下来,想挨近他,又怕吵著他睡觉,最後胎儿般蜷缩在他身旁,面上仍是麻木的,身上却像打摆子样抖得厉害。 沈凉生是上午睡下的,醒来时已是後半夜,他迷迷糊糊地往旁边摸了摸,却没摸到人。有瞬他以为自己还是被关著,跟秦敬的重逢不过是场梦,心里片冰凉,缓了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是真在家里,是真的回家了。他先头以为秦敬不在身边儿是起夜去了厕所,等了会儿没见人回来,才觉著有些不对,摸黑下地走到外屋,借著窗户漏进来的点月光,看到屋角蜷著个黑影──秦敬像畏光的鬼样躲在旮旯里,连个板凳都不晓得坐,就那麽蜷在那儿,头埋在膝盖中哀哀地呜咽,因著怕吵醒沈凉生也不敢弄出声响,不走近都听不出来他在哭── 可沈凉生这辈子都没听过比这惨的哭声。 沈凉生急急走近他,因著没开灯,几步路都走得跌跌撞撞,终於到了跟前,想伸手抱住秦敬把他拖起来,秦敬却不肯让他碰,个劲儿地往旮旯里缩,直到被沈凉生抓死了,才终於压抑不住地,像动物濒死的哀鸣样哭著道了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他觉著他拖累了他辈子──少年,少事,少悔恨,全股脑儿地涌到了脑顶,要把人活活溺死──他恨不得把身上的肉片片削下来赔给他,可把命赔给他也不够,他是真後悔,後悔老天爷怎麽就让他遇见自己……他後悔同他遇见。“你怎麽能这麽说!”静夜里吼声听起来格外骇人,秦敬吓得激灵,泪倒是止住了──那麽年,俩人不是没为针头线脑的小事儿拌过嘴,可还真没动气吵过大架,秦敬从没听过沈凉生这麽跟自己喊,时呆傻地看著他,头发蓬乱著,满脸又是鼻涕又是泪,五十岁的人了,却像个五岁的孩子般狼狈,手下意哆嗦著去拽沈凉生的衣角。“你别这麽说……”沈凉生垮著肩蹲在他身前,也很显得老态,双手握过他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拍了两下,轻声叹了口气,跟向小孩儿讲道理样同他絮叨,话意却也有些颠三倒四,“你不能这麽说……我岁数大了,经不住你这麽说……往後都别这麽说了。” 二十七那是场席卷了全中国的浩劫,足足持续了十年。後来整个教育界都被牵扯进去,秦敬虽只是个在普通小学挂个名的副校长,没两年就要退了,却也得没完没了地挨斗。市里斗,区里斗,学校里也斗,但好在市里区里的公开批斗月就那麽两回,人在学校里被斗,境况总要好些。学校小,学生都是附近的孩子,出了校门儿,大家全是邻里街坊,不管平时为了什麽家长里短的事儿闹过矛盾,这当口却不会真的落井下石,回家关起门来,大要嘱咐自家孩子句“可不许动手打老丄师”。不过学校停课,孩子们没了管束,到底是野了。不见得真有什麽坏心眼儿,只是小孩儿本来就皮,又被大环境煽动著,帮半大小子成天块儿瞎闹。秦敬出门走在路上,没少被他们起哄架秧子,家里後窗的玻璃也没少被他们用石头子伺候,打破了就没再装,凑合用纸糊了几层。 这日下午学校和厂子里都没有批斗会,秦敬在家写检讨材料,沈凉生就坐在旁边儿看著他写──因著有人保,他後来倒是没被再找什麽大丄麻烦,可算不幸中的大幸。所谓的“认罪书”秦敬已经写得很熟了,来来回回不就那麽几句话,头写著,头还能分神跟沈凉生随意聊聊闲天。正是八月仲暑,沈凉生拿了把破了口的蒲扇帮他打风,过了会儿又伸长手胡噜他的头。秦敬跟很老丄师样被剃了阴阳头,半边儿有头发,半边儿却是秃瓢,最近长回来点,毛茸茸的扎手。“我看你是摸上瘾了吧?”秦敬边写材料边跟他玩笑,面上并不见什麽失意落魄的神情──他这人沈凉生也知道,要说有什麽毛病,就是做人太过乐观了些,遇事儿总先往好里想,说好听的叫心眼儿好,说不好听的就是没心没肺。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凉生也懒得去扳他这个毛病,且现下这光景,他能乐观点也是好事。实际秦敬是真想开了,只要自己身边儿这个人平安就千好万好,国家这样就这样吧,自己挨斗也没什麽大不了──大夏天的,头剃半儿还凉快呢。哪怕是写认罪书时他也不觉得委屈。不觉得自己真教书教错了,便不肯觉得委屈。 写著写著,秦敬突似听见雨声。其实并非是真下了雨,不过是又有小孩儿往後窗扔东西──或许被家里大人骂过了,他们不敢扔砖头石子,便改扔没什麽破坏性的土疙瘩,打到窗纸上就摔散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些像是落了场雨。秦敬并不生气,只觉得到底是小孩儿,想捣乱又没胆子,哪儿能真跟他们置气。沈凉生听著动静,撂下蒲扇起身,想出门看看──他面相本就生得严肃,岁数大了也仍不怎麽爱笑,於是看著就凶,附近的小孩儿少有些怕他,每每见著他出门,板著脸往那儿,就吆五喝六地哄而散,转去祸害下家。“你别去了,六十岁的人了,跟小孩儿较什麽劲。”秦敬撂下笔,笑呵呵地说了他句,见沈凉生真依言坐回去,便也提起笔继续写。下午三时的阳光照进窗户,落在斑驳的旧书桌上。这桌子还是打在西小垫的公寓里住著时就用过的,搬家时块儿运了过来,因著不是古董,抄家时倒幸免遇难。秦敬在这张桌子上改了十几年的作业,备了十几年的课,却没想到末了儿会有天在这桌上写检讨材料──少老丄师跟他样教书教到满头花白,不过都是这麽个下场。秦敬想得开,小半是因为问心无愧,大半还是因为有沈凉生在──只要身边儿还有这个人在,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可毕竟很人是想不开的,认罪书写著写著,就上了吊投了河──“六代繁华三日散,杯心血字七行”,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在真实的阳光与不真实的雨声中,秦敬笔笔把检讨材料写完,放下笔,望向沈凉生笑著问了句:“晚上咱们吃什麽?要不还熬点儿粥喝?” 九七六年月八日,周恩来总理逝世,没能够等到看文革结束,中国复兴的光景。四人帮竭力压制著悼念活动,老百姓却不管那套。家里没布票了,秦敬买不了黑布,便把件黑褂子绞了,做了两个黑箍,两人块儿戴在了胳膊上。他们会念著他的好,念辈子──当面致谢再不可能,但人都没了,总得为他戴个黑箍,哪怕为了这事儿再怎麽被批也认了。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华北少都受到了波及,京津也受灾不小。那夜沈凉生和秦敬睡到半猛地惊醒,只觉天摇地动──先是平著摇,然後上下颠,东西哗啦哗啦地往下掉,轻的家具已经倒了地。他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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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受罪 作者:鱼香肉丝

没经历过地震,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该往床下躲,只知道往外跑。可当然是跑不起来的──沈凉生年轻时看著不比秦敬胖少,力气却大得很,可以把他打横抱上很久都不松手,但如今到底是老了,没力气抱著护著他,只紧紧拉著他的手,两人深脚浅脚,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万幸虽住的是老平房,盖得却也结实,这麽摇都没塌,两人平安出了屋,不敢靠院墙著,只躲在小院中间,等到第波震过去了还有些回不过味来,握著手面面相觑。要说後怕自然是有的,却也没那麽怕──他们这辈子什麽没经过,现下竟连地震都不大怕了,也不担心再震波房子塌了怎麽办──只要彼此还在身边,手还握在处,就什麽都不怕。 那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灾,人祸,桩连著桩,风云变色,遍地疮痍。──而後天亮了,中国再次从废墟中起来。九七七年,文革正式结束,转年就改革开放,好像眨眼间便换了个新天地。这麽年,他们起走过漫长的战争,经过洪水地震,撑过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到了最後最後,终於过上了真正太平的日子,便每日都过得珍惜。院子里的花草在文革时都被拔了,现下又都重新种了起来,那棵歪脖子枣树倒是直幸存著,看了那麽年,他们也看出了感情,跟看自己小孩儿似的,不嫌它煞风景,也不嫌它从来没结过枣子。虽说买好东西还是得凭票供应,但物资终归丰富了不少,俩人夏天依旧爱在树底下支张桌子,煮点盐水毛豆,切几毛钱粉肠,块儿喝两盅,或者单纯聊些家常,或者听秦敬讲几个段子就酒。秦敬这段子讲得可有历史──文革时没书看,也没什麽娱乐,他便关起门偷偷说些段子给俩人解闷儿,有旧时学过的,也有後来新编的,讲便讲到了如今。这些段子,说的是个人,听的也只是个人──他说,而他听,有听过很遍的,却也不觉得烦。个接个的故事,每个都热闹欢喜。 再後来也有不少书读,他们定了份《小说月报》,也会看看诸如张恨水之类的作家写的爱情小说,但还是最爱读武侠──改革开放後打南边传过许新作品,其中不乏精妙之作,但或许是人老了都念旧,他们依旧最欣赏还珠楼主,买了套新出的蜀山从头读起。写书的人早便去世了,这部书自解放後就再没出过新章,注定永远看不到结局。可看不到结局也没什麽关系,他们反而觉得这样部书,没有结局才是好的。 老刘家前年搬到了大胡同那头,离他们家并不算远,两家便常走动走动。老刘因著早年说相声,文革时也难免吃了些苦头,不过许是天赋异禀,这麽折腾都没能让他瘦下来,现下就见发福,有时三人坐在块儿,沈凉生和秦敬便要说他,你也运动运动,别老成天在家除了吃就是睡,这肚子可真没法儿看了。“你们管我呢!”人说老小孩儿,在老刘身上体现得那叫个明显,往往听见这话就要不乐意,嘟嘟囔囔地脸委屈相,反像两人合起夥来欺负他似的。秦敬和沈凉生倒是晚饭後总爱散个步,尤其是天暖和的时候,出了院子沿著街边慢慢溜达,路跟相熟的邻居打打招呼,聊两句闲话,或自带个马扎去大悲院前的空场上纳凉──大悲院也在天纬路上,离秦敬旧时任教的小学就几步路,庙不大,香火却挺旺,文革时被砸过,後来又重修了起来,庙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不晓得是打哪儿弄来的,看著竟不像新物,狮爪下的石球已被人摸得滑不留手,群小孩儿在狮子边儿上窜下跳,大人们就坐在庙门前的空场上扎堆闲聊,说是佛门净地,却也满眼俗世喜乐。 不管文革时再怎麽被批斗,秦敬对教过书的小学还是很有感情的,有时也会带著沈凉生回学校里看看。学校门房直没换过,自然知道秦敬以前是副校长,但因著他常年带课,熟人却还是半叫他“秦老丄师”,秦敬自个儿也爱听这个称呼。学校操场上有株老桑树,正长在领操台旁边,夏天桑韧熟了,红紫的果实挂满枝头。沈凉生知道秦敬爱吃桑韧,也知道他八成就是为了吃才专拣这当口往学校里溜达,可亲眼见他趁学校放学了才溜进去偷果子还是觉得十分好笑。桑树树龄老,长得也高,秦敬老了有些抽抽,人看著比年轻时矮了,兼又有些伛偻──文革时有回被斗狠了,受了腰伤,缺医少药地也没全治好,後来硬要直了就腰疼。沈凉生倒是仍身姿挺拔,看他想吃便登上领操台为他够了几个矮处的果子,见秦敬接过来就往嘴里送却又要说他:“你说你又不是饿死鬼投胎,回家洗洗再吃。” 天纬路离海河也挺近,有时他们精神好,便沿著河边直往东走,走到火车那头,在解放桥边看来往的车船,听著从河上传来的,年不变的汽笛声。解放桥就是以前的万国桥,传说当年的建造图是出自设计埃菲尔铁塔的大师之手。解放前这座桥确实被归在法租界,也确是法国人建的,传说却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座桥倒真跟埃菲尔铁塔样,全用钢铁打造,这麽年过去,海河上的桥少都被加固过,只这座除了重漆漆,就没见它动过大工程,却还是结实得很。秦敬同沈凉生在桥边,往对岸看过去──对岸是解放路,旧年叫中街,两侧洋行银行林立,来往的都是那时候津城里顶体面的人。有回立在那儿,秦敬突地想了起来,当年有次,他们也曾起走过中街,然後在河边儿往对岸看。彼时从左岸眺望右岸,如今却是从右岸回望左岸──暮色中秦敬突似看到了两个人,推著辆自行车,立在对岸与他们遥遥相望──那是年轻时的他们。那刻秦敬也不管周围还有乘凉的人,蓦地伸手抓住了沈凉生的手。他握著他的手,看著年轻时的他与他在对岸,像是他们起牵著手走过了座桥,就过了四十年。 九八三年的夏天来得有些迫不及待,刚五月中天便燥得厉害,沈凉生似是有些害暑,连著小半个月都没有什麽胃口。有日沈凉生午睡起来,却见秦敬没躺在身边儿,下床走到里屋门口,才见他斜斜背朝自己坐在马扎上,脚边放了个小盆,盆里泡著七八个不知打哪儿淘换来的鲜莲蓬。秦敬戴著他那副厚得跟汽水瓶底儿似的眼镜子,仔仔细细地剥莲蓬,也没听著身後人的脚步声。往常若见秦敬做这些费眼神的活儿,沈凉生定会过去帮把手,这日却反常地没有动,只立在里屋门口,静静看著秦敬坐在外屋里认认真真地把莲子去皮,又个个把莲心剔了出来,莲实莲心分别用两个小白瓷碗盛了。他看著午後的夏阳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上拖出长条的光斑,落在秦敬几近全白的发上,突地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有福气──不管受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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