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曾经(1 / 1)

破阵子 辛气极 7942 字 1个月前

傅砚的力量不容置喙,放下了平日里所有的谦和属性,将说一不二的上位者气质展现地淋漓尽致。

即便如此,祁策还是疯狂地撬动着他的理智,想要挣扎而出。

他真的很像一只刺猬,一如很久以前,多年过去,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傅砚苍劲的手禁锢住他的身体上,看着明知二人悬殊的体力下,还不甘摆布的人,晦暗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异色。

外头的风雪鼓动着窗沿,呼呼作响,大地白茫茫,江南厚雪之中,吴郡的风很大,如同——

十四年前。

但那一年的冬天,下的却不是雪。

雨真的太大了。

平化八年的那场屠宰场般的地狱,好像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连绵不断地将泪洒下来。

傅砚一身破旧衣物,在那血雨之外的屋檐下,蹲了很久。

那时的他十一岁,还未成今日这般冷面果断的御史中丞,他不过是个父母双亡后,被太子太傅收养的小孩子。

心是热的,魂是晃的,饥寒交迫里,他还会害怕。

不远处的人群窜动,是太傅许川正的斩首之地,前方的血迹已经蔓延成了一道细小的河流,平京的百姓踩在这河流之上,疯狂地呐喊着。

“太傅一生光明磊落,怎么可能谋反?!”

“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无数的叫声之中,傅砚躲在那处屋檐下面,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带动着几乎要越出胸膛的心跳。

他在祈祷。

祈祷着这一场民众的觉醒能够燃烧地再快一点,再疯狂一点——让这场必定的结局下能够裂缝出转机。

但天空一声巨响,随着叛牌落下,所有的挣扎都被吞没在了雨水中。

被麻绳捆绑住的许川正面对着大刀,最后向着百姓摇了摇头。

“诸位百姓,我知如今入仕之难,礼教读书却是国之根本,即便穷尽困苦,也时刻以教为上——虹蜺曜兮日微,孽杳冥兮未开……许某死后,便不必为我介怀了。”

他说罢,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对着傅砚所在的地方遥遥一望,旋即转首,看向了数里开外、如同监牢一般的皇宫。

众人这时候都说不了了话,只以为他是在看向明堂之中的帝王,一道白光映划破了天际,直至悲鸣接踵而上,许川正的身体也一直维持着侧转的方向,久久不曾倒下。

傅砚的脚几乎定在了那泥泞沼泽之中,黑天白日,白日黑天,不知多久,依旧停留在原处,他在看着那地面怎么也冲刷不干的血迹。

那是收养他十一年,恩师的血。

翻腾出火焰的眼睛在这日夜的暴雨中被熄灭,直到充满死气,又变换成无波无澜的冷硬外壳。

“筹安,我死已成定局,天子明堂,稚子纯善,眼前皆空,寻迹在下……大启乌云蔽日,我本想悉心教导太子,让他改变这乱世,可眼下失败了……我们,都失败了。”

“唯有你,这次逃走,便远离朝堂,走的越远越好,跑到平京以外,甚至大启以外……再也不要回来。”

许川正最后的话回荡在耳边,曾经的他跟随师父姓许,名叫筹安。

他让他逃,让他扔下大启,可他动不了脚步。

他说不上来自己在那隐蔽处不吃不喝了多久,直到饥寒交迫,身上丢失了所有的力气,忽然看见一人跌跌撞撞地向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那是个比他年纪看着还小的男孩,男孩的浑身被血迹浸泡,面色白如金纸,一双眼睛充满了嗜血和绝望,似乎是伤得狠了,与其说是走,更像是在拖行。

傅砚的目光定格在那男孩的身上,鬼使神差,毫无缘由。

直至他行至自己的身边,微微顿下了脚步。

他看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那双眸中像自己一般没有生机,却有潜藏出无数迸发出的火焰。

他的手慢慢收紧,多日来未曾被官兵找寻到的人,在这时被一名重伤稚童看见。他们一人在破旧阴暗的屋檐之下,一人在暴雨倾盆的大雨之中,就这么无声对视着。

直至最后,男孩缓慢地伸出手,给了他一块被血雨浸泡烂的玉梅糕。

傅砚后来曾无数次回想那日的场景,渐渐发觉到,那天的自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大概真的很像一个狼狈的乞儿。

再后来他才知道,那日浑身泡血的稚童是满门忠烈的祁府最后的遗孤……他的名字叫祁策。

祁策,祁明枢。

傲气不减,生生不息。

他脚下的泥土松动了,在倾盆大雨中,他将那块泡烂的玉梅糕,混着祁策的血咽了下去。

从此大雨封路,太子太傅膝下养着的小人,死在了那场朱门之乱里。

他不再叫许筹安,他叫——

傅砚。

-

“你不想活了吗?”

江南吴郡,风雪住宅,傅砚看着数年如一日不服输的祁策,从回忆里剥离,冷不防地说出这句话,好似回到了惯常平静的时候。

挣扎着的人听到这句话后倏而停住。

“你在威胁我。”

祁策的声音颤抖,下唇上的血又晕出来,衬得自己的脸色愈加苍白。

他听懂了他的意思:嗅闻花毒无解,二人意外绑定了契机,如果不靠傅砚,他绝对撑不到自己为祁家满门报仇的那一天。

……可面对傅砚惺惺作态的利用,他亦无法忍受。

“不……不是威胁。”傅砚的声音传过来,淡漠冷凉:“只是想到你现下便去死了,不法者逍遥,到时候下了地府,恐怕祁府众人便连面都不愿见你了。”

这句话宛如利剑,深深刺入心脏。祁策身上的颤抖猛地增大,却没有发出一丝推搡的举动。

脑海中浮现多年来无数的梦魇。

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为什么不为他们申冤?

对……他不能死,他还没脸下去去见自己的亲人,即便是苟活,即便是面对“仇人”,他也不能死。

挣扎逐渐减少,直至彻底消失。

傅砚的目光扫向祁策被褥之下清瘦苍白的手,知晓对方已然做好决定,眼神晦暗了片刻,将一份糕点递过去。

那是一块方块形状,透着红梅花瓣的玉梅糕。

“现下,能吃些东西了吗?长鸣侯。”他的声音似乎温了一些。

祁策本想拒绝,却在微弱抬眼时看见那份玉梅糕,指尖顿了顿……这竟是曾经长姐最喜欢的食物。

长姐祁禾见嗜甜,每次做这玉梅糕时,都会放下去很多糖,祁策从小被呵护着长大,自然是少爷脾性受不得腻,总是吃一口便放下。

以至于当真正怀念时,已经再找寻不到那熟悉的味道。

他没有想到在傅砚会给他这样的糕点,怔愣地拿出一块,将它放入口中。

这块糕点是甜的。

和当年长姐做的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了。

祁策有一瞬地心潮澎湃,绷紧的身体卸下了全部的防备,又将剩余的玉梅糕吃入口中咽了下去。

从前过分甜腻咬一口便耍性不吃了的糕点,时过境迁,竟也能让他毫无芥蒂地全部吞下。

“……你怎么会有这个?”许久以后,他才哑着嗓子,像是终于从疯狂的抗拒中冷静下来。

傅砚惯来冷硬的面孔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是,张添台做的。”

祁策盯着剩下的糕点,喉头滚了滚,最后眼睛泛红,低声道:“没想到他平日里看着粗手大脚,还会做这个。”

这玉梅糕好像一块温软的海绵,填补了他狂躁的内心,刺猬收了刺,探出一点柔软的肚皮。

祁策将那玉梅糕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地吃着,恍惚间,眼神有些涣散。

“你是废太子的人,对么?”

外头风雪作乱,屋中炭盆噼啪作响,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事情绕来绕去,又回到了终点,傅砚沉默几息,最后将玉梅糕落下的碎屑拂去。

“不……”他冷凉的声音落下来,“我是这天下百姓的人。”

……

祁策觉得在那平京当官的人都有个通病,不管内里如何,在外而言,都要装作深明大义,即便是一个微小的事物,也要将它上升到一个高度。

天下百姓的人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是,傅砚多年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他对得起世间每一个百姓——

唯独祁府上下百余人,若是真如傅砚所说,那他们就不是这天下的百姓了吗?

安抚下来的心好像又渐渐躁动,手中的糕点也变得索然无味,正此时,傅砚却忽然喊了他一声,问话随之而来。

“祁明枢。”

“启文帝继位以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他是个好帝王,对吗?”

躁动的思绪被打断,祁策抬起眼,不知晓傅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见后者已然低头,将锐利的眼神望向他,紧跟着话锋一转。

“——你沙场五年,想的是申冤,还是报仇?”

申冤,报仇。

这两个词相互缠绕,边界模糊,这些年里,祁策从没有将这两点分开过……

“这两者,有何区别?”他不由被傅砚的思绪带动,沉声问道。

这一次,傅砚却停了许久,丹凤眼与他深深对视,像是一场计划已久的坦白。

“申冤,是要证明忠臣的清白,报仇,是要杀灭诬陷操控之人……祁明枢,祁府世代忠良,忠义贯穿一生,你受困冰窖中时意识模糊,曾问我有没有不能背叛的人,你那时在想什么?”

祁策的心口忽然缓慢地燃烧起了一簇火焰——他听不懂傅砚蒙雾之下的话语,却在潜意识中感到一阵坚石崩塌般的断裂。

傅砚的话紧跟着落下来。

“你在想,你,你的家族,多年来一直忠诚的皇帝,究竟有没有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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