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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权臣 玖琬 86391 字 1个月前

第22章

纪云瑟从赵檐那儿逃了出来后,却不敢回自己的屋子。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王八羔子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且,她更不想回去面对曦和公主。

夜凉如水,晚风掠过阵阵寒意,她收紧了身上的半旧薄袄,只能刻意往不时有羽林卫巡逻的过廊上,慢慢踱着步子。

行至别苑东侧时,正见紫电在前面脚步匆忙,纪云瑟想着问问他可有查出什么原委来,便跟在他后面,正想小跑几步追过去,却见他进入了一间厢房内。

她在一侧的廊下停住脚步,准备转身离开时,又见紫电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出来,便料到,那是晏时锦歇息的屋子。

夜已深,寒风逐渐刺骨,她静立了片刻,见紫电已经走远,不由自主向那边走去。

纪云瑟依稀记得,昨日听太后说过,他出城办案去了,好像还没回来,但窗棂上透着里面的烛火。

她敲了敲门,果真无人回应。她清了清嗓子,说道:

“晏世子,你在里面么?”

依旧无人回应,看来,晏时锦的确不在。

她正犹豫间,一阵风吹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门没锁?

总归今晚,她无处可去,不如进去避避风。

她推开门入内,却听见里侧的珠帘后,传来一阵水声。

纪云瑟整个人怔住,片刻后方反应过来,晏时锦,竟然在…在沐浴!

她立刻就想退出去,可她刚动,一只手捞开珠帘,晏时锦一身水汽地走了出来。

高隽的男子只穿着一件里衣,罩着两大块紧实胸肌,领口微露一纵沟壑,几盏烛火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隐藏在薄衫中的身体线条在腰部变窄,一小段外扩的弧度后再往下,是笔直修长的腿……

不得不感叹,这厮,真是有一副完美的好皮囊!

门外依稀传来一队整齐的脚步声,好像是巡逻的羽林卫!

纪云瑟来不及多想,迅速关上了房门,等她回过身,却见晏时锦已经飞快地套上了一件外衫,还刻意将胸口处收紧。

纪云瑟:

“……”

男子冷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仔细端详,目光回到他的峻脸上。

“我……”

一时被美

色所迷的纪云瑟讪笑一声,不知该怎么答话。

何况,她进来的目的的确不好直接说出来,总不至于说,她实则是想在这位世子爷的房间里鸠占鹊巢,躲一晚吧?

“我,我来找世子爷有事。”

憋了许久,纪云瑟终于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何事?”

男子眉头微皱,语气似透着十足的不耐烦。

“就是……”

纪云瑟不知该如何答,拧着袖口不自觉向他靠近了几步,抬眸看向他时,却见他的下颌还残留几滴水珠,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几颗莹润慢慢滑落到他锁骨处。

她伸手指了过去,好心提醒他道:

“你这里没擦干。”

“会容易受寒的。”

晏时锦看着她毫不避讳的直视眼神,绷紧唇角,侧开头,抻起袖口拂过脖颈。

“如果没事的话,请你快离开!”

男子说得一点儿都不客气,纪云瑟一阵无语。

他不喜女子就算了,也不用把她当成什么洪水猛兽吧!

但她考虑到出了这个门后,有可能陷入的危险境地,只能想办法先在此赖上一会儿:

“当然有事。我找世子,是想问问,今日的罪魁祸首,找到了么?”

虽然他不在现场,但紫电答应了要细查,若是有了结果,总是要知会这位一声吧。

晏时锦淡淡瞥向她:

“罪魁祸首是谁,你真不知道?”

他了解后宫的规则,不信纪云瑟会不清楚,否则,她能轻易躲开那一次次的明枪暗箭?

能借力打力让赵沐昭和陆嘉蕙受伤,还敢手刃长春宫管事内监的女子,她不是一只无辜可怜的老实白兔。

根本就是一只诡计多端的狡猾狐狸。

这样的人,会连谁要害她都猜不到?

纪云瑟眨了眨眼睛,一脸哀怨地仰头看着他片刻,幽幽叹道:

“世子既然都明白,就更不该赶我走了!”

少女嘟起小嘴,原本就软柔的声调更加显得娇嗔万分。

晏时锦撇开头,看向另外一侧的窗棂,蹙眉轻咳两声:

“此话何意?”

纪云瑟靠近了他一步,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畔轻声道:

“世子既如此懂我,怎会不知晓今夜有人给我设了陷阱?”

“难不成,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跳进去?”

她早知这位世子爷不是庸碌之辈,既然他是个明白人,自己也不想与他周旋,干脆挑明了倒好。

少女突然的靠近,伴随着一阵有些熟悉的幽香,她呼出的热气轻拂过男子的下颌,一阵无来由的酥痒划过皮肤,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她。

杏眸凝着薄雾,晏时锦在她清凉的瞳仁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后,不由得立刻退后两步。

耳根有微热蔓延,他撇开头,顿了顿,说道:

“你想怎样?”

他虽猜到了此事的幕后黑手,却没深究那人的目的,如今细想,倒明白了几分,恐怕,在马身上动手脚让她摔下马,只不过是其中一环。

如她所说,后面的陷阱应该才是最关键的。

纪云瑟转了转眼珠,又向他靠近一步,恳求道:

“请世子收留我一晚!”

晏时锦一脸不可置信,简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疾声道:

“怎么可能!”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

纪云瑟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正要继续开口,却听敲门声响起:

“大人,属下有事求见!”

这男子声音铿锵有力,好像不是紫电,也不像是他身边的另一个侍从。

晏时锦皱紧眉头看了一眼纪云瑟,叹了口气。算了,她在这里也无妨,谢绩多半就是过来跟他禀报今日查到的蛛丝马迹,刚好与这女子有关。

他就说自己是找当事人来问话,谁又敢置喙什么。

他绕过纪云瑟,前去开门。

纪云瑟倒是被他刚才颇具意味看过来的一眼,读懂了他的心思。

这厮定是不想让同僚看见他的屋子里半夜三更有个女子,更不能是自己这个身份复杂,容易引起争议之人。

但她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这个简单的厢房根本没有什么遮蔽的地方,刚好她站在珠帘旁,清晰地看到,就连湢室也是空荡荡的,连沐浴的木桶都没有,让她怎么藏?

晏时锦打开门,谢绩进门后就开始了汇报:

“指挥使,属下已经查清楚了。”

“马的后腿处,有一侧擦伤,伤口笔直平整,不像是从悬崖上摔下时,在岩壁上的划痕,倒像是利器,比如刀、剑划过留下的伤痕。”

“属下又去了当时马发作时的草地细查,发现那里有一撮土被翻动过,或许就是为了掩盖什么。”

“属下猜测,今日围场狩猎,恐有人将箭故意射向纪姑娘所骑的马,且此人箭术非常,箭矢并未射中马,只是擦着马腿而过,却让马吃痛受惊,故而发狂。”

“属下虽查到了这些,但嫌疑人,依旧没有头绪。”

“除非,能找到目击者。”

他说了半日,却见晏时锦似有些心不在焉,罕见地没有应声,也没有立即表态。

他小心地看着晏时锦的脸色,片刻后,轻呼了一声:

“指挥使,您看……”

晏时锦都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应付谢绩问他房里的女子是谁,却没瞧见谢绩进门之后应该有的诧异之色。

他回头看了一眼,原本立在他身后的女子竟然消失不见,整个房间一览无余,但他床榻上的被褥,却隆起了一个人影。

晏时锦:

“……”

这个女子,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纪云瑟当然明白这厮的顾虑,她也知晓自己不能在这位世子爷的房间内见光,但,若是没看见她的脸,不就没有关系了么?

在晏时锦的房间大半夜出现她纪云瑟,和出现一个不知身分的女子之间,她当然选择后者。

谢绩的目光随着晏时锦的眼神看了过去,顿时呆愣在原地。

什么情况?

这位世子的床上藏了个人?

被褥不厚,凸显着里面娇小的身量和玲珑的曲线,还是个女子?

再看晏时锦,他面色微红,发丝上还有残留的雾气,衣衫松散,就像是情急之下随意套上的……

这么炸裂的么?

谢绩是南安侯幼子,自小也算是与晏时锦熟识,自然知晓这位国公世子清冷寡情,从未听说他有什么风流韵事,跟他同龄的贵公子多半已经成婚,或是订亲,家中多少有几房姬妾,至少也有两个通房。

只有晏时锦,据说是他院子里只有几个积年的老妈妈,连个妙龄的婢女都没有。

故而许多人猜测,他恐怕不喜女子。

但是今日所见,震碎了谢绩对晏时锦的素来印象。

他不仅好女色,还玩得这么花?这里可是寺庙啊!

晏时锦收回目光,看向他道:

“所以呢?”

谢绩尚未反应过来,还愣愣地盯着被褥。

晏时锦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谢绩方回过神,道:

“指挥使您看,此事应如何处置?”

晏时锦看了一眼被褥的方向,淡淡道:

“明日派人知会夏贤妃一声就好。”

“就说,羽林卫已找到几个有嫌疑之人,正在审。”

谢绩抱拳道:

“是,属下明白。”

见他凝神地看着自己的床榻,没有要走的意思,晏时锦面无表情道:

“怎么,还有事?”

谢绩听出了话中的冷意,忙躬身道:

“没有,没有了。”

“您忙!您继续忙!”

“属下不打扰了,告退!”

第23章

随着门重新关上,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被风带动,摇晃了几下。

晏时锦看着自己的被褥像一只肥胖的长虫一般,还在不停蠕动,蹙了蹙眉:

“还不出来?”

纪云瑟并不想乱动,但是她情急之中,发现自己一直挂在腰间的香牌不见了。

若是掉在这厮的床上,那就真说不清了。

她正悄悄摸索着,却听见晏时锦明显很不悦的声音。

幸好,终于摸到了,她顾不得太多,随手拾起放入袖袋中,掀开被褥下床。

对上男子一脸的愠色,纪云瑟十分自觉地将被褥重新整理了一下,顺手抚平床面的褶皱,淡笑一声:

“世子放心,他们猜不到是我。”

晏时锦看了她一眼,披上大氅,说道:

“跟我过来!”

纪云瑟诧异道:

“去哪里?”

见晏时锦不答话,径直开了门,纪云瑟只得跟着,沿着檐廊拐到后方的一排群房,他推开其中的一扇门,道:

“今晚,你可以睡这里。”

纪云瑟面露欣喜:

“多谢世子。”

“阿嚏……”

一阵寒风袭来,她不禁抱紧了双臂。

晏时锦淡淡瞥过夜色中鬓发凌乱、有些狼狈的少女,“嗯”了一声后离开。

片刻后,不知哪来的一个内监,送来了炭盆,并提了几桶热水过来,恭敬道:

“奴才今晚会守在院子里,姑娘若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才。”

纪云瑟感激道:

“替我多谢你家主子。”

想不到,那厮看起来不近人情,倒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但是,当她脱了衣裳准备泡个热水澡祛祛寒气时,却发现自己刚才随手收进袖口的东西,并不是她的香牌,而是一块同样大小的羊脂玉佩,缀着月白穗子。

玉质白腻莹润,通体无瑕,正中刻着一个“晏”字……

纪云瑟抚着额头,有些傻眼。

这处所僻静,又有着十足的安全感,是纪云瑟入宫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她先行去给太后请安,被太后留下一同用了午膳,等太后午休之后,方回了赵沐昭的院子。

进入正屋房门,就看见向她怒视过来的曦和公主:

“你去哪儿了?怎的才回来?”

纪云瑟行礼道:

“臣女从太后那里过来。”

赵沐昭冷哼一声:

“我是问你昨晚!”

纪云瑟道:

“公主此话何意?臣女一直在房中歇息呀。”

赵沐昭将手边的茶碗一把拂落,怒道:

“你胡说!”

“昨日,你一夜未归!”

纪云瑟眨了眨眼睛,装作不解道:

“哦?公主一直在臣女屋子里等臣女么?”

她淡笑一声,态度恭敬道:

“那公主认为,臣女应该歇在谁的房中呢?”

赵沐昭一时语塞,但看纪云瑟的面色,确是如常,没有一点疲惫的痕迹,倒是她自己一夜没睡好,头晕脑胀,眼底发黑。

她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待要发作,被一旁的玉拂拉住,低声劝道:

“殿下,贤妃娘娘让您用了午膳后再过去一趟,您别忘了。”

实则是提醒她,今日夏贤妃特地找她,嘱咐她的一番话。

赵沐昭恨恨地看了纪云瑟一眼,忿忿地甩了衣袖,转身进入内室。

玉拂向纪云瑟微微一福,道:

“姑娘莫要误会了,姑娘毕竟是毓秀宫的人,公主只是担心姑娘安危而已。”

纪云瑟会意,保持着恭敬的笑容:

“替我多谢公主,我先回房了。”

玉拂答应着送她出去,关上门又去哄赵沐昭:

“殿下,贤妃娘娘所言极是,纪姑娘心机深沉,又有太后娘娘照拂,您轻易动不得。”

赵沐昭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你看看她那个张狂样儿!分明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昨日,她竟然故意去找三哥,还,还……”

“你说,她昨日会不会真的是跟三哥在一起?”

玉拂略思一瞬,道:

“奴婢倒不这么认为,公主昨晚亲自去找了蔚王殿下,搜遍了整个院子,并未发现人。”

赵沐昭道:

“他们若是暗度陈仓,我们怎么发现?又不能一直守着三哥!”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做本宫的嫂子?”

玉拂道:

“公主不必再烦恼这些,听娘娘的,她定有万全之策,纪姑娘成不了妃嫔,更不可能做蔚王殿下的妃妾!”

又劝道:

“娘娘今日好不容易才说动谢统领将昨日围场之事大事化了,不再继续追查,公主万不可再任性惹事了。”

赵沐昭十分不甘心,道:

“可本宫就瞧不得她那副狐媚货色!”

玉拂道:

“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太后娘娘眼看着身子恐不好,殿下您该沉住气,不急于一时。”

“况且贤妃娘娘对于此事已有章程,您不必忧心。”

因顾虑太后的身体不宜在宫外久住,一行人在灵岩寺住了五日后回宫,纪云瑟尚在房内收拾包裹,玉晓已经过来通知她:

“公主的马车已经在侧门外候着了,姑娘快些去吧,莫要让殿下久等了。”

纪云瑟微微有些诧异,但立刻答应了一声,拿上东西,赶了过去。

上马车后,她行了个礼,默默坐在一旁,一路上,赵沐昭不是在吃糕点饮茶,就是闭目小憩,完全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纪云瑟倒乐得自在。

及至进入朝天门后,玉拂下了马车,赵沐昭才靠近了她,面色不善地问道:

“你跟三哥,到底有没有什么?”

纪云瑟不置可否,目光中闪过一丝极易觉察的异样,道:

“公主为何不亲自问问蔚王殿下呢?”

“本宫警告你,别以为……”

赵若昭还欲开口,却听见马车外有个内监的声音:

“请问纪姑娘在马车上么?奴才是寿康宫的,奉周嬷嬷之命,请您走一趟。”

纪云瑟掀开车帘,答应了一声:

“好,劳烦公公告诉周嬷嬷,我回去收拾收拾就过去。”

内监答应着去了。

赵沐昭冷哼一声,默默腹诽: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纪云瑟回房放了包裹,换了一身外衫,径直去了寿康宫。

刚踏上一侧的穿山游廊,行至东厢房门口,就被一只手用力地拽入房内,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我的东西呢?”

纪云瑟差点没惊呼出来,她抚着有些吃痛的手臂,没好气地看着面带恼意的晏时锦,忽的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看来,派人把她急着叫过来的不是周嬷嬷,而是这位世子爷。

“这是你的!”

晏时锦将一个东西放在一旁的圆桌上,神色十分不耐。

那日就寝时,他就觉得自己的被褥沾满了这女子的气息,甚至还有愈渐浓烈的倾向,他十分不解,直到在床榻上发现了一个香牌,而他解下来,顺手一放的玉佩却不翼而飞。

纪云瑟看了一眼,是她的香牌。

她自小就招蚊虫,幼年时,屋子里燃多少蚊烟都无济于事,雪白的皮肤上常常被叮得满是红点,直到沈绎送了她这个特制的驱蚊香牌,挂在身上,才好了些。

知她不喜药味,便特地加了许多清新的香料,每年春季就会重制两个,以确保药效。

纪云瑟刚要伸手去拿,又忽的收了回来,颇有几分歉意,道:

“不好意思,世子的玉佩,我并未带在身上,放在,放在我房里,要不,下回我再送来给你?”

晏时锦道:

“无妨,我随你去取。”

那玉佩乃太/祖皇帝赏赐,历代晏国公所有,年初他行冠礼时,父亲亲手交付予他,意欲让他逐渐接手国公府的庶务。玉佩虽不算贵重,但意义非凡,若是被有心之人拿了去行不轨之事,后果不堪设想。

纪云瑟扯了扯嘴角:

“这恐怕,不太方便吧?”

晏时锦看向她,黑眸晦暗不明,语气沉戾下来:

“丢了?还是摔了?”

怪不得,这几日,她一直躲着自己!

纪云瑟一愣,赶忙摇头:

“没有没有,怎么可

能?”

“这东西如此贵重,我怎么敢?”

她翘首一笑:

“世子莫要如此穷追不舍嘛,倒显得您小气了,你放心,明日,我定记着送来寿康宫给你!”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香牌,笑道:

“若是不放心,你也留着我的?”

晏时锦:

“……”

纪云瑟讪笑着将自己的香牌收入衣襟中,就见男子拂袖而去,留下一句话:

“你最好别让我明日再去找你!”

晏时锦步出门外,见有小内监领着太医过来给太后看诊,便一同进入正殿。

纪云瑟默默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她想着既来了一趟,顺便看看太后再回去,也跟着进入太后的寝殿中。

殿中依旧燃着炭盆,太后正斜倚在侧殿暖榻,伸手放在一旁的小枕头上,让太医诊脉。

太后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道:

“听说,你擅针灸?皇帝这么多年腿疼的顽疾,都被你治得差不多了?”

“年纪轻轻,本事不小呐!”

太医恭敬道:

“太后过誉。况微臣眼看就至而立之年,已不算年轻了。”

太后幽幽叹了一句:

“记得当年,太医院有个贺太医,脉息好,针灸手艺更好,只可惜……”

太医眸光微动,手指压实了寸关尺,继续诊脉,又看了太后舌苔,问了些症状,方躬身退至一旁,准备针囊。

却在无意中看见纪云瑟进来时,顿住身形。

纪云瑟亦是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微动,差点就要喊出声。

晏时锦转头瞥见二人的异样,行至太后身旁,有些诧异道:

“这位太医是新入宫的?”

“为何从前并未见过?”

周嬷嬷笑着解释道:

“正是呢!这位是新来的沈太医,陛下说他甚好,特意让他给太后瞧一瞧。”

第24章

步出寿康门后,沈绎提着药箱,刻意在外等了片刻,果然见纪云瑟小跑着追过来。

“沈夫子?”

纵然在太后的殿内打量了他许久,纪云瑟依旧不敢置信,她家的西宾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医。她顾不上许多,匆忙回了太后就跟着出来。

沈绎平静从容地向她颔首,道:

“是我,大小姐。”

纪云瑟环顾了一圈四周,诧异道:

“夫子何时入宫的?”

“您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太医?”

沈绎温言道:

“就在大小姐回宫后两日,纪侯送二公子和四公子去了国子监,二小姐亦停学,开始相看人家,我无处可去。正好得知太医署有公开遴选太医的考核,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参与,不料竟考上了。”

纪云瑟还是有些疑惑:

“我记得,夫子从前不是避讳您会医理一事么?”

沈绎闻言无奈一笑:

“你也知,我科考了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个举人,这条路我已走不了。从前避讳,是因授我医术之人有言,不让我轻易出手,如今为了生计,我别无选择。”

纪云瑟见他一脸窘色,方觉自己如此问话,有些冒失了,他毕竟只是自家的西宾,如今被父亲辞退,自然有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她淡笑一声:

“夫子入宫了也好,我就说您一身医术,若无处发挥,岂不是浪费?”

“况且,咱们两个在宫里,也算有个照应。”

沈绎看着她一脸坦然无邪的神色,点了点头。

太医署和毓秀宫是一个方向,二人同行,纪云瑟道:

“夫子医术高明,太后对您很是赞赏呢!”

沈绎看了她一眼,温尔笑道:

“多亏你前些时日回家,跟我说了太后的脉案,我方能准备充足,应对太后的病症。”

纪云瑟笑道:

“当日咱们倒没想到,还能有今日这个用处。”

沈绎侧头看了她一眼,随口“嗯”了一声。纪云瑟又问道:

“对了,夫子您亲自给太后娘娘把了脉,她老人家的身子,究竟如何?”

沈绎叹气,摇了摇头:

“恐难有起色。”

他见纪云瑟闻言情绪低落,安慰她道:

“你放心,我会尽力,让她老人家少些痛楚。”

纪云瑟点点头,二人行至一个宫道口,沈绎向她笑了笑,随即道:

“我得赶回太医署,登记太后的脉案,告辞。”

纪云瑟应了一声“好”,也径直回了毓秀宫。

已近酉时,半空的晚霞映着落日,整座宫城笼罩在了一片金黄与橙红交织的余晖中,红墙金瓦反射的光芒照着长长的宫道。

青霜眼瞧着前方原本并肩同行,有说有笑的两人,男子高瘦的轮廓没入转角,徒留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他似没有听清楚晏时锦刚才的说话,诧异地觑了一眼身旁自家主子的神色,小心回道:

“世子,是要查沈太医?”

“可是,属下不明白,沈太医是前几日经太医署正常考核录用的,想必家世背景已经查清,登记入册了,定然没有问题,为何还需再查?”

晏时锦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

“叫你去查,自然是要查些没有登入的东西。”

青霜撇了撇嘴,真不知自家主子为何突然对一位新入职的太医如此敏感?

太医署行事素来谨慎,定然是信得过此人,才会让他给太后娘娘诊治,况且,连陛下都夸沈太医的医术好,太后娘娘今日得他行针之后,亦舒适了许多,怎的自家主子疑神疑鬼的?

晏时锦见他半日没有回应,微眯双眼,目光斜扫了过来,青霜一凛,抱拳道:

“是,属下这就去查!”

夕阳彻底没入宫墙后,飞檐角楼的轮廓在霞光中渐渐模糊,从顺贞门步出一个英挺高直的男子。

紫电在宫外等到了自家主子,上前问道:

“世子,是回府还是……”

晏时锦一跃跨上了他早已准备好的马,道:

“去京卫司衙门。”

他要去见见吴氏兄妹。

这次,裕王的动作很快,他在庐州那边的几个心腹亦十分得力,把罪过全部揽了去,丝毫没有牵连到京城的一个人。

此事他们做得利落,就算圣上有意拿人杀鸡儆猴,也没有证据再往上查,只好先就此揭过。

他见那兄妹俩,就是想亲自跟他们解释:

“几位的冤屈已洗,你们尽可放心回庐州,吴老三不日就会释放,不必担心什么,此事既然已经闹到圣上面前,自然有人比你们更在意三位的安全。”

他不好将所有原委告诉二人,只拣了他们所关心能够理解的部分简要说明,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紫电,紫电立刻拿出一包银两,放在那位兄长的手中:

“这是我家大人给二位的盘缠,明日,京卫司会派人护送你们回家,到时,你们拿这些钱做些小生意或者置办几亩薄田,都可安稳度日。”

吴氏兄妹早已换上干净的衣衫,在京卫司将养了一段时日,面容气色亦好了许多,二人不住地磕头:

“多谢青天大老爷!”

晏时锦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起身。

吴氏妹子抬头看了一眼从圈椅上站起,欲离开的隽挺男子,面露羞赧,福了一福说道:

“大人相救之恩,草民一家无以为报,小女子唯有以身相许,方能报之一二。”

说着,上前走了几步,伸手要去拉他,被晏时锦眼疾身快,在她刚碰到自己的衣袖时,迅速闪至一旁。

紫电吓了一跳,忙拦在中间,笑道:

“姑娘言重了,我家大人从不挟恩图报。”

吴氏妹子似不甘心,面露诚恳道:

“只要能在大人身边伺候,小女子愿为奴为婢,不求名分。”

紫电看了一眼面色紧绷的自家主子,忙抱拳道:

“万万不可,大人家中奴仆众多。再者,我家大人已有心上人,来日若夫人进门,误会了就不好。”

“姑娘乃良家女子,不必如此看轻自己。而且,姑娘

还如此年轻,定能寻得如意郎君。”

又吩咐人道:

“快,送二位回房,好生歇息,明日好上路!”

说罢,赶紧护着自家主子离开。

回到国公府清珩院,紫电见自家主子依旧黑沉着脸,忙陪笑道:

“世子莫怪,吴家妹子出身乡野,主子您救了她父亲的命,又免于她给那腌臜老头做小妾,姑娘自然感恩戴德。”

“她一个弱女子,无以为报,只能想到以身相许。”

见他并不答言,紫电又小声嘀咕道:

“其实,吴家妹子长得也是个清秀模样,又心仪世子,主子留下她也无妨,谁还敢说主子以权……”

“是活腻了么?”

晏时锦黑眸斜扫了过来,紫电浑身一颤,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谁,忙抱拳道:

“没有,属下不敢!”

唉,若不是老国公和老夫人日日对他耳提面命,要他督促自家主子找姑娘,他才不想管这些闲事呢!

晏时锦不再睬他,解开外衫:

“备水,我要沐浴。”

紫电知晓自家主子的脾性,他不喜有人,尤其是女子触碰,忙答应了去吩咐人抬水进来,正准备帮他脱下外衫时,却意外发现他的蹀躞带上少了个东西。

细思之后,紫电大惊失色:

“世子,您的玉佩呢?”

“不会是掉在衙门了吧?这如何是好?这可万万不能弄丢啊!”

“属下这就回去找!”

“没有……”

晏时锦看了他一眼,继续宽衣,道:

“我收起来了。”

“啊?”

紫电一脸不信,但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眼神,又不敢再言语,只得答应着出去。

晏时锦蹙紧眉头,早知,他那晚发现玉佩弄丢,就不该顾虑已至深夜不便,应当直接找那女子索回才对。

~

夜已深,毓秀宫偏殿厢房,烛火微暗。

纪云瑟看着梳妆台上的玉佩愣神,眉心拧成了个川字。

怎么办?若是她就这样把玉佩还回去,晏时锦会不会一气之下,直接掐死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突觉袭来一阵凉意。

都怪她不小心,那日回房后,不慎将案桌上盛胭脂膏粉的盒子拂落,摔散在床榻上,那片绯红不偏不倚就落在了玉佩的月白穗子上。

她一时惊慌,伸手去补救,没注意碰倒了一旁的茶碗,满满的茶水又泼了上去,这下可好,白穗子彻底变成了红穗子。

她又不敢用水洗,怕绳结变形褪色。

故而,那几日她都刻意躲着晏时锦,不敢见他。

谁知,今日他竟然直接把她骗到寿康宫。

幸好,纪云瑟素来脸皮厚,将此事暂时躲了过去,但躲得了一时,躲不过明日。

明日,若是她再不主动还他,以晏时锦的性子,真的会到毓秀宫来找她!

早知有今日,她就应该好好学一学女红,学会打个络子什么的,找个相近材质的给他换上就好了。

谁知能碰上这种倒霉事呢?

纪云瑟心里有事,一夜睡不踏实,谁知到了次日一早,她尚在睡梦中,丁香着急忙慌地拿着一封信来找她,

“姑娘,这是您府上送来的信,说是您家中有急事,您快打开看看。”

纪云瑟心中一紧,边拆边问道:

“什么时候送来的?”

丁香道:

“听小路子公公说,是昨儿个下钥前有人送到宫门处。”

纪云瑟拆开,飞快看完,手一抖,信笺飘落地面。

信里只有简单的两句话:

“舅父病重,望瑟儿速归。”

这封信不是来自章齐侯府,而她在入宫前与崇陶和效猗约定好,若是传递消息,称母亲留给她看顾京城私产的方成为舅父。

也就是说,方叔出事了!

第25章

纪云瑟穿戴好,顾不上洗漱,也来不及与丁香解释,径直去了寿康宫。

太后尚在休息,她只能找到周嬷嬷,跟她说家中重要的亲人突发疾病,需回去一趟,求她帮忙。

周嬷嬷见她面色不好,宽慰了她几句,便做主让她先出宫,等太后醒了再告知一声。

纪云瑟知晓周嬷嬷服侍了太后几十年,有时说话比宫里的一些主子还管用,便不想太多,谢过了她之后,回毓秀宫收拾一番。

她手持寿康宫的宫牌出了宫门,却并未回家,而是让送她的小内监驾着马车停在京城颇大的一间酒楼,悦椿楼旁。

纪云瑟遮上帷帽,跳下马车,她塞了一袋银子给内监,道:

“我上街市买些东西就回府,公公辛苦了。”

“回头烦请公公跟周嬷嬷说,已经送我到家了就好。”

内监忙不迭地接过道谢,答应着调转马头回宫。

隔着帽纱,纪云瑟抬眼一看,酒楼大门已经贴了落款是顺天府衙门的封条,原本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的三层小楼,如今已让来往行人避之不及。

她心中一惊,什么事如此严重?

突然跑过来一个人,上前拉住了纪云瑟,悄声道:

“姑娘,跟我来。”

细细一看,正是崇陶。

她一早就寻了个借口出府,在对面的茶庄中焦急地看向窗外等着自家姑娘,一见宫里的马车停在酒楼门口,下来一个纤窈的女子,便知是她,忙迎了出来。

纪云瑟随她进入里侧的一间茶室,摘下帷帽,沉声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

崇陶关紧门,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道:

“昨日正午,最大的雅间来了一桌客人,看衣着都是达官显贵,点的也都是咱们酒楼的招牌菜,还点了一道鲜笋烹河豚。”

“河豚?”

纪云瑟大致猜到了几分,道:

“你是说,这道河豚出事了?”

崇陶哭着点了点头:

“按照日常的做法,都是咱们的厨子先尝了一口,无不妥后,再由客人们吃,以防意外。可是,不知为何,厨子没事,却有位客人却当场毒发。”

“方管事一听说,到雅间看了后,第一时间就要请大夫过来,可那桌客人已经叫喊起来,非说咱们酒楼杀了人,嚷嚷着要报官,不准放走一个人!”

纪云瑟闻言心中一紧:

“你是说,那人已经中毒,死了?”

崇陶看着她,十分无奈地点了点头。

纪云瑟问道:

“方叔和其他人呢?”

崇陶止不住眼泪:

“无论方管事如何说,他们都不听,当场就让人去报了官。顺天府立刻派了人过来,一看那人已毒发身亡,便控制了所有酒楼的伙计。”

“如今,人全都关入了顺天府衙门的大牢。”

纪云瑟只觉头脑一阵眩晕,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

“有没有去看看方叔,如今怎样?”

“去了,昨儿个傍晚,奴婢得知此事后,就让绸缎庄的宋掌柜去了衙门打听。”

崇陶抹泪道:

“他回来说,方管事因是酒楼掌柜,被单独关押,还受了刑,具体怎样还不知道,宋掌柜并未见到人。”

纪云瑟细思一瞬,道:

“宋掌柜在哪儿?”

崇陶擦着眼泪,道:

“他知道姑娘今日出宫,想必安排好绸缎庄的事就会赶过来。”

说话间,有人在外敲门,崇陶前去接应,进来一个中年男子,正是宋掌柜,他拱手向纪云瑟行了一个礼,将昨日去府衙了解到的详情说了一遍。

纪云瑟疑惑道:

“可是,咱们的厨子吃了分明没事,为何单单那一个人中毒呢?”

宋掌柜道:

“老奴也质疑了这点,但衙门一口咬定,仵作已经验尸,那人就是食用河豚,致毒发身亡。”

“同行者都说,那人食用最多,故而中毒。”

纪云瑟明显不信:

“酒楼做河豚不是一日两日了,从未出过事,况且,他们如何能断定那人是食用河豚中毒?”

“万一,是另有人下毒害他呢?”

宋掌柜无奈叹气道:

“只可惜,此案涉及官员,咱们连状师都请不着,无人敢接。”

听他说了那死者的身份,纪云瑟呆住,

“你是说,死的,是一个七品的官员?”

宋掌柜眉头紧锁,点了点头:

“七品官若是

放在京城品阶不高,但他是通州推官,掌管着一州府的邢狱,就非同小可了。”

“他是前几日刚到京城,昨日刑部的一个员外郎做东,请了这位和刑部的几个同僚私聚,却不料发生这等事。”

纪云瑟一下觉得心凉到了极点,她不懂什么官员品级,但总归不是一般人。哪怕那人只是普通百姓,也是一条人命,这件事,想来十分棘手。

她知道宋掌柜也是扬州过来的,一直得方叔信任,便问道:

“从前,方叔一直打点的那几个人,可有去找?”

方叔虽然没有跟她说过,但纪云瑟大概知晓,做生意之人,必定与当地的一些官员常年维持关系,以备应对一些突发状况。

方叔是个老练的,能在京城将苏氏的产业越做越大,定然少不了这些人。

宋掌柜闻言,面露难色:

“不瞒大小姐,老奴去找了,但无一人露面相见。”

“还是那句话,因此事涉及官员性命,同行的还都是刑部的官员,本就掌管着邢狱,非同小可,没人敢担保。”

纪云瑟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问道:

“您是长辈,比我有经验,您看,这件事,该如何是好?”

宋掌柜叹了口气,道:

“此事若只靠咱们几个人,恐怕做不了什么。”

“却不知,纪侯爷是否能……”

“不行!”

纪云瑟摇摇头:

“不能让父亲知晓。”

这些产业都是她母亲偷偷留下的,这些年亦是扬州外祖家派人过来一直照管打理,若是此时去找父亲,一时闹起来,外祖那边如何自处?她清楚,方叔是绝不允许她告知侯府的。

况且,以章齐侯府如今的境况,父亲恐怕也帮不了这个忙。

宋掌柜闻言,无奈道:

“那就没有法子了。”

纪云瑟攥紧衣袖,脑海中浮现出方叔的削瘦的面容,心中一痛。

方叔是母亲苏氏的陪房,跟着母亲陪嫁过来后,一直留在京城,从小,她偶尔跟着乳母秦氏外出,以买脂粉钗环的名义去找方叔,每一次,他都会准备纪云瑟爱吃的菜式糕点,提前置办一些时兴首饰给她。

自己的喜好,方叔记得清清楚楚,几乎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般疼爱,京城的产业,更是兢兢业业地打理,从未让她操过一点心。

纪云瑟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称他一声“舅父”并不为过。

但此刻,她面对方叔深陷牢笼一事,却无能为力。

她擦去眼角的泪,拿上帷帽,道:

“走,咱们去顺天府衙门。”

“我要跟方叔见一面,再想法子。”

崇陶和宋掌柜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拦,忙着叫上了一辆马车,几人径直去了顺天府。

宋掌柜思索片刻,还是拦住她道:

“大小姐有什么吩咐,还是让老奴去吧。”

“您不好抛头露面的!”

纪云瑟戴上帷帽,道:

“无妨。没人认识我,就说,我是方叔的女儿。”

她跳下马车,宋掌柜见她如此,叹了口气,先行过去打点,塞了一路的银票后,狱卒终于肯让纪云瑟这个“女儿”去看望所谓的父亲。

纪云瑟被狱卒领着,到了阴冷潮湿异常的地牢中,只看到方叔的第一眼,她的心便猛地揪了起来。

只见他独自一人被关在一处没有窗户的黑暗逼仄的牢房中,衣衫褴褛,全身都是血迹,脸上也被血污沾湿,看不出一丝好皮,躺在地上如同活死人一般。

纪云瑟只觉胸口一阵窒息,半日说不出话来,还是崇陶呜咽着抓着牢门,叫了几声“方管事”。

方成微微睁开眼睛,在看见纪云瑟后,慌忙爬了过来,有气无力道:

“大小姐,这怎么是您该来的地方?”

纪云瑟终于挪动步子过去,握着栏杆缓缓蹲下,流着泪不知该说什么。

方成用尽力气,向崇陶和宋掌柜二人道:

“快,送大小姐出去。”

纪云瑟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道:

“方叔,您一定要坚持住,我定会想法子救您出去!”

她在崇陶的搀扶下起身,抹干了脸上的泪,转身离开,几人又见了厨子。

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我已做了二十几年的菜,最拿手的是烹河豚,从未出过事。”

“我可用一家大小的性命发誓,我做的河豚,绝不可能有毒!”

他们从地牢出来,纪云瑟向宋掌柜问道:

“如今,主理这案子的是谁?”

宋掌柜道:

“是顺天府的推官,但是,老奴已想过法子了,就是见不着。”

“如今,只是打点了司狱,让方管事不再受苦。”

纪云瑟道:

“再去想办法,一定要见上此人,问清楚案情,咱们才有机会知道该怎么做。”

几人走出地牢,已行至仪门,宋掌柜应了一声,又去推官廨求人。

不出所料,还是被拒了出来,宋掌柜无奈摇了摇头:

“不管老奴使多少银两,都无济于事。”

就在纪云瑟心灰意冷地抱紧了双臂,准备回家去求父亲,哪怕冒着苏家与侯府决裂的风险也要救方叔时,突然,她摸到了一直放在袖袋中的一块硌人的物件。

她拿了出来,几乎不曾犹豫,立刻将东西交给宋掌柜,说道:

“你拿着此物,再去一次。”

“这次,你就说,我要见顺天府尹。”

宋掌柜双手接过那块通体莹润的白玉,看到上面赫然刻着的一个字,目光瞬间一凛,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薄纱内的自家小姐,答应着去了。

一盏茶后,他如释重负地快步回来,说道:

“大小姐,府尹大人请您进去。”

第26章

纪云瑟随衙役行至府衙后的君子堂,衙役指着正中身着青色官服者道:

“这是本府府尹何大人。”

宋掌柜和崇陶皆跪地叩拜:“草民拜见府尹大人。”

纪云瑟躬身一福:“见过何大人。”

何弼抬手示意她起身,上下打量着面前身姿曼妙的少女,虽遮了帷帽,但难掩明艳的容色,他看向她手中的玉佩,语气有些不善:

“此物应并非姑娘所有,你是如何得来的?”

纪云瑟将玉佩重新收入袖口,面对他的质问,神色从容反问道:

“大人您觉得呢?”

“总归不是我偷来的。”

何弼当然清楚,以那位的身手,能近身就不错了,谁能偷他的贴身之物?

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纪云瑟故作气定神闲:

“想必何大人早已遣人去通报晏世子,等他来了,您亲自问问他就知晓。”

他们拿了玉如此久才见她,定是报信去了。

何弼不置可否,毕竟这是晏国公府的掌事玉佩,这女子持玉佩求见,他不得不见,但他更清楚晏时锦的为人,亦不敢随意轻信她。

纪云瑟不想耽误时间,直接进入正题:

“我知晓此物的意义,并不是想用它做什么为非作歹之事。”

“我只想知道案情的细节,还有,提出一些质疑。”

何弼道:

“此案尚在调查,还未到开堂审理之时,不知姑娘有何质疑?”

纪云瑟掩下怒意,声量却高了几分:

“既没有开堂审理,为何对我家掌柜用刑?”

何弼道:

“此案涉及人命,所有涉案人员一概羁押,而首犯并无认罪之意,按我朝律法,对拒不承认者,可用刑逼问。”

纪云瑟想到方成的模样,攥紧双拳,道:

“无罪,为何要认?”

“众人皆知,河豚若真有毒,轻微剂量就会毒发。况悦椿楼做这道菜京城闻名,从未

出过事,酒楼的厨子亦先品尝无碍后,再由客人食用。”

“我家厨子和其他客人都没事,为何单单只有他一人中毒?”

“而且,害人总要有动机,请问大人,我家掌柜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何弼闻言,只道:

“本府自问所有程序皆合律法,且此案尚在审理中,我们也想知道,案犯的杀人动机。”

宋掌柜在一旁,已经看出这位府尹只是托辞敷衍,便上前问道:

“可否请仵作再次验尸?查明死者真正的死因。”

何弼不容置疑道:

“仵作早已验核清楚,死于河豚之毒,不必再验。”

“还有,此案早已由刑部关照,本府定会秉公处理,诸位只需等候开堂传唤即可。”

纪云瑟深吸一口气,强忍怒意:

“若是晏世子亲临,何大人也是如此答复么?”

何弼眉心皱起,捋着羊角须看向她:

“姑娘究竟是晏国公府的什么人?”

纪云瑟面色平静道:

“晏世子,是我的郎君。”

屋外,夜幕已至,刚踏上川堂台阶的隽挺男子脚步微顿,向隔扇门处看去一眼,眸色不明。

紫电侧头瞧了瞧自家主子的神色,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跟在他们身旁的衙役匆忙入内报信,何弼几人躬身迎了出来,拱手行礼:

“不知晏指挥使已亲临,有失远迎。”

晏时锦摆摆手,目光落在虽戴着帷帽,但他却能一眼认出的女子,剑眉微蹙。

纪云瑟心一狠,提起裙摆小跑了几步,向他扑了过去,双手拥住他,貌似十分委屈地娇声唤了一句:

“世子,您终于来了!”

一旁的青霜瞪大了眼睛,刚要过去阻拦,却见紫电已经默默往后挪了两步,向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紫电平日跟着主子身边多一些,青霜猜他定是知晓什么内情,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跟着退到他的一旁,二人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动。

察觉到男子欲将她推开的手,纪云瑟的双臂迅速向上,用力环住他的脖颈,帷帽瞬间罩住了他的半张脸。

纪云瑟在他耳畔道:

“晏时锦,算我求你,帮我这一次!”

“……救命之恩,必涌泉相报!”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男子环顾了一圈四周异样的目光,抵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沉声道:

“先松手。”

纪云瑟抱着他不肯放:

“我只要这案子秉公办理!”

“你答应帮我就松手。”

晏时锦不由她分说,将挂在自己身上的美人儿双臂解开,看着薄纱后的恳求眼神逐渐带有几分恐吓的意味,他面无表情地吩咐紫电道:

“先送她回去。”

“不必送,我就在府衙外等你!”

纪云瑟扫了一眼那厮不容置疑的眼神,不甘示弱地回应了一个你若不帮我就走着瞧的目光过去,转身拂袖离开。

几位顺天府的署官从二人抱在一起时,就一脸惊诧之色,不敢多看,又忍不住偷偷瞄两眼,想探究一番二人的关系。

直到眼见那女子似对堂堂晏国公府世子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反而有几分拿捏的意味,不禁暗暗称奇。

纪云瑟出了府衙外,径直坐上了马车,随手将帷帽摘下,气呼呼地扔在一旁。

看那位府尹的意思,分明是要坐实悦椿楼下毒之事,若是如此,方叔做为酒楼掌柜,岂非死路一条?

崇陶跟着上来,小心翼翼地拾起帷帽,问道:

“姑娘,咱们,真的在这里等么?”

纪云瑟道:

“等!”

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去求父亲有何用?如今的章齐侯,恐怕见着府尹何弼,还得跟他点头哈腰,哪里能说上话?

如何比得上风头正劲的百年望族晏国公府,她惟有将希望放在晏时锦身上,指着他能拔刀相助一回。

崇陶还想开口问自家姑娘与那位国公世子的关系,但看见她焦躁不安的神色,又缄了口。

纪云瑟似看出了她的心思,沉默了片刻,说道:

“你放心,我跟他,没有关系。那块玉佩,是我捡的。”

“捡的?”

见崇陶一脸不信地看着她,纪云瑟轻嗤一声:

“你想想,人家是堂堂指挥使大人,最尊贵的国公世子,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少女带着漠然自嘲的嗓音丝毫不知收敛,紫电不等自家主子示意,主动行至马车旁,上前客气道:

“纪姑娘,请您下车,世子有话与您说。”

车帘掀开,崇陶一脸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深深一福,道:

“我家,我家姑娘,请世子爷上车,她自会交还玉佩。”

对上面前高硕男子看过来的晦暗不耐的眼神,崇陶浑身一颤,低下头站到了一旁,见男子没有动,又哆哆嗦嗦地向他挪了两步,用极轻微的声音说道:

“姑娘说,您和她,又不是第一次共处一室了……”

晏时锦:

“……”

他对身后的青霜道:

“你先去一趟刑部,就按我说的做。”

青霜应了一声,策马离开。

紫电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崇陶和宋掌柜更是站到了马车的一丈外,晏时锦一步跨了上去,掀开车帘入内。

“东西给我!”

他朝侧坐一旁的女子伸出手,直截了当道。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没有空与她废话。

“你真的不能帮帮我么?”

纪云瑟终是软下了声音,毕竟她是在求人,想到方叔受刑后的惨状,她极力说服自己,拿出个求人的态度来。

“方叔真的是冤枉的!”

“你想想,厨子和一桌人吃了都没事,为何偏偏那一个中了毒?”

“我看,分明是有人想害他,让方叔做替死鬼!”

她见这厮不答话,似在思索什么,便起身走到他面前,仰起头近乎哀求地看着他:

“我也不要求什么过分的,只希望能公正审理这案子,不让方叔蒙冤而死。”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襟,娇声道: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少女带着哭腔的鼻音袅袅婉转,晏时锦眸光下移,扫过她脸上的泪痕,顿了顿,将自己的衣袖从她的手中抽回,后退一步,面色平静道:

“此案,顺天府和刑部自会公正论断。”

他从昨日得知那位通州推官之死,就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自然知晓其中的隐情,是有人蓄意谋害死者,而嫁祸悦椿楼。

但此事与庐州那起官司有牵连,他不能打草惊蛇,必须按照背后谋划之人原定的目的走,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手。

这女子想救的那个掌柜,实则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看着严重而已,用一些伤药几日就能好全。一切只是为了麻痹此案的幕后黑手,做出来的表面假象。

待幕后黑手一并落网,酒楼的所有人都能无罪释放,到时候,顺天府自会对受伤者和悦椿楼进行相应的补偿。

但是,他没料到悦椿楼竟跟纪云瑟有牵扯,而她,竟然胆大到手持晏国公府的玉佩打着他的名号来顺天府以势压人。

这些事,晏时锦不能对她说,只道:

“你把玉佩还我,回去等消息罢。”

他看了一眼双眼微肿,这次是真有些楚楚可怜的少女,终归没跟她计较偷拿他玉佩,私自来此之事。

纪云瑟见他一副铁面无私,丝毫不通情理的模样,大致明白了,这厮,根本不打算帮她!

他不过跟何弼一样,都是不管普通百姓死活的狗官!

原本谄媚的神色从她明艳的脸庞上褪去,纪云瑟从袖口取出那块硌人的物什,狠狠扔在他身上,

“拿去!”

无助和气愤,夹杂着几分她第一次如此卑微地恳求一个人,却被拒绝的懊恼,让纪云瑟烦躁不已。

“等等!”

她叫住了转身欲离开的男子,心里堵得慌,她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过这个不近人情的王八羔子!

晏时锦转头看向她,眸色不明:

“还有何事?”

纪云瑟盯着他那张白璧

无瑕般的完美容颜,鬼使神差地一口咬了上去。

第27章

少女踮起脚,双手将男子的脸用力捧住。当两片柔润贴上他的嘴唇时,从未有过的陌生触感让晏时锦的脑海霎时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自己是个武将,可以一把推开她。

那阵熟悉的幽香在此刻达到顶峰,他的手顺势搭在了她的后腰,却似突然失去知觉,无法用力,动弹不得。

但这份软柔的触感几乎是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唇瓣的刺痛,伴随着一缕血腥涌入舌齿间,他反应了过来。

不是亲,她是在咬他?!

纪云瑟狠狠地啃了他的下唇一口,直到弥漫入口的血腥味让她觉得不适,才没好气地松开了他。

看着他立刻肿胀了起来,艳丽无比的红唇在那张绝美禁欲的脸上,显得异常格格不入时,顿觉解气许多。

这厮不是不喜女色么?她偏要恶心他!

她从袖口拿出一方丝帕,抹去唇角残留的血迹。

有几点温热滴落,晏时锦垂眸看了一眼手中,原本已染成赭红的玉佩穗子,又沾上了几点鲜红,慢慢混杂在一起,消融于一体。

而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地坐回了软榻上,一脸淡然。马车内一时寂静无声,直到纪云瑟将手中的帕子掷给他,淡淡提醒道:

“擦干净再走!”

少女的声音平静,只有尾音流露浓浓的哀怨。

见这厮接住了帕子却半晌未动,纪云瑟轻嗤一声:

“上面都是你的血,忌讳什么?”

说罢,斜倚在软靠上,随手将帷帽盖在脸上,不再看他。

晏时锦无语,他早就该清楚,这女子行事大胆无畏,毫无教条可言,他攥紧绢帕,蹙眉掩下黑眸中不明的情绪。

紫电见自家主子下了马车,便将马匹牵了过来,正想说什么,乍一看他的脸,唬了一跳,不禁叫起来:

“世子,您,您的……”

瞧着自家主子黑沉着脸斜睨过来,方捂住了自己的嘴。

晏时锦擦了擦嘴唇,看了一眼手心,才发现他将那女子的帕子带了出来,默了一瞬,收入了衣襟内。

崇陶见他下了马车,匆忙跑过来从另一侧钻入车帘,焦急问道:

“姑娘,那位,怎么说?”

纪云瑟无精打采地掀了帷帽,扔在一旁,道:

“咱们先回去,明日再看。”

她此刻的脑子清明了许多,想清楚了一些事。

既然案子尚未开审,顺天府如此大的一个衙门,在堂堂京师天子脚下,就不可能将方叔打死。

只要能保住人,其他的事再想办法,无论是花钱还是另行求人,总是有路能走。

实在不行,她也只能去求太后。

崇陶道:

“姑娘今日不方便回府,宋掌柜已经为姑娘安排好了去处。”

纪云瑟点点头,道:

“回去查点一番,看看如今咱们手头上,还有多少银两可以使。”

听见马车内的女子发声,一行人离开,紫电不敢看自家主子的脸,小心翼翼地垂首问道:

“世子,大理寺那边,您是打算……”

晏时锦一跃上马:

“你替我去,按之前说好的,交待他们去做。”

紫电答应着,又问道:

“世子您直接回府么?”

晏时锦略思一瞬,道:

“昨日,裕王说在何处设宴?”

紫电道:

“在醉花阴,可您不是打算不去的么?”

他家主子从不参与什么应酬,不喜欢,也没有必要。

晏时锦道:

“我去一趟,你办完事再来找我。”

原本,他完全不需要给裕王这个面子。但是,今日他不得已来了顺天府一趟,明日裕王就会知晓,与其让赵檀猜测他到此的目的,不如他直接去,给赵檀个“惊喜”,扰乱对方的思绪,猜不到他的用意。

夜幕下的京城熙熙攘攘,灯火通明,店铺鳞次栉比。城南的闻香街尽是酒楼茶馆,座无虚席,酒香茶香弥漫,击鼓说唱声不断。

一个面如冠玉的高隽男子勒马停在一间三层的酒楼旁,早已有店小二上前来接过缰绳马鞭,守在门外的裕王府小厮一眼认出了他,忙上前躬身行礼:

“不知世子爷亲临,小的有失远迎,殿下已在里等候多时。”

“世子爷,请!”

细看他的脸后,慌忙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小厮在前方相让,一进门是一个超大的天井,中间有一个高台,垂着颜色鲜艳的帷幔,几位身姿曼妙罩着薄纱的女子在其中轻歌曼舞,两侧的珠帘后,有若隐若现的乐伎正在弹奏筝和琵琶。

回廊上摆满了桌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呦,这位爷,里面请!”

一个浓妆艳抹,酥/胸半掩的女子带着浓烈的香气迎了上来,就在将要搭上他手臂的一刹那,被晏时锦冷厉的黑眸扫了过去,讪讪停住了手。

小厮亦上前拦阻,斥道:

“别不懂规矩,这是王爷的贵客!”

“是!”

女子扭着身子微微行了个礼,待二人走开,默默在后翻了几个白眼,叉着腰小声骂骂咧咧:

“嘁,分明是不知在哪里吃干抹净了,装什么纯情公子!”

小厮引着他进入二楼的一间雅室,正前方有两个手持绢帕的女子唱着小曲,一女子端坐一旁用琵琶伴奏。

下侧早已经坐了一桌人,都是素日与赵檀走得近的王孙贵族子弟,每个人的身侧都坐着一个负责斟酒的妙龄女子,赵檀看见晏时锦进来,诧异了一瞬,随即松开了怀里的娇俏尤物,面露喜色地起身拍手道:

“呦,子睿,你来了?”

“稀客,真乃稀客。”

晏时锦微微颔首:

“有事耽搁来晚了,殿下莫怪。”

“欸,子睿何出此言,你来了就好!”

众人皆向晏时锦拱手致礼,赵檀亲自走了过来相迎,早已有人将他左手边的位置让了出来,赵檀引着晏时锦,把他按坐了下去。

“来人,再上一壶酒来!”

“要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有个女子见状,欲上前在他一侧落坐,但见他慑人的眸光,只得悻悻地退在一旁,赵檀知其性情,并不在意,他已饮了许多酒,今日只觉晏时锦的面相有些不同,却又未深究哪里有异样。

晏时锦看了一眼面前的酒盏,和目光涣散的一桌人,皱紧眉头,道:

“不必了,我跟殿下说几句话就走。”

赵檀面色潮红,眼神迷蒙,摆摆手,道:

“欸,子睿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招待!”

他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欣喜道:

“实在没想到你会来,本王就说嘛,咱们兄弟从小一处长大,子睿怎会不给本王面子?”

晏时锦见他已有几分醉意,面露不耐,赵檀满脸堆笑,举着自己的酒盏到他面前,道:

“来,本王敬子睿一杯!”

晏时锦看了他一眼,端坐不动,道:

“多谢殿下,您知晓,我从不饮酒。”

赵檀笑容僵硬了一瞬,放下酒杯道:

“也罢,子睿每日公务繁忙,今晚正好先松快松快,缓一缓再喝!”

“来人,叫舞姬进来,把你们这儿体己新样儿的舞跳两支给咱们的贵客瞧一瞧。”

说罢,已有两名只着束胸石榴裙外罩透明纱衣的女子进来,身姿婀娜,翩翩起舞。

席上的神武将军家次子冯二郎已醉了有六七分,见身侧的斟酒女子眼带桃花,娇羞可人,早已忍不住,搂着就亲了上去,在大庭广众之下唇舌交缠,双手肆意游走。

赵檀拉着一侧女子的手,不住地摩挲着:

“近来,你妈妈可有欺负你了?”

“本王可是吩咐了她,要好好待你呢!”

那女子娇羞地靠在了他怀里,柔声道:

“殿下倒不必费心交代什么,平日里多来几次,多看看奴家就好。”

说罢,嘴唇已经贴了上去。

众人皆见惯不怪,独有晏时锦冷下脸,撇开头蹙眉不语。

赵檀哄完了怀中人,抹了抹脸颊上的胭脂,又举着新添的酒向晏时锦道:

“子睿,你尝一尝,这是醉花

阴的独门美酒,其地方可是喝不到的!”

见晏时锦仍旧不动,众人皆起哄,道:

“世子既然来了,不饮了这杯酒,断没有出这个门的道理。”

“况且,还是王爷亲自敬的,世子怎会不给面子?”

赵檀乜斜着眼,放下酒盏,神情严肃道:

“你们别胡说!”

“本王与子睿兄弟情深,原不在这杯酒!”

他转而看着晏时锦一笑:

“但本王相信,既是把本王看成兄弟,别说是一杯酒,就是刀山火海,子睿也会为了本王闯一番,是不是?子睿?”

晏时锦适时道:

“殿下,我来找你是想与你说正事。”

赵檀打断他,敛了几分笑意,透着几分不容拒绝:

“只饮这一杯,本王保证,再不劝酒!”

晏时锦知晓他们平日里所谓的应酬,多半是喝酒狎妓,但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公然的香艳场景,看来今日,他和赵檀根本谈不了正事。

但他既然来了,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赵檀没脸。倒不是惧他什么,只是如今,还不便让他过早发现什么端倪。

迎上赵檀颇具意味的神色和一桌人的或期待或看热闹的目光,晏时锦端起面前的茶盏,淡淡道:

“我不会饮酒,便饮此茶,聊表敬意!”

说罢,饮了一口,放下茶盏道:

“殿下既忙着,我先告辞!”

今日他赴约了赵檀就不会疑其他,至于所谓的“正事”说不说,都不是关键。

“哎呀,子睿,你说你……”

“怎的刚来就要走?”

晏时锦不顾赵檀的挽留,在一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起身离开,出了酒楼,紫电刚好赶了过来,道:

“世子,大理寺那边属下已办妥。”

“派去庐州的人明日就会到,约莫三日后返回。”

晏时锦嗯了一声,跨上马背,紫电诧异地往酒楼里瞧了一眼,飞觥献斝,暗香浮动,好奇道:

“世子,这里面好不好?”

晏时锦斜睨他一眼:

“下次带你去见识见识?”

紫电下意识就要欣然答应,却见他黑沉着脸,忙摇头道:

“不,属下不敢。”

回到晏国公府清珩院,已是戌时。

青霜先行回了府,已经吩咐院子里的两个嬷嬷为他准备好了沐浴用的水,晏时锦脱下外衫,进入湢室。

紫电和青霜二人如往常一般,为他收拾换洗的衣裳,忽的瞧见那块玉佩上诡异的红色穗子,一下慌了神,青霜悄声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还有,主子的嘴……”

紫电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

“别问了,去府医那儿要些药膏过来是正经。”

他家主子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地方受伤还能是因为什么?

晏时锦沐浴出来,只着了一件缎面中衣,看着案桌上摆放整齐的玉佩、一盒药膏和铜镜,还有那方沾了几点血迹的绢帕,蹙了蹙眉。

他从未受过这种伤,直到亲眼瞧见,他才知确实肿得厉害,上了药后,清凉的触感让他思绪平静了一些,回忆起马车内的一幕,不禁捏了捏眉心。

那个女子,真是……

胆大妄为!

他如往常的时辰躺在床榻上,却罕见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喝的茶没有问题,定是那酒楼的香气掺杂了什么特殊之物,晏时锦只觉浑身有些燥意,难以言说的微妙悸动逐渐聚拢到了那一处。

他起身喝了一大碗微凉的茶水,将窗户撑开,让凉风毫无阻挡地透进来,闭目摒去那些不安分的思绪,才逐渐睡去。

夜凉沉寂,一阵风吹过,桌上的绢帕飘落在男子的枕畔,幽香拂面。

青色的帷帐里,突然出现一张秾艳昳丽的熟悉脸庞。

第28章

那女子笑得妖冶妩媚,一如往常的言行无状:

“晏时锦,你想我了是不是?”

她只着一件赭红束胸,红得如他那块被染色的玉佩穗子,露着雪白的香肩,和胸前的大片肌肤,深邃的沟壑若隐若现。

熟悉的幽香裹挟而来,女子缓缓往他身上蹭,再往下一看,雪白的两条腿已经跨坐在他的身上。

一双玉足柔腻如凝脂,将将到了他的手边,触及他的手背,只要他一动,就能轻易握住。

而他身上的中衣也不翼而飞……

“你为何在此?!”

晏时锦声色俱厉,他本想推开她,但手摸到她瓷白嫩滑的肩膀后,立时收了回来,撑在床榻上起身往后撤。

那女子怎会放过他,如一团绵软的云朵般又贴了上来,嗓音比平日还要娇柔万分:

“世子,你为何要躲呀!”

“当真看不上我么?”

女子轻盈的小衣如羽毛般抚过他胸腹绷紧的凹凸不平,男子全身僵硬,如同固封的山峦,被这团柔腻的白云包围,他只剩喉结能滚动,红肿胀热的双唇微张:

“……你要做什么?”

她笑得如同狡黠的狐狸,凝着水雾的杏眸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的狼狈:

“报恩呀!”

“世子帮了我,我要对你以身相许呐!”

背后抵着床头,他退无可退,那张艳若芙蕖的脸庞瞬间逼近,红唇由耳垂撩过他的下颌,有湿软的触感落在他的锁骨处,颤栗随即传遍全身,最终聚汇于一处,点燃欲望的星火,窜起高耸的火苗。

见他阖目不动,那女子亦停住了动作,“嘁”了一声,香兰之气在他的脖颈处萦绕:

“不要就算了。”

“你可别后悔!”

身上的重量骤然散去,肌肤之间柔腻的触感消失,她已经侧坐在床沿,似下一瞬要起身离开。

又是这般过河拆桥!

需要他时,刻意撩拨,不需要他时,翻脸不认!

凭什么?!

一阵无来由的恼怒夹杂着被始乱终弃的怨恨,还有浑身早已熊熊燃烧的欲火,让他失了理智。

晏时锦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人拉过,转身将美人儿压在身下。

女子不怒反笑,两只手勾住他的脖颈,声若晨间的雏莺儿:

“郎君……”

嫣红的双唇嵌于瓷白透粉的脸颊,在微黯的烛光中,肆无忌惮地展示它诱人的魅惑,随即贴了上来。

舌尖轻易抵开他的牙关,一丝清甜入喉。

是吻,不是咬。

那感触十分怪异但出人意料的美妙,他几乎是立时开始回应,甚至反客为主。

在一番生涩没有丝毫章法的搅弄之后,他似摸索到了一些规律,由一味的吸吮变成了深切的唇舌交缠,身下的女子乖巧温顺,任他予取予求。

美人的衣裳不知何时褪去,她如同一只娇软的雀儿,依偎在他强健的臂膀之下,一声声的娇喘让他失了心神。

身下的娇雀儿变成了艳丽的花,在他肆意的抚弄下绽放,快意袭来,他已无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晃动的光影逐渐层叠虚妄,声色随着感官的清晰而远去……

窗外暴雨骤停,院内落红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渐弱。

晏时锦坐在床榻上揉着额角,彻底清醒过来。

竟是个梦。

荒唐,且匪夷所思。

他不是不通情事之人,但并不重欲,又独来独往惯了,不喜身侧有人,故而一直没有娶妻,更不屑如他人一样,随意找个人纾解。

他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失控的一次,更不应该是她。

他叫醒门外守夜的小厮,命他送两桶凉水过来,再让院子里的陈嬷嬷进来伺候。

小厮从未见过这位主子半夜使唤人,愣了好半晌,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去了。

陈嬷嬷更是惊异,直到看见他混乱不堪的床榻,方明白了几分,也不言语,自去更换。

冲凉褪去身上的燥意后,晏时锦已无任何睡意,他径直去了书房。

~

纪云瑟夜里在苏氏早前购置的一处宅院中安歇,这里后来成为了方成的住所,一直留着正房,方便她

这个真正的女主人过来。

但一夜雨声不断,她心中又念着事,一直睡不着。

“阿嚏……阿嚏……”

外间的崇陶听见她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忙起身来瞧她,握了握她的手,关切道:

“姑娘怎么了?可是觉得冷?”

“要不要奴婢给您加一床被子?”

纪云瑟摇摇头,揉了揉鼻子道:

“不是冷,就是有些痒痒的。”

“定是方叔在念着我。”

崇陶知她素有择床的习惯,又顾忌着方成安危,故而劝慰道:

“姑娘您也别太担心,自个儿的身子要紧。”

“明日,咱们再让宋掌柜去问问。”

“就如您所说,这里是天子脚下,咱们也不是那等无名无姓之辈,官服不敢如此草菅人命。”

纪云瑟点点头:

“我知道。”

及至雨声渐息,她才缓缓睡去,等睁开眼,天已大亮。

“崇陶,崇陶!”

崇陶闻声推门而入,问道:

“姑娘怎么了?”

纪云瑟看了看滴漏,忙着起身穿衣裳,不悦道:

“都到巳时了,为何不叫我?”

崇陶过来帮她,道:

“您昨晚一夜没睡,奴婢看您早上睡得香,想着让您多睡一会儿。”

纪云瑟道:

“我要去衙门看看方叔。”

话音刚落,便听见宋掌柜在外的声音。崇陶给她随意梳了发髻,擦了一把脸,就赶了出去。

宋掌柜拱手行了个礼,面露笑意:

“大小姐,大好消息!”

“老奴刚从衙门回来,方管事已经从地牢里出来,与其他人一同关在了号房里。”

“而且,今日衙役会寻了大夫给他医治。”

纪云瑟惊喜道:

“真的?”

宋掌柜道:

“老奴不敢欺瞒大小姐。”

“今日一早,方管事从前的一位友人特地来告诉老奴,让咱们不必担心,但近日也不要再往衙门跑。”

纪云瑟有些不信,一夜的工夫,竟然转变如此大:

“这是何意?你是说,方叔原本的打点的人突然肯帮忙了?”

宋掌柜点点头,压低了声量,道:

“不错,但他悄悄告诉老奴,此事尚不宜张扬,对外,还是要说案子尚未审,一切没有论断。”

纪云瑟道:

“可靠么?”

宋掌柜笃定道:

“大小姐放心,老奴以性命担保,绝对可靠。”

“您只管安心回宫,老奴定会打点好一切,一有消息就及时通知您。”

纪云瑟见他说得肯定,终于松了一口气,况且,她确实不能在宫外久待,今日必须回宫。

崇陶一面欣喜,一面又舍不得自家姑娘,她用心做了一顿午膳,盯着催着姑娘用完后,才依依不舍地送纪云瑟上了马车。

纪云瑟叮嘱她道:

“好好保重,一有方叔的消息,立刻捎信过来。”

宋掌柜亲自送她到了顺贞门,刚下马车,却恰好碰见晏时锦带着紫电阔步走出宫门。

昨日被她“轻薄”了的男子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一跃上了候在外的小厮准备的马。

紫电倒是抱拳唤了她一声:

“纪姑娘。”

纪云瑟淡笑着颔首回应。

事情既然已经有了转机,她倒突然觉得昨日气急之下的举动有些冒失了,幸好那位爷看起来不像是会公报私仇之人。

亲近之人死里逃生,纪云瑟终于放松了心情,举着寿康宫的令牌入了宫门。

晏时锦就没那么好过了,自晨起去给长辈请安,到上朝,奉诏去勤政殿与永安帝议事,再去寿康宫看了太后,他为了稍稍掩饰一些,只能一直微微咬着下唇,尽量少说话。

但还是被许多同僚看见,多数人自是不敢置喙什么,但眼尖的永安帝发现后还是诧异地问了他,他只得解释说是不慎食用了过敏之物。

永安帝倒是不计较什么,让他找太医好好医治。但他回府后,陪晏老国公和老夫人用晚膳时,这套说辞却让两位长辈的脸沉了下来。

老夫人庄氏声音明显有些不悦:

“归根结底,就是没个可心的人贴身照顾你!”

晏徇在一旁给二老的碗中添了些菜,侧头看向长子:

“不错,你既已从北疆回来,就不要再耽搁了,今年,必须将亲事定下。”

“老二媳妇眼看年底就要生了,府里的庶务也须有人接手。”

老国公晏起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饮了一口酒,道:

“正好,立夏后,就是你祖母的寿辰,到时把京城里的姑娘们都邀来,你看一看。”

晏时锦放下竹筷,面上没有什么情绪:

“我才刚接手京卫司,每日忙碌,没有空论这些。”

“况最近,圣上又交代了几件大事要办……”

庄氏微愠道:

“别跟我说这些!”

“他们皇家再霸道,也断没有拘着不让人成亲的道理!”

晏徇忙劝道:

“母亲请慎言!”

庄氏打住嘴,又看向晏时锦,道:

“你也别拿这些搪塞我这个老婆子。若是你不肯自己选,那我便替你选,到时,只别怪我老婆子擅自做主就好。”

晏时锦起身,向他们一躬,道:

“既然只是为国公府寻一位未来的当家主母,那便请祖母做主就好,不必过问孙儿的意思。”

“孙儿还要去一趟京卫司衙门,先行告退。”

庄氏愣了愣,狠狠捏了一把身旁的晏徇:

“你瞧瞧这小子,说的什么,这是怪我们霸道强硬了?”

晏时锦倒不认为这完全是气话,他清楚自己和未来妻子的职责,他的妻子,注定是教养得当规行矩步,能堪当执掌公府中馈之责的世家贵女,有的人,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与此无关。

无法企及的事,他便不会浪费时间去想。

第29章

直到回宫后的第三日,纪云瑟方腾出时间,去寿康宫将宫牌交还周嬷嬷,道了谢后,又问道:

“这几日,娘娘的身子可好些?”

周氏微微叹气,并不瞒着她:

“如今天气暖和,精神是好了一些,但胃口还是那样。”

纪云瑟道:

“娘娘睡了么?我去瞧一瞧。”

“不曾,沈太医这会子正在给主子施针。”

说起沈绎,她不禁感慨道:

“若是太医院能早些有沈太医这般精通针灸之术之人,太后娘娘的病症恐怕不会到如此地步。”

“或者,当年的贺太医没有暴病而亡……”

见她欲言又止,纪云瑟诧异道:

“那位贺太医亦精通针灸么?”

周氏回过神,细细看了她一眼,岔开话题问道:

“姑娘为何脸色不好?”

纪云瑟正待答话,沈绎已经从西暖阁步出,行至东侧外间向周嬷嬷道:

“太后已服了药,嬷嬷可让人预备着一些清淡的粥食,加几道娘娘爱吃的开胃小菜,大约半个时辰后可进午膳。”

周氏答应着,纪云瑟向沈绎微微一福,却忽觉头晕,站立不稳,下一瞬,沈绎已经扔了药箱,疾步过来扶住了她,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

周嬷嬷吓了一跳,忙道:

“姑娘这是怎么了?”

“正好沈太医在此,烦请给她瞧一瞧吧。”

纪云瑟讪讪笑了一声:

“没什么事,或许就是刚下学,有些饿了。”

“身体无小事,我看看。”

沈绎已经不容她分说,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腕切起脉来,周嬷嬷自去外吩咐人按沈绎说的,给太后准备膳食。

只听见她在外说了几句话,门帘掀开,有稳健的脚步声迈了进来,纪云瑟隔着沈绎探头往外瞧了一眼,正对上男子清冷的黑眸,四目相视,她微微一怔,忙缩了回去。

什么情况?那厮的嘴唇,怎的还没好全?

周嬷嬷亲自打着棉帘引着他进入内室,说道:

“太后才刚还问,不知今日世子爷是否有空过来呢。”

晏时锦看了一眼东侧外间躬着身子静立不动的沈绎,和他身后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只被人搭着脉的嫩白小手,收回目光垂眸道:

“衙门里有些事耽搁,故而来晚了。”

“皇祖母今日可还好?”

周嬷嬷笑道:

“刚行了针服了药,若是见了世子,就更好了。”

早有宫女分两侧掀了珠帘,二人步入暖阁。

纪云瑟见沈绎面色凝重,小心觑着他的神色问道:

“我,我没事吧?”

若是换作从前,沈夫子这个模样,下一瞬就是要给她煎药或者扎针了,她赶紧抽回了手,道:

“我真的没事,就是,这几日没有睡好。”

沈绎整理着弄乱的药箱,问道:

“为何?有心事?”

纪云瑟老老实实地跟他说了这几日,她每晚替曦和公主抄课业之事,左右这些时日因为担心宫外的方叔,夜里不好安睡,故而她虽然知道这是赵沐昭故意整她,还是装作别无选择地去做。

她清楚赵沐昭的性子,那次在灵岩寺暗算她不成,早已怨恨在心,想方设法地要给她使绊子,与其让这位刁蛮公主再找别的事给她添堵,不如示弱一回。

抄书而已,左不过是多写几个字。

沈绎敛去眸中的一丝冷意,并未多言,侧头温声问她:

“是扎针,还是吃药?”

“啊?”

纪云瑟苦着脸,她自小就怕苦怕疼,看了一眼四周无人注意后,双手作揖低声恳求道:

“夫子,不,沈太医,您就放过我吧!”

“那些书我昨日已经抄完了,我保证,今后一定早睡!”

“沈太医,求您了,我不想吃药,更不要扎针!”

她拿出一贯在沈绎面前像个乖巧懂事的听话学生的态度,用长不大的孩童一般的口吻说话,往常这种情况,沈绎定会心软。

作为一个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晏时锦轻而易举地就听见了外间两人的说话声,是他未曾听过的软柔中带着信任和依赖还有几分笃定的撒娇嗓音,思绪不受控制地跟了过去,垂下眼睫,剑眉微蹙。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太后正满目期待地看着他,周嬷嬷见他似被问得有些窘迫,在旁轻笑一声,帮着解围道:

“娘娘从前还说您不催,让世子自个儿看着办,今儿个怎的倒说起这事来?”

太后微微坐正了些,向晏时锦道:

“我自然是不想催,但你的事我做不得主,最终恐怕得看你祖父祖母的意思。”

“晏起就罢了,文缨定是着急这事的。”

又问道:

“你回京城也有大半年了,真没有遇见喜欢的姑娘?”

晏时锦摒去耳畔传来的杂音,容色平静道:

“没有。”

太后叹气道:

“这就难了。虽说娶妻娶贤,你娶的又是未来的国公夫人,势必要论家世背景,要讲门当户对,但娶回家总归是跟你过日子,是一个与你相伴终生之人,总得要你自己喜欢才是首要。”

晏时锦不置可否,转而关切道:

“皇祖母该用午膳了吧?”

“最近您胃口怎样?”

太后道:

“自从沈绎为我每日针灸以来,好了许多,不会如从前一般,每日心口堵得慌。”

周嬷嬷奉了一碗茶过来,向晏时锦道:

“娘娘还没用午膳呢,世子爷今日可要陪着娘娘一同用膳?”

晏时锦正要说衙门还有事需赶过去恐不得空,却听周氏继续向太后笑道:

“纪大姑娘才刚还说下了学饿得慌,是否留她在寿康宫吃了午膳再走?”

太后点头,道:

“好,你看着办吧!”

“这孩子总是两头跑,怪累的,给她多备些爱吃的。”

周氏答应着,又看向晏时锦,征求他的意见,见他点头应了一声,便掀了帘子出来去着人准备。

外间的纪云瑟还在试着低声央告:

“沈太医,您是模样最俊俏心肠最好的太医……”

沈绎神情严肃打断她道:

“小姑娘家的原本就易气血不足,你这些时日劳心劳力,夜不安枕,更是损耗了气血,若不好好调理,等入了冬就越发容易生病。”

“此事由不得你,我会帮你做成丸药,你按时吃一段时日就好。”

纪云瑟无奈“哦”了一声。

沈绎看了她一眼,补充道:

“我会多加一些蜂蜜,你放心,不会苦。”

纪云瑟霎时眉眼弯弯:

“多谢沈太医!”

周嬷嬷走过来问道:

“姑娘没事吧?”

沈绎收起搁手腕的小枕头,道:

“没有大碍,不过是这些时日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我会为纪大小姐做些丸药。”

周嬷嬷松了口气,拉着纪云瑟的手道:

“那就好。”

“姑娘还年轻,定要保重身子,小小年纪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又说太后的意思要留她在寿康宫用午膳,纪云瑟正待说话,忽闻珠帘响动,余光瞥见高硕男子步了出来,她扯了扯唇角,挤出一抹笑,道:

“不必了,多谢嬷嬷,公主那边恐还有些事,我得赶回去。”

“我进去看看娘娘就走。”

熟悉的幽香袭来,少女垂首与他擦身而过,晏时锦行至正在收拾药箱的沈绎身旁,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闻沈太医医术高明,如此年轻,实属难得。”

“不知师从何人?”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人有种诡异的神秘感,突然出现,一鸣惊人。结合十几年前那场让太后身体突然每况愈下的宫廷变故,晏时锦很难不怀疑什么。

沈绎手微顿,但很快将药箱里的东西收拾妥当,淡然道:

“恩师乃山野村医,仙逝已久,无名之辈,想必晏大人应该不会有兴趣知晓。”

晏时锦剑眉微挑:

“哦?山野村医会精通针灸之术?”

周嬷嬷在旁看了一眼他的嘴唇,道:

“世子还没好全么?”

“是否要让沈太医给您瞧一瞧?过敏可不是小事呐!”

“过敏?”

沈绎细细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

“依下官看,未必是。”

“不知可否让下官看看晏大人的脉象?”

周嬷嬷关切道:

“对,把脉看得准一些,太后看见世子爷这样,担心了好几日呢!”

“也好。”

晏时锦向他伸出手臂,他也想探一探这位年轻“神医”的虚实。沈绎一只手托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上了他的寸关尺。

这番动作,似曾相识。

珠帘撩起,少女轻盈袅娜的身影步了出来,向周嬷嬷道:

“嬷嬷,我先回去了。”

周氏答应了一声,送了她两步,交待道:

“姑娘快些回去用膳,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

纪云瑟甜甜地答应了一声“好。”

殿内身着暗紫曳撒的男子收回了似不经意跟随着少女背影消失在门帘外的目光,沈绎切在他腕上的手指不自觉加大了力度,眉心微动,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异色。

“从脉象上来看,晏大人并非过敏。”

片刻后,沈绎松开了他的手,晏时锦挑了挑眉:

“哦?那是何缘故?”

沈绎从容对上他颇具意味的黑眸,面色如常道:

“上火,大人乃心火过旺。”

“故而白日多思,夜间多梦易醒。”

“还有,……”

晏时锦皱着眉头一脸不耐:

“还有什么?”

沈绎默了一瞬,向一旁目露关心的周嬷嬷道:

“嬷嬷转告太后娘娘,请她放心,晏大人此症无需用药,平日里的茶水里加少许莲子心,清热降火就行了。”

周嬷嬷笑道:

“那就好,咱们世子爷向来身子骨强健,如此太后也放心了。”

沈绎回身挎上药箱,行至目光不善的男子身旁,顿了顿,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还有就是,看脉

象,晏大人您该娶妻了。”

晏时锦眸色微黯:

“听闻沈太医已至而立之年,又为何还未娶妻呢?”

第30章

这日的下午又是算学课,袁夫子放下了叆叇,在课案后手持书卷,自问自答,讲得声情并茂。

整个重华殿内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就连平日里思维最活跃,唯一能跟上夫子思路的赵芷宁都兴致缺缺,她手中的笔倒是不停,不过,写的都是京城几个适龄王孙子弟的名字。

她最近忙着相看人家,家世、相貌、人品以及家中长辈的态度,都在权衡之中。

陆嘉蕙拍了拍一旁趴着就快进入梦乡的赵沐昭,小声道:

“公主,听说了么?北疆的成安侯夫人带着世子和女眷们进京了!”

赵沐昭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不耐烦道:

“那又如何,与本宫何干?”

陆嘉蕙道:

“你没见过他家世子么?”

“谁?怎么了?”

“厉书佑啊!”

“这几日,京城贵女们议论的都是他!长得好看,文武双全,关键是性子又好。”

陆嘉蕙道: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啊,如今这般家世,这般样貌人品的,打着灯笼也难找,若不是我早已订亲……”

她顿了顿,又笑道:

“我是说,就凭咱们俩的交情,有了好的,自然先想着公主您呐!”

赵沐昭终于恢复了些精神,乜斜着眼道:

“真有这样好?”

陆嘉蕙道:

“公主不会还念着那个,李巍吧?”

赵沐昭轻嗤一声:

“别提那个蠢蛋了,就是空有一副皮囊,乡巴佬一个,半点儿趣味都没有。”

“又是二皇兄母家的人,本宫才瞧不上他呢!”

陆嘉蕙笑道:

“那是自然,公主您是千金贵人,他能得您一时青睐,也算是烧高香了。”

赵沐昭伸了个懒腰,道:

“改明儿,本宫找机会去瞧瞧你说的那个厉书佑。”

纪云瑟坐在第一排撑着脑袋,前日崇陶传信来,说是那案子今日在顺天府衙门开堂会审,眼看着已近申时,她一直在等着宫外方成一行人的消息,自然也没心思听夫子说什么。

倒是一旁的孙雪沅努力强迫自己认真跟着夫子的思路,但只是漏听了一瞬,后面夫子的话对她来说就变成了天书,全都云里雾里的。

她犹豫片刻,轻轻拍了拍纪云瑟,指着夫子刚说的一处,问道:

“云瑟,夫子说这里,是什么意思?”

纪云瑟“嗯?”了一声,看着她所指的算式,片刻后才回过神,思索了一番,跟她讲解。

散学后,孙雪沅向她露出敬佩的目光:

“云瑟,你太厉害了,要是我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

纪云瑟笑道:

“不是我聪明,而是这些我早就学过了。”

“你不知道,当时我初学这些算式,听了好几遍都摸不着头脑。”

“你可比我强多了。”

孙雪沅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夸她,羞涩一笑,又见曦和公主完全没等纪云瑟,自行和陆嘉蕙离开了,想了想,鼓起勇气道:

“可是夫子布置的课业我还是不会做,不知云瑟你可有空,教一教我?”

纪云瑟利落地收拾好了书册,看她期待的眼神,不忍拒绝,但又记挂着宫外的案子,正待开口,却见丁香寻了过来,气喘吁吁道:

“姑娘,宫外给您来信了!”

纪云瑟闻言,立刻向孙雪沅道:

“不好意思,雪沅,今日我有些事。”

孙雪沅了然,笑道:

“没关系,你快去吧!”

纪云瑟道:

“其实也不难,夫子所授的都是《九章算术》里的题,你可找两册类似的书看一看就会了。”

孙雪沅讪讪笑道:

“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

纪云瑟想了想,道:

“听说,后宫里的藏书都在琳琅阁,要么,你去那儿问问看。”

说罢,听她道了一声谢后,立刻带着丁香回毓秀宫。

孙雪沅难得听纪云瑟细心辅导一番,理解了几分,便想趁热打铁,依她所言,去了琳琅阁。

她平日里除了太妃所居的景福宫和重华殿,和日常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几乎没有踏足后宫的其他地方,更不知晓要入琳琅阁,需得到勤政殿或夏贤妃的长春宫请旨。

凑巧的是,她路上问了两个内监,寻到琳琅阁时,正好江守忠就候在门外。

一见到她亭亭俏丽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这位首领内监眼前一亮,差点喜极而泣。

他就说这姑娘太过实心眼儿了,前些时日说是要还帕子,他便想方设法让永安帝重走老路,“偶遇”到了老老实实等在那儿的她,谁知,这姑娘当真只是还了帕子后,撒腿就跑。

永安帝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攥着帕子苦笑了两声,接下来许久时日,两人愣是没再碰面。

原本嫔妃们都随着太后去了灵岩寺,后宫清静,无人干涉,甚好的机会给永安帝身边添个新人,却不了了之。

何守忠怎会放过今日这个机会,立马将随行伺候永安帝的一行人暂时支开,自己持着拂尘小跑着迎了上去:

“呦,孙姑娘,真巧呢!”

孙雪沅一见他,立刻如临大敌地往他身后瞧了一眼,试探着问道:

“何公公,是陛,陛下在这里么?”

何守忠哪容得她打退堂鼓,面不改色道:

“杂家正巧路过此处,不知姑娘要去哪儿?”

孙雪沅似松了一口气,说道:

“我想去琳琅阁借几册书,公公可知,是怎么个借法?”

何守忠一见她这个单纯得如同白纸一样的性子,就喜欢得紧,当即热心地胡说八道起来:

“这还用得着如何借?琳琅阁的藏书就是给各位后宫里的主子们看的,您只管进去就好。”

孙雪沅见他说得认真,并不怀疑什么,何守忠还不忘亲自给她开了殿门,笑盈盈地送她进去,贴心嘱咐道:

“姑娘您想要什么书,慢慢看,不急。”

孙雪沅躬身道了一声谢,径直入内。

空旷的大殿内,层层叠叠的书柜一排一排,里面寂静一片,落针可闻。孙雪沅倒没好奇为何里面没人,就她每日上学来看,大家伙皆是不爱念书的。

她只是看着这片乌泱泱的书海有些犯难,该去哪儿找算学类的书籍。

幸好,如同一只无头苍蝇的她没有找太久,就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靠槛窗的书架旁,她想也没想,问道:

“请问这位公公,这里可有《九章算术》一书?不知放在哪儿,可否……”

她边说边走了过去,待看清楚那人转过头来的一脸诧异的清隽面容,顿时惊在原处,手里提着的书笈摔落,书册算簿洒了一地。

“陛,陛,陛下……”

“臣,臣女拜见陛下!”

永安帝平日里极少入后宫,今日想起有一册书似搁在后宫的琳琅阁,便抽空来了一趟。

谁知会碰上这个视他如洪水猛兽的小姑娘,不由得抚着额角,想笑又笑不出来,他温声道:

“起来。”

见她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实在是不忍再为难吓了她,便问道:

“你怎么进来的?来这里做什么?”

孙雪沅说了一通缘故,老老实实道:

“臣女在殿外碰见江公公,公公说,臣女可以随意进来里面借书,所以……”

“臣女不知陛下在此,臣女不是有意打扰陛下,臣,臣女……”

永安帝心里把江守忠这个老东西骂了好几遍,听她说起算学课业,随口说道:

“什么课业如此难?给朕瞧一瞧。”

孙雪沅蹲下身子,收拾好书笈,从里面拿出书册双手递了过去。

永安帝接过,细细看了看,发现书册上写满了笔记,便知她确是个憨厚实诚的。

小姑娘一双晶亮的眸子清澈无邪,樱桃红唇紧抿,见他垂眸看过来,立刻紧张地低下了头。

永安帝思量一番,不禁问道:

“你想学么?”

“朕可以

教你。”

孙雪沅愣愣地看了他一眼,赶紧摇摇头:

“不用了,臣,臣女不敢劳烦陛下。”

第一次被人拒绝得如此痛快的永安帝无奈一笑:

“你怕朕教不了你?”

“你去问问,朕的学生如今哪个不是为官做宰的?”

孙雪沅慌忙摆手解释:

“不,臣女不是这个意思,臣女是怕,怕自己太笨了,陛下会生气。”

永安帝收起笑意:

“孔子曰:‘有教无类。’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

“聪明的学生朕教得多了,倒想看看笨学生能笨到哪儿去!”

他堂堂天子既开了口,断没有话往回收的道理。

永安帝拿着她的书册往一旁的案桌走去,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小姑娘,勒令道:

“君无戏言,你过来!”

~

纪云瑟回至房中,接过丁香交与她的信,深吸一口气,心怀忐忑地打开,只见里面写着两句话:

“舅父已痊愈,勿念!”

虽不知具体状况,但崇陶不会骗她,方叔定是已经没事了!她终于舒了一口气。

纪云瑟想了想,问丁香道:

“你可有相熟的内监或是侍卫,能否帮我递个信出去?”

从前,她若是有什么事,都是通过周嬷嬷往家中寄信,但苏氏的这些生意,她不想让太后知晓。

丁香闻言,脸上浮起一阵嫣红,垂眸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奴婢,认识一个宫门守卫。”

纪云瑟见她如此,猜到了几分,笑问道:

“是你的相好?”

丁香腼腆地低下头,又赶紧解释道:

“姑娘误会了,只是,只是同乡而已。”

皇宫里的宫女熬到出宫时年岁已大,若到那时再找人家,多半会遭人嫌弃,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在宫里时私定下来,能找到一个侍卫,算是首选。

纪云瑟真心为她高兴,问道:

“他对你好不好?”

“还好吧。”

丁香脸颊通红地点点头,平日里,她不敢与其他宫女说起,如今纪云瑟是她最信任的人,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起来:

“我们也是上年才相识,说起来又是同乡,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他已经做了好些年的宫门守卫,如今,听说羽林卫在招纳新人,他也想去试试。”

纪云瑟坐在案桌前,摊开了一张纸提笔开始写,闻言笑道:

“嗯,不错。若是做上羽林卫,那就前程无量了。”

丁香却微微叹气,道:

“只可惜,他没有门路,连羽林卫如何考核都不知。”

纪云瑟搁下笔,将信封好,想了想,道:

“这有何难,有机会,我替你去问问。”

二人赶在宫门守卫换值前,将信交给那守卫让他今日送出去。

回来行至宫道时,好巧不巧,正好看见晏时锦和谢绩一前一后从西华门步入。

纪云瑟面露一丝惊喜,立刻迎了上去。

晏时锦的目光淡淡扫过向他走来的女子,言语一如既往的冷漠疏离:

“何事?”

纪云瑟似没有看见,径直越过他,行至跟在他身后的谢绩面前,浅浅一笑:

“谢统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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